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是她愛說,這年頭的壞人已經不流行穿黑色了,相形之下,在她家門口徘徊的傢伙就顯得跟不上潮流。怎麼著?出門之前他的老大沒吩咐他“偽裝”嗎?
“喂,你找誰?”硯琳蹦出來行使她的盤問權。哇!沒想到混黑道這麼好賺,瞧他那身絲質西裝,八成與她千方百計“摳”來的電腦同樣昂貴。
遇上這種凱子,若不好好賺他一票未免太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請問歐陽雲開先生住在這裏嗎?”陌生人居高臨下端詳她,似乎在評估她佔多大份量。
硯琳姑娘也正在做同樣的裁決。用存摺印章推理也知道,這男人一定是什麼“峰哥”派來的。老姊前幾天提過,峰哥最近可能會派個跑腿的過來致謝,不過呢──
她繞着對方走了一圈。陌生男子看起來滿有教養的,缺了點黑社會混混的習氣,毋寧更像好人家的翩翩少爺,眉宇之間清朗磊落。
“我想你應該不是峰哥派來的吧?”先打聽清楚比較保險。
“峰哥?”陌生人挑高帥帥的濃眉。
果然不是!哈哈,不是認識的朋友最好,如此一來她敲起竹杠比較不會有罪疚感。
“你有多想知道這位歐陽雲開的下落?”她垂涎兮兮的小生意人嘴臉又露出來了。
陌生人覺得小女生滿懷希望的表情很可愛。她不回答他“是”或“不是”,卻問他有多想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
“很想很想。”他好整以暇地打量她。小女生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瞳眸靈晶晶的,不妨和她扯上幾句,或許會有意外的收穫也不一定。“我急不急着找他跟你有什麼關係?”
天大的關係!這有助於她決定每個問題的底價。
“不如這樣吧!你給我一百塊,我就回答你的問題。”不義之財不可取的謬論她向來不放在心上。
“我還以為南台灣的小鎮民風純樸呢!”他呢喃自語,音量卻正好讓她聽見。
“那麼你顯然中了旅遊叢書的毒太深了。”她才不屑替自己分辨,一台貨真價實的CD音響可比自尊心實用多了。
“好,一百就一百。”他爽快地掏出皮夾,抽出-張百元紙鈔給她。
一皮夾!這傢伙一皮夾的千元大鈔,總數不下四、五萬。硯琳覺得自己中到大獎了,眼珠子只差沒亮出“$”的符號。該死!剛才應該出價一千元才對。
“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嗎?”他的風度堪稱彬彬有禮。
“可以,他確實住在這裏,不過──”她笑咪咪的,擺明了吊人胃口。
“不過什麼?”白嫩嫩的小手攤到他鼻子下。“小姐,我已經付過錢了。”此刻一百元還捏在她手裏咧!
“一個問題一百!”垂涎的眼睛盯住他的深褐色皮夾。
他長到二十六歲還是第一次看見好意思向陌生人獅子大開口的女孩。“看來你所受的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有點問題。”
“別扯東扯西的,講閑話也要算錢哦!”大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別說她沒事先警告過他。
“我看我還是省點時間,一次付清吧!”他掏出兩張千元大鈔給她。“連講閑話的錢也算在內,夠了吧?”
“夠夠夠!”她一把搶過來,生怕他改變主意。
陌生人見了又忍俊不禁,難得碰見一個很有意思的小女生,他突然不太急着找到歐陽雲開了。
“聽仔細嘍!歐陽雲開現在不在,他陪我姊姊去圖書館找資料,順便回學會辦公室開會,據說下午五點以前會回來,距現在還有四十分鐘。他和我姊姊打算一起吃晚飯,他每天晚上十二點睡覺,早上七點鐘起床,中午十二點吃午餐,晚上六點吃晚餐……”
她絞盡腦汁想找出另外十件事湊成二十句話,無奈卻想不起來,只好依依不捨地把剩下的一千塊還給他。“我只知道這麼多了。剛才的每句話就算回答一個問題,我總共說了十句話,正好一千塊。”
陌生人竭力壓下拚命往上冒的笑意。
“你可以告訴我你和你姊姊的事湊個兩千塊呀!”他好心地教導她如何敲詐自己。
“閨女的秘密怎麼可以隨便透露!你到底是誰?”現在才想到要問,不過她剛才講的一大堆基本上都是廢話,他不可能拿來對歐陽大哥不利。賺錢歸賺錢,基本的朋友道義還是得顧及。
陌生人馬上遞過來他的名片,上面印着:復天人壽保險集團,頭銜是“執行經理”,署名則橫列着“溫道安”。
看不出來嘛!年紀輕輕可以當執行經理。“復天人壽”挺有名的。在台灣,資訊界的“IBM”、建築業的“飛鴻建設”和保險業的“復天人壽”都是赫赫有名的龍頭老大。看來這個人來頭不小,難怪有本錢身懷巨款四處跑。
嘿嘿,發財嘍!
“你還有什麼問題儘管問好了。”叫她招出祖宗八代都沒問題,說不定一席話說下來,今天就能賺到她垂涎多時的CD音響。
“小琳?”
天哪!他們何時不好回來,偏偏選在此時此刻,擋人財路也不是這種擋法。
“歐陽大哥,你們明明說好五點回來的,講不講信用呀?”她懊惱萬分地轉頭,卻見到雲開身旁一臉沮喪的姊姊。“怎麼?你又惹我姊傷心了?”
雲開只能苦笑。他也不想看她傷心哪!早知道就別讓她去玩那個勞什子的測字玩意兒。都怪謝見之搞出這等麻煩來!
下午謝見之在圖書館碰上瑋瑋,一個勁兒鼓吹她畢業后加入他堂叔在台北經營的廣告創意工作室。他擔任美術設計,她可以撰寫文案。
“現在離畢業還有兩年,而且屆時我不打算離開台南。”她的盤算當然是基於男朋友的因素,不料該死的謝見之竟敢遊說她。
“你畢業之後,歐陽雲開還有一年得熬,再加上兩年兵役,起碼得等他三年。”說得彷彿她浪費了多少青春似的。
幸好他幼年受過傷,左耳失去聽力不用當兵,否則難保姓謝的不會得逞。結果瑋瑋被他煩不過了,背起包包跑來學會等他,回家時一五一十把謝某人的雞婆全部告訴他。
倘若沿路順暢到家也就算了,偏偏他們路過一個測字攤子。她這學期選修了一門“易經”,對卜卦、算命興緻特別濃厚;再加上謝見之適才的鼓吹,她心裏彷徨,竟然拉着他就去測字。
那個測字老人已經衰頹得看不出年紀,着實令人懷疑他測得出個所以然來,偏偏瑋瑋堅持要聽聽看。
於是她選中一個“艋”字,請老人測測她的感情──也就是測他啦!這種事還用得着測嗎?她想知道什麼大可直接問他嘛!
“‘艋’字乃由‘舟’、‘子’、‘皿’組合而成。”老人中規中矩幫她測了起來。“‘舟’乃器皿之象,這個字既有舟又有皿,所以此‘子’乘舟遠行而去的跡象相當明顯。”老人又刷刷寫了幾個字。“再者,有所謂‘雙溪舴艋舟’,艋字去‘孟’加‘乍’即為‘舴’字,亦為船皿之意,引申為遠行,因此他這次遠去會乍然發生,令你所料未及。另外,艋字去‘舟’加‘犬’為‘猛’字,所謂猛犬豺狼伴身旁,因此令男友遠行之後應該多防身邊人事,以免發生猛險之事。”
一番推測聽得她花容失色。他察覺情況不對勁,付了錢拉着她就走,可惜已經太遲了!他使勁渾身解數也無法哄得她轉憂為喜,只好回來找狗頭軍師硯琳姑娘求救嘍!
他真是搞不懂,為何自己處理所有事情完全不費功夫,偏偏遇上杜墨瑋就一點辦法也沒有?
“小琳,這位是你朋友?”他只想儘快打發掉其他閑雜人等。
“不是,人家是來找你的。我還賺了一千一耶!”如果他們晚點回來,她還可以賺得更多。
雲開怔了怔,打量陌生人幾眼,兩秒鐘后肯定自己並不認識他。
溫道安再度拿出名片,雲開還沒來得及看出來,巷子口突然出現一道令他大吃一驚
的身影。
“爸,你怎麼來了?”
歐陽中傴僂着慢吞吞的步伐接近他們,辛勤歲月的痕迹雕琢在眉間眼角。
“伯父,您趕火車一定很辛苦,為什麼不讓我載您一程?”溫道安回頭對歐陽中打個謙和恭謹的招呼。
“我不習慣承陌生人的情。”歐陽中淡淡回答。
“你們兩個認識?”以前從未聽過父親提起這位年輕男子,直覺告訴他今天的會面可能不單純。
“雲開,我──”歐陽中突然不知該如何告訴兒子。畢竟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了,有誰料得到它會臨時爆出冷門。
“伯父,請讓我來說,這是我的職責。”溫道安平和的語氣含有習慣性的號令意味。“雲開,不介意我如此稱呼你吧?我代表你的祖父前來拜訪你。”
“我的祖父?”雲開擰皺了濃眉。他哪來的祖父?“爸,我以為爺爺和奶奶很早就過世了。”
“你誤會了。”溫道安保持他一貫的溫和語氣。“我是指你生父的父親,辛幾齡先生。”
不明內情的人當場愣在原地。
墨瑋站在眾人外圍,突然覺得脊梁骨襲上陣陣的寒意──
艋,此子乘舟遠行而去的跡象相當明顯。
艋,惟恐受溪柞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高速公路的林木往兩旁退去,風馳電掣的房車奔向北方。
“我仍然不懂你為什麼要來找我?”雲開的心思沉浸於雜亂的往事中,無暇欣賞沿途風光。
“我也很好奇你為何答應與我回台北見辛先生?”溫道安穩穩操縱着方向盤。他原以為歐陽雲開不會太好說話。
“因為我想弄清楚事情真相。”
“真相正如適才歐陽先生所說的。”
“我並不懷疑我父親的說法。”
歐陽中和他的生父辛堂初中時期就結為拜把子兄弟。儘管兩人家世背景有着天壤之別,但交情並不受到影響。他生父結婚時,歐陽中甚至是男儐相之一。
辛堂結婚後不久就搬家了,兩人的交往才漸漸淡了下來。然而數年之後,某天辛堂突然出現,將襁褓中的兒子委託他照料幾天。歐陽中看得出來和辛堂同行的女子並非當年的新娘子,卻也不好過問人家閑事,僅僅基於朋友道義而一口允諾下來。誰料辛堂這一去卻再也沒有回來過。
等了半年,小寶寶已經長成會爬會叫的小孩兒。他心頭隱約有了譜,辛堂連親生兒子都不來要回去,內情肯定不簡單,而他們託孤時難言之隱的表情又打消了他聯絡辛家的念頭。面對着自己一手拉撥成長的小雲開,他當然更捨不得隨便交給孤兒院照料。於是單身男人帶着小寶寶轉調到新竹,其後遇見現在的妻子,又生下一男一女,一家人日子雖然不夠寬裕,卻也平靜安樂。
直到溫道安找上門來,他才明白,原來當年辛堂拋棄妻子同一個已婚女人私奔。他們生下雲開后,為了躲避父親的眼線追蹤,不得不把初生子送到平靜的地方寄養,不料三個星期後雙雙車禍身亡。
令雲開不解的是,事隔多年,辛幾齡為何最近才開始調查他的下落?而且據溫道安的說法,辛幾齡絕對不符合寬宏大量的老爺爺形象,那麼,他找一位身負醜聞的私生孫子回去做什麼?
隨着汽車彎進內湖一幢別墅住宅的車道,他心頭的疑惑即將獲得答案。
兩人下了車,一路來到辛幾齡的睡房,他並沒花多大心思去打量室內奢華的裝潢。
房間中央,巨大的床鋪上躺着一個嚴峻瘦削的老人,床畔立着幾位伴護人員隨時等待伺候他。
“雲開,這位就是令祖父。”溫道安簡單介紹完,立刻返到旁邊,彷彿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再也與自己無關。
“過來,我看看你。”蒼老嗓音中自成一格威嚴。
他很老了!
雲開趁他打量自己的同時也觀察着他。辛幾齡起碼超過七十歲,眉眼之間的強硬顯然敵不過歲月和風霜。
“為什麼找我回來?”他直接進入重點,無法強迫自己對老人產生任何孺慕之情。
“假如不找你回來,辛家的事業後繼無人。”老人眼角瞄向溫道安,兩人都缺乏明顯的表情。
他找他回來當繼承人!雲開忽然想荒謬地大笑。他們沒搞錯吧?
“你原諒我生父了?”他相信自己的眼光,辛幾齡不可能如此好相與。
“倘若我原諒他了,還找你回來幹什麼?”老人嘿嘿冷笑。“他當年隨便拐了個女人就跑,置辛家的顏面於何地?而且他妻子娘家和辛家是世交,來頭也不小,你可知道我花了多少代價才把對方安撫下來?”他停下來咳了幾聲,伴護人員馬上遞過一杯開水
。“我不但不原諒他,還想叫他一併把情債還清。如今辛家面臨香火斷絕的危機,讓你代替他的位置也一樣,反正父債子償原本就天經地義。”
這是你說的!雲開淡淡微笑,沒有任何反應。
“你不服氣?”辛幾齡突然丟出一句別有深意的謎題。“不服氣也沒用,告訴你,你父親欠我的債比你想像中的更多。”
那又如何?他不想探究其下的弦外之音,他無意加入這場兩代爭執的鬧劇。
“你不怕將來我的翅膀長硬了,挾家族事業以自重?”必須承認,辛幾齡大膽行險的招數倒是令他頗為佩服。
“你?”辛幾齡忍不住嗤笑出來。“再練個二、三十年或許有可能。”
這毛頭小子好大的口氣!
“我不相信辛氏一族找不出半個活口。”他的用詞接近諷刺了。
“旁系子孫沒一個有出息的,我底下只剩你了,”隔了良久,老人才追加一句:“以及你大哥。”
不敢置信的眼眸直直對上老人。這回,他再也無法按捺下心頭的震撼。
“沒想到吧?”辛幾齡顯然很滿意自己投下的超級炸彈。“你父親與原配有個長你七歲的兒子,三年前發生意外變成植物人。”
原來如此!無怪乎親生祖父對他如此苛刻冷漠!原來父親為了追求一己的愛情,不但替辛家惹來一堆麻煩,連嫡親的後代都不能替他贖罪,甚且落到必須終生靠人照料的下場。
“因為東宮太子出事,你才不得不找我回來。否則早就放我在外面自生自滅了,對不對?”他馬上導出今天會面的真正原因。
老人不搭腔。
“辛老先生,上一輩的恩怨我不想介入。”在他心中,只有歐陽中夫婦才是他真正的父母。“至於辛家的產業想必不乏溫先生之類的好手來照料,憑我這種生澀的毛頭小子哪濟得了事?我不感興趣,告辭了。”
憑他的微末道行也足以猜出來,辛幾齡召他回來不過是權宜之計,一旦新生代的辛家人才培養出來,他就沒有利用價值了。而且,他的介入無疑會威脅到溫道安的優勢地位,儘管現在面子和裡子做得十足十,日後兩人在公司內朝夕相處,彼此都成為對方的心腹大患,真是何苦來哉!
“復天人壽”或許是一塊大餅,他卻不想撐壞肚子。
“站住!”居然有人可以拒絕一步登天的機會,辛幾齡不得不佩服他的骨氣。“即使不為你自己想,好歹也替你的家人朋友想一想。你的女朋友叫什麼名字?杜墨瑋?”
雲開霍然停住邁出去的腳步。
如果姓辛的敢以瑋瑋的安全來威脅他,他發誓會讓所有敢輕舉妄動的人付出代價。
“哼哼,果然和你老子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一提到女人,什麼骨氣、志節全忘得一乾二淨。“憑你的資質,將來飛上枝頭並非難事,可是非得十幾二十年的奮鬥才能見功。假如你不介意拖着她大半輩子吃苦,現在大可一走了之,我不會留你。”
他默默不接話,但也不繼續走出去。
“時局不同了。”辛幾齡接下去說道。“現在能白手起家的人少之又少,懂得利用時勢者才能成大事。我有心栽培你,趁着年輕時去國外念念書,從國外分公司開始學起,日後回國入主台灣總公司。這種機會可遇而不可求,你自己好好考慮一下。”
老邁銳利的眼神對上年輕倨傲的眸珠,兩人彷彿在沉默中較勁了兩三回合,一時之間難以分出勝負。
“我知道你並不把我視為真正的親人,然而我們體內的血緣關係不容你我否認。”
老人首次在他面前露出疲憊的神態。“你──恨不恨我對你這麼冷酷?”
雲開側頭沉思片刻,而後扯出一道極淺極淺的微笑。
“不,我不恨你。”他直直對上老人的眼睛。“我真的不恨。至於其他的事,請給我幾天的時間仔細考慮。”接着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溫道安難以猜透的眼神盯住他的背影。
偌大的睡房中只聽得見粗重和輕淺的呼吸聲相互交織着。半晌,辛幾齡首先開口。
“道安,他知道你和辛家的關係嗎?”
“不。”
老人臉上已不復原來譏嘲或冷漠的面具,取而代之的,是全心全意的深思。
“剛才,他直直看着我的眼睛,說他不恨我……”他沉吟了一會兒。“這小子倘若不是心胸特別寬大──”
“就是心機格外深沉。”溫道安替他說完。
兩人又沉默下來。
心胸寬大和心機深沉──這兩種性格,歐陽雲開究竟屬於哪一種?
★★★
他決定走!
墨瑋覺得胸腔里空蕩蕩的。
花可空心如木蓮,人呢?人可否無心而活下去?
“我不管那些親情、責任的鬼話。對我父親而言,目前的生活他已過了一、二十年,銀行存款的多寡並不代表什麼,他只求日子過得平安順遂。”雲開輕擁着她坐在套房床上。“我只在乎你。我要給你最好最美的生活。”
“我不在意日子過得苦不苦,”她從來就沒祈求過大富大貴。“有你陪在身邊就夠了。倘若辛家的人不曾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一樣要同甘共苦的。”
他憐愛地吻了吻她。
“問題是,他們出現了。以前我別無選擇,只能要求你和我一起吃苦,而現在我卻有第二條路,可以在未來提供你更舒適的生活環境。我想給心愛的人一個最完美的家,這種心愿你能體會嗎?”
能,她能,可是她寧願自己不能。
“我不希望你離開我!”她埋入他懷中啜泣。“你別走……別走……”
竟然讓那位測字老人一語成讖。他真的要離她而去!早知如此,她寧可晚些認識他,省去這一場即將來臨的相思之苦。然而,回思過往一年多來的生活,若非因為他,她又如何能明了與心上人相依相屬的苦澀和甜蜜?
悔與無悔,往往在一念之間。
“瑋瑋別哭,我不會去太久。我打算用一年的時間搶修完剩餘的大學學分,再用一年的時間拿下碩士學位,頂多花兩年的時間留在國外公司實習,所以四年之後我一定會回來的。”他竭力向她保證。“請相信我,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這不僅是對她的承諾,也是對自己。在他心中,促使他奮力向上的原動力只有她,“復天人壽”對他一點吸引力也沒有。
“我不想讓你離開我……”她喃喃重複着,彷彿祈禱它成為咒語,化為真實。
兩人狂烈地擁抱彼此,祈求這份眷戀的情意能夠久久長長,捱過離合無常的風霜。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堅定的心不容游移,不容相隔兩地的情思沖淡彼此的信念,然而……
刻骨銘心的孤獨又該如何排遣?
★★★
離別的時刻終究來臨了!桃園中正機場的大廳,一行人佇立於熙來攘往的過客中。
江峰帶着幾名兄弟前來為他送行,一夜的救命之恩比任何交情更說得上話。
“峰哥,請替我多照看瑋瑋。”他懇求着。今天她說好了不來送別,因為看着心愛之人搭機遠走的情景,比任何刑罰都來得痛苦。他能了解她的心情。
“我會。”江峰一口應允。
溫道安默默站在一圈人之外。他會陪同雲開出國兩個月,安頓好學校和居所的雜事,此後便放他獨自披荊斬棘去也。
硯琳擠上前來遞給雲開一個信封,眼眶紅紅的。
“老姊叫我交給你的。歐陽大哥,你要趕快回來哦!”她偷偷指了指正盯着她看的溫道安,聲音壓得低低的,傳授雲開幾招杜氏求生秘訣。“告訴你哦,那傢伙很有錢,出門在外有錢最重要,所以有機會不妨揩他一點油,他不會介意的啦!”
溫道安低低笑了出來,顯然聽見她的傾囊傳授了。
“走吧!時間差不多了。”他提起一袋行李,經過硯琳身邊時,忽然伸手揉揉她的頭髮。這個小女生越看越可愛!
通關手續辦完,在頭等艙座位坐定。不一會兒,飛機引擎隆隆作響,滑入跑道上加速,轉瞬間已然騰駕於雲霧之上。
他拆開米白色的信封,清秀整齊的筆跡揮灑在同色信箴上。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