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這一次,他要將她抱在懷中,將恩怨都拋誥腦後,要將心上的情意分毫不差的還予她婆婆搖搖頭,縱然心中多少憐着追愚昧的男人,卻也愛莫能助。「她是荷花化身,上蒼討了她機會,讓她在花開的七日裏重回陽世。但如今蓮子也被焚燒殆盡,她從此無處托生,魂魄無法再來到人間。」
「芙葉!」他嘶吼着,奮力重擊着柔軟的泥澤,趴卧在泥淖中,手中握緊了那株被火焰烤炙得枯殘的荷。
婆婆仰起頭,望着無盡蒼穹。
「天啊,你有眼嗎?看見了嗎?」蒼老的語音繚繞在焚毀的荷苑,久久不散。
隱隱約約的,婆婆的影子也淡了。滿園花殘,這紅塵冷冷睡去、死去。
在陰暗的院落中,殘餘一個男人的身影,形單影隻,懊悔的不斷低語着,將心愛女子的名字喚了一遍又一遍。
再怎麼呼喚,卻也無法喚回她了。
多年後,他壽終死去,魂魄渺渺,不知不覺的走上先前從不曾走的道路,像是聞喚見芬芳的蝶,執意朝某個方向而去。
百川匯於地下深處,他先前從不曾來過一路上聽得到紛紛的耳語,都稱這處為黃泉。
在忘川的河畔一座古老的橋邊,有着他惦念在神魂中的身影。那一眉一目,分明就是芙葉,與他記憶中沒有絲毫的不同。
她的雙眼柔得有如湘江水,單衣上綉着婉轉回首的飛燕,發上繫着石青色的帶子,她的姿態冷凝,如一尊玉雕的美人家,不知已在橋的這一端站了多久。
直到他到來,她才緩緩抬起頭來,對着他嫣然一笑。彷彿是他的目光,才能將她喚醒。
「你來了。」她低聲說道,語調輕柔。
「芙葉。」他低喚着她的名,將她扯人胸懷,激烈的擁抱如同想將她揉人體內,從來沉穩的持刀握劍的手,此刻竟在顫抖。
是她溫柔的執念,終於傳達進他的心,穿透了覆蓋在心上多年的仇恨,才將他召喚來到此處嗎?還是他的神魂想見她一面,終於懂得核在天地間尋尋覓覓?
原來,她的魂魄一直在這兒,哪裏都未去,專註的等着他。
芙葉不知道他會不會來,卻還是信守誓約。千年都等了,這幾十年算得了什麼?
「這是我們先前的約定,誰先死了,就在這裏等着。等不到你,我不走。」她輕輕搖頭,以指尖撫着他的雇,印下依戀的一吻。
他無言以對,將她抱得更緊,不願意鬆開。恨意都模糊,她的痴情洗去他心間的恨,讓他從無盡的血海中掙脫。
這一世,他舍下復仇的屠刀,放過那些宿世的仇人,到頭來仍是聽進了她泣血般的苦苦相勸。蒼天聽見他的悔恨,給了他最終的機會,終於讓他的魂魄見着了她。
芙葉依偎在他的胸懷,握緊他的手,甚至沒有追問,他是否還埋怨着她多年前犯下的錯誤。什麼話語都毋需多說,他的到來,就已是最好的宣告,這麼久遠之後,他終於還是懂得,她的罪孽源於對他太深的愛戀。
因果循環,恩恩怨怨總難計較,只能牢牢記得,曾付出過的深深愛戀。只要確定情意堅貞,恨意其實微不足道。
「孩子,喝吧!」一個銅撙遞來,面容蒼老的婆婆難得露出微笑。
他依稀記得,曾經見過這婆婆。就是這人,陪伴着芙葉到了人間走了幾回,好不容易才挽救了他的魂魄免於沉淪。
他握住銅樽,隱約的猜出,這該是忘川的水。他仰起頭將忘川水飲盡,接着哺人芙葉的口中,喂得她涓滴喝下。
她溫馴的飲下甘美的水,承受着他給予的一切。這或許就是他們的最終,她沒有任何遺憾,只是專註的看着他,非要將他的面容牢牢刻印在神魂中。
他捧起她的面容,以指尖重溫她的眉目。「這一次,我們一起走過去。」
芙葉點點頭,任由他牽着她的手,跨上奈何橋。一步又一步,奈何橋只有三尺之寬,他們都等待了千年之久,才跨過這盈盈的短橋。
兩人的身影逐漸在橋的彼端模糊,在河岸的這一端,持着銅樽的婆婆轉過身,重複着亘古以來的舉止,將忘川水舀給眾多的魂,只是她滿是皺紋的面容上,多了一絲欣慰的笑。
但願人長久,千古皆是團圓做結。
仇恨,悠悠然消逝了。
【第十一章】
湘、資、沅、澧四水奔流於楚地,日升月落,無數寒暑春秋。
初夏時分,暮靄沉沉楚天闊。
在那之後,這土地上,北方的女真族來過、東海上的日本人來過、同文同種同血緣的人們,自相殘殺過,歷經數次戰亂與盛世,輾轉到了如今。湘水畔城牆已頹,人煙始終不滅,尋常百姓的堅韌,遠超過各朝各代的國柞。城*隨時代推演而進步,化為繁榮都市,築起連迭高樓。
多少年過去了,那些恩恩怨怨、風流纏綿都再難尋覓。吳宮花草埋了幽徑,晉代衣冠成了古墳。
只在某些角落,這土地仍保存了舊日的蛛絲馬跡。許多人來到這裏,緬懷這個國度的過去。
某年某月某日,她來了。
遊覽車停在仿唐的門坊前,載來初訪楚地的遊客。走入門坊,眼前是漢白玉砌成的九曲橋。橋面平展於碧綠水潭上,水潭中種槍荷花,粉嫩而鮮妍,一朵朵都是含苞,尚未綻放。
這座連荷培植所,是旅途中的一處景點,旅客們來此欣賞稀有的荷花。
據說,有種荷花十分珍貴希軍,只生長在這一處,離了這裏的泥土水澤,就要枯萎凋零,無法生存。這種荷花,格外眷戀這兒的土地。
團員們喧鬧的快步走去,只有一個嬌小的身影落了單,步履遲遲,多所流連,如玉般的眉目,看過每一草每一木,不願有任何遺漏。
「小芙,快跟上來。」站在前方,手中擎着傘遮陽的女子,是一同出遊的朋友,正在聲聲叫喚。
「你們先走,我要看荷花。」她笑着揮揮手,腳步仍不快,像是一個回歸故里的人,非要將記憶里點滴看得仔細些。
「看什麼荷花,在台灣還沒看夠嗎?再說,那些花都還沒開呢!」朋友無可奈何的聳肩,放棄等待。「我們先進培植所里,你快些跟上來。聽導遊說一會兒要播放影片。」仔細叮囑后,她拋下小芙,跟着同團旅客走入培槍所。
旅客都進入所內,少了異地的南方話言,九曲橋上變得寂靜,她走得更慢。
燠熱的夏季里荷花雖然尚未盛開,香氣卻已瀰漫在空氣中,從河塘那兒染了過來。
她停在九曲橋的一個轉折口,仔細讀着」座石碑上的說明。
石碑上記載,這荷花是明代的珍曰叩,卻被一把火焚盡。前些年長江水泛濫成災,淹沒山岡上一座明代的古墳,洪水退去后,古墳崩塌,四周化為泥沼,竟生出了姿態明媚鮮妍的荷花。
仔細考究,翻遍「花史」、「花鏡」與「群芳誥」,才得知這荷花曾經出現在明代,之後就斷了蹤跡,歷經數百年後才又再生,彌足珍貴。
荷花是從墳里再生的,陰暗的古墓中,柔軟的枝芽冒出堅硬的膜,纏繞着酥脆的古老骨骼,以屍骨的灰燼做為養分,逐步成長。當第一朵荷花綻放時,泥沼之下,藕根與屍骨緊緊交纏,不分不離。
令人不解的是,墳的主人為何要懷抱着一顆蓮子人土?那顆蓮子對他而言很是重要嗎?蓮子放置在何處?是陪葬的陶瓷瓦瓮里?還是隨身的衣衫里?或者,是鎖在一枚折枝花五銷中?
眾人只知道這荷花是從明代復生,卻不知道它更久遠前,某段更纏綿婉轉的身世。
她以指尖畫過石碑,細讀着那些文字,而後傾身,望着清澈的水澤,無意識的愈靠愈近。
不知為什麼,她想喝水,喝這片土地下奔流淌娜的水泉,如一朵花渴盼吸取賴以維生的水流。莫名的,對這天這地道水,都有深深的熟悉感,她是一株離開故鄉太久的植物,渴了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