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談對象)

第二十四章(談對象)

第二十四章

船員們有句諺語,叫做:“水手好做,望天難抹。”

所謂望天,就是天花板,“望天難抹”就是擦抹天花板難的意思。當水手的,每人承包一塊清潔包干區。每天二掃二拖,這是小菜一碟。比較累人的是仰着頭扭着脖做“抹望天”的活計,這種事和除銹、打油漆之類一樣,周而復始、永遠做不完。

組織水手做這些事的是水手長。水手長是一個圓頭圓腦的胖老頭子,微微禿頂,兩顆門牙像獠豬似的朝外齜,還露出一道縫。他叫胡裕海,活象電影《閃閃的紅星》裏的老地主胡漢三。

每天早晨八點鐘,胡裕海把我們幾個水手招集到吸煙室,佈置完各人該乾的活,他就自己走開了。他倚老賣老、從不與我們綁着一道干,所以他總能找出活兒來,讓我們幹個沒完沒了。

幹活喜歡軋堆的三個人是毛紅光、我和小不點。

我們三人常常湊成堆,在船艙的走廊里拿着抹布擦呀擦。這是水手長分配給我們的活計。小不點擦肥皂水;我抹清水;毛紅光拿干布再擦一遍。

在做清潔的過程中,我看到同胞們多麼不文明呀!那種隨地吐痰、甚至把痰吐到牆板上的習慣令人噁心。小不點把肥皂水塗到牆板上已經乾結的鼻涕硌巴和痰跡上,泡軟了,一遍還除不掉。等我拿清水抹布擦過,它們還頑強地附着在牆板上,拖着一條稀薄的尾巴,彷彿得意洋洋地炫耀它們的存在。

走廊壁板上和牆腳里,那些痰跡和鼻涕疙瘩就像長在我們這個集體臉上的青春痘,也許有人以為它還挺美吧?但是科學觀察表明:它是蟎蟲危害的結果。

船上的活計是做不完的。老水手們把做活計叫作“做生活”,我體會這不僅是用詞的變化,也包含着深刻的道理。做活計就是做生活,要生活就要做活計。老想着在自己的活計之外,去尋求別樣的生活是不現實的。

多年之後,我覺悟到一條道理:那些把熱情融入日常生活和本職工作的人是有福的。痛苦與不幸往往來自於在日常生活與本職工作之外尋求非份之想的努力。比如說我吧,我那時對水手生活厭倦透了,工作只是疲於應付,一心巴望早點把活做完,好余出時間來做我自己感興趣的事情。這種遊離於生活之外的態度使我在船上處境邊緣化。看着別人為每天的生活,為那些我認為不值一顧的瑣屑小事有滋有味地爭鬥着、忘情投入,我有一種為他們感到悲哀的情懷,孰不知自己才是心靈上倍受煎熬的悲劇角色。

除了做清潔,還有大量的船體保養也是我們的日常功課。有一天,我在航行中的船上頂着寒風,給船舷的欄杆打白油漆。打油漆自然應該用油漆刷子。可是用油漆刷子不僅效率低,而且靠外檔的部分總是容易漏刷。為了儘快完成任務,好騰出時間來看我想看的書,我找來一團麻絲,將它浸入油漆,用手握着它,在欄杆上滑過。這種伎倆,在水手工藝中叫做“打把絲”!我的“打把絲”技術實在不怎麼高明,因為急於求成,每次麻絲蘸得油漆又太多,因而滴滴洒洒把甲板弄得花里糊塌。

回想起來,我不知道水手長為什麼要我在船舶航行中做這樣的活?因為既不安全,風又大。我幹着幹着,渾身又冷又累。手在油漆中浸着,臉上身上哪裏癢了,連抓撓一下都不成。我因為憤怒,把手中的“把絲”打得飛快,幾乎就是草草一抹了事。忽然,從頭頂上傳來一聲喝斥:

“小楊!你怎麼幹得!啊?”

我抬頭一看,原來是胡裕海站在上一層甲板上監視我。我萬分惱火,有心將麻絲擲在地上,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中的保爾•柯察金對付欺負他的壞蛋那樣罵一句:“***!老子不幹了。”

但是,寒冷和疲憊使我喉頭緊,我甚至沒有了火的力氣。

從一張夾在資料里的當時的體檢表上,我看到18歲時的我――

身高米,體重:1o5斤。

是市斤,那時我們還沒有用公斤計數的習慣。如果不是這張表,我怎麼也不能相信:一米七六的我只有約合53公斤不到的體重。當時的我瘦得簡直就是一根竹節粗大的竹桿!

雖然我喜歡游泳,肌肉也算結實,但是過多的熬夜,讀書和寫作,敗壞了我的消化吸收系統,使我變得形銷骨立。可以想見粗布工作服在我身上隨風鼓盪,癟癟的像撐在衣架上,我的刀削一般的面頰佈滿憂鬱的神色。

面對水手長鬍某的淫威,我竟默默無言的承受了。

記得小學課本上有個“披着羊皮的狼”故事。長大后現,有時候羊也需要披上狼皮。一個老實善良之輩如果過分流露出自己的本質,惡人就會明目張胆地欺負你,環境會把你活活地撕吃掉。為了取得與環境相近的保護色,善良之輩有時要故意偽裝得凶一點、壞一點兒才成。這種現讓我悲哀,彷彿心上長了一層硬殼,有一種與稚嫩恍如隔世的感覺。

在船艉甲板上插琵琶套的毛紅光和小不點幹完了活,過來幫我把甲板上滴落的油漆擦乾淨。他倆用腳踏着蘸了松香水的棉紗在甲板上蹭着,悄悄地跟我說:

“哎,你知道老胡剛才從甲板上走過時,手裏端着的缸子裏盛着什麼嗎?”

“什麼缸子,我沒見到呀。”

“你呀,光埋頭幹活,什麼都看不見。”毛紅光說。“他罵你之前,從艉樓里端了個缸子回到他的艙里去。你猜缸子裏有什麼?”

“有什麼?”

“***!是從廚房裏搞的赤燒肉。肯定是烀卵脬的廚子老王給他的,留着晚上下麵條時享用呢!”毛紅光說。

“他罵完了你又到艉樓找老王聊天去了。我跟毛紅光進去,找到那個缸子,一人一塊,把赤燒肉乾掉了。看他可敢聲張。”小不點說。

我用棉紗擦着指甲蓋上的油漆,覺得又解氣又悲哀。這個老地主胡漢三一般的狗東西,他讓我們幹活,自己卻暗暗撈吃的,瞧他長得肥頭大耳的樣子!

胡裕海到嘴的美味不翼而飛,自然惱羞成怒。雖然他嘴上一個字不提,可是從他慍怒到脖子根都紅的表情,不難看出他對事情真相猜到了**分。縱然他猜想錯了,把火在手下人身上,從胡裕海的邏輯看,也是沒錯的。

接下來活更多,挨罵更多。

如果水手們抱成團,胡裕海未必敢過分囂張。可是,除了我們三個,胡裕海把其他幾個年紀大一點的水手籠絡住了。其中有一個上海水手,三十不到的年紀,曾經打迷語給我們猜:“馬吃石灰――歇後語是什麼?”我們猜不着,他炫耀了半天,揭開迷底說:“一張白嘴!”,我們就管他叫“一張白嘴”,因為他總是跟在胡裕海的**後頭奉承他,話說得比八哥都好聽。

胡裕海到嘴的赤燒肉不翼而飛,好像烏鴉的肥肉掉落狐狸口中。他心裏又氣又惱,有了馬屁精助威,越肆無忌憚、歇斯底里,把怨恨一古腦兒撒到我們幾個小水手頭上。

船到南京棲霞山錨地。上岸回家的船員,舵工找大副請假,水手找水手長鬍裕海請假。

胡裕海是武漢人,不上岸。他同意家住上海的“一張白嘴”上南京城裏去“耍一哈!”。――做為上海人,“一張白嘴”不是說“白相白相”,而是學着武漢人的腔調說:“耍一哈”,那種怪裏怪氣的味道,聽得我們都起雞皮疙瘩,但卻是他的好本事,因為胡裕海高高興興地放了他。

輪到小不點請假,麻煩就來了:

“水手長,我,我想請假進城。”小不點說。

“進城?幹啥子?”胡裕海扁着嘴,翻起白眼。

“進城去――談對象。”小不點的聲音低低的,好像怕驚嚇了水手長。

“什麼?”胡裕海脖子一梗,“看錄像?看***啥子錄像!”

旁觀的人們一齊沒心沒肺地笑起來,胡裕海壓抑住得意的神色,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盯着小不點。

“不,是談朋友。”小不點小心糾正說。

“噢,是談朋友啊。談朋友就說談朋友嘛。為什麼要扯謊說看錄像呢?扯謊,這不好嘛……”

小不點聽着水手長的訓斥,任他有多少幽默頑皮,這時候也耍不出來,氣得眼圈都紅了。胡裕海給他羅列了一大串罪名,最後把褲衩上精斑沒洗乾淨就晾出來的事都數落出來。結論是,像你這樣子還談朋友啊?你還是省省吧!

小不點被他罵得頭都抬不起來,那裏還敢堅持上岸進城。只得留下來,老老實實幹活。水手長鬍裕海看不得我們閑着,他派了我們一個活計:給船頭錨機旁的甲板鏟銹,鏟銹后塗紅丹防鏽漆。

這就惹出了一樁大事,把我推到了風口浪尖。這件事對我影響之大甚至改變了我一生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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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曾青春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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