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托顯聰的福，郡萍第二天就退燒了。躺了兩天，又是生龍活虎。

她走進觀海樓的管理員辦公室，開朗的對管理員打招呼：“梅姨好。”

“郡萍你來啦!”

梅姨是位和藹的中年婦人，在這裏擔任管理員，就近處理房客們的瑣事，比如收租、修繕、照顧花圃等等。

她將一個信封拿給郡萍。“這些是這個月的帳目明細。本來前兩天就要拿給你的，不過聽他們說你病了。現在好點沒?”

“好很多了。看我現在不是活蹦亂跳的?”

“那就好。他們說什麼詛咒的，我還在想說你該不會中邪了吧?”梅姨呵呵笑道。“他們就是沒事愛亂開玩笑啦。我看是他們很想詛咒我才真呢!”真是的。“對了，這個禮拜新搬進來兩位房客，一位住105，另一個住201。”

“好，我知道了。謝謝梅姨。”朝梅姨揮揮手，離開管理員辦公室。

她走上樓，到達205門前，伸手敲了敲。

是史東為她開的門。

一進門，滿屋子的人讓郡萍嚇一跳。顯聰、達之、敏欣，史東，還有兩位她沒見過的人。

“你們幹嘛?開party啊?”怎麼大家全約好了聚在這裏?

“你說你會來找梅姨，所以我先來這裏等你。”敏欣開口回答。“放假沒事做，來找大家打橋牌。”

“聽說你受詛咒所以生病了?”這回開口的是達之。

“呸呸呸!我阿彌陀佛。”達之煞有其事的態度讓她噴飯。“他們開玩笑的話你也信?”沒好氣地白了達之和大家一眼。

雖然自己也很喜歡開人家的玩笑，不過有時候還是會稍微同情腦筋單純、思考模式直來直往的達之。

“這兩位就是新搬來的房客嗎?”郡萍發現兩個生面孔對她目不轉睛，連忙對他們點頭微笑以表示好。

“阿諾……尼浩……”開口的這位讓人一聽就知道他是日本來的留學生。“我叫‘用古一直’。”

郡萍瞪大雙眼。“你們到底怎麼教他中文的啊?”她轉頭跟大家抱怨，然後索性用英文跟這位理着小平頭、外表憨厚的新房客交談。好不容易才搞清楚他的名字叫作“永谷伊吉”，今年才十九歲，剛來到美國兩個星期，是來就讀語言學校加強英文的。

另一位新房客叫阿輝，和顯聰、史東一樣，都是從香港來的留學生。郡萍立刻對這兩位新房客產生好感。他們都很有趣也很好相處。

每年寒暑假是房客流動量最大的季節，看來今年的觀海樓還是很熱鬧。因為永谷，所以大家全都改用英文聊天。聊着聊着，話題轉到漫畫上頭。“Junji!ItoJunji!”永谷一邊叫着，一邊在便條紙上寫下四個漢字：“伊藤潤二”。

郡萍和顯聰看見這四個字，眼睛立刻為之一亮。顯聰跑進房裏拿出幾本伊藤潤二的漫畫給永谷看，開心地和永谷討論起來。

“都說你們同一國的啦!只有你們才愛看這種恐怖噁心的漫畫。”史東邊插嘴，邊順手抓起一本，面帶噁心地翻了翻，

他就是搞不懂為什麼顯聰和郡萍會喜歡看這種陰陽怪氣的漫畫。瞧瞧這人物長成蝸牛樣，真夠惡的!

“什麼噁心?他的漫畫除了題材特殊之外，故事還富有玄學呢!”郡萍回嘴。“就是嘍，是你不懂欣賞。”顯聰幫腔。

“是啊是啊，連伊藤潤二本人長得也很玄啊。”史東將漫畫丟回給顯聰。不只他，敏欣也不喜歡靈異鬼怪的題材，她就是沒辦法看見開腸剖肚的畫面。插不上話的她只好安靜坐在一旁納涼。

“當然啦!他們兩個想法接近，興趣又差不多。像我常覺得很多時候他們聊天的話題我都插不上嘴。我很小就來美國，所以對那運的東西真的不是很熟悉。”一直沒說話的達之突然出聲了。

敏欣立刻聞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斜眼瞧見那兩位話題人物，竟然默契十足地一副什麼也沒聽見的樣子，和永谷聊得正起勁。

突然永谷將話題一轉，無匣頭地羨慕起顯聰，直說他真幸運，有個這麼可愛漂亮的女友，聽得大家滿頭霧水。

他啥時有女朋友啊!?顯聰第一個會意過來。他連忙搖手否認說：“郡萍不是我女朋友啦!”

“NO?”永谷伊吉不太相信，質疑地看着兩人。

“No!”兩人異口同聲答道。

其實也難怪他誤會。

永谷搬來一個禮拜，看見的、認識的鄰居幾乎全都是男孩子，突然出現兩個女的直搗205，還跟他們這麼熟稔的模樣，郡萍和顯聰又是如此有默契，性情單純的永谷直覺就往那方面想了。

不過他不知道自己已經為小小的205室掀起一陣洶湧的波濤。

史東和敏欣躲在一旁暗自竊笑，但其他人可就不是這樣了。

顯聰微笑不語；達之面無表情；而郡萍則是尷尬地連忙轉移話題：“我說啊，你們該不會知道我下午要上L，A，，所以特地聚集在這裏等我的吧?”不用說，始作俑者當然是敏欣!

“賓果!”敏欣彈指道。“人多熱鬧嘛!”

“我要去!”史東興高采烈地要求同行。

LA附近的幾個華人眾多的城市，吃喝玩樂應有盡有，能讓大家吃到想念已久的中國菜還有珍珠奶茶，這樣強力的誘惑誰能抗拒啊!“要去可以，不過……要幫我搬那個木乃伊。”喔呵呵呵呵。

史東先是一愣，可是想到好吃的、好玩的正等着他，也硬着頭皮答應了。“達之去不去?”大伙兒齊聲問道。

“你也可以順便回家啊!你不是已經兩個月沒回去了?”敏欣問達之。達之的父母和親人都住在洛杉磯。

“好啦，別婆媽了，就這麼說定。我們出發吧!”語畢，郡萍立刻拉着敏欣起身走人。

對於這兩個女人的瘋狂，其他人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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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年輕，所以有足夠的本錢瘋狂。

“唉，這輛老車，你就別再虐待它了吧。”聽見引擎悶聲嗚咽，顯聰忍不住出聲道。

史東不甘願地呃舌，放慢速度。

看着達之的白色COROLLA和郡萍銀灰色的雅哥一路競速，他忍不住技養卻又不得不屈服於現實。

“唉，要是以後有錢，我一定要換一輛跑車。”

對於史東的年輕氣盛，顯聰暗自搖頭。

可是當與自己並駕齊驅的郡萍揮手向他們微笑時，他開懷地笑了。他知道自己有強烈的差別待遇，可是郡萍開朗的笑容總讓他心曠神恰。他知道此時此刻，音樂聲一定回蕩在那輛銀灰色的雅哥里，郡萍一邊享受音樂、享受速度，一邊和敏欣開懷談笑。

“老大，你到底是不是喜歡郡萍大姐?”

“都說不是了，同樣的問題你要問幾遍?”

“可是……”史東往後指指跟來的永谷，說：“那小子剛剛問你們是不是一對的時候，你臉紅了。”

啊?啊啊?已經……這麼明顯了嗎?大家全注意到了嗎?

顯聰的腦袋已經亂成漿糊狀了。老大，承認吧!承認吧!

像是聽見史東內心的吶喊，顯聰終於緩緩地吐出一個字：“是。”

“我都說了嘛!我早就知道了，偏偏你矢口否認，那我也不方便說破。其實很明顯，大家都看得出來啦。”史東掩不住一臉的得意貌。

“那你覺得她也看出來了嗎?”如果她知道他的心意，會怎麼想呢?“有可能。不過光從大姐的表現很難分析。”

“我該怎麼跟達之說?”友情和愛情，唉，真苦惱。

“就明白跟他說你也對人家有意思，公平競爭嘍。”史東接着補上一句：“哎呀，他沒希望的啦。”

“我也知道。可是你認為我就有希望嗎?”

“呃……至少希望比他大得多吧。”

他們討論了半天，也沒討論出個所以然。因為最後決定權還是在郡萍手上。所以說；女人心果然海底針啊。

兩個男人輕輕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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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谷無意間投下的這顆炸彈，威力實在不容小覷。

從LA玩回來后，不只是顯聰，郡萍、達之等人全都有個不眠夜。隔天郡萍臉上掛着兩個黑眼圈，還外加失眠引起的頭痛。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想。早點把話說清楚才是上策。

剛遭遇重大情變，此時有異性對自己示好，不可否認的讓郡萍感到飄飄然，也拾回部份自信。原來，自己還是有行情，不是沒人要的。

可是在虛榮心之外，她依然理智地明白不能將感情隨意兒戲。

自己受過傷，不代表就有權力去傷害別人。

頭痛了一天，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拿起電話撥給顯聰，結果那頭傳來震耳欲聲的噪音，讓她不得不把話筒拿遠，喊道：“你在忙嗎?”

顯聰答道：“沒有。被一些同學‘請’到pub一起吃飯。有事嗎?”

“呃……的確有事跟你說。你回家打電話給我好嗎?”這樣嘈雜的環境下，根本不適合說正經事。

“可是我回去可能很晚了。不知道他們還要玩多久。”

“多晚都沒關係。請你回家一定要打給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說。”郡萍殷切懇求道。

“……好吧。”

掛斷電話后的郡萍根本坐不住，不斷在屋內踱步，等了又等，就是等不到顯聰的電話。

性子急的她，一旦下定決心做什麼事，就會急着想要速戰速決。

她索性在電腦前坐下，打開ICQ，腦筋轉了幾轉后，打了一篇訊息：不打算拐彎抹角了，就支接開門見山吧!我想問你的問題是：你該不會是喜歡上我這個存暴力傾向的人了吧??呃……我這樣問好像很突兀，可是我喜的認為有些事應該說清楚比較好……如果我錯了，就請你把這個問題當笑話，然後就當我沒問過，好不好?

反覆看過訊息幾次，然後手指一按，將訊息送出。

不知道他回家后看到這個訊息有什麼反應呢?他會怎麼想?

她開着ICQ，在網路上胡亂閑逛，等着。可是她發現自己連一篇短篇小說都看不下去。

有網友傳訊息找她聊天，她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最後索性將自己的線上狀態顯示為忙碌勿擾。

對了，打報告好了。有篇報告下星期要交。

可十分鐘后，電腦螢幕上只有報告標題對着她閃爍。

她放棄了。

心煩意亂的她現在根本無法專心做任何事。

一直到凌晨兩點多，ICQ的好友名單上仍然不見顯聰上線，她認命地揉揉眼睛，關掉電腦，上床睡覺。

輾轉反側，她睡得非常不安穩。眼睛是閉上沒錯，可是腦袋裏頭還在不停運轉，想些連她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東西。

迷迷糊糊之中，她聽見電話鈴聲。

勉強撐開眼，看見鬧鐘顯示着六點半。

這麼快已經天亮了?完全沒有睡着過的感覺啊……她滿心哀怨地接起電話。

“我知道吵醒你了，可是你可以聽我說嗎?”

聽見這聲音，郡萍整個人立刻清醒。

“你看見我的ICQ訊息了嗎?”

“訊息?沒有啊。”她趕緊下床開啟電腦，一手緊抓着無線電話。

“我知道你沒有吃早餐的習慣，可是今天你可以陪我吃嗎?”

“現在?”早上六點半?!

快點快點……電腦開機的速度真是該死的慢!

“好不好?拜託。我有話跟你說。”顯聰的聲音似乎有些顫抖。

電腦終於暖身完畢。郡萍迫不及待打開ICQ。

“好吧。”她應着。

相約半個小時后在觀海樓附近的速食店見面，便雙雙掛了電話。開啟了ICQ程式，接連傳來幾聲“哦喔”，提醒她有新訊息。

她開啟第一個訊息。

其實這個問題我已經想了很久。我是真的喜歡你。我真的是很沒用、很膽小，竟然讓你先開口，很失敗吧?只是我真的不知如何做，我沒有拍拖過，不僅女人家的心，我其的是怕呢。

我真的很怕聽到一個可怕的答案，我是真的喜歡你，請你給我一點信心。我是真心覺得你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這絕對絕對不是達心之論。我其的十萬分希望你會給我一個好答案。我剛才運反覆念了一萬遍“希望你答應我”，很可笑吧?

但無論如何，我已有心理準備，我真的不是甚麼怪物，你不用躲起來的……唉……

接連將三個訊息看完，郡萍忍不住又哭又笑。

這傢伙大概真的很緊張，緊張到有點語無倫次了。

可是他，真的是個好人。所以，就更不能傷害人家。

這樣的人，如果能當一輩子的朋友，豈不最好?

郡萍默默將心中的答案再確定一遍，便出門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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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郡萍抵達那家速食店時，顯聰早已經坐在裏頭。

她走過去在他對面的位子坐下。

“想吃什麼?”顯聰問。

其實郡萍什麼也吃不下，但還是勉為其難地隨便點了客早餐。

服務生微笑地過來點餐，還給了郡萍一杯溫開水。

之後，一片沉默。兩人之間尷尬到了最高點。

到底誰要先開口啊?說話啊!郡萍暗自吶喊。再這樣沉默下去她會瘋掉!

“看了ICQ了嗎?”顯聰的問題回應了她的吶喊。

終於不用再沉默下去了。

郡萍鬆口氣，點頭。“看了。”

“那你應該知道我想跟你說什麼。”顯聰深呼吸，鼓足所有的勇氣，說：“你可以當我的女朋友嗎?”

雖然這是早就預料到的問題，可是親自聽見他從嘴裏說出來的感覺還是頗震撼。郡萍扯着頭髮道：“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你們……唉。”

“你說‘你們’?”隨即了悟地說：“你果然很早就知道了。”

她苦笑。“女人的第六感准得可怕啊。”其實有時候真希望自己不要那麼敏感，什麼都不知道可以過得更快樂……

“昨天其實我十一點就到家了，可是不敢打電話給你。我可以猜到你要跟我說什麼。後來我開了ICQ看到你的訊息，整個晚上都睡不着。”

“我一直在線上待到兩點多，沒見你上線啊。”

“我隱身了。我很沒用對不對?因為我很怕聽到你拒絕。”顯聰目不轉睛地看着郡萍，就怕看漏了任何代表機會的訊息：“你不會拒絕我吧?”

看着顯聰的臉!郡萍的“拒絕”卡在喉嚨，覺得於心不忍。

顯聰突然從背包里拿出一副撲克牌。“知道嗎?我心煩意亂到不知道怎麼樣才好，竟然自己玩算命。”

他抽着牌，接著說：

“我跟自己說，如果抽到紅色的牌，就代表好，黑色的就代表不好。然後我默念一個問題：‘我該不該表白呢?’結果抽到紅色牌。我又問第二個問題：‘她會不會討厭我?’又是紅色牌。所以我很有信心的問了第三個問題：‘她會答應嗎?’結果我抽到這張牌。”

郡萍低頭看躺在桌上的那張牌。

那是一張小丑牌。

“你開玩笑的吧?”她失笑。

“我說真的。看，連老天都不能給我答案。我要的答案只有你能給我。”

在說這些話時，他的語氣一如往常般平緩，可是那樣真誠和熱情的眼光讓郡萍無法招架。

她避開他的注視。“大家當朋友，不是很好很快樂嗎?”

這話讓顯聰心一沉，但是他沒有表現在臉上。“我大概知道你和你前任男友的事，也知道現在這樣你一定很為難……可是你可以給我一次機會嗎?給我一次機會。”他特彆強調“一次”這兩個字。

郡萍心擰成一團。

沒有一次的拒絕讓她如此難過的。

見她沉默不語，顯聰不忍心逼她：“那你可以考慮看看嗎?至少考慮一下。”要是她連考慮都不願就直接說“不”，顯聰大概會很傷心吧。

“在我答應考慮之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假設我今天答應你，可是以後呢?以後怎麼辦?你畢業後會回去香港吧?到時候我們怎麼辦?”哇咧……自己在說什麼?可是嘴巴就是不由自主動作着……

她無法承受再來一次的分手離別。

這個問題顯然考倒了顯聰。他想了一會兒，不知道怎麼回答。

“所以我答應你，我會考慮，也請你想想我剛剛的問題。你給我答案的同時，我也會給你答案。”

“好。”顯聰雀躍地說。她答應考慮，就表示自己還有機會。哪怕只是百分之一的機會，都好過被對方一口回絕。

“差不多了。”郡萍看看錶。“我下午還有課，我先回家睡回籠覺了。你不是待會兒就有課嗎?”

“嗯。我晚上再打電話給你。”

兩人一同走出速食店。

就在他離開前，他對郡萍丟下一句話：“對自己誠實一點。”然後就騎上他的單車，走了。

留下郡萍呆楞在原地，那句話不斷在她耳邊迴響：

“對自己誠實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