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色迷濛,街道上飄着似霧又似雨的水珠。
前一條街還很熱鬧,各色招牌林立,轉了個彎,除了幾個尋找停車位的男女外,獨剩殘雨冷風。
這冷清街道上有幢設計入時、佔地廣大的高樓,一樓開了幾間取向各異的商店,轉角處是某間市場佔有率最高的便利超商,隔壁是間小巧雅緻的咖啡館,咖啡館旁則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藥局。
馮涵鏡在環視四周環境后,神態輕鬆地踏入大樓。
這棟主要為辦公用大樓,大樓內有數十家中小型企業,不過鮮少人知道三樓開了間酒店。酒店顧名思義即為賣酒的店,因此,店分為內外二部,外頭是間一般型的PUB,營業時間從晚上七點開始,到隔天六點結束,專供一般上班族輕鬆一下。
內部,則是間平常人一輩子都可能無緣進入的高級酒店,營業時間基本上和PUB相同,但若想私下「交易」則二十四小時均可。
高級酒店采會員制,從地下停車場有電梯可以直達,想入內放鬆一下精神,或找人相伴的另類放鬆皆可,伴遊的對象無論男女,燕瘦環肥、董賢潘安一應俱全。入會資格並沒有大多數人想像的嚴格,不過不能賒欠或記帳,當天消費必須在當天結清。
「風情月債」是它的名字,店老闆曾說過情愛本是債,風情月債比風月情愛好聽得多,所以才取了這個典出紅樓的名字。
最近,他常在夜裏到風情月債小酌兩杯,其實他家到這區並不近,即便是交通順暢時,也需要二十分鐘以上才能到達。話雖如此,馮涵鏡仍是很喜歡來風情月債。
但他的喜歡,僅限於外場的PUB,並不包括內部的迷亂世界。
進入PUB后,馮涵鏡不消多少時間,即在吧枱旁找到自己熟悉的位子,並點了杯最愛的馬丁尼,緩緩地啃咬着酒味十足的橄欖。
椅子尚未坐熱,某位馮涵鏡認識的酒肉朋友旋即走了過來。
「喂!我弄到好東西啰。」
綽號「鹽巴」的男子,揮手讓酒保準備他常喝的雞尾酒後,神神秘秘地靠在馮涵鏡身邊。
雖然馮涵鏡並不知曉,鹽巴其實有個極好聽的本名。
相貌端正無瑕的鹽巴有個美麗的姓,是少見的陽,名則為遙韓。
陽遙韓,這名字有種似水流過的感覺,與他鎮日窩在家中爬格子兼當某人寵物的工作,有那麼一點相呼應的味道。
「什麼?」馮涵鏡不感興趣地問着,不過仍將臉轉向陽遙韓這邊,防止陽遙韓吐出驚人之語,而他卻因態度冷淡而錯過。
馮涵鏡接近三十的年紀,並不算太大,可能過早見識到人間殘酷的一面,加上源自父母的壓力,和他同性戀的身分,讓他早已對人世的一切失去興趣。偏偏他冷漠不多求的態度,在多數人只求一夜安慰的風情月債里,受歡迎得很。
「到裏頭的會員證。」陽遙韓壓低聲音,從西裝內袋中摸出張金色塑料卡,朝着馮涵鏡揚了揚。
陽遙韓是馮涵鏡在風情月債認識的,兩人從點頭之交到能談上幾句,過程其實非常簡單,理由也是。
因為陽遙韓有張美麗的面孔,如果他穿得女性化一點,再閉緊他缺乏氣質的嘴,活脫脫是個大美人,粉透白皙的肌膚和細緻完美的五官,足以令大部分的男人為之瘋狂。
鹽巴這個外號的由來十分簡單,打從他出現在風情月債,就只喝杯緣沾滿鹽的酒,他吃東西的口味也重得嚇人,為了怕店家提供的食物不夠咸,每天出門時甚至自備鹽巴和醬油,也屢屢在口味偏重的酒菜上撒鹽,看得眾人都擔心他吃太咸會血壓偏高而早死,不過他似乎活得好好的,繼續吃那些咸到不行的菜。
「哦。」馮涵鏡興趣缺缺地應道。
「你知道裏面是幹嘛的吧!?」見馮涵鏡沒啥反應,陽遙韓蹙起秀氣的眉頭,以為馮涵鏡是不知裏面有好東西才沒興趣。
「知道,不就是買賣溫存的地方嗎?」馮涵鏡回得淡然,吐掉橄欖核后,小口地啜飲着馬丁尼。
「聽說裏面有不少高級貨,隨便一個都要個把萬才能帶出場,不過價格高當然長得也好,談吐氣質更是沒話說。」沒理會馮涵鏡的冷淡態度,陽遙韓自顧自的說著,端麗的面龐上露出色迷迷的表情。
「沒興趣!」馮涵鏡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伸手向酒保再要了杯馬丁尼。
他當然曉得風情月債有個內室,也知曉入內需要會員卡,他也有申請的資格,不過他並沒有興趣。
雖然,他目前是無業游民,雖然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但是,他有一個賺前能力超強,可抵別人十個爹的娘,而且他娘只有他一個孩子。
他娘親當年為了他的性向問題大失所望,帶着他遠赴國外遍尋心理醫生,他也在國外完成學業,最後是他受不了不被接受的日子,自己偷跑回台灣,躲在南部鄉下直到接到兵單;當兵兩年中,他向來強勢的娘親終於放棄他,丟下一筆巨款后便不再管他,逕自跑到南美去做她的生意。
「你對女人沒興趣!?」聽完馮涵鏡的話,陽遙韓聲音發顫。
陽遙韓細長明亮的眼珠轉了轉,略帶幾分害怕地望着馮涵鏡,他對女人沒興趣?該不會是對男人有興趣吧!呵呵,這種人他身邊有一個就夠了,毋需再加上馮涵鏡。
「女人嘛,只要我坐着就會自動黏上來,我何必花錢去買,何況女人只是裝飾用的東西,沒有實用性,生活里有她不會增色太多,沒她也不會死;如果送上門的都用不完了,我又何必自己去買,買來的又不一定是全新的,若買個半舊不新的還不如不買,省得買了之後還要想法子丟掉,多麻煩!」
馮涵鏡劍眉一挑,道出一連串足以被女性列入必殺黑名單的話,來掩飾他喜歡男性的事實。
「有種你就再給我講一遍!」一個音調偏高的聲音,冷沉並帶着一種死神即將降臨的感覺,在馮涵鏡身後響起。
陽遙韓差點被聲音的主人嚇掉魂,下巴難看地掉落,久久難以合起,誰教那聲音來得那麼突然,又太懾人。
馮涵鏡聞聲后,依然神態懶散,優雅地吐出第二個橄欖核后,才緩緩地回身望向發聲者。
發聲者是個容貌和陽遙韓有得比的女子,正統古典美人的臉型,配上擦着金銀雙色眼影的銳利眸子;以女子來說一百七十公分左右的身高算滿高的,若是男子的話則剛好。端麗的面龐是時下最流行的小臉型,小巧的臉蛋好象單手即能覆蓋;跟陽遙韓近乎幽魂的透明肌膚相比,眼前的女子則在雪白里透出一抹健康的紅暈,看來煞是美麗,直長的黑色秀髮直到美人腰間,那柔柔亮亮、閃閃動人的感覺,不是那些離子燙的女星可以比擬……霎時,馮涵鏡完全忘了那抹紅暈是因他而起。
「你有種就再給我說一次!」女子略微低沉的聲音,即使在發怒中聽來一樣迷人,至少馮涵鏡就被迷得一愣一愣的。
馮涵鏡從沒想過,這輩子會被女人給吸引住,打從國中愛上一個男孩后,他就不曾將目光放在女人身上,沒想到女孩子中有這般美麗強悍的生物,她怒瞪他的目光像是在保衛地盤的猛獸般,說有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我說……女人只是陪襯品,怎麼,妳有意見嗎?」
馮涵鏡笑笑,像在顧及自己的面子,又想引起美人注意般,毫不掩飾地重述剛剛的話,也不管留給美人的印象是好或壞,反正有印象總比沒印象好。
「有!意見可大了!」
美人大吼一聲后,以想不到的強大力量揪住馮涵鏡的領子,看似瘦削的手臂一舉,狠狠地往馮涵鏡臉上揮去。
陽遙韓被嚇得急忙跳開,店裏其它客人也開始騷動,酒保表情複雜,好象在處理與不處理間猶疑不定。
在酒保猶疑時,美人用力將馮涵鏡拽到地上,用腳一下一下地踢着,馮涵鏡在PUB混的這幾年還沒有人能打倒他,沒想到今天竟然敗在美人腳下。
「救命啊!救……救……救命……」馮涵鏡的呼救,在美人兇惡的目光下,沒人敢理睬。
他試圖爬離美人的攻擊範圍,但美人左一腿右一腳,力道控制得恰到好處,既不傷到馮涵鏡的五臟六腑,又足以使馮涵鏡無法從地上爬起,只能狼狽地趴在地上哀號、討饒。
「女人是陪襯品!你媽要是聽到這話不知道有多傷心,你是不是娘生的?當女人已經夠衰了,生小孩痛、養小孩累,就算不生不養每個月來一次的那個也很痛苦,你知不知道?」美人以她略微低沉的聲音怒罵著,彷若馮涵鏡的話犯到她畢生最大的禁忌。
「知……知道了。」被打得滿頭包的馮涵鏡,連忙順着美人的話道。
嗚……他前一秒鐘才覺得美人好漂亮,真想娶回家當老婆,怎知美人下一秒鐘就開始K人。好痛!他今天真是衰到底了。
「知道就好。」美人滿意地點點頭,最後再補上一腳,旋即瀟洒地轉身往內室走去。
「唉!」酒保望着美人的背影,搖頭輕嘆。
「你沒事吧?」一等凶暴美人離開,陽遙韓快速跑到馮涵鏡身邊,關心地詢問他的情況。
陽遙韓端麗姣好的臉染上些許失措,媚眸中更露出一絲歉意;沒辦法,美人實在太過兇悍,他無能為力也不敢幫他擋拳腳,況且……他跟馮涵鏡的交情也不是很深厚,而他的身子又有主人了……所以,只好對不起馮涵鏡了!死道友不死貧道是他的處世格言,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事後安慰一番。
「她走進裏面了!?」
馮涵鏡完全沒有責怪陽遙韓的意思,事實上他壓根兒什麼都沒想到,只是雙眼發直地望着美人消失的方向,帶着盛怒和某種複雜的情緒,一心想追問凶暴美人的行蹤,連傷處的痛都喚不回他的神智。
「嗯,你的傷沒事吧?」陽遙韓簡單地響應后,繼續關心馮涵鏡的傷勢,剛剛見他被踢得毫無招架之力,可見傷得不輕。
「裏面的?居然是裏面在賣的人。」馮涵鏡失笑道,心裏半熄的火苗又熄了一些。
「既然是在賣的,我就不信我買不了妳。」馮涵鏡得意地道。
「沒有用的。」一旁的酒保悠悠地說著,並且大剌剌的拎着瓶啤酒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
「為什麼?」馮涵鏡和陽遙韓異口同聲地問。
馮涵鏡望着姿態閑散的酒保,不禁在心裏打了個問號,難不成剛剛事情發生時,他也晾在一旁看,沒有半點阻止的意思?不會吧!世界上哪有看着客人被揍而不管的店員,他如果是澳大利亞籍的客人--「澳客」也就算了,可他又不是。
他是哪裏惹到酒保了?不會呀,他每都有付錢啊!
「剛剛那個人,是我們店裏的保鏢,你買不到他的。」酒保淺飲着啤酒,以冷冷的口吻道。
「呵呵,怎麼可能?咦!保鏢?」馮涵鏡和陽遙韓再度默契超好的同聲笑出,又同時以訝然的表情發問。
「對,他就是風情月債的保鏢。」酒保一張見怪不怪的臉,似乎問此類問題的人,馮涵鏡並不是第一個被修理的,當然也不是第一個。
「女人當保鏢!?」
「原來是他啊,我還以為非要到裏面才見得到,沒想到在外面就能看到他!」
這次,馮涵鏡和陽遙韓各說各話,雖然陽遙韓喜孜孜的臉,讓馮涵鏡瞪大了眼不悅至極,不過他依然獃獃地笑着。
「你知道她是誰?」馮涵鏡毫不憐香惜玉地一把抓起陽遙韓劇烈的搖晃着,試圖逼出答案來。
「呃……有所耳聞,不過並不認識。」望着神色嚇人的馮涵鏡,陽遙韓連忙澄清,以免淪落為出氣筒。
「不認識……你剛剛說了什麼?你現在竟然敢跟我說不認識,難道你剛剛沒講什麼嗎?」馮涵鏡慍怒地瞇起眼睛。
他雖打不過凶暴美人,不過陽遙韓這撮小小的鹽巴他並不放在眼裏,而且他剛才被打得痛斃了,正好拿陽遙韓來出氣。
「因為風情月債的天使保鏢很有名啊。」陽遙韓語帶委屈。
是馮涵鏡自己見識不廣,連風情月債的名人都不曉得,還來怪他知道凶暴美人的身分。
「天使保鏢!?她那個樣子什麼地方像天使了?說是惡魔還貼切點。」馮涵鏡不以為然地搖頭。
他放開陽遙韓,回復他平素閑適的神態,坐回吧枱邊優雅地喝着他尚未飲盡的酒,在旁一臉委屈、憤恨的陽遙韓,卻因站不穩而跌坐在地。
「難怪你們剛才沒人來救我,連店裏的酒保也沒來探望一下,原來你們早連成一氣,完全不把客人的安危放在心上,要是我被打死怎麼辦?我死在店裏對你們也會造成影響吧?說不定會因此而倒閉。」馮涵鏡故裝委屈,搖頭嘆息之餘順便擠出幾滴眼淚來欺騙世人。
「你死了倒也是善事一件,相信老闆會願意的。」酒保說出內心話,其它更惡毒的話才到嘴邊,即被出現在眼前的兩張千元大鈔所阻。
「他被稱為天使不是因為甜美似天使,而是因為他是個男的,似男又似女,和沒有性別的天使相似,再加上他實在長得美,叫天使非常適合。」
酒保飲干剩餘的啤酒,在收拾空瓶前,笑笑地道出一切,原想讓對天使保鏢有遐想的馮涵鏡死心,偏偏馮涵鏡就是喜歡男人,凶暴美人是個男人,對馮涵鏡來說是件再好不過的事。
「男的!」馮涵鏡聽完,登時喜上眉梢。
美人若是女的他還需要好好考慮,既然是男的……哈!對他這同性戀來說,男的比女的更完美!他就知道,他怎麼可能會對女人動心,呵呵,男的啊,長得真是不錯,如果能追到手就太好了。
馮涵鏡一個不小心笑太用力,扯動方才被踢傷的地方,心底才湧起的邪念,霎時轉為憤恨,此仇不報非君子,就算他打不過他,至少也要罵他一頓。
「他在這裏有個花名叫涵涵,平常漂亮得要命,不過一般男人見到他卸妝后的模樣,再強的心臟都會受不了。」酒保說了個沒人笑的笑話,空氣里除了其它客人三三兩兩的談話外,只剩他的乾笑。
雖然天使保鏢有個道地的花名--涵涵,不過他的本名「凌貝平」倒是很好聽。尤其是貝字,令人直覺地聯想到寶貝。
「鹽巴,你有進去內室的會員證是吧?」馮涵鏡沒理會一旁乾笑的酒保,像想到什麼似的,嘴角微微揚起,他的笑容令人不禁連想到「意圖不軌」四字。
「你現在有興趣啦?不知是誰剛剛才說:﹃如果送上門的都用不完了,我又何必自己去買,買來的又不一定是全新的,若買個半舊不新的還不如不買,省得買了之後還要想法子丟掉,多麻煩!﹄。」陽遙韓沒好氣地應道,順便把馮涵鏡的話一字不差地復誦。
「過去就讓它過去,計較這麼多幹嘛?」馮涵鏡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道。
「哦?是嗎?」陽遙韓完全不反駁,逕自走向吧枱,要酒保開瓶龍舌蘭,並點了幾碟小菜。
「你別太過分!」馮涵鏡忍不住對陽遙韓的舉動皺緊眉頭,聲音也跟着沉了幾分。
馮涵鏡知道要陽遙韓幫忙,得付掉這頓的錢……可是他竟然開了瓶酒,又點了好幾樣價格不菲的小菜,未免太過分了!
「我記得店裏有魚子醬,來兩瓶吧,那個配香檳超好。」陽遙韓絲毫不理會馮涵鏡,繼續向酒保開出菜單。
「你真是太--過分了!」馮涵鏡咬牙切齒地道。
錢他不是沒有,只是他不爽付。陽遙韓竟然趁火打劫……算了,為了大局忍一時之氣,哼!風水輪流轉,他就不信他沒有求他的一天,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一定要讓陽遙韓後悔今天的所作所為。
「不好啦!」陽遙韓笑得好不高興,旋即轉向酒保說道:「通通記他帳上。」
「你……」馮涵鏡成串的髒話尚未出口,眼前便出現一張漂亮的金卡,瞬間堵住他所有的話。
「慢走,不送!」陽遙韓頭也不回地朝馮涵鏡揮揮手,開始淺飲他的龍舌蘭,當然,在呷進一口龍舌蘭之前,他絕對會含一小撮鹽巴,舔一下切片檸檬,品嘗龍舌蘭的最佳風味。
不到一分鐘,空氣里馮涵鏡的身影已經消失,足見離開之迅速。
「我同情天使。」在喝下一口龍舌蘭前,陽遙韓悠悠道。
「我倒同情馮涵鏡,希望他別被天使的拳腳打成豬頭。」酒保以一副與我無關的神情說著。
「我想,兩個人應該都會很慘。馮涵鏡會變成豬頭,而凌貝平會被氣死。」思忖數秒后,陽遙韓下了結論,然後,繼續安適地喝他的酒。
在他們的故事裏他只是配角,什麼煩惱輪不到他,他僅需好好地、一點也不浪費地將酒喝盡,吃完魚子醬,然後回家睡覺,等着看馮涵鏡的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