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封書棹……封書棹……
躺在床上,我在日記本里一遍又一遍寫下他的名字,腦中回憶著今晚重逢的點點滴滴,捨不得就此入睡。
“姊?”敲門探進頭來的是弟弟宜仁,他頂著一頭衝天的亂髮,喉嚨里了層沙似的低啞地問我:”可以進來嗎?”
我向他招招手,拍拍床邊的側角要他坐。這麼麽晚了,有事嗎?”
“沒有呀。姊,我是看你最近都很晚回家,才進來關心關心你,免得你工作太投入,會得過勞症英年早逝耶。”
“少來。”我拿筆敲了一下他的頭。”當了你二十一年的姊姊,我會不知道你腦袋裏在想什麽?”
“呵……姊,你好神喔。”用說的不夠,小弟索性拉開嗓子唱:”我最敬愛你,更崇拜你——”
“停!”我忙把手中的本子往他臉貼過去。”請閉尊口,這麽晚了,閣下要殺豬明天請早,勿擾安寧。”
“姊,不要污辱我這副媲美ROdSewart的金嗓,OK.咦——這是什麽?”
“別看。”我想搶過日記卻已來不及。”宜仁!我警告你,不還我你下個月的零用錢就減半!”
“稀罕,”他不甘不願地把日記還給我,還順道丟給我一句:”你怎麽會對封書棹那個天才有興趣?”
死小孩,他偷看到了。”你管很多唷.”
“姊——你該不會是認真的吧?”我這一向玩世不恭的弟弟居然一臉凝重,反常地收起玩笑,道:”他是個瞎子,你不知道嗎?”
“你怎麽知道這麽多?”我皺起眉,不喜歡小弟說他是瞎子的語氣。
“封書棹曾經是我們教授的愛徒,聽說他十七歲就念完大學,然後在二十一歲前拿到麻省理工的博士學位,是資優生中的資優生,差不多可以和天才畫上等號了,可惜後來出了意外,眼睛失明了;更慘的是,封書棹的未婚妻在他失明後就和他解除婚約。姊,人家別的女孩子都知道嫁個盲人有多不好過,懂的撇得遠遠的,你幹嘛笨得跳入火坑啊?”
“你……你少八卦。”我賞弟一記爆栗,心在聽到他被解除婚約時抽疼了一下。
“姊——”
“別說了。”我把話題岔開:”你進來找我不是為這事兒吧,告訴姊,你缺多少?”小弟大概又要為他的寶貝電腦升級,需要孔方兄才會這麽晚進來找我。
他伸出三根手指,臉上有點不好意思。
三千?”我問他。
他跟我搖頭。”三萬。”
“我身上沒這麽多現金,很急嗎?”
“姊,這禮拜你天天早出晚歸,我都遇不上你耶。”
言下之意是很急了,”大少爺,早出的是我,晚歸的是你吧?”念歸念,我仍是下床拿皮夾找出提款卡給小弟。
“謝謝姊。Witch一定會對你感激涕泣的。”Witch是弟對他寶貝電腦的昵稱。
“因為你的慷慨解囊,她才會愈來愈強。”
“好啦,快去睡,口水留着對你的寶貝電腦說吧。”
“遵命。”他對我行了個軍禮才走,結果才出了房門,他又轉頭慎重向我道:“姊,對那個封書棹你真的不要太認真,一個瞎子不會給你幸福的。”
煩。我懶得應他,碰地一聲把門關上。
弟的擔心太多餘,人家對我根本沒意思;何況,就算我想怎樣他也看不到,依我對他的了解,他的心,可能早就屬給那個沒有眼光的未婚多——吧。
但是,她怎麽可以那樣對他,我狠狠咒罵著一個沒見過面的女人,為封書棹的遭遇忿忿不平,我一直認為像他這樣俊雅無儔的男子,縱然失去了視力,至少還能擁有美滿的婚姻生活吧,沒有女人捨得放棄他的,不是嗎?
唉,老天對他真是太不公平了。
這一夜,我在床上覆來翻去,輾轉難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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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室,有找到嗎?”“大早,封之凡才進辦公室,就衝到我桌子前問。
“總經理後來說不用找了。”昨晚我下樓時她已走人,所以不知道最後結果。
“你騙我?”
“真的,總經理說太晚了,他今天請秘書從電腦直接叫出檔案—我再上去拿就好了!,至於你和總經理的會,延到明天同一時間再開。”
“喔。”聽完解答,她有點不能消化,還喃喃念著:”六哥對工作要求一向嚴謹,他吃錯藥了嗎?把這麽重要的討論案延後?”
“副總?哪裏不對嗎?”
“沒。宜室,我六哥後來沒對你發脾氣吧?”
“沒有啊。總經理人很好,他不會隨便對人生氣的。”
“那是你沒惹到他。”封之凡唉聲嘆氣的。”宜室,你別看我六哥長得溫文有禮,一副好好先生的樣子,他拗起來,我大媽都拿他沒轍。六哥的脾氣啊,飄起來沒人比得上……喔,你大概聽得一頭霧水,我老爸他呀娶了兩個老婆,生了九個孩子,六哥是大媽那一房的,兄弟姊妹們就屬他最孝順,可是一日一遇上他堅持的事,連大媽也勸不了他。”我這江湖味頗重的女副總果真豪爽磊落,她當我是自己人,一點也不隱瞞劈哩啪啦地將家事向我揭露。”像聿媚姐和他的婚事,大媽———”
我聽得正入神,桌上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我皺皺眉頭接起電話。”副總經理辦公室,您好……嗯,是的……是,好,我馬上上去,謝謝。”
“六哥秘書,素姨打來的?”掛掉電話,封之凡未——先知地道。
“我先上去取評估書了.”
“也好。下次有時間再聊吧。”
我惋惜錯失了聽封書棹和他未婚妻故事的機會,帶著一點點悵然,我來到樓上。白天的九樓顯然比晚上熱鬧,我穿越財務部和一些打過照面的同事點頭後,轉進了總經理室,這才見到封書棹的秘書——一個風韻猶存,保養得宜的中年婦女。
“嗨,甄秘書,我來拿評估書。”我叩了叩半啟的門。
“你一定是副總的新秘書。”梳理了個完美髮髻的甄秘書,放下手中的筆熱情地招呼我:”來來來,進來坐,這幾天忙,我們還沒機會認識。要知道八樓來了這麽漂亮的新秘書,我早就把公事扔到一邊,找你串門子去了。”
“哪裏,應該是我上來向您問候。”我一止刻喜歡上甄秘書,不是因為她贊我美麗,而是她渾身散發的親切讓人溫暖。”我可以叫您素姨嗎?”
“當然可以。”她笑彎了眉。”雖然我年紀大得足以當你阿媽,不過我不介意。”
“素姨,您在跟我說笑,改天一起上街去,路人恐怕會以為我們是姊妹哩。”
“呵……我外孫今年都上高中了,你說我夠不夠格讓你叫聲阿媽啊?”她拉着我的手告訴我她快六十了,眼底是掩不住的驕傲。
我還真有點吃驚,素姨跟我媽差不多年紀,人家都已經當外婆,有個十五歲的孫子了,媽卻只有三個未成婚的子女,含飴弄孫這事兒離她可遠得很哩。
“哇,那千萬不能讓我媽聽見。”我眨眨眼,若有其事地道。
“為什麽?”
“我怕我媽聽了會逼我去結婚,好生個孫子也叫她阿媽.”
素姨聽了哈哈大笑,很有興緻地與我聊了一陣才將那份評估書一父給我,”東西在這兒,要辛苦你了,總經理和副總都是對工作要求很一局的主管,我們當秘書的,多做就當多學東西,不會吃虧的。”最後素姨還好心地對我耳提面命,我想她是怕我工作壓力太大會受不了。
“我明白。素姨,謝謝您。”知道她出於善意,我十分受教。
“別跟我客氣.雖然我很想跟你繼續聊.不過你還是下樓去吧!免得副總有事找你忙。”
“嗯……”我睬了一眼封書棹那扇緊閉的門,有些依依不捨這麽快就要離開他的地盤;不過,該拿的東西都拿了,我好像沒理由再留下來,”……那素姨,我們中午見嘍。”我們剛剛約了一起吃中餐。
正當我拖着緩慢的腳步要走時,一通內線挽救了我的命運。
“宜室—總經理請你進去喔。”
他要見我?我的心情在剎那間化作羽翼飛入藍天,好得無以復加。
素姨掛掉話筒,十分好奇:”你們已經見過面?”
“嗯—昨天晚上。”我伸手指了指封書棹辦公室的門,小聲問:”他說了什麽?”
“沒有。你昨晚闖禍了?”素姨不愧是跟隨封書棹多年的資深秘書,馬上嗅出端倪,揣度出昨晚那場會面有些不尋常。
“嗯……還好吧.”我保留細節,傻笑了兩秒,然後丟給素姨一個模擬兩可的表情—就迫不及待敲門進去見封書棹。
一進他的辦公室,空氣中瀰漫的濃濃咖啡香立刻令我全身上下的細胞騷動起來,整個人精神大振!我是性屬一天沒喝咖啡就會死掉的人種,稍早出門前雖喝了今天的第一杯,暫解了癮,但此刻聞到濃郁的醇香,體內對咖啡的原始渴望又開始騷動,心裏頭恨不得馬上能喝幾口那迷人的咖啡。
不過,再急迫的渴望也比不上見到封書棹。咖啡之於我可說是供給身體細胞生存的氧氣,而封書棹,應該是豐潤我心靈久違的鮮甜水澤吧……我傻傻亂想,呆楞了半晌才將背後的門輕輕合上。關了門我發現封書棹不在辦公桌前,眼睛逡巡室內一圈,終於在辦公室右方的吧枱尋到人。
“早安,找我有事?”我輕快地走向他。
封書棹扯開嘴角給我一個暖笑,倒了杯咖啡給我:”不急,先喝杯咖啡再說。”
我小心接過杯子,看了吧枱內一眼,訝異他居然自己煮咖啡!不是用泡的,而是用酒精燈煮的那種,我立刻放下咖啡,激動的搖着他的手:
“你看得見、你看得見!對不對?”
失明的人不可能做到這樣的地步,不可能的,”煮”咖啡耶!
“宜室,你不要激動。”封書棹反握住我的手。
“不,我好高興.”我仰頭,盯入他深邃美麗的黑眸,久久,才覺得不對勁,他的視線依舊沒有焦距,我……空歡喜一場了….”原來……我誤會了。”轉瞬間我又沮喪得像只落水的小狗。
“沒關係。我當你視人不清就是了。”他居然還有心情調侃我。
“真惡劣!你能不能別那麽能幹,能不能表現得正常點,然後像個普通的瞎子就好?”語音甫落我立即後悔萬分,我到底在幹嘛?該死的我,立見罵他是個瞎子。
“原來太能幹容易遭人嫌!”他終於展現出絲絲封之凡口中的火爆脾氣,講話是歹毒的:”那麽,我聰明又可愛的小姐,你能不能告訴我,什麽才是一名正常瞎子該有的行為?”
封書棹俯頭朝我逼近,在陣陣的咖啡香中我隱約聞到淡淡的藥草香,草香清雅好聞如昔,只是,味道主人的脾氣似乎沒從前好,”你這樣很容易燒掉辦公室!”
我握拳往他胸膛敲了一記,恨恨地,雖沒使盡全力但也不輕就是。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何要發怒,不知道心頭為何有一把火在簇燒著,總之,我的完美先生惹我生氣就是了。”想喝咖啡為什麽不請素姨煮,她不是你秘書嗎?”
“我又不是沒有手。”他哼了一聲,毫不知錯。
“是啊,你有手有腳、四肢完全,身強體又健,只不過少雙眼可看東西罷了。”我說話一點也不客氣,挑明了要惹他生氣,因為我想知道封書棹發起飆來究竟會可怕到什麽樣的境地。
“不勞姑娘您費心提醒,三年來我已經習慣生活在黑暗中,不需要閣下刻意告訴我誰是瞎子。”沒想到我的咒罵沒得到回應,反遭他文縐縐的駁斥。
“但是你的行為一點也不像,”
“哦一那裏不像?”
“就是不像啊。”
“哪不像?”封書棹像是沒得到答案不甘願似的,頭又朝下低了一寸逼問我。
“沒……”他直挺的鼻子幾乎要碰到我的鼻尖,我睜大眼望着他那離我只有寸許的唇,動也不敢動,”沒……沒有人大膽到眼睛看不見還自己動手煮咖啡。”我瞪着他,困難地把話說完。
他聞言只是笑,如夢的黑眸微微眯了起來,不以為然地輕搖他的頭,彷佛是在嘲笑我的無知。他嘆了口氣,我們的距離如此接近,他溫熱的吐息即刻拂擾到我那原本已綳到極點的神經;我下意識地想往後退,不意他動作出奇地快,在我移動前,他的雙手已然捧住我的頭——
“你…!”我的腦袋霎時停止運作,道不出完整的句子。
“你被制約了。”
“什麽?”我瞧他說得如此認真,絲毫不察我倆的間距近得僅容一根拇指,只好小口小口呼著氣,然後用最簡短的字吐出我的疑問。
“丫頭,你被媒體制約成對視障者有偏見的無知份子。事實上,我們會做的事遠超過一般人想像,你一定不知道,我們甚至能打電動玩且和明眼人來場競賽。”
真的是太匪夷所思了吧,盲人立見能玩電動?我不敢相信但又確知封書棹不可能會騙我,訝異的我不禁仰首嘆問,這一動,竟讓我的嘴觸碰到他溫暖的唇,我低呼一聲,雙頰燥熱地推開封書棹,指尖按住唇面,默望着他,說不出任何話。
“怎麽了?”他無辜地問。
“沒事!”我否認的速度可媲美協和航空的超音速飛機。
他沉吟數秒,修長的指頭來回撫摸着他的唇,黑眉微皺,不悅地問我:”別推我,剛才怎麽回事?”
“呃……我、我的手不小心碰到你的瞼。”叫我怎麽說?我想我這輩子最尷尬的時刻非此莫屬了。天啊,怎麽會這麽巧?怎麽會……會巧到讓我親了他?
“是嗎?”他的眉依然皺著。
“當然是。”如果他繼續追問,定然小知方才那短暫的碰觸是怎麽回事,我決定當個放羊的孩子,將焦點轉至先前的話題:”我很抱歉有那些愚蠢的成見,但那是因為我真的沒有和盲……呃,和失明朋友相處的經驗,你必須原諒我。”我試著緩和自己的情緒,盡量保持正常的語調,哎,天曉得這是件多艱困的事,因為我的心口直到現在還咚咚響跳着。
“我沒有責怪你。”封書棹舒展皺了好一會兒的眉,低厚的嗓音緩緩道著:“事實上,我十分喜歡你直來直往的態度。這幾年周遭的親朋好友怕傷害我自尊,和我說話時總是過於小心翼翼,甚至,連一些尋常的字眼也敏感跳過.你一口快語毫不忌諱,反讓我講起話來輕鬆許多,不必迂迴就能表達我想表達。所以,我不可能生你的氣,當然也不可能責備你,因為,你是個難得的聊天對象。”
“哦……”就這樣?我只是他說話的伴?心底有股莫名的失落升起,也不知道自己在沮喪什麽,我的心情突然變得很糟,可能因為情緒差,我也就口無遮攔起來:”你想講話還不容易,下個命令,召集公司主管開會,包你說個三天三夜也沒人敢吭半聲。”
“你還真有膽,敢在我面前這麽提議。”
封書棹頗不贊同地念了我一句,不過,他俊帥的瞼倒漾著笑。
“不好嗎?”我見他反對的不認真,便得寸進尺道:”可是老闆發泄脾氣,員工又可正大光明摸魚的好法子哩。”
聽我這樣亂掰,封書棹猛搖頭,他伸手往前探,輕輕地摸了我兩下頭髮,他的摸法是主人摸小貓小狗、而且是安撫頑皮寵物的那種方式,我看着他收回去的手,覺得自己還真的有點像只惹禍的寵物。
“嘿,我的脾氣應該沒壤到會找人出氣的境地吧?”他這麽問我。
“以前是沒有,但現在就不曉得了。”
“你又知道我從前如何?”
“當然,你忘了我們曾是梯友?”提及往事,我便沉浸在甜美的回憶中,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揚。”雖然只有短短三個禮拜早上的相處,不過,我覺得那時候的你比現在親切有趣多了!”
“感謝你對過去的我讚不絕口,但敝人不以為現在的我比較差勁。”
“我沒說現在的你不好,只是、只是……”怕他誤會我又挑他眼睛作文章,我有點急,急得找不出適當的形容詞。
“只是變得比較冷酷?”他聳聳肩,倒替我接了話去。
“才不是。”我馬上否決他的說法。
“或者……變得比較火爆?”
“也不是這麽講。”
“什麽都不是,那麽,只有拿侏羅紀的迅猛龍來比喻了?”
“拜託
你不——”話未盡,我便察覺封書棹臉上有抹促狹的笑,真是,搞了半天原來他在逗我,”你不要開玩笑行不行?”我氣呼呼瞪他一眼,但他看不見,壓根兒感受不到我的氣悶,於是我改用手拍他臂膀一記以表示抗議。”封書棹我到今天才發現你也有如此不成熟的一面!”
“Y頭,你不知道的事可多了。”
“什麽事?”我直覺反問。
原以為封書棹會回答我,但他一臉莫測高深,高挺的身軀站在我面前動也不動,絲毫沒有向我解惑的打算;我凝着他俊雅的臉,愁悶地想着:是啊,我不知道的事何其多,尤其是關於你的——我大約只能拿到幼稚園程度的畢業證書,因為,你從來就沒給過機會讓我了解你啊!
“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我的睫毛不知何時沾了水,濕濕的,我眨眨眼瞼,認真向他要答案:”你一定要告訴我!”
“聽起來似乎很重要,你問。”
“四年前,除了第一、二次見面……每天早上在樓梯間相遇時,你幾乎不和我說話,是為什麽?……你很討厭我嗎?”我問得斷斷續續,差點道不完這個橫亘在我心中已久的疑慮。
他沒回答我,反向我招手:”宜室,你過來。”
我以為他要我靠近點才說得清楚,放是乖乖地站到他面加。”你說吧。”
誰知他仍是沒說,只舉起手往前尋到我的臉,輕輕撫上我的頰,然後,順著頰骨,拇指來到我的眼眶,用溫厚的磁嗓問我:”你在哭?”
我搖頭,本想開口否認,但又怕聲音泄露事實,只好緊閉嘴巴不發一語。
我不說話他也不出聲,氣氛就這樣僵住,過了半晌,他低嘆一口氣,摸索着我的臉,然後替我拭去眼角的殘淚,滿瞼磷惜地問我:”嗯,這樣就哭?真的變成天涯妹啦?”
他一句話逗得我破涕為笑,我吸吸鼻子,仍舊追問:”還不是你這個淪落兄害的!封書棹,你到底要不要告訴我答案?你那時候到底是不是因為討厭我才不和我說話?”
“你沒照過鏡子嗎?宜室,鏡子擦亮一點,看清楚,只要具有正常的審美觀,沒有任何凡人會討厭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子。”
“那你呢?”
“我是個正常人啊。”他又嘆了一口氣,彷佛在考慮該不該說出答案。我仰頭期待着,好一會兒,正當我快放棄時,封書棹才啟口:”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我非自由之身,事實上,初遇你時我才剛和我未婚妻訂婚,基於對她的尊重,我必須和你保持距離,就這樣,你別想太多。”
為了尊重未婚妻,他連個普通的異性朋友也要保持距離.如果不是因為太愛她,不可能做到這樣的地步吧……我望着封書棹,黯然猜想,雖然早知道自己只是他萍水相逢的點頭之交,心底還是升起濃濃失意,忍不住羨慕起那個擁有封書棹真愛的女人。
“你很愛她?”明知道答案,我仍不死心地追問。
“宜室,你問得太多了!”封書棹的黑眉蹙了起來。
他生氣了嗎?我盯着他微變的臉色—暗自揣度:她傷你傷得如此深重,深到你連談都不願談麽?
“你一定還深深愛着她,所以才不願跟我談!”我偏不如封書棹的意,打死也要追根探柢。
“都有答案了,幹嘛又多此一舉問我?”他的臉色較之剛才又冰了三分。
“那你是認同我的說法了?”確定了他的答案只有令我更沮喪,封書棹愛她,他依舊深深地愛著那個女人啊……”為什麽?她捨棄了你、離開了你,你為什麽還那麽地在乎她,不值……”
“宜室!”封書棹猛然打斷我,語氣掩不住忿怒,而且幾乎是用吼的來表達他的不滿。”聿媚是個好女人,你什麽都不知道—不要妄下判語!”
就算她解除了他們的婚約,離棄了他,他仍然不願有人批評她!望着封書棹那張帶著些許矛盾、些許忿怒的瞼,我心底突然有了了悟。
“對不起。”我鬆開咬了半天的唇,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我想……我太多管閑事了上
“我沒說你多管閑事。”正當我頭低得快要垂地時,封書棹忽地這般回應我。
“沒有才怪!”我想也不想地駁斥他。
“孩子氣。”這會兒他倒笑了,他笑得十分無奈,一張俊臉漾著淺淺的溫柔,彷佛方才那個發怒的封書棹全是我的幻像,不曾存在過。
“不要拿我當小朋友看,我已經二十三歲……”
“我三十五。”他氣定神閑地道出年齡堵住我的口。
怎麽會?封書棹居然大我一輪?他怎麽看也不像叔輩級的歐吉桑啊!
“三十五就三十五,有什麽了不起。”想到封書棹拿我當小輩看待,我就十分厭惡。”有些人的年紀和成熟度恰巧成反比,而我,剛好就是那少數人之一,所以你少用歲數欺壓我!”
“我沒以大欺小。”他那張無辜的俊臉,明顯在抗議我的說法。
“那……那你不要說我孩子氣啊!”
“可是我喜歡。”
喜歡?我的心跳頓了一拍,封書棹也會將那兩個字用在我身上?”喜歡我的孩子氣?還是喜歡孩子氣的我?”我痴痴問他。
“……都有吧.”封書棹笑笑對我說:”孩子氣的你很可愛。”
一一總而總之,他就是當我作小輩看!
“你又知道我可愛?你根本看不見…”語未盡,我又萬分後悔,我今天是怎麽了,老拿他的眼睛作文章。”對不起,我又攻擊你了。”
“沒關係,我眼睛看不見是事實。”
他的不介意只是增加我的罪惡感,我懺悔地向他建議:”唉,你把我的嘴巴縫起來算了,省得我老出言不遜。”
“如果你不想幫我忙,儘管叫我配合你那瘋狂的想法吧。”
“幫什麽忙?”進來待了這麽久,封書棹這才說起他喚我進來的目的,我聞言馬上拋開先前那個幼稚的建議,向他追問要做什麽事。
“你願意每天提早三十分鐘來上班嗎?”
“沒問題。”我連半秒也沒考慮,馬上答應了他。”要我做什麽呢?”
“如果你能為我念念當日的財經早報,我將十分感激你;當然,這半個鐘頭,我會另外加薪給你。”
“念早報.!”想起弟提及有關於封書棹的輝煌歷史,我的心突然抽疼了起來—天!還有什麽比這更殘忍的,他是那麽愛鑽研學問、和書脫不了關係的一個人,而今造化作弄讓他喪失視力,連報紙都需藉他人之眼才能完成閱讀,這對他是何等的折磨……
“怎麽?改變主意了?”我靜默太久,封書棹誤以為我不想幫他了。
“不,不是的”我抓着他的臂膀猛搖,眼淚也跟着流下。”不公平、太不公平了!老天怎麽可以這樣欺負你,他什麽不好拿,卻偏偏奪了你靈魂之窗!”
“喔……那下次再有意外事件,我試著和她溝通看看,看是要腿還是手,不然耳朵也行,請她通融通融給我個機會選擇一下好了。”他說得輕鬆,彷佛在和一市場小販討價還價,我的哀痛和他買菜送蔥的語氣霎時成了強烈對比。
“封書棹!你怎麽能說得如此無動於衷川.那是你的眼睛、你的靈魂之窗耶,難道你一點也不在意,一點也不傷心嗎?”我簡直是在指責他。
“好吧!”封書棹的粗眉不悅地蹙了起來!語氣更是壤到骨里去:”等會兒找請甄秘書去買幾打米酒回來,好好藉酒澆愁、自怨自艾一番,看老天爺會不會因此可憐我,使個法讓奇迹發生,還我一雙明眸來!”
“你、你……”我才不是要你墮落喪志,笨蛋,你難道不懂我是在心疼你嗎?為什麽講話要如此毒辣?難道你認為我是那種膚淺沒有見識的人.我瞪着封書棹在心裏吶喊,因為,我的淚宛若瀑流,喉嚨根本沒法發聲罵他。
“宜室,我只往前看,後悔懊惱不是我的個性!”封書棹大概也覺得他剛剛說話有失公平,所以斂起脾氣好聲向我解釋。
“那你也不需要凶我。”濃膩的鼻音掩不住哭痕,這下好了,就算他眼睛看不見,聽聲音也知道我又孬種地哭了,真是丟臉啊。
“咳……”果然,他低低嘆了口氣,展臂攬我入懷,手掌撫拍着我的背,無奈說道:”我忘了你哭起來有多驚天動地二
“你亂講!”我才不肯承認。
“既然明白我這張嘴笨得只會亂說話,就別生我的氣了。”
封書棹又恢復完美先生該有的善良體貼,他俯頭輕聲哄着我說全是他的錯,語氣溫柔得像在哄小孩,我再不滿也被他發自內心的歉意撫平,何況我之所以會掉淚,大半還是因心疼他眼睛失明,非為他毒辣的語氣而哭。此刻的我舒服地窩在他懷中,他混著淡淡藥草清香的陽剛體味包圍着我,溫柔的低語甚至從我的耳朵傳到了我的心底,封書棹這樣安撫我,令我有陷入某種浪漫情境的幻覺,我於是撒賴地倚在他厚暖的肉牆前,假裝還有一點點生氣,不肯稍作移動。
“還氣?”好一會兒,他問我。
“我這人心胸很寬大的。”雖然他看不見,我仍將臉埋在他胸前,不肯抬起自己這張紅臉的臉。
“你唷……”封書棹沒依我,他摸索著,雙手捧起我的臉,長指撫過我的頰,直到確定沒有新淚流下,才一臉安心似的調侃我:”說你孩子氣還不服。”
孩子氣就孩子氣,如果偶爾要要賴能得到你溫柔的安慰,被念幼稚又何妨!我傻傻看着封書櫃,很想照心裏所想的說給他聽,”找、我…你……”豈料話到舌尖我又轉了念頭,我想可能是因為年齡的關係吧,我已經二十三了,不再是四年前那個衝動浮躁的小女孩,什麽都不顧忌一逕亂說只會增加別人的負擔,不行的,我不能真的這麽幼稚。”說真的,你一點都不惋惜再也看不見這繽紛的世界嗎?”我終究還是改口,問了個一直懸在心底的遺憾。
封書棹緩緩搖頭,優雅中還帶點洒脫,我聽見他說:”我說過,我只向前看,悲傷哀嘆於事無補。”
“喔……”我應了聲,十分佩服他面對挫折的態度。
“不過,說到惋惜,我唯一遺憾的是我再也不能看見你。”
什麽?他在說什麽呀?
“呃——我跟四年前一樣,除了短髮變長發,什麽也沒變啊。”我心慌慌的,睜大眼睛瞪着他看,想從他帥帥的俊臉瞧出任何含情脈脈的可能。
“是嗎?”封書棹只是微微朝我笑,再也不多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