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兩位,這邊請。」唐府家僕必恭必敬引領彤弓和言嘉前往夜宿的客房。
相鄰的兩間房,是唐家為二人所預備。
「白少爺,若您有什麼吩咐,傳令一聲,我們即刻前來。」
「我知道了,謝謝。」
打發走下人,彤弓鬆了口氣。
「這一天總算結束了,我從來下知道應酬居然這麼麻煩。那個唐老爺話多得跟什麼似的,一整晚下來,我的身家狀況都被他掏空了。」彤弓搥搥肩,疲累的很。
言嘉沉默,若有所思地雙手環着胸。
彤弓見狀,手肘撞了他一下。
「你在想什麼?」
「我只是覺得唐老爺對你的態度不像待一個對手,倒像是……」言嘉挑了她一眼。
彤弓會心地揚起嘴角,答道:「岳父看女婿,是吧?」
言嘉頷首,眼梢漾着讚許的同意。
「不管他打的是什麼主意,我都不會輕易讓他稱心如意。」彤弓自信滿滿的。
「怕的是妳奈何不了他。」梗在言嘉心頭的預感愈來愈不舒服。
老爺一定也清楚唐初齡的目的,所以才故意要彤弓赴此「鴻門宴」。倘若真是婚事,彤弓的秘密不就……
怎麼搞的?他的頭痛似乎從早上起就愈發劇烈。
「反正這事兒尚未確定,明天再談好了。」他得趕快上床,不然隨時有倒下的可能。
言嘉轉身欲踏入房,彤弓忽然抓住他的手。
言嘉吃驚回頭,看到彤弓擔憂的黑眸,定定凝視他。
「怎麼了?」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彤弓的手不提防地摸上言嘉的額頭。「果然……」
言嘉倉皇後退。「我怎麼了嗎?」
「你這笨蛋,發燒了都不知道嗎?我今早看你臉色就不太對,適才用飯時你的精神又恍恍惚惚,我就猜到是生病。我現在馬上去請大夫。」
「等等!」言嘉趕忙抓住彤弓,霎時身子支持不住而倒下。
「言嘉!」彤弓一把攙住言嘉,心焦如焚地喊道。
「不過是染了風寒,別麻煩人家……」言嘉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如此氣若遊絲地,大概是昨晚在門外一夜不寐的緣故。
「你瘋了啊?」彤弓急的大罵,懷裏的言嘉溫度有上升的趨勢。「我現在扶你進房,你給我好好躺着歇息,我去找大夫。」
意識逐漸模糊的言嘉,早已聽不見彤弓着急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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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弓細心地為言嘉更換額上的毛巾,下人在一旁想要插手,她卻拒道:「不用了,這裏有我就行了。你們先下去吧!」
「是。」下人關上門。
寧靜的夜裏,燭光熠熠,映射出床沿人兒的憂思。
「你呀!老是撐着身子陪着我,搞得自己身體出毛病都不知道,還虧你醫書讀了千百本呢!」進房后,彤弓的視線沒有離開過言嘉。
她喃喃在口裏,目光溫柔似水。
她應該早點注意到,長途的車馬跋涉對他可能造成的疲累。
興緻勃勃出門的是她,卻完全忽略言嘉的狀況,不問他意見就硬拉他出門。她總是任性而為,但言嘉卻未曾吐露半點抱怨。
一直如此,言嘉都在忍讓……
彤弓輕觸他的臉頰,熱度稍微減退,她再度換下毛巾,心情釋然了些。
她托着腮幫子,看着這張她熟悉了八年多的臉容。憶及往事,她突然漾起笑意。
桃花精……第一次見到他,她真的將他視為花精。然而,時日奇妙的流轉,卻已將他刻畫成彬彬俊秀的男子。
凝視間,一抹異樣感闖入彤弓的心房。她想視若無睹,卻怎麼也忽視不了眼前的臉龐。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彤弓不自覺地握住言嘉的手掌,粗厚而溫暖,相形之下,她的手掌倒顯得嬌小稚嫩。同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卻造就出不同身軀、相異的個性。
不知為何,她一點都不排斥自己的身體,自從遇見言嘉后……
言嘉額頭冒出涔涔細汗,呻吟聲破碎地發自他口中。
聞聲,彤弓猛地抽離手,心跳不明就裏地噗通噗通地響,在此寧謐里,顯得大聲無比。
言嘉緩緩張開眼,彤弓雙頰微緋的模樣正落在他眸中。
「彤弓……」他的頭仍然沉重。
「怎麼樣?覺得好點了嗎?」彤弓為他拭去汗液,問道。
「你怎麼還不去睡?夜深了。」
彤弓沒好氣地。「你先顧好你自己再說,大夫說你疲累過頭,又染上風寒,所以才會不支倒地。明早煎帖葯,服用個兩、三次就可以了。」
「大夫都這麼說了,那你可以放心回房。」言嘉忍着暈痛,掛起勉強的笑顏,為免彤弓的擔心。
「開什麼玩笑?你的燒還沒全退呢!我不顧着,誰來顧?」
「唐府多的是下人,隨便找一個都有。不過,話說回來,我是你隨行的男僕,沒道理要求他們。」
「怎麼?男僕就不是人?何況,我什麼時候把你當僕人過?我們可是朋友,既然是朋友,照顧你這點小事,我親自來做,合理之至。交給他們,我不放心。」彤弓理直壯地說道,然而聽在言嘉耳里,卻是喜愁參半。
喜的是,彤弓如此重視這段友誼;而愁的也正是……他們是朋友……
「明天唐老爺不是要帶你遊玩靖安嗎?現在再不休息的話,明兒個可會沒精打采。」
「想玩隨時可以玩,可是你若不在,玩起來就沒有意思了。」彤弓淘氣地眨眨眼,言嘉心頭漲得滿滿的。「等你痊癒,咱們再玩個夠!」
望着彤弓天真的笑靨,言嘉百感交集。
未曾改變與已然改變,對的是誰?錯的又是誰?
能夠的話,他多希望上天驅走他內心那不可有、不該有的念頭與情愫,然後,回復成最初的朋友狀態,獨有單純的友情橫於彼此之間,毋需痛苦,也不需掙扎。
「彤弓,可以借你的手嗎?」
「好……」彤弓獃獃地伸出右手,言嘉包住她的手掌,粲然一笑。
「我想睡了,不介意我這樣握着吧?我覺得這樣好像比較好入眠。」
記起剛剛自己也做過的動作,彤弓點點下巴,將羞怯硬生吞進腹里。
說什麼也不能讓言嘉發覺她奇怪的心思?他們是朋友啊!
「謝謝。」言嘉徐徐闔眼。
如果不能牽一生的手,那麼僅此一晚,他也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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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壯大漢守於閨房前,門內的唐亦晴神態冷漠得令人感到可怖。
「你知不知羞恥?竟然拎着包袱要私奔!如果被人發現,我這張老臉要往哪兒擱?」唐初齡氣憤填膺,他唯一的女兒居然惇逆禮教至此!
「你為你的面子,我捍衛我的愛情,不都一樣嗎?」唐亦晴的語氣與她的表情一模一樣。
「荒唐!這兩件事豈能等量視之?」
「也對,怎麼說我的行為都比你真誠多了。」唐亦晴自始至終瞧都不瞧唐初齡一眼。
忍無可忍下,唐初齡甩下一巴掌,清脆的響聲並沒有在唐亦晴臉上造成多大的震撼,她依然面不改色。
心已冷,絕望已至,她不會奢望任何回心轉意降臨在她爹身上了。
「你給我聽好,你已是白家的媳婦,倘若膽敢再去找袁之賓那渾小子,我會讓他在世間自此消失。」
唐亦晴的神情產生了變化。
「這次你逃跑的事我就不追究,千萬別有下回,否則就不只是給袁之賓一頓拳腳這麼簡單。」唐初齡警告道。「白少爺現下已在唐府作客,你最好聽話,乖乖地去打聲招呼,會一會你將來的夫婿。」
「他來了?」唐亦晴頓時殺氣逼人。
但唐初齡並末覺察。「總而言之,找個機會見見面,你就會了解袁之賓和他相比,簡直如草芥與樹木,無從比起。」
「我會的。」唐亦晴瞳眸閃爍着恚意的光彩。「我會仔細深入明了我未來的丈夫,是如何的出類拔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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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上午,言嘉的氣色已恢復泰半,唯有腦袋瓜子還有點發昏。因此,仍躺在床上休息。
彤弓堅持親自到廚房煎藥,並且已經耗上一個多時辰。
房間裏只剩下言嘉和他均勻的呼吸聲。
門緩慢地被開啟,來者步步俏悄無聲地接近床上的人兒,懷中亮出的匕首,與其猙獰的面孔相映和。
雙手持緊刀柄,盡全力要往下刺去之際,忽然天外一顆石子飛來擊中手背,疼得她不得不鬆手。
門口的彤弓躍身上前,擒拿手毫不留情地施展,什麼憐香惜玉她才不管。
她只明白一件事,誰敢傷害言嘉誰就別想活命!
「你是誰?為什麼要攻擊言嘉?」彤弓幾近冰凍的口吻,令原本下定決心的唐亦晴不禁打了寒戰。
「他……他不是白彤弓?」糟了,她似乎搞錯對象。
言嘉聽見細碎的嘈雜,迷迷糊糊地起身,赫然發現床緣上的匕首與眼前的景象。
「怎麼回事?彤弓。」
聽見言嘉的叫喊,唐亦晴如銅鈴般瞪着彤弓。
「這女的拿把刀,莫名其妙要朝你刺去。」彤弓的手勁加強,唐亦晴蹙眉,卻不喊痛。
言嘉下床,拉開彤弓的手。
「她好歹是個女孩兒,你這樣會弄疼她的。」
「她要殺你,你還替她講話。」彤弓頗氣結,不情不願地鬆手。
言嘉體貼地攙起她,讓她安然入座。唐亦晴先前的氣勢剎那間消失,眼波隨着言嘉流動。
「你真的想殺我?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面對言嘉柔和的詢問,唐亦晴一時結舌,答不出半個字來。
「喂!你是唐府的人嗎?看你的穿着,不像是普通丫鬟。說!你到底是誰?」彤弓不客氣地高聲問道。
「你會嚇到她的。」
「你幹嘛對她那麼好?她想殺你欸!」彤弓不是滋味地撅着嘴,非常看不慣言嘉的溫柔,尤其是用在別的女孩身上。
「我……」唐亦晴輕啟朱唇。「我是唐府的大小姐,我要殺的人不是你,是白彤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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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弓在言嘉的勸告下,才勉為其難靜下心聽完唐亦晴的敘述。
「成親?跟妳?」彤弓這下子嗚呼哀哉。「拜託、你們唐家沒別的女人了?」
唐亦晴霎時滿臉通紅,嗔道:「你以為我想嫁給你啊?」
「這句話應該由我開口,我可不想娶個準備謀弒親夫的女人,又不是天下女人全都死光了!」
「彤弓,你就少說幾句。」言嘉特意隔開她與唐亦晴的距離,避免口角繼續滋生。
「你站哪邊的,言嘉?」言嘉一再的護衛,令彤弓十分下悅。
唐亦晴不過是個素昧平生的女孩,哪裏值得他如此退讓?
「咱們平心靜氣而論,想個解決方法,不是好過針鋒相對嗎?」言嘉為的是如何取消婚事,無奈彤弓單單着眼於他的不公平對待。
「那你該對這位大小姐說。她持刀進房打算殺人,夠平心、夠靜氣了吧?所謂冤有頭、債有主,決定婚事的人又不是我,她怎麼不一刀砍了她爹,偏偏尋我出氣,我倒不倒霉?」話說得唐亦晴垂首慚赧。
「你今兒個怎麼了?你平日不是這麼不講理的人。」
一語擊中彤弓的心扉。素來具有正義感的她,對此類事情應該搶着出頭,而非一味地作對。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一瞧見言嘉待唐亦晴的模樣,就不自覺起了巨大的反感。
氣氛陷入僵着的狀態。
「對……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不分青紅皂白。我以為是白家主動提親,所以……」唐亦晴歉聲打破氛圍。
言嘉暗地裏打量唐亦晴。一般來講,能攀得白家如此姻緣,按理少有女子不會心動。唐亦晴看起來不像性傲孤高者,那麼必定已有心儀之人,才會不惜以強烈行動來表達她的心意。
「唐小姐,恕我冒昧,請問你是否已有所愛之人,所以不想要這門親事?」
唐亦晴一楞,心裏着實佩服言嘉的觀察能力。
「如你所言。」她大方承認。
「那你直截了當拒絕不就得了,何必繞此迂迴路途,搞得人仰馬翻?」彤弓搶在言嘉前說道。
「能的話,我就不會出此下策。」
「你喜歡的是誰呢?為什麼你爹不答應?」彤弓問道。
「他……他是我的未婚夫,可是我爹嫌貧愛富,一得知他家道中落,立刻兀自將婚約解除。我堅持不肯,卻拚不過我父親的自私自利。」唐亦晴垂瞼的憂傷,撼動了彤弓的心房,頃刻之際,先前的不滿全然無蹤。
她豎眉為唐亦晴不平道:「什麼父親?!不把自己女兒的幸福當一回事,隨隨便便將她嫁出去,太可惡了。你放心,這個公道我一定幫你討回來。」
彤弓貿然就要出房門,幸而言嘉制止。
「你現在想幹什麼?」
「解除婚約啊!」彤弓再合理不過地答道。
「虧你平常機靈過人,怎麼這會兒腦袋鈍僵了?」
「難不成你要我們兩個任由他們擺佈終身大事?」
「當然不是。可你想想,以唐老爺待你的態度,他有可能輕而易舉撤消婚約嗎?而且,此事一個巴掌拍不響,縱使過得了唐老爺那一關,老爺呢?他不是那麼好講話的人。因此,最好先回宜豐,從老爺身上下手較快。」言嘉理智地分析,彤弓思索后,不住地點頭。
她轉向唐亦晴,眼神堅定地,口裏信誓旦旦地保證道:「你不用擔心,棒打鴛鴦這種事我絕對做不出來,我不會讓你成為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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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證歸保證,事實卻是意外地殘酷。
返回宜豐,在白錦川座前,彤弓巨細靡遺、加油添醋地描述自己與唐亦晴互不相配的原因,以及解除婚約的決心。
想不到換來的卻是蠶眉攢蹙,與參不透的神情。
「唐家小姐素行端莊、賢淑有禮,你有何不滿意的?」
聞言,彤弓呆住。她爹是怎麼聽話的?她已經講得如此明白,他沒道理聽不懂?
「我並非不滿意,而是我們兩人根本不相意愛。如果我娶了她,豈不是害了我們自己嗎?」
「婚姻之事,何需談情說愛?父母作主,媒約為言,合禮即可。你若不喜歡她,屆時過門后,爹可以允許你再另覓他人為妾。」
「爹,你這種心態將置唐家小姐於何地?」彤弓氣憤得握緊雙拳,爹完全把這場婚姻視為圖謀私利的玩物!「她完璧無瑕一個女兒家,嫁人非所愛,誤其一生,你忍得下心?」
「白、唐兩家的結合,對於彼此未來的發展有多大的裨益,不是你這黃口小兒所能想像的。總而言之,婚約已訂,誰也不容更改。」白錦川警告般地睇她幾眼,步出內廳。
彤弓立於當下,牙根幾乎要咬出血來。
又是一樁利益婚姻,跟大姊嫁入莫家的情形相去不遠。
為什麼……他們白家的孩子總是如此任人擺佈?她實在不甘心!爹的眼中除了名利外,就下能挪點空間給她們嗎?
而且以她的身分,如何迎娶一個黃花閨女進門?這笑話將怎麼收場?
「彤弓。」在門口佇候的言嘉,將之前的對話聽了大半去。「我看你就遂了老爺心愿,娶下唐小姐吧!」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彤弓怒視眈眈地。
言嘉明白彤弓現下的慍恚,但仍慢條斯理地回答,「成家立業,是老爺對你必然的期望。今日妳不娶唐家小姐,往後老爺肯定會再塞給你另一個大家閨秀。與其以後兩敗俱傷,倒不如現在迎娶一個對你沒有遐想的女子,不是更好嗎?」
「那唐亦晴呢?她怎麼辦?我向她保證過了,怎可出爾反爾?」
「她不嫁給你,同樣得嫁與他人。以唐老爺逐名奪利的個性,不可能同意她與她原本的未婚夫成親。合巹於你,對她反而是最好的。」言嘉一番勸詞,使彤弓的慍色漸趨和緩。
她的婚姻……是和一個女人弄假拜堂,斷送彼此的幸福……然而,縱然不依父親,她又能於何處覓得幸福?
屬於她的……一生的……幸福?
彤弓不由得閉眼長嘆,繼而望向言嘉,瞬間飛掠而過的念頭令她心弦大震。
她在想什麼?他們只是朋友,親如家人……
「言嘉,你確實認為這場婚姻對我和唐亦晴會是最好的打算?你要曉得,一旦我成了親,我可能就……」彤弓幽幽地岔移視線。「我可能就不再是自由自在的白彤弓了。」
「我相信唐家小姐不是不講理的人,若將事實告知,她必能諒解。請她等候時機,俟機會來臨,她與她未婚夫終能有情人成眷屬。這樣的理由,她一定會接受。而你,就可避開身分的泄漏,光明正大地繼續做白家的少爺,內有妻室,再不會有人說你的閑話。」言嘉替彤弓考慮好每一個細節,為的就是不讓彤弓受到一丁點傷害。
太過俊美的容顏,總免不了街頭巷尾的耳語。娶親一事,或許可以終止這些蜚語流言。
彤弓攤手,言嘉言之有理,她不接受都不行了。
她淡笑道:「我擔心到時唐亦晴恐怕會在新婚之夜刀劍相向。」
「你的身手,鐵定抵擋得了。」言嘉毫不憂心地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