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五日後
「失足落水?」艾宅大廳里的眾人莫不震驚。
「怎會?亦晴昨天還好好的啊!」春晨壓根兒不敢相信。
彤弓面容憂戚地緩緩說明:「我與言嘉已經通報官府處理,只是至今尚無消息。」
「不過去賞座玄武湖,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春晨幾乎快哭出來。
艾虎嘆道:「玄武湖深度不淺,這一落,恐怕凶多吉少。」
彤弓低首,目光斜瞄言嘉,兩人暗自使弄的眼色,全看在小曼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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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沿着長江順流而下,至鎮江,北駛向運河。
「你不後悔?」依偎在袁之賓懷裏的唐亦晴倏地抬頭,注視問此話、帶愁容的他。
「為什麼?」
「此番前去京城,人才濟濟,我不見得有出頭的一天。但白少爺他就……」
「若論后侮,我不是更該反問你嗎?」唐亦晴灼灼目光鎖住他。「我曾經是彤弓的妻子,你……不介意?」
袁之賓搖搖頭。「我一心一意渴望能與你重逢,甚至一生與你相伴,其他的事我根本不在乎。」
唐亦晴心頭漲着滿足的嬌羞。「可是當時你不肯認我,我的心幾近被扯碎。如果事後不是彤弓敘述的一番話,我真要以為你已經忘記還有我的存在。」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袁之賓捧着她的雙頰。「我只是希望……」
「我能幸福嗎?」唐亦晴吟吟笑着,撥落袁之賓肩前的黑髮。「你難道不懂嗎?我的幸福除了你以外,誰也給不起。」
袁之賓動容不已,將她緊緊抱住。
唯一……他們是彼此的唯一……
「我從來沒有忘記,『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這詩句我一直傍在身上。」
「我相信。」
船中身影相互依倚,潺潺流水奏起和鳴的樂章。
「之賓,你知道嗎?其實,我和彤弓是對有名無實的夫妻。」唐亦晴迎上袁之賓詫異的瞳眸,含着預料中的捉弄意味。「她……已經有個深愛無比的心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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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曼暗中將彤弓、言嘉帶進房內。
端坐椅上的小曼,呈現出一股威不可犯的氣勢。彤弓見狀,猜想她大概知曉實情了。
「失足落水是假的吧?為什麼說謊?」小曼佛然作色地以手語問道。
彤弓瞧瞧言嘉,言嘉莫可奈何地聳肩。
「二姊,你先別生氣。」彤弓細細將因果道來。
小曼聽罷,覺得簡直不可思議。
「你這麼做,可知道會招來多少事端?你怎麼對唐家人交代?萬一他們追究起來,你難辭其咎!」
「這是我答應亦晴的!何況他們本來就是未婚夫妻,理所當然要在一起,我們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彤弓振振有詞地解釋。
「你做事老是顧頭不顧尾,你想想看,單單一個落水,生死未卜,多少人會為亦晴擔心?春晨不就傷心了好些時候嗎?更遑論唐家人。」
「唐家人若真為亦晴着想,當初就不該為利將她下嫁於我。這種自私自利的傢伙,根本不值得我們去顧慮。」
小曼嘆了口氣,她實在拿她的么妹沒有辦法。她從來就是一無所懼,正義戚強烈的孩子。
小曼望了望彤弓身後。「言嘉,這個計畫你也有份,是不?」
言嘉不好意思地搔搔頭。「事實上,這全是我的主意……」
「跟言嘉沒有關係!」彤弓即刻截斷言嘉的坦承。「二姊,你要怪罪的話,我一個人承擔。」
彤弓為言嘉出頭的情形,小曼看多了。
「我並沒有要怪罪任何人。」小曼沒好氣的。「那麼,以後的事怎辦?」
「唐家那邊我自然會負荊請罪。」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指的是你們兩個。」小曼眼神勾着兩人相覷的怔容。「不論留在南京或回到宜豐,難道你們想一輩子枱面上都是這種主僕關係嗎?」
別人或許看不出來,近來彤弓與言嘉眼神舉止,總是隱藏曖昧,她一窺便知。
彤弓默然垂首,言嘉抿唇不語。
未來,他們不敢想,更不知從何想起。
「你們該好好為你們的將來打算。」小曼其實也知道,這對他們有多困難。
身分的隔閡、性別的隱瞞,如此之結,誰能解得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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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房外,彤弓愁緒百繞。
「言嘉,我……」
言嘉輕執她手,溫柔地說道:「不要想太多,如果事情改變不了,就暫且放任吧!」
「你真不後悔,這種沒有未來的愛情?」彤弓惴惴地掙扎,提起勇氣接著說道:「假如你要反悔還來得及,我們可以……可以就此……」她發覺她講不出口,要她和言嘉分手,實在比錐心更殘忍。
「你捨得?」言嘉神色瞬時慍悒。
彤弓怯怯地抬眸,片刻后,低頭使勁地搖首。
「總會有出路的,你不用擔心。」雖是把握的口吻,然而言嘉心中比誰都清楚,他們所要走的路,必定是坎坷崎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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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春晨匆匆忙忙尋了艾宅上下,碰巧遇上正要出門的言嘉與彤弓。
「瞧你滿頭大汗的,怎麼回事?」言嘉笑問。
「唉呀!言嘉哥你在就好啦!城南的成府派人來,說他們老爺不知何故突然昏厥,派人過門找大夫。」
「艾大夫不在嗎?」
「師父今早與師母出門,到城東探視李老伯,藥鋪只剩我們幾個人在打理。我看你就走一趟,成府人好像急的很,在前門等着。」
「我知道了,我先去拿藥箱。」言嘉倉卒回房。
彤弓聞言,忖度着。見春晨轉身,忙拉住她。
「那個成老爺,叫啥名字?」會這麼巧嗎?
「白少爺不知道嗎?他可是我們南京數一數二的首富呢!他叫作成懿行,成功的『成』,懿德的『懿』,行為的『行』。」
果然是他!
彤弓大喜,連忙回頭喊道:「言嘉,我也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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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弓以助手的身分順利隨着言嘉進入成府。
一踏人大門,彤弓不由得嘆為觀止。無怪乎成老爺被稱為首富,光從大門至大廳這段距離,她與言嘉不知步行了多久,沿途兩旁儘是青翠絢麗裝飾其間,在此初冬季節,不免令人嘖嘖贊奇。
只不過,有種深切的孤獨感,縈繞四圍。
總管將二人領至後進內房中,一老者躺於床,奄奄病狀。
彤弓細看他面容,正是與她們搭船同往南京的成老爺,只是雙頰比初見面時瘦弱許多。
「你認識他?」言嘉瞧彤弓神情悲傷,低聲問道。
「嗯!我們在九江結識,我和亦晴就是搭他的船上南京。」彤弓看着言嘉,突然間,一股熟悉的似曾相識湧上心頭。
一種神似感……彷彿在哪裏有過……
彤弓瞳孔倏地放大,視線在言嘉與成老爺間來回。
對了,她當初之所以會覺得成老爺好像在哪見過,就是因為言嘉!他與言嘉有種極為相似的契合!
言嘉上前,屏息為成老爺把脈。
「怎麼樣?」總管緊張地手心出汗,迫不及待地詢問病情。
半晌,言嘉轉向他,笑容可掬。
「放心,成老爺是虛火上身,不礙事的。如果我猜得沒錯,他近來肯定吃了不少上火的補品?」
總管用力點頭。
言嘉接著說明,「因為這樣才導致體內火氣更加高揚,以致不小心衝上腦門,控制不住,自然容易昏倒。我開張葯帖與適合的食物給你,你依單子照料成老爺的飲食即可。」
「非常感謝你,駱大夫。」總管溢露感激之情。
言嘉欲起身,無意中卻瞥見床頭的一塊紫光麒麟玉佩,他下意識低首瞧看自己的玉佩。
他微抖着手將之拾起,持定呼吸,緩緩翻面。其上刻的字,令言嘉神色愀然大變。
完全一模一樣……顏色、形狀,甚至是生辰八字……他的生辰八字……
彤弓見言嘉表情古怪,湊身探看。
「這個是……」
「哎呀!這玉佩怎會離老爺身呢?」總管訝異道,將它拿過來。「這可是我們老爺的貼身之寶,半刻都不能離身的·肯定是換衣服的時候,不小心掉落。」
「這是成老爺的東西?」彤弓比言嘉還要惶恐。「他打哪兒得到的?」
「說來話長,其實這玉佩本有一對,後頭刻着我們少爺的生辰,是我們夫人買來,送給老爺少爺各一塊。可惜夫人少爺在十幾年前意外落水失蹤了。」
彤弓掩口驚呼,慌張拉着言嘉的衣襬。
「言嘉,那麼他不就是……」
「總管,我回去會將葯帖開好,與藥材一併送到府上。我先告辭。」言嘉沒讓彤弓有說完的機會,倉卒地頭也不回走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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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嘉!」任憑彤弓如何叫喊,言嘉就是不應聲,直至離開成府。「你是怎麼了?成老爺有可能是你的親生父親,你為何一副事不關己?」
「巧合!絕對是巧合!」言嘉的聲音聽起來虛虛的。
「紫色的麒麟玉佩,你以為多容易找到兩塊全然相同的?況且生辰都是同樣!」彤弓不懂言嘉在逃避什麼。
「我和妳不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言嘉這一反駁,彤弓頓時無語。「巧合之事太多了。」
「但……但是總得試試啊!難道你壓根兒不想與你的親人相認?」
言嘉閃躲開彤弓疑惑的視線。「我有爺爺和你,足夠了。」
彤弓不滿意這個近似馬虎的答案,她慍道:「你記不記得你我初次相識,你所說過的話?你羨慕我有許多親人陪伴,你渴望和我一樣,不是嗎?」
混亂如墨醮水,迅速在言嘉腦里擴散。
潛意識裏他就是想逃,也不明白為何。父親這個詞語對他而言,不知是多遙遠的記憶?重新拾回,能具備多少真實性?
「就算我確實是成老爺的兒子,可人家會信嗎?他是南京首富,多的是冒充他兒子晃點人的。若我表明,恐怕也只會被當成其中之一,自取其辱。」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彤弓不肯放棄希望。
但言嘉仍舊不願嘗試。「再說吧!」
語畢,兀自步回藥鋪,彤弓無可奈何,凝愁望着他孤回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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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彤弓瞞着言嘉偷偷獨自來到成府。
「你不是駱大夫的助手嗎?有何事來訪?」總管溫文問道。
「事實上,我是成老爺在九江的朋友,此番前來是為探望他。」
「可是我們老爺身體才剛痊癒,恐怕不適合接見客人……」
「拜託你,我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儘快與他商談,麻煩你務必通報一聲。」見彤弓如此焦急地哀告,總管勉為其難進房稟告了成懿行。
得到允准,總管帶彤弓至一亭,其旁綠水環繞,錦鱗悠遊。
「老爺等會兒就過來。」
不到一刻,成懿行緩緩步來,臉色的豐腴紅潤已不若先前的蒼白。
「彤弓?」他似乎非常訝異,笑道。「想不到會是你,我的總管說是駱大夫的助手、我九江的朋友,我一時記不起是誰呢!」
彤弓靦腆地漾着笑。「真是不好意思。駱大夫是我的朋友,聽他要來成府看病,我猜想會不會剛好是你,所以就假裝助手跟來。你身子應該好多了吧?」
「托駱大夫的治療,已經康復泰半。」成懿行爽朗的面容與言嘉漸漸重迭,彤弓更加確定他們父子血緣的事實。「對了,你這趟南京行,找到了你要找的人嗎?」
彤弓微微一楞,沒想到成老爺還記得當時的對話。她淺紅了臉,答道:「嗯!找到了。」
「那就好。」
「成老爺,我看你成府佔地廣闊,想必住了不少人。怎不見你的夫人兒女呢?」彤弓旁敲側擊地問道。
但見成懿行眼一垂,落寞地環視四周。
「我的妻子與唯一的兒子,早在十幾年前就落水而不知所向了。偌大的宅院,不過是用來裝下更多的寂寥與孤獨。」成懿行略渾的眸底,隱沒着長久沉沉的傷悲。
「對不起。」彤弓不自覺心疼難受。「可是你沒再娶嗎?」
成懿行焦距置往邃幽遠方。「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彤弓萬萬沒有想到,成懿行豪邁的外表下,竟蘊含如此深情。窮盡一生孤單,也要守候的人……他的妻子一定永銘他心版,再不可能消逝了。
「他們落水后,你找過他們嗎?」
「尋了幾年,無消無息,不得不放棄了。」他長嘆。「因此我打算今年一過,就把南京的家業打理好,回京城定居。」
「為什麼?你的生意、故鄉不都在江南嗎?這麼一走,可能什麼都會沒了。」彤弓驚問。
成懿行淡淡微笑,搖首。
「你看,我擁有人人稱羨的宅邸、錢財以及權勢名望,然而,沒有人可以與我一同分享,人生路上,我只能踽踽獨行。如果能夠,我倒寧願拋卻一切,但求與我的妻兒相伴一生。所以,尋找不到他們,至少讓我回到妻子的故鄉,感受她曾經感受的;代替她,看看這流轉的人世。」
彤弓感覺得出來,現在唯一能夠支持成老爺的,唯有回憶。人世間縱有山高海深的富裕,終究抵不過情感一片。
「假使……你發現了能與你一同分享的人,你又打算如何?」
成懿行注視她,不懂她意欲何在。
「另一個擁有和你一模一樣紫色麒麟玉的人,就在南京城內。」
出乎彤弓意料,成懿行沒有任何吃驚的表情。
「彤弓,連你也要唬弄老夫嗎?倘若你需要銀兩,開口一聲便可,何必以此手段?」
彤弓張口結舌,她一番誠心,卻叫人踐踏腳下。
「成老爺,你少瞧不起人。我白彤弓做事向來光明磊落、坦坦蕩蕩,我幹嘛為了圖你那幾個銀兩,捏造事實?看來言嘉說的果然沒錯,即使表明,也只會自取其辱。」
「言嘉?」成懿反問,覺得名字有些熟悉。
彤弓立起,趾高氣揚地含着怒氣。
「就是幫你醫病的駱大夫--駱言嘉。你兒子是不是在乙卯年五月初六巳時出生?玉佩後頭刻的是否是這個時辰?言嘉擁有的恰是這樣的麒麟玉!算了,多言無益,反正你也不會相信。」彤弓拂袖,正欲邁開步伐。
「彤弓!」成懿行起身阻擋。「非常抱歉,我的態度確有不對,不該不分青紅皂白冤枉你。但實在是因為有太多人冒充,為要圖謀我的產業,弄得我幾乎心力交瘁。」
「言嘉絕對不是冒充的。其實當他為你治療,發現你隨身的玉佩時,他一直堅持是巧合,這趟我會前來,是出乎己意,他根本不曉得。名利於他如浮雲,他才不是那種愛慕虛榮的傢伙,縱然你要這裏全部的家產送他,他還不見得要呢!」彤弓漲紅着臉,極力為言嘉護航。
「就算你說的沒錯,可是光憑麒麟玉並不能證明他就是我的兒子。」
「言嘉是十多年前在岸邊被人撿着,然後養大的。令郎不是落水嗎?言嘉的背景與此太符合了。」
成懿行若有所思,良久,他抬首。
「你可否請駱大夫過我成府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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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弓半強迫地拉着言嘉來到成府大門。
「你不要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好不好?」彤弓看了好泄氣。
「你不覺得是多此一舉嗎?這樣只會給成老爺添麻煩。」
「你在害怕吧?」彤弓敏銳的目光射進言嘉惶惶然的黑眸里。「滿懷着希望,但結果可能是一場空,你恐懼承受這樣的事實,所以你乾脆選擇逃避,沒有開始,就毋需承擔結果的打擊。」
內心深處全然被透視,言嘉抿嘴沉默。彤弓見他不動,索性步上階梯,親自敲門。
總管早好整以暇在門后俟候。「老爺於後花園治酒款待駱大夫一人,白少爺,麻煩您先請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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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坐於成懿行的對面,言嘉神情局促得可笑。
「在冬意逐漸籠罩的此時,我的後花園還能開出如此燦爛景象,是不是可稱為奇觀?」手持溫酒,成懿行含笑問道。
言嘉對面前的佳肴美酒一點興趣也無,更遑論周遭的美景了。他敷衍地頷首,算是回答。
眼前的男人,會是他失散多年的父親嗎?若不是,他該如何整理那一池早已攪亂且深懷期盼的心湖?
成懿行雖然笑容滿面,然言嘉卻覺得自己處此環境,極端地格格不入。
「駱大夫,是不是菜色不合你胃口?我可以命人馬上重做。」
「不用了,我只是不餓。」
成懿行看見言嘉促刺模樣,他緩緩放下酒杯,立身。
「成府在南京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累積的財富外人無法想像。我白手起家,經過二十多年的努力,才有今天這個局面。可是,如今我卻失去我最摯愛的兩個人。」
言嘉沒有言語,只凝神望着成懿行的忡忡表情。
「十幾年了,這其間多少人假冒我妻兒,欲奪得我家產,弄到如今我已經心灰意冷。」他視線從四圍景色漸漸落到言嘉身上。「假如你是我的兒子,這龐大家產就是你的了。」
言嘉臉色倏地刷白,猛然起身,目光如炬。
「成老爺,如果這頓飯你是用來侮辱我,大可不必大費周章,只要你說一聲,我會立刻走人。」
是他太天真,存着太多的冀望,以為可以雲開見月明,求得真實。現在真實尚未求得,就被誤以為是貪騙之人。
言嘉忿忿欲離去,卻叫幾個下人擋住去路。
「駱大夫,請聽我講完。」成懿行的嗓音在他身後響起。「我想家產若屬於你,一定可以盡到最大的利用,救得更多貧病之人。」
言嘉疑惑地回頭,成懿行大手一揮,下人們紛紛走避。
「跟我來吧!」言嘉像聽話的小孩,乖乖地跟隨,原本的怒恚居然被他一抹溫柔的笑瞬間打散得消失無蹤。
步入曲徑,在彎彎折折、言嘉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情形下,眼前赫然矗立着·一間石房。
「把你的麒麟玉給我。」言嘉依吩咐解下頸間玉佩,成懿行將玉佩嵌入石房外樑上的小洞,不一會兒,石房的大門竟隆隆開啟,裏頭飄出奇異的花香,令人神清氣爽。
「這裏面放的都是你母親用過的東西,自從她失蹤之後,為了不讓它們遭到破壞,我特地建造這座石房來保存。除了當初她所買的兩塊玉佩外,任何人都打不開這座石房。因此即使有人拿紫色麒麟玉來冒充,只要這個門不開,真假即可辨出。因為你母親買來的紫玉是她親手所刻,形狀雖為麒麟,其中卻有所差異。」
「麒麟頭上有三個眼睛,而非平常的兩個,是吧?」
成懿行嘴角漫着柔情。「第三個眼睛是她的守候,她自己化身於其中了。」他也解下自己的玉佩,放在言嘉手中。「看了太多虛妄,反而害怕真實。所以當真實可能降臨時,我這雙老眼昏花地什麼都看不清。若非彤弓的義正辭嚴,我恐怕會親手將你阻絕在心門外。其實,從你踏進花園的一剎那,我就感覺到了,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兒子,你絕對和以往那些騙徒不同。你……還願意喊我一聲爹嗎?」
手心的麒麟玉,溫度漸次升高,彷彿幾年來的思念與孤獨全融在裏面。
凝視着成懿行含淚的泛黃雙眼,皺紋將歲月清楚寫在他臉上,言嘉不由得眼前也模糊了。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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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弓在成府門前踱來踱去了好些時辰,雖然總管要她回去,但她始終放心不下。
「白少爺,您還在啊……」總管啟門,語未罷,彤弓上前就是急問:
「言嘉和成老爺怎麼了?他們……」
「白少爺,您別急,我現在就是要請您到內廳,我們老爺和少爺正等着呢!」
「少爺……」彤弓詫異的唇畔漸漸揚高弧度。
言嘉……他真的找到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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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弓,這次多虧你,我們父子才能相認。」成懿行欠身謝道。
「哪裏。」彤弓看着面前二人的和諧,內心實在有說不出的喜悅。「那麼成老爺,你以後有何打算?還要上京城嗎?」
成懿行寵愛地瞧了瞧言嘉。「言嘉總要認祖歸宗,所以我想帶他一同回京城。」
平地一聲雷,彤弓笑意凝在嘴角,言嘉目光獃滯地在彤弓與自己父親間游移。
「爹……你說回京是什麼意思?」
「京城是你母親的故鄉,爹打算將南京產業打理好,舉家遷移至京城定居。你一定也想看看你母親的故鄉吧?爹身邊已經沒有其他親人,只剩下你,你會答應爹吧?」
言嘉心大窒,餘光緩慢地瞥向彤弓,她臉色黯淡,不語。
京城……這不是註定非得與彤弓分隔兩地嗎?而且可能……永無相見之日!
「當然,爹不會逼你繼承家業,你行醫,爹絕對支持。」成懿行滿懷期待地等待言嘉的肯定,卻見他面有難色,猶豫無語。「你……是不是捨不得什麼?」
「我……不……」言嘉根本不知從何答起。一面是希冀多年的愛情,另一面是好不容易才相逢的親情,他該如何抉擇?
「爹不想逼你,你自己好好考慮,再告訴我答案。」話雖如此,成懿行話語裏卻刻意夾帶老態孤獨的意味。「彤弓,你也幫我勸勸他吧!我先回書房處理些事情。」
彤弓不禁覺得可笑,拜託她?她正是最不願言嘉離去的人啊!可是,他們父子等了十多年才相認,她沒有資格也沒有道理拆散人家骨肉。況且,縱然成老爺留在南京,她與言嘉一樣無法長相廝守。是或否,結局都是相同。
於是,彤弓狠下心,不顧那啃蝕的疼痛,掛上了燦爛的笑顏,噤住了正欲開口的言嘉。
「你會答應你爹吧?怎麼說你們也經過這麼多年的分隔,孺慕情深,你不會捨得丟下他的,對吧?」
言嘉視線愁鎖彤弓,心頭糾結的是彤弓的委屈。他相當清楚,她是為了他才逼自己說出此話。
「我走了,你怎麼辦?」
「我?我沒有問題的啦!我還是回宜豐繼續當我的白少爺啊!日子照過,飯照吃……」彤弓發覺自己竟然哽咽地說不下去。沒有言嘉在,她真支持得下?
「你這個笨蛋!」言嘉全身被擰疼般難受,他將彤弓緊緊擁入懷中,摩挲着她的髮絲。「一次分離已經令我們痛不欲生了,難道還要再有第二次嗎?說什麼我都不要放手,我不會離開你的。」
「你不要你爹了嗎?」彤弓推開他,淚水沾滿臉龐。
「一定可以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言嘉,你不懂嗎?無論是南京或京城,我哪裏都長留不了,我始終是白家的四少爺。」殘酷的事實,擊打着兩人原本就痛楚滿滿的心房。
怔立門外的成懿行,本欲前往書房,因遺留內廳的書冊而轉身過來拿取。不巧兩人的對談,清晰地傳入他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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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微微吹散包圍明月的烏雲,露出半邊皎潔的月娘,倍覺嬌憐。
「爹,今晚怎麼如此好興緻,設宴款待?有客人要來嗎?」言嘉與成懿行並肩行來,見明月亭擺設着醇酒珍餚,故問道。
「客人只有一個,就是你。有沒有時間陪爹把盞話天明?」
「假如爹不嫌棄的話。」
兩人坐上亭子,成懿行將下人全部遣走;寂靜的夜晚,僅存風拂池水的簌簌聲與二人的暢談聲。
「話說回來,你答應跟我上京了嗎?」暢聊許久,成懿行終於把話題轉到他今夜的目的上。
「這……」言嘉低頭,有些不知如何啟口。
這些日子以來,他想了許多,卻始終找不出個好方法。
「是捨不得的人太多?」成懿行試探道。
言嘉淺淺笑着。「江南是我生長之所,除了宜豐的爺爺和白家人,還有艾大夫、二小姐、春晨他們,我的確割捨不下。」
「他們或許是因素之一,不過,最大的主因還是彤弓吧?」
言嘉心跳漏了數拍,楞楞地凝視着成懿行似笑非笑的面容。
不會吧……爹他怎麼可能知道?……
瞧見言嘉心虛的模樣,成懿行無奈地搖首嘆息。
「情愛本由各人自主,你喜歡誰、想與誰廝守,爹都無話可說。問題是彤弓他……他是個男人啊!斷袖之癖……這……你們未來的路走起來可會辛苦無比。何況,彤弓是已有家室者,你這樣……不是自討苦吃嗎?」
言嘉頃刻忘了反駁,雙眼睜若銅鈴,身體如雕像動也不動。
他以為爹得知了彤弓的身分,原來他……他居然把他和彤弓誤認為……
言嘉忍俊不住,捧腹的笑意頓時泄洪。
「言嘉,你沒事吧?」成懿行被他這反常樣子嚇着了。
言嘉好不容易止住笑,昂首細細解釋,「爹,你誤會了,彤弓她……不是男人,而且她的妻子亦晴……」
待言嘉把事實真相告知,成懿行不由得稱奇。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想不到如此英氣凜然的小夥子,竟是女兒家,也難怪你會愛上她。」
言嘉不好意思地抿唇笑着。「彤弓她……是我在白家的第一個朋友,她從未將我視為奴僕,還自願成為我的親人,撫平我當時失去養父養母的悲傷。在我的心目中,她已經比朋友重要上好幾百倍。」
「所以你割捨不下?」
「爹,我……」
成懿行手一揮,阻止了言嘉的話語。
「你們的深厚感情,我非常了解,就如同我至今依然忘不了你母親一樣。不過,你必須明白,彤弓可能一輩子都恢復不了實際的身分。」
「我不在乎,我只想陪在她身旁。」
「你呀……」面對言嘉這般痴情,成懿行都不知該喜該憂。「白家在江西也算有頭有臉,一旦彤弓的身分曝光,可不是鬧着玩的。再加上唐亦晴落水,這事……」頃刻間,成懿行眸光一閃,眉間眼梢浮上胸有成竹的笑意。
「爹,你想到什麼了嗎?」
「我有個好辦法,可以讓彤弓做你名正言順的妻子。」成懿行迎上言嘉木然的神色。「不過,有個條件,事前你絕不能讓彤弓知曉這個辦法。我想看看,你們的感情到底可以維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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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宅大廳里,瀰漫著凝重的別離傷愁。
「你真的下定決心上京城?」艾虎反覆問了許多遍。而廳外來人聞言,倏地停住,顫抖着步伐,躲於門側,側耳傾聽。
「艾大夫,承蒙你費心教誨,我不能報答萬分之一,卻還要離去,實在非常抱歉。」言嘉雙膝跪地,內心感傷不已。
「你這是幹什麼?快起來。」艾虎急忙扶起他。「我教你,是因為你確實是塊可造之材,盼望你將來懸壺濟世,救治更多需要幫助的人,而非貪圖的你的報恩。其實,以你現在的能力和好學的精神,已經足以獨當一面了。奉養父母,是為人子女的義務,我看我也挽留不了了吧!我只期望你別忘了身為醫者的慈心與責任。」
「艾大夫,這點我絕對不會忘記。」言嘉信誓旦旦地堅決道。
「我書房裏還有好幾本醫書,你帶着,我相信以你的資質,即便自學,也一定可以參透。」
言嘉躬身稱謝。
「言嘉哥,你不打算回南京了嗎?哪個地方不去,偏偏到京城!京城那麼遠,什麼時候才能再相見啊?」春晨淚眼滂沱的。
言嘉摸摸她的頭,安慰道:「會有機會的,只要你我都記得彼此,距離不是問題。」
突然,一直悶不吭聲的小曼拍了桌面,大伙兒視線齊朝她而來。水亮黑眸暗藏悻然,她以手語問道:「彤弓呢?你已經放棄了?你有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
言嘉為難地垂首,不做任何回答。其他人則一團霧水,言嘉放棄了什麼?和彤弓有何關係嗎?
此刻,廳外的彤弓屏着呼吸,鼓起勇氣步入廳內。該面對的終究要面對,言嘉做了選擇,她不能有任何傷心難過的表情,她不能造成他的負擔。
「言嘉,終於決定上京城了?」幾乎咬緊牙根在忍着,彤弓儘可能笑得開心。
言嘉當然看得出來彤弓背後的心情,他和她一樣痛苦,卻只能簡單答道:「嗯!我爹已把南京一切都處理妥當,這個月出發的話,新年之前必定可以抵達京城。」
「那……祝你一路順風。」
「妳也是。」
小曼撇開視線,為兩人如此的對話感到心酸。
數日後,在成府發船的同時,彤弓懷着所有苦楚寂寞,踏上與言嘉完全相反路徑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