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犧牲)

第十四章(1、犧牲)

第十四章

船過武漢,上駛進入長江中游航段。這裏航道複雜,水流紊亂,不時遇上漩水、泡水。漩水夾着白色泡沫打着漩兒從船舷旁溜過,泡水咕嘟咕嘟往上涌像開了鍋一樣。它們不僅看上去令人感到兇險,而且可以刨起江底的泥沙,隨心所欲地在航道上堆起一個個水下沙包,對行船造成實實在在的危害。

怕鬼偏有鬼。傍晚吃飯時,看窗外風攆着暗雲,像撕扯破棉絮,一片一片從舷窗里飛過。突然,船身劇烈地簸動起來,顫抖着,像瘧疾病人打擺子篩糠一樣。緊跟着,聽見“嘣!嘣!嘣!”幾聲巨響,機器聲猛然低落下去。餐廳里的水手們扔下筷子,一躍而起:

“吃沙包!”

“斷纜子!”

大家急忙跑上甲板。只見我們的頂推船隊,像一片偌大的鋼鐵島嶼,橫亘在渾黃的濤濤江水之中。風颳得甚急,如同細細的藤條抽過人們的臉頰,舉目望去,大江上下煞是荒涼、空曠。前面的駁船船底插上江底的沙包,此時已是動彈不得;連接駁船與駁船、駁船與頂推輪之間的鋼絲繩,在劇烈的衝突下斷了好幾根。剛才那些巨響就是由它們的斷裂而起。若不是親眼所見,你幾乎很難相信那些蟒蛇一般粗細的鋼絲纜繩會斷成兩截。它們斷裂時猛地抽回來,打在鑄鐵的系纜樁上,留下清皙的一股股鋼絲的紋路。

頂推船隊在江上斷纜是很危險的。失去維繫的駁船有可能順水漂流而下,每艘駁船都裝載着3ooo噸原油,要是流到武漢,撞上大橋橋墩,引起爆炸,那威力簡直比得上爆炸了一顆原子彈。水手們都懂得這個道理,丟下飯碗一躍而起,立即各就各位進入搶險狀態。

沒有人多說廢話。水手長老胡的哨子吹得人們頭皮緊,這哨聲里的焦慮讓人們感到危險近在咫尺。有的駁船已經失去控制,在江上放了鴨子。我們要趕在最快的時間將船隊重新編組起來。

江上風很大,大塊的烏雲在北風的驅趕下迅疾地向南飛去。船長氣急敗壞地衝著擴音器大喊大叫,水手們像一群忙碌的小鬼,在船頭船尾緊張地跑來跑去。鄧竹友在這當口,竟然顯示了他的不俗身手,當我們打出的撇纜紛紛落水,連水手長的撇纜也沒能射到駁船上時,鄧竹友把撇纜打上了飄流中的駁船。

事後人們都覺得不可思議,說鄧竹友那樣稀鬆的本事怎麼會有如此神勇?也許這就預兆了後來將要生的一幕吧?

三隻放散的鴨子終於又攏到了一起,眼看大功告成,這時真正的悲劇生了。肆虐的厄運好像不甘心俯就範,一定要還以顏色,它讓我們忙中出錯,絞緊的一條拇指粗的鋼絲纜繩再一次綳斷了。斷裂處,油麻芯爆出一小團霧狀的花朵,“箏”的一聲竄高二尺,在空中定格,慢慢如煙花般散落。死神的影子像條鞭子已然從我眼前倏然劃過。與那同時,一個人影隨着那聲悶響飛出了舷外。驚魂甫定的我們定睛查看,甲板上少了一人,不是別人,正是鄧竹友。

鄧竹友撈上來已經不行了。他的眼睛睜得很大,似乎想要說什麼。我把耳朵湊近鄧竹友的嘴巴,他的嘴巴張着,卻說不成字。我從他的眼神里讀出他的遺囑,我認為那句話是:“我的小帽子,捐給幼兒園。”因為鄧竹友活得好好的時候,流露過這樣的意思。

為要不要送鄧竹友上醫院搶救,船員們情緒很激動。最快的送醫院的辦法是頂推輪解隊,單船駛往附近的宜昌。那就意味着把三隻情況險惡的油駁船拋錨在江上,其中一隻還處於擱淺狀態。憑感情大家都想這麼辦,可是左政委給鄧竹友把了脈,說:

“鄧竹友已經死了。我們要把損失控制在最小。”

我聽了這話,冰涼的淚水滑過了臉頰。

不知什麼人罵了一句:“**!”回頭看看鄧竹友,真的是一絲兒氣息沒有了,只是嘴張得很大,兩眼還圓睜着,翻出赫人的眼白。

最大的危險暫時避免了,但是船隊的駁船還擱淺在沙包上動彈不得。池船長下令加足馬力倒車,幾次三番拔不出來。正在無可奈何之際,想不到沙包這東西鬼得很!像個頑皮的惡少,闖了禍以後,悄然無聲溜之大吉。湍急的漩水不知怎麼一來把沙包帶到了別處,龐大的船隊忽然活了。它在你不曾注意的時候漸漸游移起來,就像一條已經翻了白肚的死魚,慢慢又蘇生了。

池船長搖下車鍾:前進一!這個巨大的鋼鐵島嶼又緩緩移動了。

天色已經灰暗,大片大片的烏雲向北急馳而去。池船長擔心沙包再來搗亂,命令慢車前進,同時派幾名有經驗的水手到最前方的駁船上打篙,測量水深。時令已入深秋,水淋淋的竹篙在手上翻來掉去,一會兒手就凍麻了。同時,水手們大聲地向後喊道:

“三米五!……三米二!……四米!……三米五!……”

船頭離駕駛台二、三百米,加之風急,需要中間有人接力。水手長老胡把我派到這個位置,我就把前方測得的水深再喊一遍,傳到駕駛台上。我們的唱答,在肅穆的大江上此起彼伏。

此時,鄧竹友的遺體還躺在頂推輪船艏的甲板上,大睜着眼睛仰望蒼天。假如他還能看見的話,他應該看到一行雁陣在烏雲疾馳的天幕上劃過,留下鐵影般的雄姿。假如他還能聽見的話,他應該聽到灘涂上的蘆葦在秋風中瑟瑟吟唱,好像在為大雁招手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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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曾青春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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