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今年的第一道冷鋒侵入台灣,高非非躲在棉被裏偷笑。幸好昨兒個投票日的天氣好極,不然,她又得喪失可以飆車耍帥的機會。
“非非!”高昀昀叩了門,進入她的房間。
“大姐,有事嗎?”她躲在被子裏問,懶得起來。
“易東來了,他在樓下等你。”
“真的?”她跳下床,急着更衣,“他今天不是要和他老闆去謝票,怎麼有空?”
“這你得自己問他了。”
“喔……”換下睡衣的高非非有點不好意思。她是迷糊了,居然跟大姐問。“sorry,我睡迷糊了。我洗個臉、刷刷牙,馬上下去,麻煩大姐跟易東講一下我馬上好。”
高昀昀拿起電話,撥了內線跟管家交代,之後便走到浴室,她靠在門口說:“非非,明天要回醫院做追蹤檢查,你記得要空出時間,嗯?”
“啊……”她倏然停止了洗臉的動作,白色泡沫散佈她臉上。高昀昀看不清小妹的有,卻感覺到她人僵了一下。
“非非,你還好嗎?”擔心哪,這是回國后的第一次追檢查,她相信妹妹一定害怕極了。
“大姐放心,我很好。”她低下頭沖沖清水,洗去泡沫,“你看,沒事吧!”她抬起頭,讓高昀昀看她的笑臉。
笑,又能代表什麼?她很擔心妹妹這兩個月的快樂,又被醫院毀了,偏偏醫院不去不行,因為,白血病即使痊癒,仍需定期回院追蹤。
“那麼……明天大姐陪你去?”
“好,謝謝大姐。”她傾身握住門把,想要關門,“大姐,我想要蹲一下廁所,你去忙你的,好嗎?”
“哦……好。”
等到聽見大姐合上房門,細碎的腳步聲走遠,高非非才從浴室出來。她漫步走出房間的落地窗,坐上陽台,眼睛眺着遠方,有點沮喪。
一輩子都擺脫不了了……
她再也不能像常人,沒有顧忌、自由的生活!上帝跟她簽的是短期約,只要到期,她老人家不想續約,她便得投向死神的懷抱。
不甘哪!她才幾歲,還有大好的人生要過……
“非非——”
是易東!她回首望進他的眼睛,問:“大姐讓你上來的?”
他點點頭。
“那麼,你知道了?”
“傻瓜,你在擔心什麼!不過回院檢查,不會怎麼樣的。”他走向她,抱她下來,“下次別再爬這麼高,我打賭,你因此摔斷脖子的機率,比你舊病複發的機率高一百倍。”
“你亂講,我根本不會掉下去。”
“那不就得了,你不會摔下去就表示你的病絕不會複發,明天就當回醫院做健康檢查,不要害怕,好嗎?”他摸摸她的發,安慰道:“何況,害怕這種膽小的事交給我就好,何必自尋煩惱?”
她掄拳賞了他一記,“討厭,老愛取笑我!”
“我的榮幸。”屋外天冷風寒,易東牽她入內,將落地窗關緊,“明天,我陪你去醫院?”
“不知道!”她跳上床,躲回零亂的被窩中。
這話等同拒絕?易東攏着眉問:“為什麼?選戰已經結束,你不需要因為我請假而內疚,為什麼不讓我去?”
“我討厭成為別人的負擔。”
“非非——我不是別人!”可惡,又是退縮的表情。易東坐到床沿,想要抹掉她的封閉,“我是你的男朋友,是你的愛人,是你未來的老公,你敢不讓我去?”
“我又沒說要嫁你……”她小聲的說,不敢讓他聽見。
“你說什麼?”他欺近她,兩眼瞪得大大的。
“沒有!”她巴結地伸臂圈住他的脖子,問:“易東,你今天怎麼有空來?”他老闆險勝對手登上市長寶座,照理說他應該很忙才是。
“不告訴你。”又來這招,她以為他沒發現她每次不想討論某件事,便會耍轉移話題這招嗎!
呵呵,易東要生氣了。高非非頗有自知之明地縮回手,放到耳朵旁。
“高非非,你敢再當烏龜試試看!”
果然,他又吼她,真佩服自己有先見之明,早已捂好耳朵。
“喂,對面的,你再不改掉虐待我耳朵的行為,小心我把你休了喔。”
“你敢?”不過高几個分貝,小辣椒還真撥起算盤跟他算帳!
“嘿嘿……”好漢不吃眼前虧,高非非在聞到火藥味后,識相地舉白旗。
“就這麼說定,明天我來接你去醫院。現在,請你這隻大懶蟲乖乖的下床吃早餐,然後,跟我去逛大街!”
“逛大街?”有得玩,她的精神就好起來了。
“坐過當選人的車隊遊街嗎?”
“你是說……”無名小卒也可以接受群眾的歡呼?她吃驚的忘了閉上嘴巴。
“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想不想去啊?”
“要要要!”她掀被衝下床,“有好玩的不早說,你很可惡喔!”
好玩?!就知道小辣椒會有這種反應,唉……她把他神聖的工作看成什麼?
不過,瞧她那副雀躍的模樣,就算被炒魷魚也值得。
易東取了件大衣追着衝下樓的她,有點想笑。他的小辣椒,在某方面還是個小孩啊……
如果,這樣便能轉移她上醫院的恐懼,今後他必須多想點奇怪的點子,因為,根據高大姐的說法,非非上醫院做追蹤是絕不能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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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節的遞換快如走馬燈。
有點冷又不太冷的冬天很快經過寶島,有點暖又不會太暖的春天也眨眼消逝,時序進入夏天,向來善變的高非非從書局搬來一堆書,走進易東的新居。
他的新家位於市郊,十二樓高的套房,從裏頭望出去,視野棒極了,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見遠方層疊的山巒,天氣不好的時候,也可以俯瞰地面來往如蟻的行人。
高非非愛極了這兒的視野,幾乎天天來這裏報到,有時候,就算易東陪他老闆到外縣市出差,她還是來,彷彿只要有風景作伴,一個人也可以很快樂。
“麻煩您,十二樓,謝謝。”她手上抱了一堆書,不方便按電梯。“您……也住這兒嗎?”眼前的女士有點眼熟,可是,常出入此棟大樓的高非非又好像沒見過她,所以好奇問了一句。
“不是。小姐,你住十二樓?”
對方和善地反問,高非非盯着她的臉看,有股非常熟悉的感覺,但卻想不起何時見過人家。好納悶,她的記性一向好,怎會想不起呢?
“十二樓是我朋友家,我來玩的。”電梯裏只有她們兩人,高非非見只有十二的燈亮,於是問:“您也來訪友嗎?”
“嗯……”
搞不好來找易東的耶!她發揮想像力,鍥而不捨地問:“我朋友住十二之三,您的朋友呢?”
“我——”
當!電梯門開啟,十二樓到了。高非非禮貌的要她先走,沒想到她卻說:
“呃,我臨時想起還有事,不去了,再見!”
好奇怪的太太啊,都到人家家門口了才改變主意。高非非聳聳肩,納悶地走出電梯,沒留意到背後的太太用一種羨慕的眼光看着她。
她乖乖地將書放到地上好掏鑰匙,因為易東決不會如此早下班。他的工作,天天加班算正常,若像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準時下班,則叫太早回家!
進屋后,她習慣性的靠至窗戶邊發獃,直到腳酸了,才窩到小沙發上看她今天搜購的書籍。太久沒翻考試類用書,她看着看着周公便來會人,於是,頭一歪,便沉沉進入夢鄉。
易東回家后,見到的便是他的小女朋友安安穩穩地睡在自己的沙發里。他笑了笑,將她手上的書拿開,傾身給她一吻——
“唔……”她睜開眼,縴手搭上他的胸膛,“你回來了。”
她初醒的聲音帶點沙啞,聽來好性感。易東的手掌貼上她的粉頸,嘴巴在她耳邊吹氣:“稍早打你手機打了好久,一直沒聽你接,原來當起睡美人了。”
“呵……會癢……”她躲開他的魔掌,回報以相同的伎倆——伸手到他脖子和胳肢窩——
一場搔癢大戰於焉展開。戀人的世界裏,所有的打打鬧鬧不過是愛情的加溫計,他們的手在玩鬧中逐漸黏貼……不一會,她被壓在易東身下,窄小的沙發讓兩人貼得更近……
“我想你。”他摸着她柔軟的發,眼瞳里燒着兩簇火,“你呢,有沒有想我?”
“有。電視新聞播你老闆和市議員針鋒相對的場面時,想到了你。”
“頑皮!一點也不老實!”他啄一下她的唇,以示懲罰,“說,除了那個之外,還有沒有想我?”
“我哪有不老實!那個議題不是讓你這兩天忙得天昏地暗的元兇?我那樣聯想又沒有錯。”她拉他的手啃咬,以示含冤。
“狡辯,你明知我想聽的不是這個。我再問一遍,小姐,你到底有沒有想我?”這一回,他在她脖子上種了顆草莓,語帶威脅。
“有啊,想你窗戶怎麼擦得那麼乾淨,知道我要來檢查嗎?”她就是調皮。
檢查?很過分喔!磨了半天硬不說好聽話。易東眯了眯眼,詭詐地將頭埋進她柔軟的胸脯,低啞道:“不說就不說。反正我在外奔波一天,忙都忙死了,也只想了你兩、三秒,小姐你不想我我也不吃虧!”
“哼——”她聽了可不高興,氣得沒察覺到某人正偷吃她的豆腐。
易東偷笑了一下,然後展開攻勢他伸手握住她的瘦臂,嘴唇從她的手腕一路吻上她的頸項,最後來到她的唇,深深吮吻……
“喂!上面的,你很奸哩。”
熱吻過後,她指責他,明白剛剛又被他的話騙了。
“謝謝誇獎,不過,都是拜你所賜。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想我了嗎?”
“嗯……”嘿嘿,要投降嗎?每次一被“威脅”就屈服,好像太沒種了。
“嗯?”易東挑眉看她。
算了算了,好漢不吃眼前虧,再鬧下去,易東的“威脅”不知會進展到哪一個階段,“好吧,上面的,我、想、你。”她諂媚地說。
“這還差不多!”他拉起她,決定放她一馬。小辣椒真該感激他老闆,若非他被老闆付予重任,忙得沒剩什麼力氣,他早就把她吃了。
“我餓了。”她宣佈。下午逛書店已耗掉不少精力,剛剛又和易東鬧來鬧去,她的肚皮已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我去看看冰箱還剩什麼東西!”
因為飲食特別,所以自從她常常在易東的新居出沒后,高家大姐便時常差人送來一些沒有農藥的有機食材來此,以防小妹逗留過久,餓了肚皮。
“你居然還沒吃飯?”八點過一刻,易東是在開會中吃便當打發晚餐的,時間那麼晚,他以為非非早該吃過才對。“非非,你真該打屁股!”
她露個無辜的笑給他看。
“好吧,是我不對,我太晚回家了。”一日一涉及和她健康有關的事,易東便不敢大意,“不過,下次請千萬別睡昏頭,錯過正餐時間。”
“知道了……管家公。”又不是故意的,她也很重視自己的身體啊,畢竟,她可不想再來一次以醫院為家的經驗。
“還想鬥嘴!”易東拉着她擠進簡易小廚房。
小辣椒回國半年多,兩人的關係,從她最初的排拒進展到今日的濃情蜜意,過程雖然不算坎坷,但也不是那麼地順遂,尤其看似幸福的他們中間其實還有一顆大地雷——高非非總是顧忌自己的身體而不願作出任何承諾,甚至,心血來潮時還會鼓勵易東和別的對象約會看看、作個此較,她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要變心請記得通知我,我不會怪你的。”
聽!多大方!可易東每每聽了要發火,氣得追着她滿屋子跑,而她總是受夠威脅后才不甘願地收回笑語。
類似的插曲雖不常發生,卻總是惹得易東煩躁不安。
他不喜歡她對未來抱持的消極態度,不喜歡她在窗戶前眺望遠方時所散發的疏離感,彷彿她能在世上多活一天,都是因為上帝的恩賜,是意外拾得的寶藏,所以,她不能要求太多,包括生命的長度,包括愛情,包括……他。
沒錯。她的確恢復她活潑好奇的性子,也不時發表着她古怪的想法,所有的跡象皆顯示小辣椒的本尊回來了,可是,如果夠細心,便能發覺她表面的積極只是為了想在不確定的生命中把握當下,免得哪天莎喲哪啦了,留下一堆遺憾。
他並非否定小辣椒的把握當下,但是,他不要是她的當下,不要是她的現在式,他要一個承諾——一個允許兩人能共同為未來奮鬥的承諾!
“哈!管家公,你發什麼呆?”
飯菜都上桌了,易東卻一動也不動直盯着她瞧,叫她如何下咽。
“發你什麼時候當我管家婆的呆!”
“等你老闆選上總統的那一天啊。”以為他在說笑,高非非還天真地順着他的話尾應。
“太久了。何況,老闆當不當總統,都不干我們的終身大事。”
“呵呵……你還認真哪?”她埋首扒飯,笑得不大自然。
“我當然認真!”
“小心,凡事太認真,腦細胞死得快。”該死,今天的糙米飯好硬,水八成放得不夠。她苦着臉咀嚼,口齒不清地說話:“對了,我上書局買了一些參考書,易東,你說我現在準備考試,來得及來不及?”
又轉移話題!他會被她氣死。“我們在談——”
她打斷他:“你說啊,剩下不到三個月,我考得上考不上大學?”
他瞅着她,半天不應。高非非知他被自己惹火了,於是撒嬌地說:“很重要呢,人家想聽聽你的意見嘛。”
沒辦法,她頑皮或耍賴他都有辦法治,但只要小辣椒一撒起嬌,他就無法抵擋。易東拋開先前的談話焦點,正視高非非的最新問題:“心血來潮?不是說不想當老學生,怎麼又突然想考了?”
“生活過得有點無聊,加上前幾天有學弟來找我,看他玩得如此開心,不念大學好像有點可惜,所以今天上書局時,就把參考書買回家了。我翻了翻書,有些題目還記得,有些就陌生了。”
“真的想念?”他沒有要反對,只擔心她的身體吃不消。
“嗯,真的。”
“以你的資質和先前的基礎,三個月的時間應該夠。如果你答應不熬夜念書、不逞強得高分,我幫你補數學,如何?”
她等的就是這句話。
課業荒廢了將近四年的時間,數學又是她的死敵,如今的她已不能像當年那般囂張,仗着其他科目強就不理數學,所以,沒有易東的幫忙,她實在沒信心在短短的兩個多月準備好考試。“嗯,我保證不熬夜,不過,你要‘保證’我考得上。”
“好——易東升大學保證班,包你直升大學!”
“你說的喔,考不上退錢。”
跟他談錢?真是欠K!易東伸手輕敲她額際,以示薄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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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考試這項目標后,生活變得較有重心。
現在的她,除了念書和做些溫和的運動之外,不再四處閑晃。通常,白天的時間她會在家念,到了下午,老劉會載她去易東的住所,讓下班后的他幫她加強數學。
今天,她照常在傍晚抵達易東的家,下了車,她習慣性地先到信箱幫他取信。
“廣告信函、電話繳費單、信用卡帳單、水費單……哇!他今天要破產了,啊——”高非非邊看邊走,沒留意路況的她不小心撞到了人,“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她連忙道歉。
“沒關係。”她手上的信掉落了幾封,對方蹲下來幫她拾起。“我沒怎樣。”
“真不好意思,撞了你還讓你幫我撿東西……”那人撿好站起來后,高非非才看清楚她的長相,“咦,你是那天電梯裏的太太!”
“哎,小姐,又見面了。”
“您又來探望朋友?”
“嗯……信還你。”要怎麼說?她的“朋友”根本不歡迎她。“他是你男朋友?”她盯着信封上的名字問高非非。
“我們正在交往中。”她甜甜的笑了一下。或許是婦人面容的熟悉感,她又多加了幾句,“他工作很忙,可是,因為我要考大學,他現在天天提早下班幫我補數學,我猜他的老闆差不多快炒他魷魚了。”
“真好……他一定很愛你。”婦人的嘴角微微上揚,淺笑了一下。
“很愛你”……這三個字對她有些沉重……
想起自己像不定時炸彈的病體,高非非的心就痛。她寧願易東別那麼愛她,那麼,要是有一天她走了,他就不會太傷心……
望着婦女的笑臉,她喃喃地說:“我倒希望他不要太愛我。”
“傻孩子!被愛是一種幸福,有些人活了一輩子,想求都求不到。你千萬不要那樣說,除非你不愛他,不然,這話讓你男朋友聽到,他一定很傷心。”
婦人的話聽來好誠懇,彷彿出自肺腑。大概是因為她替易東說話的緣故,高非非聽了很感動,“我愛我男朋友,可是,我還是希望他別太愛我。”
“為什麼?他是那麼好的一個男孩子……”
“您怎麼知道他好?伯母,您認識易東嗎?”
“他——”
“非非!”
她抬頭,易東從大樓門口走進來,她開心的向他揮揮手,“嗨,你回來了。”
伯母是面對自己、背對着易東站,高非非才想向她介紹自己的男朋友,豈料易東走近她們后,一張愉快的臉愀然變色,怒不可遏。
“你在這裏幹什麼?!”他攬過高非非,退後一步。
“我……”
高非非不懂他為何對個不認識的人有敵意,於是試圖緩和:“易東,她是——”
“住嘴。誰叫你隨便和陌生人搭訕,人心險惡,你不懂嗎?”他怒極地連高非非也罵。“還有你,請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不要來打擾我,我不歡迎你!”
語畢,他怒氣沖沖地拉着高非非,往電梯的方向邁去。
怔愣在原地的中年婦人,臉頰滑下兩行淚,目送他們離開。她的兒啊……終於面對面相見了,可是,他還是恨自己,一如那年她離開他時那麼地恨,他的恨,沒有隨時間的飛逝而消失……
這孩子,何時才能原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