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文化缺陷)

第十二章(3、文化缺陷)

左政委聽了我慷慨激忿的陳述,表示一定要調查清楚,認真處理。我說出在場所有目擊者的名字,表示可以向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了解此事的原委經過。

第二天,船上開會處理這次“打架”事件,左政委的態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會上,我從受害者變成了被指責的對象。因為,他了解的“真相”是:我先打了對方,而對方只還擊了我一下,就是把我的鼻子“碰”出血的那一下。他們不得不承認的唯一正確的事實是:後來我確實沒有還手。沒有還手的原因,政委左拐子笑哈哈地肆意嘲弄說:

“你別看你小年輕,真正要打,你還不一定打得過老王啊!”

我幾乎暴跳起來,毫無理智地嚷道:“你讓他來,咱們再試一下,我……,我……”我激動的說不出話來。心裏翻江倒海地潮湧着一個念頭:怯懦啊,怯懦啊。當時,我怎麼就那樣孱頭呢?事後我又那樣愚蠢,還希求什麼公道,難道我不知道,他老王早就把政委烀得像他的卵蛋似的嗎?雖然他們年齡不分仲伯,他在政委面前就像乾兒子那麼乖。然而,這不僅僅是一個政委的事呀,還有那些當時在場的證人呢,他們現在都在哪裏呢?

想到這一點,我不得不消歇了。我和絕大多數船員關係處得都不怎麼樣。僅有一個曹志高,屬於小把戲登台自顧不暇的角色。在這強弱勢力絕然懸殊的情形下,誰會為一個沒有半點勢力的不相干的人說一句公道話?大概最公正的人也只能保持沉默,而世上討好阿諛之徒又何其多?難保不有人為了得到廚師老王菜瓢子上的深淺,說出與事實完全背道而馳的話。

其中最令我心情沉重的是機匠老槍,就是幫我拉開了廚師,讓我心存感激的那個人。我多麼想在這裏,能為他說幾句好話,使人們不至於對世上的公道太絕望。但我不敢欺騙讀者,他在行動上幫助了我,在道義上卻無所作為。

勇於行而訥於言,面對強悍勢力缺乏仗義執言的勇氣。這大概是我們這個文化的缺陷。西人當此情境大概不憚於說出有利於弱小的真話,也不是因為他們心地是否高尚,而是因為他們相信,這麼做是在幫助上帝。權衡利弊是人人心中都會考量的無可厚非的天性,我們的文化沒有給這種考量一個砝碼。

這件事為我帶來的唯一好處是,當我再去最前方的駁船讀書學習,似乎可以不再受到指責。一場傷害取得了一種豁免。人心還是透亮的。不用爭辯,誰都看得清曲枉,一開口水就渾了。

那一天,我終於啃完了《詞典》。當我又一次從船隊駁的艉樓里出來,太陽照着甲板,我看見頂推輪駕駛台上,平常對我頗有微詞的船員們正在指指點點。忽然,船長池大釗親自拉響了一聲汽笛:

嗚――

我向大江上下望去,天地一派空曠,沒有任何需要鳴笛的理由。我突然明白這一聲汽笛是為我而來。假如我理解的不錯,池船長通過這一聲汽笛向我宣佈:他們的議論是可以讓我聽見的。他們沒有說我壞話。領會到這一點,我心中湧起無限感動。

作為一個小水手,我是船上最無力之人。但我願意用自己的善良去化解與人們的隔閡。我曾想像,船上生了意料不到的災難,是我,一個平常被他們損害的小人物拯救了大家。可是這樣的機遇哪裏會有?我又想像我的詩歌得以表,受到大家稱讚,從此被人們接受認可。可是這樣的光景同樣渺茫。我的善良願望和光榮夢想不過是魯迅的《野草》裏,那朵在寒冷的冬夜做着春夢的“小粉花”,凍得白的嘴唇上一抹微笑罷了。

讀到“小粉花”的一抹微笑,我又記起我的三葉草。我已經很久沒去看過它了,不知道它生長的怎樣,是不是與我一樣艱難困苦。它像我的另一個親人,或者說就是我的影子,我想從它的榮枯看見自己的命運。

這個航次結束,我就到河校後門外那段江堤去了,去看我的三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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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曾青春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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