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又過了一個多星期,你從昏迷中醒過來,我高興得根本忘了她的事,這個時候護士突然跑來,說上次那位葉小姐又來了,而且這次是指名找我。」郎霈昂着下巴續道:「等我下樓和她見面,她自己提出要郎家給她五十萬,以後便不會再來找麻煩,於是我開了一張現金支票打發她,她一拿到錢就離開了,此後一直不曾再出現。」
「直到四年後的現在。」他靜靜接口。
「後來我們把你轉回台北的療養院,開始一系列的復健,又過了半年你的情況才真正穩定下來。接着讓我和爸爸納悶的是,你表現得像完全不知道那三年的存在。你的記憶一團混亂,所有前因後果全部顛倒,我曾經試着探究過,那場引起你和爸爸決裂的爭端是什麼,但是爸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看着他那麼痛苦的表情,我無法狠下心來逼問。尤其爸爸發現你什麼都不記得之後……」郎霈眼眶一熱,聲音沙啞。「爸從來沒說,但是我知道,他很感謝上帝讓你不記得──他太害怕再失去你!」
「所以你們決定讓我失去我不該失去的人。」
「是的,我和爸爸決定讓你和全台灣的人一樣,相信自己是昏迷三年之後醒過來。」郎霈走到他面前,一個字一個字吐出,「我不知道你對她的感情如何,但是這個女人要的只是錢!我們不同,我們是你的親人。家裏需要你,公司需要你,這是最好的安排。」
「皆大歡喜,可不是?」郎雲諷刺地挑了挑嘴角。
郎霈僵硬地等待着。等待一場天翻地覆的怨怒。
但郎雲沒有。
他僅是深深看弟弟一眼,然後,欠了欠身,慢慢往外頭走去。
「你想去哪裏?」郎霈瞪住他的背影。
「找答案。」
郎霈趕到他面前攔住他。
「如果你是要去找爸爸問清楚,我不准你去。」他不會忘記,當父親知道長子什麼都不記得時那種解脫的表情。
無論當年促使父子倆決裂的理由是什麼,那個傷口仍然太痛也太危險,他不許任何人再去翻動它!
從大哥醒來開始,郎霈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維持整個家庭的完整,誰都不能再破壞它,即使是哥哥。
郎雲平靜地看着弟弟,那雙洞察的黑眸,彷彿看盡了數年纏繞着郎霈不放的……罪惡感。
最終,他仍然一語不發,拍拍弟弟的臂膀,繼續往外走。
「你又要像七年前一樣,丟下一切走開?」郎霈在他背後疾聲問。
這一次,他停了下來,沒有回頭。「我並沒有丟下一切走開,我做了讓我最放心的處置。」
「什麼處置?」
「我把一切交到你手中。」
郎霈愕然。
郎雲側過頭,黃昏了,陽光投入玻璃帷幕,半灑在他身上。他的臉孔一半沒在暗影里,唯有那雙眼深邃無盡。
「郎霈,你已經不再是個脆弱無助的大男孩了。」
郎霈恍惚望着,眼前突然浮現另一道人影,比他大哥矮一些,嬌弱一些,站在同樣的光影下,以同樣的姿勢,面對他。
兩個影像相互重迭,印成一模一樣的影子,再也分拆不開。
「這個地方美得要命!虧我們上次花一大筆錢去美國出外景,原來台灣就有如此原始懾人的風光。」凌曼宇敬畏地打量環繞着她們的山林。
一股驕傲油然在葉以心體內升起,她指着前方的野徑。「從那裏下去就是一處溪谷,再往前走半個小時左右,有一道小巧的瀑布,美到讓人無法呼吸。以後你們又要出外景的話,可以考慮來這裏看看。」
「我們現在就去看看好不好?」凌曼宇央求。
「好吧,但是我們一定要在五點以前回來,天黑的樹林很容易讓人迷路。」葉以心屈服道。這裏是她的家園,她的驕傲,她向來樂意將故鄉的美炫耀給所有人看。
「沒問題,客隨主便。」凌曼宇熱情地微笑。
要不喜歡這位嬌客實在很難,葉以心嘆了口氣,主動領在前頭。
半個小時之後,她們抵達了目的地,凌曼宇瞪住眼前的無邊美景,完全看呆了眼。
「我想,你不是特地來清泉村看風景的吧?」
「什麼……」芳客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啊啊,是,我有正事要談,差點忘了。」
葉以心捺下一個微笑。郎雲的「女朋友」和她想像中一點都不同。很多城市小姐一來到山城裏,要不便故作嬌貴,要不便扭着鼻頭東嗅西嗅,露出一臉巴不得立刻返迴文明的傲慢相,凌曼宇完全沒有。
事實上,她對清泉村之美甚至比做主人的更投入。如果不是那身價值不菲的衣物,和高雅的香水味,凌曼宇看起來幾乎和在地人一樣安然自適。
葉以心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真的喜歡她──雖然這種欣賞可能只是單方面的。
「你是為了郎雲而來?」
「對。」凌曼宇嘆了口氣。「我想起來為什麼我第一眼看到你時,覺得你非常眼熟了。我們四年前見過一次,在郎雲的病房裏,對不對?」
「嗯。」葉以心沒想到她還記得。
凌曼宇褪下平底涼鞋,小心翼翼地踩進池水邊。冰冽的山泉讓她打了個哆嗦,趕快退回岸邊。
「當時郎雲剛移出加護病房不久,隔天就要轉院回台北。郎霈父子在外頭和公關人員商量要如何發佈新聞,只有我一個人看着他;我記得自己離開幾分鐘去倒個水,順便打一通電話,一回來就看到你站在郎雲的病床旁邊。」
四年前的那一幕重現在凌曼宇的腦海。當時她只能想,是什麼事讓這女孩的神情看起來如此憂傷呢?
「那個時候郎雲已經醒過來,神智卻不太清楚,身體也太虛弱了;你一看到我進來,二話不說轉頭就走,我甚至來不及問你的名字。」凌曼宇慢慢說著。「我本來以為你只是走錯房間,現在想來,應該不只如此吧?」
「不,我沒有走錯房間。」她點頭承認。
「你為什麼轉頭就走?」凌曼宇好奇道。
「因為他不認得我了。」她淡淡說,投向小瀑布的眸掩上一層迷離。
「你怎麼曉得?」凌曼宇有些不服氣。「當時郎雲剛動完腦部手術,連他自己親爸爸都認不得!你就沒想過,等他復原得更好一些,便會想起你?」
憤慨的神情讓葉以心笑了。這女人比她年長,神態卻有一股孩童般的純真。
「一切都過去了,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她不想為自己的決定解釋太多。
「如果一切都過去了,我也不會站在這裏。」凌曼宇嘆了口氣。「我突然覺得自己答應幫一個很蠢的忙。」
「哦?」
「心心──我可以這樣叫你吧?」得到她同樣的頷首之後,凌曼宇往下說。「我曾經犯了一個很愚蠢的錯誤,我不是指現在,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不過這樣講也不太對,我這輩子犯的錯可多了。」
經過一個下午的相處,葉以心已經發現,如果不適時導引,凌家小姐說起話來可以非常的天馬行空。
「這個錯和郎雲有關?」她主動問。
「是的。」凌曼宇突然狡獪地望她一眼。「既然你不肯告訴我,當初為何這麼輕易就放棄郎雲,我也決定不告訴你這個錯是什麼。」
「我也沒想要問。」她啼笑皆非。
跟她說話真沒成就感,一點胃口都吊不到。
「你不覺得這很有趣嗎?」凌曼宇穿上涼鞋,踩着貓步走回她身旁。「這整件事像一幅拼圖,你、我、郎家父子,每個人都握有拼圖的一小塊,除非每個人都貢獻自己的那一份,才能將它們完整地拼湊起來。」
「凌小姐,我對真相一點都不感興趣。」她向客人保證。
「我也是。」凌曼宇點頭同意。
這個回答就真的讓葉以心好奇了。「那麼你的來意是……」
「郎霈很擔心,本來是要我拽郎雲回去的,既然郎雲人不在,我的來意就顯得很無聊了。」凌曼宇對她微笑。
「你們怎麼知道郎雲之前在清泉村?」
「郎雲並未特別隱藏自己的行蹤,不像七年前離家出走那一次。」凌曼宇聳聳肩。「不過我現在對另外一件事比較在意。」
「請說。」葉以心禮貌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