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大漢皺縮一下。每次都這樣說,之前也不知道是誰在新聞看見那個「死阿國」,不久就到台北弄了個分店,還故意弄在人家公司門口,更那個的是派心心去台北駐店,根本是司馬昭之心嘛!
半空中的她暗暗對漢叔感到抱歉,又害他被罵了。後座的自己呢?那個葉以心仍然僵直地坐着,一點表情都沒有。
「你不得不承認他很有創意啊。」大漢縮了一縮,嘀噥兩聲,專心回去開車。
原來台灣法律這麼好用,呼呼呼,那以後他也要學起來。如果他相好的又從山下回來,推說什麼腰酸背痛,晚上不陪他這個這個又那個那個的話,那他也要用這一招……
「你找死,好的不學敢學這個!」一隻快手揪住他的耳朵。「同居義務只是住在一起而已,又沒說一定要同床,即使被他得逞了,心心也不必一定要陪他睡覺,對不對?心心。」
「啊啊啊,痛……」原來他不小心把心聲講出來了!「住在一起當然就是要一起睡嘛,不然他抓心心陪他一起住幹嘛,對不對?心心。啊啊,你不要再捏了,會出車禍啦!」
她繼續盯住後座的自己。沒有人看到這女人已經快爆炸了嗎?她像一隻壓力鍋,外表看起來炊煙不興,頭頂上其實已經冒出唧唧的訊號聲,只要再施加一些力道,整鍋便要爆炸了。
為了同車人的生命安全,她只能祈禱漢叔快些將車子開到台北。
目的地在兩個鐘頭后抵達。
她看着後座的自己下了車,堅定地婉拒長輩同行,要清姨去對面的花店等着,然後轉身走進郎億大樓。
下午兩點鐘,辦公大樓人氣最旺的時候。她一路跟上去,很佩服她途中竟然還能跟幾個認出她的花店顧客打招呼。
電梯上達三十七樓。陳秘書訝然站起來,詢問她有什麼事,她視而不見,直接敲敲門,走入總經理辦公室。
半空中的葉以心遲疑了一下,決定跟進去看看。
情境與她上回來這個辦公空間有一些類似,郎霈也在場,正背對着她跟他大哥討論一些公事。
「出去。」她聽見自己冷靜地命令。
郎霈倏然抬起頭,那張郎家專有的英俊臉孔充滿錯愕。令人意外的是,這回他沒有造次,輪流看看她與大哥之後,默默起身走開,還禮貌周到地替他們把門拉上。
她直直望着辦公桌后的那個男人。
冷靜,理智,精明,幹練,鷹般銳利的眼,一切與她初次在此見到的郎雲一模一樣。
郎雲從辦公桌後站起來,英俊依舊,冷淡依舊,沒有特殊表情。
她站在半空中,準備瞧瞧這兩人要怎麼個吵法。
猛不期然,一股巨力將她拉向門附近的那個女人。她大驚,努力想抗拒這股引力。那副軀殼內的情緒太過強烈了,她不能回去!她一進入之後,會被體內的力量所左右,失去所有理智──
太遲了!她眼前一花,陡然感覺自己從空中墜落凡間。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氣攫取住她!
她的腦子裏充滿了各種聲音,記憶以倒轉的方式重新播放一遍。從山上的情況,幾個月前的重逢,四年來的壓抑,回到他離開的那個清晨。
你要走?她聽見自己四年前的聲音。
「我從未聽你提過以前的事,結果你第一次提起,就為了告訴我你要走?」
「我已經離開太久,必須回去處理一些私事。」
他要離開她了,當時的驚怒與恐慌重新回到她心中。
她的眼前只有一片狂艷的火,熊熊燃燒。
「你這個混蛋!」葉以心猛然衝上前,狠狠甩了他一個巴掌。
郎雲毫不避讓。
「是你自己要走的!」她用全身的力量踢他,捶他,攻擊他。只想將他傷得血跡斑斑,像四年前的自己一樣。
「什麼樣的私事?」
「現在一時也說不清,等我回來之後,再源源本本的告訴你。」
「你還會回來嗎?」
他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
他怎麼可以這麼做?她是如此的愛他,以他為自己的天,自己的地,整顆心裏除了他再沒有別人,甚至連存放她自己的空間都沒有,而他竟然要離開她。
「我求過你!我哭倒在地上,一直求你不要走,但是你說你非走不可!」她發瘋一樣,捶着那片堅硬的胸膛哭喊。
郎雲收緊雙臂,被她又推又踹。她彷彿重新感覺到四年前的痛,一顆心在胸口內發冷。
「你打算如何安置我呢?」
「我還未決定接下來要怎麼做。給我一點時間好嗎?等我把台北的事安頓好之後,我一定會回來接你。」
多麼熟悉的台詞。城裏來的年輕男子和村中的女孩相戀,臨別前,信誓旦旦地丟下一句:我一定會回來接你。但是,保證終歸只是保證,那些男人,都沒有回來。
她一直以為自己不會是那群心碎的女孩之一。
「心心……」
「你怎麼可以這麼做,我是如此的愛你!」她不斷攻擊他,手腳並用。
猛不期然一個失去平衡,她跌坐在地毯上。腳突然失去力道,再也站不起來。
她埋入自己的手中哭泣。
「你說謊,你不會再回來了。」
「心心,如果我的家人不再需要我,我一定會回來的。」
「如果他們要你呢?我就應該放手?」
她只是他的第二個選擇,排在他的家人之外,一點都不重要!他完全不了解,當她與他訂下婚姻的承諾時,便把自己視為他的家人,而他,卻沒有同等的感情。
一個溫暖的懷抱將她攏入其中。她反手想推開他,再不希罕他的溫柔,環過來的手比她更堅持。
突然之間,她渾身乏力。
「我一定會回來接你,你要相信我。」
「要走就一起走,我現在就跟一起你下山。」
「不行!」
「為什麼?」
「因為我不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或許一切照舊,我仍然回到清泉村,也或許我必須留在台北,讓我先把家裏的亂象解決,再來處理你的問題。」
「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一個『問題』!」
她全身無法剋制地顫抖。他終究和那些過客一樣,不肯帶她走!她不該愛上他,不該傻傻地獻出自己。
「罵吧!把你的怒與痛全部發作出來,一絲都不要藏。」一個沙啞的聲音在她耳畔喃喃低喚。
她痛苦得無法自己。為什麼愛上一個人會如此痛楚?全身彷彿被人硬生生撕裂,肌肉、骨胳,一片片分崩離析,她的心版上血跡斑斑,無論多麼努力都無法拭去。
「你究竟要我說什麼才肯信任我?」
「我要如何信任你呢?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張國強真的是你的本名嗎?」
「……我不是故意要騙你,一開始我根本沒打算久待,所以才隨便說個名字。我沒料到自己會愛上你。」
他承認了,他根本沒打算與她天長地久。那他為何要娶她?她不是那種成熟世故的都市小姐,懂得玩你情我願的愛情遊戲。對她來說,愛便愛了,這是一輩子的事。
她的一輩子,卻只是他的三年而已。
「乖,我和父親已經約好了中午在家裏碰面,現在一定要出發了。等我好嗎?」
「等多久?你自己也不能肯定會不會回來,我何必等你?」
「你講點道理好不好?總之,我現在得下山了,隨你愛信不信。」
這是他最後一句對她說的話。
「是你自己要離開的……」她心碎地躺在他懷裏,「我讓你離開了,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她的聲音沙啞,然後她才知道,原來方才她不停的說,積壓了數年的怒與怨,同時激放出來,幾乎哭盡了眼淚,也說幹了喉嚨。
而他完全不切斷,只是抱着她,搖晃她,親吻她,任她攻擊謾罵,任她吐盡心頭的恨。
「愛一個人為什麼這麼痛苦?我不要再愛了。」她閉上眼眸。
「不行!」他嚴苛地抗議。
她覺得好累,全身彷彿虛脫一般,無力再抵禦。蝴蝶般的細吻落在她的眼睫,吻去她的淚。
「我們是屬於彼此的,即使隔着千山萬水,我仍然設法與你重遇,不要再把我關在你的心門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