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話說那日顏府設宴之後，段容騫便常往返於兩家之間。
不多時，兩家的長輩也漸漸互通往來。到最後，段沖與顏通海甚至成為相互切磋棋藝的好友。也因此，段容騫出入顏府日益頻繁，有時是奉父親的命令，拿些美酒過去，有時則是受邀過府吃飯。
當然，他能見到顏巧巧的機會自是多了不少，但大多只是碰個面而已，並不能多作交談。
好幾次，他總希望她有空也能到自己家來，說起話來方便些，可往往都不能如願。
儘管兩家已如此熟悉，但顏通海對於未嫁閨女的限制仍是沒有放鬆。
顏通海從小就對顏巧巧管束甚嚴，總是禁止她隨意外出，就算是非得出去，身邊也得讓丫環跟着。
也因此，長久日子下來，她習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非要去廟中禮佛或是陪同父親參加重要聚會，否則她是很少出門的。
而近幾年顏通海的管教更為嚴厲了，只因她實在出落得太標緻，為了避免外頭不良男子的覬覦，他寧可讓她待在家中。
面對如此的不自由，顏巧巧沒有一點埋怨，她心底很清楚，這都是父親太愛她的緣故。
打從她三歲那年，母親去世之後，父親便獨自一人將她拉拔成人。在這段歲月當中，她看着父親胼手胝足的把綉坊慢慢做大，空閑之餘，則是全力的照顧她，不曾一日鬆懈。
正因為他這般的付出，所以她從小就很聽父親的話，很少惹父親生氣。
如此的環境，塑造得她的個性十分柔順，對於任何事，她向來都不會有什麼意見。
只是這樣的性子，看在韓盈的眼中，卻是不以為然。
她知曉老爺是疼愛小姐的，但如此過度保護，只會讓小姐什麼都不敢嘗試。
就像現在，她除了要忙府里的活兒之外，還得兼當小姐的傳信人。
顏巧巧常會要她拿些東西過去段府，有時是綉圖，有時是一些奇珍異品。名義上，是拿些禮物孝敬段府的長輩，可實際上，卻是希望藉由如此知道一下段容騫的近況。
心思慧黠的韓盈，早就把小姐的想法摸得一清二楚，常是略帶怒氣的對她說：“小姐，拜託你勇敢一點好不好？想做什麼就去爭取嘛……何必這樣壓抑自己？”
“不，我不行這樣做，你知道我從不惹爹爹生氣的。”顏巧巧搖搖頭，對於違背禮范的事，她說什麼也做不出來。
“小姐……”
“好了，你就幫幫我吧！你知道我能靠的也只有你了，難道你不管我了嗎？”說完，她還故意裝個可憐兮兮的表情。
“好好好，算我怕了你可以吧！”韓盈沒好氣的回應着，對於她使的苦肉計，她一向都沒法子拒絕。
就這樣，一次一次在顏巧巧的軟語相求下，韓盈一次又一次的接下了這分擔子。
也因此，總會看見她的身影，在段府中穿梭不停。
久而久之，段府也習慣看到這個清秀的小姑娘，拿着大包小包的物品跑來跑去。
像今兒個，她又拿了一匹綉緞，要來送給段夫人。
誰知一進門，剛好碰到段容騫和段風兩人。
“段少爺您好。”韓盈連忙對着他福了福身子，頰上還因為方才奔跑而顯得紅撲撲的。
“是你啊！今兒個怎麼又跑來啦？”段容騫笑笑的看了她一眼。對於這個小姑娘，他是越看越覺有趣。
“是啊！小姐叫我來的，她說上次她答應夫人要送一幅自己的作品給她，如今東西完成了，小姐趕緊叫我拿過來。”韓盈連忙回答，說完還忍不住喘了口氣。
“又送給我娘啊？上次不是才剛送過嗎？這樣怎麼好意思呢？”
“不打緊的！反正這是小姐的心意嘛，能送給夫人，她是最開心的！”
“這樣啊！那就代我謝謝小姐了，”段容騫深深道了個謝，接着又問她，“對了，你用過午膳沒?”
“報告段公子……還沒……”她小聲的回答着。老實說，從一大早忙到現在，她還真有點餓了。“這樣啊！那剛好我要去吃飯，你就和我一道去吧！”
“不，段公子這萬萬不可，我只是一個小丫環，怎麼能和您一起用膳呢？”韓盈連忙搖搖頭。對於他的這番提議，是壓根都不敢妄想。
“哎！別再提什麼身份的事，我當你是朋友，所以才問你，難不成連朋友的邀約也不答應？”他誠懇的看着她，眼中有着不容拒絕的堅持。
“那……好吧！”韓盈咬着下唇，點點頭答應了。
“太好了，你把手上的緞子拿給段風吧！我叫他給我娘送去。”
段風向前，從她手中接過東西。
“好啦！我們可以走了，看來今天有個人能同我聊聊天。”段容騫十分開心的說。
至於韓盈上顆心則是跳個不停。她從沒想過能夠和地位如此高尚的大人物同坐一桌，這還是生平頭一遭。
更何況，對方還說把她當朋友呢！
這機會多難得啊，害她一時間竟胡思亂想起來……
啊!別亂想了，人家段公子本來就是個好人，對每個人都是那麼好的……她敲了敲自個的頭，想揮去一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韓盈，你在發什麼愣？快走啊！”前頭的段容騫突然轉過身來，輕聲對她催促着。
“啊！段公子對不起，我這就來了……”
語畢，她連忙提起裙擺，小碎步的向前追了上去！
悅來樓。
此刻的韓盈正對着桌上的佳肴，虎視眈眈的直盯着。
她看着所有的菜，口水都快流了下來，無奈是在別人的面前，只得拚命忍着想要偷嘗一口的衝動。
看她那副恨不得將所有食物吞下肚的模樣，段容騫直覺得好笑極了。
為了不讓她再苦等，他好心的開口說：“好了，韓盈你別再忍了，看你一副快要餓壞的模樣……”“啊！對不起，段公子，我……我失態了。”想到自個醜態畢露的模樣，她着實尷尬起來。
“沒關係的，既然找你出來吃飯，你就放寬心，趕快吃吧！”說完，他率先拿起自個的筷子，夾起一塊肉來。
“嗯！好吧，既然您這麼說，我就不客氣嘍！”語畢，韓盈也趕緊拿起自個的碗筷，那模樣就像是接了聖旨般的高興。
她看了看盤中的菜肴，忍不住開心對他道：“段公子，您知道嗎？您點的這些菜可真是棒呢！什麼百香鴨胗、麻辣蹄子、東坡燉肉、冬菇煨雞……這些可都是這兒的名菜呢！”
“怎麼？聽你這麼熟悉菜名，你也常來這吃嗎？”
韓盈趕忙搖頭，“怎麼可能？我只是個小丫頭，哪有這能力啊！只是因為老爺挺愛這兒的菜，常會吩咐人外帶回去，所以我偶爾會有機會嘗嘗鮮，自然也就對這些菜色熟悉了。”
“原來是這樣啊！”
“不過，段公子點的這些菜和我喜歡的口味挺像的。”
“是嗎？那真巧呢！”像是找到知己般，段容騫的臉上也滿是開心。
“啊！對了，段公子，還有一樣東西您忘記點了，在這裏那可是很有名的！”
韓盈一面吃，一面還東瞧西瞧，看還遺漏了什麼。
她很努力看了半天，完全以自己的偏好來衡量，壓根忘了這頓是別人請的飯。
“我告訴您，那道菜就是……”韓盈突地放下筷子，正準備要宣答案。
沒想到就在此刻，夥計又送了一道菜上來。
“你說的可是這個？”段容騫指着新上桌一道黃澄澄的食物問。
“對！就是它，蟹黃燒賣！”她不可置信的睜大眼，沒想到兩人竟是如此有默契。
“其實，我每次來，一定會點這些菜，只是找不到同好罷了。”
“怎麼會!這些菜味道很好的，像我就很愛吃啊！只是機會不多而已。”畢竟她只是個丫環，哪可能天天吃這麼好啊！
讀出她眼底的落寞，段容騫想了想道：“那不如這樣吧！以後我來這兒的話，就找你一起出來吃吧！”
“啊！真的嗎？”瞬間，她像個孩子般，開心的叫了出來，但隨即像是想到什麼，頭突然垂了下來，眼神也驀地黯淡。
“不、不行的！我只是個下人，怎麼可以讓公子邀約一同吃飯呢？像今天這樣的機會，有一次我就很滿足了，哪敢有什麼奢求啊！”
“你看看你又來了，又在提這些什麼身份不同的事，我不是告訴你了，我把你當朋友，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段容騫皺起了眉頭，微微輕斥着她。不知為何，每次聽到她說兩人身份不同時，他就覺得不甚開心。
“我……我明白公子的好意，可是……可是……”韓盈又是一陣吞吐，話也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好啦，別再可是了，這事就這麼說定，以後你再到我這時，我就找你出來吃吃飯，順便也可以同你聊聊你家小姐的近況，這樣不是挺好的嗎？”他一直都想多了解一些關於顏巧巧的事，有這樣的機會他當然要好好掌握。
“那……好吧！我就謝謝公子嘍！日後，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事，您儘管吩咐即可，我一定會儘力達成的。”她滿是感激的對他說著。想到一個堂堂少將軍，竟對自己如此好，她心底就漾滿無限暖意。
“別說傻話了，菜都快涼了，還不快吃？”說完，他還主動夾了一個燒賣放進她的碗裏。
“嗯！”韓盈點點頭，筷子再次動了起來。
段容騫看着眼前純真可愛的她，心中意外飄過一絲奇異的感受。
“段公子，您怎麼啦！趕快吃，要不然我可要吃完嘍！”韓盈對着他甜甜的說著。
“那怎麼行，這些可都是我愛吃的。”聽她一說，方才閃過的困惑暫時消失了。
他趕忙拿起筷子，加入進攻的行列……
傍晚。
段容騫和韓盈兩人正在路上慢慢走着。
此時的韓盈首先開口道：“段公子，謝謝您請我吃那麼棒的一頓飯，我真是太開心了。”
“你別這麼說，我們本來就是朋友，何必那麼見外呢？更何況，有你陪我吃，這頓飯也有趣多了。”段容騫坦白的回答。和她同桌吃飯，菜好像也變得更好吃了。
“段公子，您真是個好人，不但人長得好看，心腸更是好……”突然，她像是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連忙止住了嘴。
頓時，她的臉頰像抹了胭脂般，飛快的紅了起來。
她趕忙轉過身，指着天空的月亮說：“段公子，您瞧瞧，今兒個的月娘多圓啊！那模樣真是美呢！”
“喔，是嗎？”順着她的話，他也抬起頭，定定的望着天際。對於她先前的心直口快，故意忽略不去提及，可心底卻暗自高興着。
“段公子您知道嗎？我對月亮總有份特殊的感情……”說到一半，她突然又停住不說了，肩頭彷彿因為強忍些什麼，而隱隱顫動着。
“你怎麼了？怎麼不說話呢？”察覺她的異狀，他趕忙低頭想一探究竟。
誰知他一俯身，竟看見韓盈的臉上掛了幾行淚珠……
“你怎麼哭了呢？是哪不舒服嗎？”看見她這副模樣，他的心沒來由得痛了一下。
“對不起，我……我又失態了……”韓盈連忙用袖子擦擦眼淚，接着深呼吸一口氣，想讓心情平復下來。
“沒關係的，你到底怎麼了，方才不還好好的嗎？”他關心的問着。看她眼眶泛紅，他的情緒也隨之沉了下來。
“對不起，段公子，讓您煩心了，我沒事的！只是看到今兒個月色這麼美，特別思念起一個人而已。”她淡淡的說，可眼中的那抹哀傷卻怎麼也藏不住。
聽到此，段容騫也很有默契的默言了，靜靜等待着她下一步的動作。
果然沒多久，她便開始娓娓述說起來……
“其實，我是想起我娘。只因為小時候，她總愛抱着我到屋外看月亮，她還說月亮會聽我們說話……”講到這，她強抑壓住的淚水已在眼眶打轉。
而他還是沒有說話，仍是直直的看着她，額邊的青筋微微抽動着。
“後來娘死了，再也沒有人抱着我說故事給我聽或聽我說說話，所以我只好由自己一個人對着月亮講心事，把它當作我娘一樣……”語畢，清淚便沿着她的臉汩汩而下。
就在此際，在旁一直不動聲色的段容騫竟張開雙臂，緊緊的將她擁住。
“韓盈，別哭，你不是一個人，你身邊還有我啊！”抱着她柔弱的身子，他想也不想的就蹦出這句話。
原本因為他突來的舉動而有些驚愕的韓盈，現在更是因為他這句話，嚇得連忙掙脫出他的懷抱。
她調整一下呼吸后，恭恭敬敬的對他說：“段公子，謝謝您安慰我，您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不好意思，今天給您添了這麼多麻煩，實在對不起！現在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說完，她福了福身子，接着便轉身跑開。
臉上有着錯愕的段容騫愣在原地，對她的突然轉變，有些不能適應。
只是方才擁過她的餘溫，還殘留在自己的臂彎，說明先前發生的都是事實，並不是一場虛幻。
他的心開始混亂了。他發現，他對這個純真可愛的小女孩，竟有了難以細分的情感。
但不可否認的，他腦中還是有着顏巧巧絕麗的容顏。
“那麼對韓盈的感覺是什麼呢？”他在心底問着自己。
到最後，他勉強找出答案。恐怕是最近兩人走得比較近，所以才產生這樣的情誼吧？也才會看到她無助的模樣時，有一股想憐惜她的衝動，他只是把她當個小妹妹而已。
他如此的說服自己。
然而問題的真正解答，卻往往後的日子裏，一點一點的浮現出來。
段容騫、韓盈、顏巧巧三人之間的情感糾葛，到此才正要開始……
這些天，韓盈老是把自己關在房裏不出去。
除了將每天必要的活兒做完，剩下的時間，她便自己一人坐在床上發獃。
奇怪的是，她也不去找顏巧巧。以往她總愛到她房裏嘮叨嘮叨，可最近卻變了個樣。
只因，現在的她一看到顏巧巧，不自覺就會有一種莫名的罪惡感。
而這怪現象的起因，正是歸咎於那天所發生的事。
在那天段容騫猛然抱住她后，她心底有了個疑問——
一向討厭男人的她，竟然第一次不覺得排斥，甚至還愣愣的任由他抱住自個？
原以為，自己是因為難過，恰巧有人給予安慰，才會沒有推卻。
但這些天下來，她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如果當時身邊的人不是他，她根本不會讓對方碰自己一下。
那麼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呢？她越想就越覺得害怕。
而那天的情景，更老是盤踞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股暖暖的鼻息、健壯的胸膛，就像鬼魅般佔滿了她全部的感官。
甚至在洗澡的時候，她還會輕輕撫過自個的手臂，回想當日被他環抱在懷裏的充實與安穩。
這一切困着她好些天都睡不好，整個人也沒什麼精神，讓她只要一看到小姐，就會有一種愧疚感，好像做了對不起她的事一般。
所以，在她尚未理清頭緒之前，她只能先讓自己靜下來，好好去思考日後的對策。
韓盈一個人坐在凳上發獃，身後有人接近了也不知。
“韓盈！你在幹麼呀？”由她後頭接近的顏巧巧，輕輕在她背上拍了一下。
“啊！是你啊，小姐，害我嚇一跳。”被她這麼一拍才回神過來的韓盈，連忙撫了撫胸口。
“對了，你最近怎麼啦？怎麼都不來找我？我聽小桃她們說，你有些怪怪的！”顏巧巧柔柔的問，眸中都是真切的關懷。
“我、我沒事，我好得很，小姐你別擔心。”面對她的關心，韓盈因為莫名的心虛，連忙微低着頭，迴避她的目光。
“是嗎？你騙我，你那模樣分明就有事，還想瞞我？”顏巧巧仍是不死心的追問。
她的心事瞞不過韓盈，韓盈的反應異常，她當然也看得出來。
看小姐頗有不問個水落石出不放棄的模樣，韓盈也只好隨便辦出個理由來。
“其實，我只是覺得最近身體有些不舒服而已，沒什麼的。”
“不舒服？你哪不舒服？要不要去給大夫看看？”聽見她的回答，顏巧巧趕忙焦急的問。
“沒什麼，小姐你別擔心，我在想應該是前些天涼到了，喝點薑湯就沒事。”
看着顏巧巧滿臉慌亂的模樣，韓盈更是覺得心有虧欠。
“如果是這樣，那我就放心多了。不過，你還是得小心，別讓病情變得嚴重，知道嗎？”顏巧巧忍不住叮嚀她幾句。
“嗯，我知道了。”韓盈趕緊笑了笑，希望能掩住臉上那股不自在。
“好啦！既然你沒事，我就放心了，那我先回房了。”說完，她往外頭走去。
一直到她走遠，韓盈這才不再強顏歡笑。原先的笑臉瞬間垮了下來。
驀地，眼淚又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滴一滴的順着頰邊滾落。心中的那股罪惡感壓得她心頭都快喘不過氣來。
看着小姐對她一片赤誠，她越覺得自個像卑鄙的小人。小姐待她是那麼的好，可她卻在那幻想一些不該想的事。
不、不，她怎麼能這樣？這樣的她簡直是太可惡了！想到這樣的自己，她一陣不齒。
“不行，我不能這樣，那天的事就忘了吧！今後更要努力撮合小姐跟段公子才是！”她對着自己下了這樣的指令。
只是當這樣的話說出之後，心上卻隱隱約約有股刺疼，彷彿被人用針扎了一下。
這種不明所以的感覺，讓她又是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