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戰國楚郢都

蒼穹無垠,是清澈的澄藍,遙遠的天邊,出現一點黑影。細看這黑影,有着靈巧的雙翼,如剪般的尾。原來,是只素去色,眼兒靈動的飛燕。

飛燕雙翼略收,往下飛去。

藍天之下是一片鬱郁森森的莽林,四周有水流淌過,綠水彙集,成了寬闊的碧色水潭,莽林中央辟出平坦的土地,人煙湊集處,好不熱鬧。有座暗灰色的城,臨著江水而建。

翱翔的燕兒如強弩之箭,飛過高大的城牆,羽翼拂過堅硬崢嶸的牆緣,俯視著城內人們。

再往前飛去,在城的中心,四面高牆圍住樓閣應殿。宮殿以東山運來的巨木建築,表以西海的寶石,氣勢恢弘,奢華得令人眼花撩亂。悅耳的絲竹聲從窗欞飄出,燕兒穿梁過柱,飛出華麗的大殿,沒有流連。

離開宮殿與都邑,往鄰近水潭的柳樹林飛去,堆煙砌玉的柳簾後,有座幽靜雅緻的院落。

院落以白玉為磚,水銀杏的硬木為柱,無數的絲綢垂掛其間,清風一吹,成為柔柔的波浪。

燕兒發出一聲清脆的嗚聲,柳樹林的四周飛竄出無數的燕兒,回應似的開始鼓噪。不知為什麼,燕子總喜歡聚集在這裏,在柳樹與藍天之間,總有飛燕繚繞。

風吹進屋子,拂開一層又一層的絲綢,在屋子最深處的花廳中,坐着一個年輕女子。日光落在嬌小的身軀上,照拂精妍素雅的深衣,黑如點漆的眸於若有所思,凝視著身前銹架上的菱紋花羅,溫潤的層間輕咬着棕紅的綉線,指尖捏著銀制的綉針。

她在遲疑,考慮該由何處下針。

年輕女子坐在那兒,久久不動,如一尊白玉雕成的雕像,嫻靜溫柔,卻又比雕像多了一分令人迷醉的體溫。雕像是冰冷的,而她則是活生生的血肉。

鋪展在身前的,是一塊半透明的菱紋花羅。花羅上以朱紅、棕紅、深綠、深藍與金黃等色絲線,綉出流雲、卷枝花草與長尾回首的燕。燕兒的神態,與窗外繚繞的飛燕相似。

綉功是信期綉,回首的燕寓意著「似燕歸來」。

然而,她等待的人尚未歸來,那人將她留在這座精緻的院落里,囑咐她靜靜等待。白晝時,她在日光下刺繡,在花羅上綉滿了回首飛燕,每綉完一隻,就看向窗外一次。門前遲形跡,他尚未歸來。夜裏,她燃起燈火,仍是綉著飛燕,目光望穿了深辣夜色。

這樣的等待,已成為長久以來的習慣。

花廳的角落,幾株剛剪下的長莖荷花,散發著淡淡清香。風不但吹開了絲綢的廉幕,也吹落幾瓣荷花。粉嫩鮮妍的花瓣落了地,觸地時發出輕輕的聲響,風又來,花瓣在室內紛飛,飄落在信期綉上。

柳樹林的邊緣,傳來車輪輾過石地的聲音,聲音愈來愈近,在居所前停住。她放下綉釘,側耳傾聽,有些忐忑。

是他嗎?他來了?

窗欞外有低低的討論聲,語氣焦急。

「戎劍公子要見芙葉姑娘。」那人喘了幾口氣,又匆促補上一句,「馬上。」

「馬上?」年長的女奴低叫一聲,不敢置信。「是要芙葉進王宮裏去嗎?那裏不是有專門伺候戎劍公子的奴婢嗎?」是知道戎劍公子寵愛著芙葉,甚至另築一室,將她安置在燕子居。但是肆無忌憚的宣召入宮,不怕招人非議嗎?,不論戎劍再怎麼權勢顯赫,再怎麽寵愛芙葉,她到底只是個身分低賤的女奴,兩人身分上的差距,猶如一天一地。

「公子全不滿意,已經下令鞭了好幾個奴婢了。」那人壓低聲量,提起戎劍的無情,就恐懼戒慎。「公子早上跟棠稷公子演戰過一回,雖然勝出,卻也受了些輕傷,回長慶殿後,不讓效婢們療傷更衣。下午祭典就要開始了,但到我出門那會兒,公子都還沒更衣。」

「怎度不再派別的人去?」年長的女奴蹙眉,困惑的問。從這兒到宮裏,來回要花費不少時間,要是趕不及祭典,那可是滔天大罪,誰人擔得起?

「公子說了,只讓芙葉姑娘更衣。其他人一靠近,他就發脾氣,誰敢輕舉妄動?都怕一進寢殿,就要被喝令拖出挨鞭子。連侏漠也沒法子,只能吩咐我快馬加鞭,快些來這裏接人。」車夫擦擦額上的汗,看向年長女奴的身後,動作略略一停。

繚鐃的絲綢之間,站着一個窈窕的身影。

芙葉輕咬着唇,因為聽見戎劍受傷,臉色有幾分蒼白,更襯托出溫潤如玉的膚色,澄澈的眸子,蒙上了深深的憂慮。這樣的絕色女子,任誰瞧見都會心生憐愛。

芙菜心兒狂跳,幾乎要滅頂在驚慌中,半晌後才有能力開口。「汀蘭,我要去。」她的聲音輕柔,卻格外的清晰,目光已經望向遠方的郢都,心急如焚。

戎劍受傷了?很嚴重嗎?是因為很嚴重,所以他急着召喚她去?

她急切的想探詢他的傷勢,如同最饑渴的人,渴望着水源,無法理智的思考。

汀蘭的臉上出現遲疑的神色,握住芙菜的手腕。「芙葉,那是王宮內,可不比燕子居。我們談過的,在時局穩定前,你不宜到宮裏去。」她低聲說道。

去了王宮,等於昭告所有人,戎劍有個寵愛至極的女奴,如今正是各公子間私下爭鬥得最厲害的時候,戎劍最得楚王信任,論資質、聲望與武藝,都是佼佼者。未滿三十,他已是個聞名諸侯間的絕頂人物。

就因為最有可能成為繼承人,戎劍的敵人更是無以計數,對王位有野心的人各懷鬼胎,伺機而動。

「我們可以請人覆命回去,說是為了你的安全着想,不能進宮去,公子那麼寵你,或許就會打消主意。」汀蘭握著芙葉的手,不肯放。

不安在心口撩動,如一把剛剛燃起的火苗。要是就這麼讓芙葉入宮去了,災禍是否會成為燎原大火,就此難以挽救?

美葉搖了搖頭,絲鍛般的發散在肩頭,目光落在郢都的方向。

「他在等我,我不能不去。」她一心只想趕到他身邊去,無法多想。推落汀蘭的手,她走向等待在一旁的氈車。

「你也別攔阻了,就讓我快些帶人回去覆命吧—.」車夫連忙說道,不敢再拖延,讓芙葉坐上華麗的氈車,在她坐穩後,放下絹氈。氈上綉著一隻揚翼的鳳鳥,是王室的表徵。

一聲呼喝,四匹高健壯碩的馬兒技著氈車遠去,飛快的往郢都奔馳。柳樹垂下的濃蔭,被亂風吹開,待馬車經過後,才又匆匆覆蓋。

燕子居恢復寧靜,只剩燕子們的低語聲。汀蘭則站在門前,目送著芙葉離去,始終沒有進屋去。憂慮一層疊過一層,壓迫着她的胸日。

郢都建在長江中游,東南旁有着雲夢大澤,西通巴蜀,東臨吳越,南壓荊蠻。

廣闊遼遠的楚國境內,郢都是最富庶的都城,楚王的宮殿也建築在此,芊姓王族統領楚地甚久,幾百年的經營,楚地在亂世中成為南方強國。

悠悠楚地,鳳鳥顧盼流連。楚人,信奉的是鳳鳥。

綉著鳳鳥的氈車,筆直的驅進王宮之內,來到宏偉的長慶殿。殿前有數個翹首等待的女官,等著迎接芙葉。一見到她步下氈車,才鬆了一口氣。

戎劍公子的憤怒,讓眾人如臨大敵,這女子一來,可不知救了多少人免於挨鞭受罰。

「芙葉姑娘,你可來了。要是再來得慢一些,我的腦袋只怕就要跟軀殼分家了。」戎劍的貼身隨從侏漠連忙上前來,絞乾滿是冷汗的手絹。伴君如伴虎,戎劍的怒火,總是第一個波及到他。「戎劍公子在埋頭候着。」女官恭敬的說道,偷偷覷着芙葉。

早聽說戎劍公子在外築了間白玉屋,藏了個絕美的女奴。那流言喧囂塵上,卻直到今日,眾人才瞧見這女子的真面目。這樣的美色,就算是女人見了也會驚艷的,難怪戎劍要另築一室,珍愛的私藏着。

芙葉挂念著戎劍的傷,無心欣賞四周奢華的擺飾,匆促的往前走去。

在厚重織毯的盡頭,兩隻有真的青銅獸蹲踞著,女官們在門前停下腳步,沒敢再上前。房門一開,室內有些昏暗,窗欞上的絲綢,遮蓋了初夏的日光。

角落的皮榻上,躺卧著一個高大的男子二身的胡服,黑髮散亂著,即使在幽暗的室內,那雙黑眸仍透露著銳利的光芒,如隱藏在黑暗中,伺機而動的猛獸,只是與之共處一室,就讓人心驚膽戰。

躺卧在皮榻上的男人,全身輻射出不耐的怒氣,讓人不安且恐懼。

芙葉穿着柔軟的深衣,綉着重瓣荷花的合歡襦,在拂過地面時發出細碎的聲響。這麼細微的聲音,也讓他的劍眉更加緊皺。

「戎劍公子——」侏漠成慎惶恐的說道,遠遠的彎身一揖,不敢上前。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滾出去!」一聲暴喝驚碎滿室寧靜,不只侏漠連忙住口,門外的女官們也因那聲怒斥而顫抖。

芙葉沒有被嚇退,走上前」步,靠近皮榻上的男人。微弱的光線落在她粉雕玉琢的面容上,清澈的眸子裏沒有半分恐懼。合歡孺滑過地面,如垂落的花瓣,她逐步接近滿身怒氣的他。

看見他安然無恙,沒有受到嚴重的傷害時,她胸口的壓迫陡然消失,幾乎就要軟倒在地上。

戎劍陰鷙的神色,因為見到芙葉的出現,逐漸的和緩。她每走近一步,蒸騰的怒火就減去一分。

他躺卧在皮榻上,緩慢伸出手,無言的命令她靠近。她將柔荑置入他寬厚的掌手,任由他有力的臂膀將她扯入懷中,嬌小的身軀被他寬闊的胸腔上,兩人的心跳參着心跳。

芙葉緩慢地抬起頭來,指尖滑過他額上已經乾涸的血跡。看到血跡的瞬間,她的心彷彿被利刃刺穿,有着難忍的疼。

「還痛嗎?」她低聲問道,纖細的指有些顫抖。

戎劍搖頭,牢牢抱住她,感受着擁抱她時,心中湧現的平靜。只有在她身邊,他才能感受到難得的平靜,這個溫柔的小女人,有箸安憮他狂肆靈魂的魔力。看到主子的眉頭鬆開,侏漠的心頭上的石頭才落地,把芙葉接來果然是對的,只有這個女奴,才有讓戎劍平靜的能耐。

「公子,請躺下。」她取來濡濕的絹布,輕柔的將他的頭放置在膝上,為他擦去乾干血跡。[戎劍]他蹙眉,更正她的稱謂,這麼多年來,除非他要求,否則,即使獨處,她也不曾主動喚過他的名。

芙葉溫順的點頭,卻沒有再開口,專註而小心的,以絹布擦拭額角的血跡。他就這麼躺在她的膝上,任由她處置,如一頭生性張狂,卻在遇見她時,情願臣服的猛獸。侏漠送上乾凈的絹布,一邊示意躲在門外的女官們,快些把祭典時要穿的衣裳送進來。

「怎麼會傷成這樣?」看見他額上、臂上都有着傷,她心如刀割,雖然知道他勇猛健壯,這些傷痕對他來說無關痛癢,她卻同樣不忍。

「只是小事。」戎劍閉起凌厲的雙眸,簡單的帶過。在閉目善神時,與生俱來的王者之風仍令人畏懼。他生來就是睥睨世間的貴族,又兼而智慧過人、武藝超群,這一切都造就了他王者的威嚴霸道。

幾乎是不需懷疑的,眾人都認定,如此優秀的男人,將在不久後的將來,統領這片土地,成為楚國的王。

戎劍說得輕描淡寫,侏漠卻忍不住,湊上前去。

「芙葉姑娘,你沒瞧見,晨間的駕車演戰可精采了。戎劍公子策著馬,輕易就奪下城牆上的花彩,其他公子們只有乾瞪眼的份。」提起主人的風光,他說得口沫橫飛,與有榮焉。[這時啊,棠稷公子駕車從左邊竄來,一揮手中無矢鏃,就要奪戎劍公子手上的花彩。咱們公子舉劍一斬,斬斷了無矢鏃,保住花緣。」

驚險的描述,讓芙葉的身軀僵硬,擦拭血跡的手顫抖。如果她當時在場,親眼目睹一切,或許早已因為擔憂恐懼而香厥。

侏漠愈說愈興奮,忍不住比手畫腳起來,口吻也是抑揚頓挫。「而後,棠稷也拔劍,就往戎劍公子砍來。咱們公子舉劍一擋,劍鋒滑開,劈死了他的轅馬,要不是手下留情,還要斷他一條膀子呢!」

「想要我割了你的舌頭?」戎劍雙眼未開,淡淡問了一句。

侏漠馬上知道,主人嫌他話多,連忙搖頭,彎著腰往複退,不敢逗留。主人與芙葉相處時,肯定不希望有人在場的。

「屬下這就告退。」他看了一眼芙葉,用微弱的聲音提醒,「芙葉姑娘,等會兒祭典就要開始了,請儘速為公子更衣。」

芙葉點點頭,看着侏漠離開,關上大門的同時,也將凡塵俗世隔絕在外。室內頓時沒了人聲,只有流泉淌過的水聲,以及枕在腿上的男人,沉穩綿長的呼吸。

楚地夏季燠熱難當,人人揮汗如雨,王宮內總引流泉入室,讓室內增添一絲沁涼。

戎劍睜開雙眸,看着她凝滿擔憂的眉目。柔軟的絲袖就枕在他的頭下,如一道素虹。

擦去血跡後,她握著木梳,以溫水沾濕,謹慎的梳開被血液凝結的發,審視著那處傷口。「這傷,就是演戰時留下的?」她輕聲問道,取來傷葯,輕柔的抹上,以石青色的綉帶繫上他長長的黑髮,再以玉笄固定。

[刀劍無眼,受點皮肉傷是難免的。」戎劍言簡意賅的說道,記起晨間那場爭鬥,濃眉卻又緊蹙著。與棠稷兩劍交鋒時,所感受到的殺氣,絕對不是幻覺。

這就是他奪得花彩,卻仍心情惡劣的原因。短兵相接的演戰問,棠稷的目標不是花綠,而是他的頸項。要是沒有以劍格開,他早已身首異處。

晨間的演戰結束復,戎劍回到長慶殿,在幽暗的寢殿內沉思,額上的痛楚,反倒讓思緒更加清明。

如果他真能成為楚地的王,棠稷將是第一個必須斬除的禍根。反之亦然,倘若棠稷成為楚王,那麼他就絕對只有死路一條。

這是一場你死我亡的戰爭,彼此廝殺的,是最親密的血肉至親,他不打算輸了這場戰爭。

思索著殘酷手段,以及往後的血腥時,戎劍渴望着見到芙葉。任何人的伺候,都只會讓他覺得心煩,只有她的音容樣貌,她的體溫氣息,才能夠安撫他體內那頭嗜血的獸。

有力的男性雙掌滑入她冰涼如絲緞的發,輕輕扯動,讓她低下頭來。

「公子請多加留心,別再受傷。」靠在戎劍的薄唇邊,芙葉低聲說道,聲音中有令人不舍的顫抖。

「對我這麼沒信心嗎?」戎劍低笑幾聲,將她扯得更近,吻上那芬芳溫潤的唇兒。

明明幾日前才去過燕子居,享用過她的溫柔,為何他還會如此的想念她?對她的渴望,如同一個不見底的洞,今生都無法饜足。

「芙葉不是對公子沒信心。」她在他的吻中嘆息,無法傾訴心中的憂慮。就算他再健壯矯健,終究也還是血肉之軀,難道他就不知道,當他受傷時,她的心會有多疼多痛?

「別把你的思緒都花費在擔憂上。」戎劍命令這,不許她繼續愁眉深鎖。他習慣掌控一切,甚至專制的不許她不快樂。

「是。」芙葉低聲回答,粉嫩的雙頰因為熱吻的溫度,薰上一層淡淡的嫣紅。她垂下視線,不敢看向那雙熾熱的黑眸,從他的呼吸與擁抱,已經猜出他的意圖。

「為什麽退開?」戎劍挑起濃眉,勾起她小巧的下顎,看入她的秋水清瞳中。

芙葉辦窘的低垂着眼,臉兒更加紅燙。

「祭典即將開始,芙葉必須為公子換裝。」她輕聲說道,因為他不肯善罷甘休的逼問,氣息有些微喘。

「那可以等。」戎劍嫩唇一笑,矯健的坐起身來,以手腕鐃着她的長發,一寸寸將她拉近。

「公子。」笑葉咬着溫潤的唇,顫抖的低喊著,被他存心的為難弄得手足無措。她的顫抖引出戎劍難得的仁慈,他輕笑出聲,渾厚的笑聲震動她的耳膜,強而有力的手將她扯得更近,用力啄吻她的唇。醇厚如酒的聲音康叢謁耳邊,帶著麝香的呼吸,吹拂過她耳鬢邊的發。

「這會兒,就暫時先放過你。」他鬆開手,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不過,今晚就留下,不需回燕子居。」他簡單的說道。

芙葉輕咬着唇。「但是,汀蘭會等着我。」她靠上前去,解開他胡服上的青銅甲胄,纖細的措扭開胡服上流金鑄琉璃的銀帶鉤,將殘破的短上衣除下,露出其下赤裸的肌理。

「讓她等。我要你今晚在長慶殿伺寢]戎劍徐緩的說道,注視她嫣紅的臉,重申命令。

「是。」芙葉在心中輕嘆一聲,仍是溫順的應道,整理好甲胄,她轉過身來。

眼前的男性身軀,年輕而黝黑,每一處都蘊滿了力量,如一頭躍躍欲試的猛獸。沉醉於武藝的他,身軀比一般男子更加健壯,除卻華貴的衣裳後,像極了征戰為生,持刀駕馬的武將,根本難以看出,他跟那些弱不禁風的王子們,出於同帝王之家。

已經看過戎劍的裸身無數次,芙葉卻仍會羞怯,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頭為他更衣,陸續解下長褲與長靴。

戎劍走到銅鏡前,讓芙葉取來保衣為他穿上。細綢所織的深衣上,綉著精緻的花紋,長尾回首的飛燕栩栩如生,全是她的綉工。

「這是新的花樣?」戎劍問道,黑眸審視著繚繞於花羅上的紋彩。他從不穿其他人所繡的衣衫,就連最重要的祭服,也是她親手裁剪綉制。

「新近繡的,是信期綉。」她輕聲回答,展開墨色的祭服,仔細為他穿上。他如此高大,嬌小的她為他着衣,格外的費力。

[這花樣漂亮。」他贊了一句,沒有察覺,因為那聲讚美,她眼中浮現喜悅。

大致打理妥當,芙葉站到他身前,將祭服的衣帶打上牢牢的結,輕輕扯理著寬闊的祭服。穿上祭服後的他,更是高大得有如神祗,站在他的懷中,她顯得更加嬌小。

門外傳來畏縮的聲音,不敢喊得太大聲。「公子,未央宮的祭典即將開始,車已經在殿外候着了。」侏漠小心算翼的說道,仍惦念著戎劍威脅要割他舌頭的話。

「你捧著祭燭,跟我一起去未央宮。」戎劍吩咐道。祭典時總會有奴僕捧著祭燭,男女不在限制內,要芙葉隨行,只是因為不想讓她離開視線。

芙葉點了點頭,理所當然的服從他的命令。

編鐘低沉的聲音,悠揚的響起,一聲又一聲康叢誄地。

未央宮的大殿內有着數排筵席,坐着眾多文武官員,全都穿着暗色深衣。大殿中央有着數名男女巫者,身穿束腰曳地的白色祭服,口中吟唱着遠古的歌謠,告天祭地,號令日月風雨與百獸。

夏季的祭典,主祭環繞楚地的湛湛江水。

陛階上坐着的,是頭戴冠冕,胡黌斑白的楚王。陛階之下左右兩席,則坐着十四個王子。陛階上下對比之強烈,如同斜陽與旭日。

年老的楚王眯着眼睛,陶醉在巫者的歌聲,以及編鐘的音樂中。

芙葉第一次來到未央宮,雙手平舉著祭燭,震懾於宮殿的華麗宏偉。雕繪著鳳鳥的大柱,撐起沉重的屋檐,長長的絲幔落在其間,角落的長明燈里,燃的是西海的人魚膏脂。

戎劍坐在她的面前,背對着她,始終沒有回頭,眼神沉穩得有些接近陰鷙,薄唇始終緊抿著,看來十分的嚴厲。

那是芙葉全然陌生的表情,讓她不安而膽怯。坐在這祭典的場合理,戎劍的神態沒有絲毫鬆懈,反倒像是身處戰場。

坐在戎劍身旁的,是一個虎背熊腰的健壯男子,正用着肆無忌憚的目光,打量著芙葉。那些公子與大臣們,稱呼他為棠稷。

這個名字,讓芙葉的身軀略略一僵。這個男人,就是早上傷了戎劍的人。

棠稷偏著頭,肆無忌憚的打量著芙葉,喝了一杯鄰錄酒後才開口。

「好美的女人。」棠稷的目光沒有離開她,對著坐在首席的戎劍開口[不如,你就把她賞給我這個輸家吧。」美麗的女人見得多了,卻不曾見過如此纖致委婉的,那雙眼睛,溫柔得像是湘江的水。

「我拒絕。」戎劍淡淡回答,甚至沒有看向棠稷。

棠稷,是他眾多同父異母兄弟中的一個,也是對他造成最深威脅的人,兩人之間的明爭暗鬥,日趨白熱化。這是一場激烈殘酷的競爭,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所有人莫不費盡心機。

被當面拒絕,棠稷的臉色閃過一絲猙獰。這已是今日第二次,戎劍當面給他難堪了,氣氛凍結著。

芬地,一杯青銅的樽遞了過來,適時解去了尷尬。

擎著銅樽插入兩人之間的,是個身段修長的年輕人,上挑的鳳眼,以及紅潤的唇,俊美得有幾分像是個女子。他的眼底眉梢都帶著笑,和善而讓人喜愛。

所有的人,在玄離的出現時,紛紛鬆了一口氣。

玄離是眾皇子中最溫文儒雅的一個,知書達理,始終置身於王位爭奪戰之外。他悠遊於各皇子之間,楚王命他司職管理竹簡書冊。

「棠稷,你這非但失禮,而且唐突了。能讓兄長在乎到,願意帶來祭典上,就已證明兄長對這女子寵愛有加,君子可不能奪人所愛。」玄離淺笑說道,鳳眼看向芙葉,笑意又添了幾分。「很無趣吧?」他走上前來,巧妙的擋住棠稷無禮的目光。

[這是芙葉該做的。」芙葉低聲說道,在心中鬆了一口氣。

棠稷心中仍咽不下那份難堪,如今連玄離都護著芙葉,他的語氣更加尖刻。「早就聽聞,戎劍寵愛箸一個絕色女效。嘖嘖,運氣真好,讓你挑上這一等一的美人。改日你若覺得厭了,我隨時可以接收。」

戎劍惻過頭來,犀利的目光如刀似劍。他扯唇露出微笑,俊朗的五官霎時間猙獰如狠,反倒令人不寒而慄。

「你若是敢動她,可就不只是死了兩頭轅馬那麼簡單了。」他徐緩的說道,話語中的威脅昭然若揭。

棠稷的臉色愀然一變,霸焰陡滅。他的手在抖,雲紋漆杯中的鄰錄洒洒落了一些。

「晨間的演戰只是個誤會,我可是無心的。」他解釋著。

戎劍沒有回答,銳利的視線由棠稷的臉龐,挪移到他的肩部。

那一眼,讓棠稷不自覺顫抖起來,寒意瀰漫全身,他甚至必須舉起右手,確定左手臂是不是還安置在肩膀。晨間的演戰,若不是戎劍在最後那瞬間將劍鋒一轉,這隻膀子只怕已不在他肩上。

戎劍的目光太過可怕,被他注視的那一處,甚至開始感到疼痛。這樣的暗示已經很清楚,任何人膽敢動芙葉各一毫,他絕對不會輕饒。不需要言語,他僅僅用目光,就可以讓人恐懼膽怯。

棠稷收回視線,勉力維持笑容,冷汗卻已經浸濕幾層衣衫。

陛階之上,蒼老的楚王緩慢的舉起一手,滿室的歌聲與人聲驟然而止,所有人將目光投注在楚王身上,等待着他開口。只除了芙葉,她的目光未曾離開戎劍的背影。

他與棠稷之間的暗潮洶湧,雖看得她心驚膽戰,卻也讓她心中浮現一股溫柔的暖流。至少能夠確定,他是真的在乎她,在他的心中,的確有着她的存在。

楚王在台上叨念著模糊的字句,芙葉充耳不聞,仍是看定了戎劍。

「安陽蔡侯遣了人來,跟我提了聯姻的事情。」楚王緩慢的說道,目光巡視著各王子。

選擇與諸侯女兒聯姻的人選,就等於是宣告了繼承人的身分。楚王會指派何人,做為蔡侯之女的夫婿?大殿上1片死寂,靜得可以聽見細針落地的聲音,眾人屏息以待。

芙葉嘴角兀自噙著淺笑,望着戎劍,沒有察覺四周緊張的氣氛。

名義上她是屬於戎劍的女奴,只是對她來說,他不僅止於是主人。他不但擁有她的人,同時也擁有她的心。

「我考慮了許久,也該到作決定的時候了。」楚王喃哺說道,聲音回蕩在大殿上,蒼老的面容上滿是疲憊。

芙葉不在乎今生無法成為他的妻子,只要能留在他的身邊,時時刻刻看着他,她就已心滿意足。

是的,只要看着他,守着他一輩子,她就可以滿足。

只要能守着他,只要——

「戎劍。」沉思之中她聽見,有人呼喚着他的名字,本能的抬起頭來,溫潤的嘴角還有着淺淺的笑意。

大殿上眾人,也等待着那一句最絡的宣判。

「就你吧,擇日前去安陽蔡侯那兒納采問名,明年初春前,娶回蔡侯女兒為妻。」楚王說出最後的決定,揮了揮手,將蔡侯之女的生辰交給巫者,用以擇日。

娶回?妻?

那全是與她今生無緣的字眼,字句一點一滴的滲入她的腦海,極為緩慢的,她逐漸明白楚王的意思。淺淺的笑容凍結,全身的血液瞬間冰冷,如同跌入最深最冷的水流中。

罪人的沉寂,被一聲歡呼聲打斷,接着是震耳欲聾的鼓噪聲。戎劍的支持者頗多,楚王的決定雖然在預料之內,還是令支持者欣喜若狂。

戎劍恭敬的起身,向楚王謝恩,轉身環伺大殿眾人時,勝利的光芒隱藏在黑眸中。

只有少數幾個人,臉色一片鐵青。其中,包括了棠稷。楚王的決定,已經宣判了這場勝負的輸贏,其餘的所有人都在此刻被減了心頭的希望火苗,下任繼承人,已經肯定會是戎劍。

而芙葉仍是捧著燭火站在那兒,呆若木雞。她捧握燭火的手在顫抖,五官精緻的面容上,是失血的慘白,燭火的光在面容上閃耀着,如似最瑰麗詭異的紋樣。

有人將她此刻的失態,完全看人眼中。

勝負,尚未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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