第一章

無意中，薄忠霖聽到了這項消息，當時，他們夫妻倆開着車，正往朋友的生日宴會出發。

“咦?”

當說熟不熟、說不熟卻又像是已烙在胸口的街名透過廣播清晰的滿泄在車裏的空間時，他不禁心中一動，虎林街，不正是小玫家的那條街嗎?

“忠霖，你別擔心，應該不會這麼巧的。”心有靈犀，丈夫心中一閃而過的憂慮，徐佳潔立即就理解了。

若沒記錯，李欣玫一家該是住在虎林街。

李欣玫，呵，一個隱在他們夫妻間之年的影子。嫁給忠霖，雖是雙方父母之意，卻也是她心中所願，畢竟他是各方面都那麼出色的一個男人。而當時，她知道他心中另有所愛，也知道在娶了她后，李欣玫這個名字一直在他心底佔有一個小小的角落。

在他心中的某一角落，一直存有李欣玫的影子。小小的角落，雖小、雖不起眼，但確是存在着。

不是她不解何謂吃醋，而是因為這些年來，由起初的責任到真正的夫妻情愛，忠霖付出的種種已經讓她感動了。

得了丈夫大半的鐘愛，她心已足，又何必緊咬着他的一絲私心愛戀而不放呢?

“不會是李欣玫啦。”說服他，更像是在說服自己，徐佳潔拍了拍他放在排檔器的手。

“是呀，應該不是。”輕喃着，他下意識地將廣播音調大了些，“不會才是。”那條街，應該很長吧!

這個消息只佔了廣播一小段，很快的，下一段新聞稿就陸續播了出來，新的新聞，卻再也進不了車內兩個人的耳。靜靜地又過了十分鐘，車內的沉寂卻絲毫沒有滲入些許生氣。

“我看，我們還是繞過去看看好了。”忽然，徐佳潔建議。

“小潔!”妻子的善解人意令他吃了一驚。

“不去弄個清楚，我們終究會挂念一整夜，吃也吃不下。”拿起行動電話，她撥着宴會廳的號碼，“我跟邱桑說一聲，說我們晚點才到。”

疼愛地握住妻子的手，薄忠霖給了她一個感激的笑，“沒問題的，我想應該不會是小玫家。”

“嗯。”希望能如丈夫所願，徐佳潔如是想。

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車子調轉方向，駛向火災現場，但車愈近人群嘈雜的火災現場，車內兩人的心就愈加沉得，那地點……離李欣玫家好近、好近……太近了!

在圍觀人群的外圍停住車，夫妻倆手牽着手，一尺一尺的擠進人群里，冷汗一滴一滴的滑落額際。

火苗是自一處住戶的二樓熊熊竄出的，而那戶人家……“老天爺!”驚駭相疊在胸口，薄忠霖整個人傻了，“是小玫她家……”隔了這麼段距離，他都還能隱約看到自窗口噴出炙燒的藍紅色火焰。

“怎麼會這樣呢?”徐佳潔也呆住了。

忽地，旁邊的談話聲竄進薄忠霖的耳朵。

“水還夠嗎?”

“李國志已經回去再載一車水來了，如果還不太夠的話，那隻好看着辦了。還有，小陳剛剛從裏頭救了個小孩子出來，聽說還活着，只是嗆了些煙。”

“小孩沒事?”那男人嘖了聲，“那大人呢?”

“不知道，喏，小陳來了，你問他。”他朝對方身後比了比。

順着他的手勢，先前開口的男人回過頭，“小陳，你還好吧?小孩呢?”

“嗯，撿了條命回來，小小一個娃兒，那副蒼白的臉色教人看了就心疼。”帥氣的揮手拭去額上的汗水，小陳輕嘆了聲，忽地搖了搖頭，“唉!算那孩子命大，火攻得那麼旺，竟沒受到什麼嚴重的燒傷。”

“沒有什麼燒傷?”那男人不可思議的道，這麼猛烈的熾燒耶!真的是命大。

“是呀，幸好她被濕被單給護了好幾層……”

“對不起，我聽到你們說，顧家的孩子有救出來?”杵在一旁的薄忠霖，忍不住插進話來。

交談中的三個大男人不約而同的將視線調移到他峰上。“你是?”

“我是顧家的朋友，聽到消息趕過來……”猛吸了一口氣，薄忠霖止住哽咽的心緒。

大概是自薄忠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勢頗能令人信服，再加上能一口即道出事主的姓氏，當下，他們倒也不怎麼刁難的告訴了他事情的始末。

“唉，火勢延燒得太快，屋子裏的人大概連跑都來不及跑，就這活活給燒死了，幸虧這家的大人反應夠好，知道將被子整條打濕，把孩子穩穩噹噹地包着摟在懷中，才逃過一劫。”

“那……孩子的父母呢?”薄忠霖問得戰戰兢兢。

“不知道，不過那兩個罹難者應該是她的父母吧!全都在浴室里，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只不過……唉!來不及救出他們。”三人中，惟小陳是曾衝鋒陷陣的衝進火海中，也是感觸最深的一個。

救援行動雖然倉卒，但觸目所及的那幕景象，仍是那麼清晰的刻在他的腦海中。佈滿濃煙的浴室里，那已呈焦黑卻仍互相緊倚的兩條身影，教人看不了覺鼻酸，死了，都還看得出來應該是對相當恩愛的夫妻。

罹難者!不敢置信的臉色全刷成死白，薄忠霖整個人僵住了，小玫……死了?!小玫真的死了?他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

“請問，你們剛剛說的那小孩，現在在哪裏?”徐佳潔輕聲的詢問，心中涌着濃濃的悵然，李欣玫真就這麼走了?

悄悄地，她的手握上丈夫的大手，翼望能將生氣透過交握的手傳給渾然怔愕的丈夫心中。忠霖為另一個女人失了神魂，她能體涼，雖然已經是過去式了，但李欣玫曾為他所付出的感情，是無法說抹去就抹去的。

幸好，老天爺終究是心憐於她，送了個對李欣玫一往情深的男人到身邊，用最細膩的心為她撫平受了創痛的心靈，但儘管如此，這十年來，徐佳潔知道，忠霖總覺得還欠李欣玫一份無法償還的歉意，畢竟是他先負了她。

“袂袂，袂袂呢?”忽地，妻子的聲音傳進他恍惚的神智，對，小玫還有個小女兒，她呢?小玫的女兒呢?

“你說誰?”兩個男人一頭霧水。

“顧虹袂，你們救出來的那個小女孩呢?她在哪裏?”

“喏，在那裏。”手指一比，將他們的視線帶到停在一旁的救護車上，“經過急救，小孩子倒是恢復了一些神智。”

道聲謝，他們快步走向救護車的方向，幾乎是立即的，他們看見了倚坐在救護車門畔的瘦小身影。

才三歲大的小娃兒，執意不讓任何人碰觸她的身子，蜷縮着身子，睜着一雙惶恐又無助的眼，就這麼靜靜地瞧着來來往往的嘈雜人群。

面容憔悴、神情滯凝，發青的嘴唇微微顫着，白皙的臉孔將受了驚嚇的瞳眸顯得更加渾圓，也更加惹人心憐。

“袂袂。”停在她身前，薄忠霖輕輕喚她的名字，不敢上前碰觸她。一直以來，他也只是遠遠的見過她幾次面罷了，那時，小玫總在小丫頭身邊。

看着他們夫妻停蹲在小女孩面前，聽着薄忠霖輕聲的叫小女孩的名字，正巧停在他們身邊的消防隊員好奇的好開口，“你們是她的親人?”

“不是。”薄忠霖搖了搖頭，“我們是她父母親的朋友……好朋友。”若甫赴天國的小玫瞧見小女兒這般模樣，大概是寧願一家三口共赴黃泉吧!

“你們是聽到消息趕過來的?”

“嗯。”看着小女孩雖已聽見他們的聲音，但依舊動也不動，吊滯的視線透過人來往的縫隙捕捉着燃燒中的家，窒人的熊熊火光，映在夜空下，也映進了一雙圓睜的眸子，薄忠霖的心更酸楚了，“她這樣子多久了?”小小娃兒，怎堪獨自承受這麼大的一個惡耗?

“有好一會兒。”匆匆回了他的話，那消防隊員忙碌的順着一大捆的水管。

“她還有沒有親人?”

“應該沒有。”就他所知，真的是沒有別人了。

顧晴川是個孤兒，向來是個飄泊不定地獨行俠，遇到小玫后才終於有了個家。而小玫一直是跟母親相依為命，也很少跟親戚來往，記得是前年吧，她母親也因心臟病而過世了。

哦，老天，長嘆了聲，薄忠霖仰視着被火芒染霧的夜空，這算是幸運抑或是不幸呢?小小年紀雖然是撿回了一條小命，但親愛的父母卻雙雙葬生火窟，展現在她眼前迎接她的，是孑然一生的命運。

“袂袂……”如今，他能為小玫的女兒做些什麼?

“忠霖，我有個想法。”一直在旁邊靜靜的聽着，徐佳潔驀然將手輕搭在他的臂上。

“嗯?”定定的着將小小的身子蜷縮在車門邊的小丫頭，薄忠霖忍不住心傷，一時之間，尚無法專心注意妻子的意見。

“或許……”遲疑着，待丈夫將眼光投向她，她這才緩緩說出自己的建議，“你覺得，我們可不可以帶她回家?”撇開這小丫頭是李欣玫的女兒不說，第一眼，她倒是瞧得挺入心的。

向來，該是個活潑開朗的小丫頭吧，望着那雙渾圓獃滯的眼眸，徐佳潔的心裏揣測着。

“小潔!”薄忠霖萬萬沒有想以，妻子的包含心竟是這麼寬大。

“可以吧?”

“但是小傲他們……”

“小傲他們都不是有心眼的孩子，說不定在知道即將有個小妹妹時，他們比我們要開心呢。”想到寶貝女兒三番兩次的索討，她的信心勃然萌發，“你忘了，遙遙那丫頭已經跟我們要了好幾次的小妹妹了。”

凝視着妻子眼中的涼解，再望向始終縮在門邊的怯弱身影，不由得，薄忠霖輕應一聲，點點頭。

遙遙是個大方、開朗又略顯雞婆的小丫頭，要她接受袂袂的加入應不成問題；而小傲跟小浦那兩個性迥異的混小子……會吧，他們應該也會接受這個無依無靠的小丫頭吧!

???

將臉埋在陌生阿姨的頸項里，任憑薄忠霖夫婦兩人七嘴八舌的怎麼哄勸，顧虹袂就是不肯將臉移動半寸，小小的肩膀還抽抽噎噎地止不住淚水。

這是哪裏?爸爸呢?媽媽呢?他們去哪裏了?

薄傲是第一個發現他們的人，但他沒有上前一探究竟的興趣，定在原位，他睜着大眼審視偎在母親懷中的小丫頭。“袂袂，瞧，他們就是你的哥哥、姐姐。”忙了好幾天，總算是辦好了所有的領養手續，徐佳潔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薄忠霖站在一旁等着看女兒們的反應，心裏有些忐忑，先行告知是一回事，但今天是正式的進行第一類接觸，萬一孩子們排拆袂袂……

“媽咪，她就是小妹妹呀?”薄浦是第二個注意到他們的人。

“對呀。”他揮揮手，招來三個瞪大眼睛瞧着他們的寶貝孩子們，“她就是袂袂，以後你們要好好寶貝她喔。”

“小妹妹耶!”薄遙的眼瞪得最大，“我一直想要的小妹妹耶。”好棒以後哥哥他們就不能再多數欺負少數、男生欺負女生了，“哈哈哈，小哥，你看，我們終於有小妹妹了耶!”好快樂喔，她歡欣鼓舞的驕傲眼神忍不住往小哥臉上瞟去，因為從今天開始，他們就是地比二，平手嘍!

沒有理會妹妹擺明的挑釁行為，杵在原位，薄浦等了半晌，有沒有瞧到新加入小成員的些許，不禁有些不耐煩。

“媽咪，她為什麼不肯看我們?”他皺着不滿意的眉頭大聲申訴，他想看看小妹妹的臉。

“因為她年紀還小，會怕生呀。”

“為什麼?”剛剛媽咪不是說了嗎?他們是她的哥哥、姐姐呀，有什麼好怕生的?

“因為袂袂才第一天跟你們見面，她又不認得你們是誰是誰，你們得先跟她自我介紹呀，這樣她才會認得你們哪。”

輕喔了聲，十歲的薄浦依言邁步上前，卻被從後頭竄出來的小身影搶了個先。

“我先、我先，我先跟小妹妹自我介紹。嗨!袂袂，”一個箭步衝上前，快樂滿心懷的用力扳開虹袂緊貼在徐佳潔頸邊的臉，“我叫遙遙，是你的姐姐喔，你以後要叫我姐姐。”

薄忠霖夫妻異口同聲的驚呼一聲，“遙遙!”天哪，女兒何時變得粗魯了?

“啊，什麼?”猶不知自己做了什麼，睜着雙盈滿笑意的晶亮眼眸，沒來得及端詳小妹妹的長相，薄遙納悶不解的側身望向他們。

不約而同的，夫婦倆又是聲輕喟。

犯人渾然不知所犯何事，他們這兩位主審官還真拿她沒轍，但內心裏，卻不由得鬆了口氣，起碼，心直口快的遙遙，已經毫無保留地接受袂袂了。

“媽咪，袂袂不是小美人。”才一眼，薄浦又有了埋怨。

原以為新加入的小妹妹也是個小美人呢，就像聒噪的遙遙一樣，可是她的眼睛紅紅的，又腫腫的，還拖着兩行髒兮兮的鼻涕，惡!好醜。

“唷，你怎麼知道袂袂長大不是個美人哪!”薄忠霖不禁發噱，小勢利鬼，從不知道自家兒子竟也會以貌取人。

“是嗎?”薄浦懷疑。

“你沒聽過，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句話嗎?”

兄妹倆互視一眼，異口同聲地道：“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小時侯漂亮不見得長大的還是漂亮，小時侯丑，也不見得長大后還是只醜小鴨呀。”徐佳潔盡量以他們聽得懂的詞解釋給兒女聽。

“喔。”薄遙是一知半解的點點頭。

但薄浦的反應則是大大的迥異，立即，他煞有其事的擰起眉，拍了拍妹妹的肩頭，咳聲嘆氣，“完蛋了，遙遙，你以後一定是個超級大丑女。”

“誰說的?”

“剛剛媽咪不是已經說了嗎?小時侯漂亮長大后就會很醜，阿姨他們都說你是小美女，那你以後就一定是個大丑八怪。”舉一反三，他逮了這個機會糗妹妹。

“我才不是醜八怪。”薄遙開始不服了。

“你一定是。”感覺到自己似乎佔了上風，薄浦笑得好開心。

薄忠霖夫妻哭笑不得地望著兒子、女兒又開始杠上了，卻莫可奈何，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一天非得杠上幾回不可，勸都勸不聽。

儘管還是眼淚汪汪，但是薄浦兄妹他們童言稚語的嘈雜聲漸漸將虹袂的好奇心給勾了出來，吸了吸氣，抬起眼，小心翼翼地將淚連連的臉別開，而方向則是環視着眼前的幾張表情不一，卻皆顯和善的臉孔，他們是誰?

“媽咪，我看到她的臉了。”怒眼一轉，薄遙恰巧瞄到小妹妹探索的眼神，“袂袂的眼睛好大喔!”剎那間，薄遙的怒氣全消，嘖，小哥說謊話，小妹妹哪裏丑，她的眼睛好大、好圓、好漂亮唷。

“是嗎?”睨視了眼，薄浦輕哼一聲，遙遙的眼睛有毛病，那種紅凸凸的眼睛有什麼漂亮可言，“遙遙，你沒看到她的眼睛紅紅腫腫的，嘖，就像你養的那條凸眼金魚一樣，醜死了。”他仍堅持己見。

“小浦，你這孩子嘴巴真壞。”瞪了小兒子一眼，徐佳潔親膩的香了香虹袂的小臉頰，“袂袂，他是小浦，是袂袂的小哥。”拍拍在一旁跳腳的遙遙，“這是袂袂的小姐姐。”

“對呀、對呀，我是小姐姐，媽咪，我也要香袂袂一下。”嘴巴湊上來，薄遙已經大聲的“啵”了虹袂一下，志得意滿的又笑開了臉，“袂袂身上有牛奶的味道。”呵呵，她最喜歡喝牛奶了。

女兒的捧場又讓薄家夫婦的信心往上推了一大步，瞧了不置可否的小兒子一眼，視線雙雙移向一直悶聲不響的大兒子，小傲向來是個稍微早熟的大男生，不知道他的反應是如何?

“袂袂，這是小傲，是袂袂的大哥哥喔。”

兩雙黝黑的眼眸互視半晌，似乎彼此都在默默的打量着對方的分量，氣氛有些僵滯，卻不算難堪。

“袂袂，以後你就叫他大哥，或者是……”

“傲傲!”進了薄家，虹袂第一次開口說話。

薄忠霖夫婦愣了愣，異口同聲的開口糾正她的稱呼，“不對，要叫哥哥。”

“傲傲。”才三歲的娃兒，已經有着固執己見的能力了。

“不是、不是，要叫哥哥，要不，你叫他小傲哥哥。”悶悶的瞪着薄忠霖帶着笑意的糾正，虹袂小小的黑眸的探索眼神停駐在薄傲那似笑非笑的臉龐，然後嘻嘻嘻，咧開了蘋果紅彩的微潤唇瓣，她笑得很開心。

“傲傲!”

就在這短暫的瞬間，甫入籍薄家的虹袂，那小小臉孔的甜甜笑臉，便漾進了每個薄家人的心坎兒里。

一直堅持原意的薄浦有些看怔了，傻呼呼的，童稚的腦子裏逐漸浮起一絲糾正，其實，呃……其實，這袂袂……笑起來……好可愛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