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過夢沒有?那種從高處落下,身邊風聲呼呼,心臟狂跳,腳會驀然一抽的夢?不是飛翔,是墜落,墜落到不知底處的深淵的夢。
愛情就是那樣,一種從高處墜落的感覺,是一種心驚,心臟怦跳;還是一種昏眩,茫茫沒了方向。只是墜落,一直到底的感覺。
但像這樣,兩個人面對面,「陪襯團」排排坐,相對大眼瞪小眼的,搜腸刮肚半天拚命擠出一半句話寒喧,實在,不怪也尷尬,看着怪難受。
英語裏說戀愛fallinlove,因為愛情是一種墜落,一種從高處往下跳的感覺。是一種墜落時,心慌意亂、意亂情迷的感受。所以叫「fall」。想想,多傳神。陷入愛戀,如由高處往下掉那樣,心慌意亂,又不顧一切。
可是現在——張明美偷偷看看徐小倩——說兩句話就要抿一下嘴或掩一下口,完全沒有平時的伶俐活潑;當然,也不知比平時端莊含蓄了多少。
她只覺得怪異。不過,她自己心裏有事,注意力恍惚,有些心神不定。她沒注意他們在說什麼,只是保持淺淺、沒有名目、看起來就有點蠢的禮貌微笑。
說是「陪襯團」,兩邊只各帶一人。她這個陪襯很盡職,打扮平凡,口齒笨拙,安靜少話,一點都不喧賓奪主,只在偶爾徐小倩轉頭附帶似地詢問她意見時,忙不迭地稱是附和。
男方帶來的人也是沉默寡言,偶爾問到他的時候,靦腆地笑一下,簡短說兩句,露出種「憨憨的」表情。剛見面時,對方有介紹他的名字,但張明美心裏有事,並沒記在心上,只是盡職坐在那,並不是很注意周遭一叨。
然後,她覺得內急,連忙到洗手間,走得有點急,一點都沒有優雅的從容。看!她永遠成不了「女主角」。人家哪齣劇的女主角會有這種有失浪漫、不文雅的行動?雖然現實跟夢幻愛情劇有別,但這一點,就註定她「小配角」的質地。
她在洗手間待了一會,出來時不巧碰到男方的朋友。她反射地勾嘴,禮貌地微笑。對方也不好意思似笑了一下,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欲言又止,用一種有些疑惑又不確定的眼光看了看她。
回到座位,發現徐小倩已經與對方談開,像認識了不知多久似,嬌甜中帶點活潑,稍稍恢復「本色」。看來,「破冰」后馬上進入情況。
她看得有點驚奇,不自覺地張開了嘴巴,隨即意識到自己的蠢態,趕緊合上嘴,端正坐着。
「張小姐真是文靜啊。」跟徐小倩相親的男人看看她,突然笑着開口,像是讚美。
「啊?」張明美像是受驚的小鹿,張惶的抬頭,錯愕不已。
過去二十八年的人生,在一個習慣不被讚美,也習慣沒人讚美,更不知怎麼被讚美的環境與生活長大,對別人的讚美簡直不知如何是好的彆扭。
但沒等她反應過來,男主角已經收起笑,轉開話題,剛剛對她說的那些話,好似只是心血來潮。她連他姓什麼都不記得,又不好抬頭看太久,對他的長相,也覺得模模糊糊的。
她偷覷徐小倩一眼,擔心她會不高興。但徐小倩與男一號主角聊得很開心的樣子。她稍稍覺得放心,想起工作的事,心頭又沉起來。
歡樂的時光易過——算是歡樂吧?起碼徐小倩和對方似乎看對眼,她的「任務」也算圓滿達成——她沒注意徐小倩是否跟對方約好再碰面的時間;甚至,結果到最後,她還是連對方叫什麼名字仍搞不清楚,也不確定如果哪天在街上不巧跟對方撞見了,還能認出對方。
離開時,她們現代作風,沒讓對方送。男方的朋友露出有點憨的笑,似乎想對她說什麼,欲言又止,搔搔頭,最後還是決定放棄似,什麼都沒說。
但沒有人注意到這些。張明美心裏有事,只覺得沉,注意力根本不集中。徐小倩跟男一號熱絡地作別後,領着張明美往另一邊走時,有些得意說:
「妳覺得怎麼樣?」
「啊?」張明美根本沒進入情況。
「那位劉先生啊。雖然有點古板,感覺沒什麼情趣,但人長得中規中炬的,又是個醫生,雖然是皮膚科的,但收入不錯,又在大醫院工作,條件相當不錯。」
看起來徐小倩對男方相當滿意。張明美連忙點頭,附和說:「是啊,看起來好像很不錯的樣子。跟妳挺相配的。」
「我一下就看出來他喜歡什麼型的女孩。現在的男人哪,被女性主義壓得抬不起頭,越來越吃不消強勢的女人。尤其像他那種男人,有學識、有成就,可又有點古板,喜歡女孩子溫柔、含蓄,又有點活潑,但又不要太張揚。」
哇,要求得真嚴格。張明美暗暗咋舌。又要溫柔、又要含蓄、又要活潑,但又不能太張揚——難度也太高了吧?
「我一下子就抓得准準的。」徐小倩又露出得意的表情。
所以她才會一下子變了性,變得那麼含蓄端莊嘍?張明美很是佩服,但不好把心裏想的說出來。
「可是,呃,這樣好嗎?會不會……嗯,有點不習慣?妳的個性一直比較活潑……」她小心措辭,委婉地說著。
「不忍耐一下,怎麼能抓到好對象!」徐小倩不以為然。「等認識一段時間,他自然會喜歡我活潑真實的一面,沒問題的。」對自己的吸引力非常有信心。
但……嗯,張明美心裏覺得,明明不是那樣的性格,強要忍耐,恐怕很難太長久。可她還是不好多說什麼,一來她不覺得自己說話有份量,二來也不想掃了徐小倩的興。
走到大馬路邊,徐小倩揮手招計程車,一邊轉頭問她:「妳怎麼回去?」她們不同方向。
「啊,我搭捷運回去。」再換一班公車。但張明美沒說下去。她看到徐小倩眼裏一些不以為然的神氣。
大概在嫌她太節省。計程車一趟就到家,偏要轉來轉去,浪費時間精神和體力省那幾塊錢。
「對了,我看妳今天有點無精打采,怎麼了?」一直招下到空車,徐小倩索性回過身。
「那個,呃……」張明美吞吞吐吐,終究把被資遣的事說出來。「老闆娘讓我做到這個月底。」
「那就跟我一樣嘍。」徐小倩一點都不驚訝。「我就知道會這樣。她給妳多少資遣費?」
張明美猶豫一下,才開口:
「一個半月。」
「才一個半月!真會坑人!要是我,不要她多吐出一倍的錢來才怪!」言下之意,她該多爭取。
張明美不欲在這個話題上打轉,趕忙說:「好像有輛空車過來了。」
徐小倩轉身招車,然後又回頭問:「妳找到新工作了嗎?」
怎麼可能那麼快。張明美搖頭。
計程車停下來。徐小倩拉開後車門,臨上車前隨口說:「我有個朋友的公司最近好像在找人,我幫妳問問吧。」
「啊?真的?謝謝!」張明美整個臉亮起來,滿溢出希望。
徐小倩隨便揮個手,便上車。張明美站在那裏,目送計程車開遠,心頭的大石輕了一些,甚至覺得有些雀躍。
轉車的時候,在車站地下街經過一家服飾店,她探頭望了一下,有些畏縮。這個品牌是新成立的,但一下子就紅了,打出名號。雖然不像那些老牌的世界知名品牌那樣高高在上似,但常可在知名的時尚雜誌看到這個品啤,對她來說,感覺有些遙遠,價格相當不便宜。
不過,這個店是他們最近成立的副牌,走較「平價」的路線,專門鎖定青少淑女族群。可說是「平價」,要她花一兩仟塊買一件衣服,她實在捨不得。所以,她探頭望一眼,便趕緊走過去。
回家前,經過一處露天小市場——其實,也不能算是市場,只是早晨黃昏時,有人會挑些蔬菜水果擺在路邊賣,甚至有些擺起小飾品或皮包衣服等小攤。好像也沒人管的樣子,就任由小販做買賣。她有時會在這裏買些蔬菜水果,比較便宜。
這時小市場有小販擺了一攤衣服,嘴裏吆喝着,幾個女人圍在攤子前挑挑揀揀。張明美走過去看看,挑中一件藍灰色裙子,質料不怎麼好,車工也粗糙,更不是什麼品牌,但才一百塊。
她很開心,打算留着,等下星期天回去看她媽媽時,再穿這件新裙子。
經過便利商店前,原想買個飯糰,但想剛剛才花了一百塊買裙子,就忍着口。回到家后,把昨天剩下的冷飯,加上蔥跟蛋一起炒飯,解決一頓晚餐。
然後,她把藏在柜子裏的一萬塊拿出來,一張一張正面朝上擺在桌子上,支着下巴看着,呵呵傻笑。
這個月的薪水,她算是提早領了。想起工作的事,她心頭沉一下,但再想到徐小倩說要幫她問問新工作的事,心情又稍微輕鬆起來。
她打開皮包,把裏頭的零錢倒出來。掉出來一張名片。她覺得奇怪。
「牙科診所?」覺得莫名其妙,怎麼會有這張名片。
歪頭想了一會,「啊」一聲叫出來。
好像是今天跟徐小倩碰面的那個男人帶去的朋友給的吧。她記得剛碰面時,他們互相介紹……
應該是吧。她無意義地搖搖頭,把名片隨手擱在一旁電視機上,就忘了。
她打開電視,一邊小心翼翼把錢收起來藏好。她的生活就是這樣了。沒有太大的喜悅或悲傷,孤單寧靜偶爾一點小小的樂趣,滿足她小小的心靈,便那樣夠她安心地睡入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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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書蕾貝卡把事情報告完后,提醒他說:「跟林醫師約在今天下午兩點,別忘了。」
「林?」周英傑先微蹙眉,隨即「哦」一聲。「哦,知道了。」
他的牙醫師休一個月長假,介紹他到這家診所。他交給秘書聯絡,一下子沒能聯想在一起。
除了心理諮詢外,因為他覺得不需要,周英傑有着一些外國人必有習慣的習慣,比如固定運動健身、定期看牙醫。用的秘書也是着重經驗幹練,而不是年輕貌美的花瓶型。他的秘書四十多歲了,不符合年輕貌美的花瓶資格,在外商企業中比較能生存,當初也不抱希望能得到這個工作,沒想到周英傑卻挑中她,一年多下來,主雇間工作得很愉快。
周英傑那一套,甚至習慣,幾乎是外國那個作風。他叫她名字,她也像以前在外商公司工作那樣,直接叫他名字或「老闆」。她不泡咖啡,要喝什麼,周英傑會自己去張羅,對她客氣尊重,態度隨和,但不隨便浮濫。
他的消遣就是運動,不是健身中心,就是戶外哪個小山公園健行。有時臨時有事,蕾貝卡打他私人手機給他時,必須把他從幾十公裡外的郊外山區找回來,這一切,回異於島內那種唱KTV、泡夜店酒吧、參加宴會等等商場娛樂文化。往往,收到的一些宴會邀請卡,他總是不出席,丟給秘書處理。
所以,對這個年輕老闆,蕾貝卡印象很好,也很佩服。
「還有,黃氏集團的黃經理打了兩次電話。」
「大傑?他有什麼事?」
「他沒有說,只是說會再打來。」
「我知道了。謝謝。」
秘書離開后,周英傑撥了電話給黃大傑,劈頭便說:「找我什麼事?」
「英傑?」黃大傑一副「總算逮到人」的口吻。「幹麼關機?每次找你都找不到人。」
「有留言。」真誇張,真不知什麼叫「每次」。「沒聽到有你的留話。」
黃大傑咕噥一聲,像是說「誰跟機器講話」什麼的。
「你那個秘書——叫什麼名字?蕾貝卡的是不?真沒情趣,一板一眼的,問你幹麼去了、上哪兒了,一問三不知,像是怕我把你給拐了似。」
「我沒跟她說我上哪兒了,她當然不知道。你找我有什麼事?」
「中午一起吃飯,我在『欣悅』等你。」
「我沒——」
「空」字還沒出口,黃大傑便打斷他說:「啊,他們在叫我了。真煩耶,開會也不少我一個。我得掛了,就這麼說定。十二點在『欣悅』。」一副很忙的樣子,匆匆掛了電話。
單向訂下約,不讓他有拒絕的餘地,就掛掉電話。要是忘了,就一堆啰嗦埋怨。黃大傑也不算太空閑的人才對,周英傑實在搞不懂他哪來那麼多時間花在吃吃喝喝上,那都是很耗時的。尤其到「欣悅」那種高級西餐廳,正式一頓餐下來,兩小時跑不掉,他哪來那種優閑時間!
一直忙到中午,他幾乎忘了與黃大傑的約,想起時已經快十二點。本想爽約算了,又不想聽黃大傑事後埋怨啰嗦,還是趕過去。
黃大傑在「欣悅」訂了位子,除了他,在座的還有兩個年輕女孩。
「你總算來了。」黃大傑笑咪咪地。
周英傑狠狠瞪他一眼。
但瞪他也沒用,黃大傑皮不癢肉不痛。笑嘻嘻說:
「我來幫你介紹,這位是安琪小姐,那是萱萱小姐。安琪跟萱萱都是DG模特兒經紀公司旗下最有潛力的新秀。」對周英傑擠擠眼。朝兩個女孩說:「這是周英傑先生。英傑是我的好哥兒,我們倆從高中就哥倆好到現在。我跟妳們說啊,現在市場最嗆的品牌AJ妳們應該知道吧?英傑是——」被周英傑警告地狠狠又瞪一眼,乾咳一聲,呵呵笑兩聲,打個哈哈矇混過去,不了了之。
「是什麼?」萱萱睜着大眼睛,嬌滴滴地笑着。
黃大傑看看周英傑,嘿嘿笑兩聲,含笑不說話,可有些尷尬。
周英傑輕描淡寫說:「大傑給我面子,不好直說。我靠大傑幫的忙,介紹我到AJ工作,只是一個領薪水的小職員。」
品牌雖然一下子就竄紅,打響名號,但周英傑低調,拒絕很多媒體雜誌採訪,幾乎不曝光,也不參加酒會派對的,所以還沒有時尚雜誌刊登過他的照片,一般大眾也不會知道AJ老闆長得什麼模樣。
「周先生太謙虛了。」萱萱得體的反應。雖然年輕,但很懂得應對、怎麼保全對方的面子。
周英傑當然不在乎這些,但他也佩服萱萱這類女孩處世的得體與圓熟。在娛樂圈求生存並不容易,人際關係十分重要,沒能處理好的話,對前途是種妨礙。
以往與黃大傑在一起,光憑外表氣宇,他不會比黃大傑少受注意。但一旦女孩知道黃大傑的家世,對黃大傑的興緻一下子就多起來。
現在,偶爾被黃大傑強迫來這樣的場合,他不準黃大傑透露他的工作,省得麻煩。黃大傑享受美女圍繞,但他沒那閑工夫與女人牽扯。女人多拜金,她們接近的目的很明顯,他沒空玩那種浪漫跟遊戲。
當然,他不是沒有過女朋友,談過浪漫的戀愛——呃,浪漫嗎?他有點懷疑。只是解決彼此的需要吧?
總之,女人骨子裏都差不多,拜金又勢利現實。
他冷冷旁觀黃大傑和兩個年輕女孩說笑調情。萱萱識體,偶爾會分心與他說話,他簡短回答一兩句,又當他的悶葫蘆。
老實說,他真不知這有什麼樂趣?為什麼黃大傑會那麼享受,樂此不疲?
勉強吃完了前菜,他再待下下去,站起身說:「不好意思,我還得趕下午上班的時間,恕我先失陪了。」微微點個頭,算是招呼,便離開桌泣。
「英傑。」黃大傑趕緊追上去,跟着周英傑一直走到餐廳外,抱怨說:「你怎麼搞的?這樣就走了。正餐都還沒吃呢!」
「我有事。」
「你哪一次會沒事。」說得酸酸的,小有不滿。
「我約好了牙醫門診。」
「改個時間就可以了嘛。」
「不行,我時間都排好了,不能隨便更動。」
「你這個人,實在沒情趣。那麼漂亮的妞兒坐在你身旁,你偏跟個石塊一樣。真是!你老實說吧,我介紹的這兩個妞兒都很正點吧?臉蛋、身材都是一等一的,你要看上哪個,儘管說,包在我身上。」
周英傑板起臉。「這次就算了,大傑。下次如果你再搞這些無聊的事,別怪我連你的電話都不接。」
「嘿!」黃大傑碰了一鼻子灰,大大不滿。「咱們哥倆有福同享,怎麼說我也是為兄弟着想。」
「不必了。這種福你自己享就可以了。」
「英傑,你討厭女人的毛病不會是還沒改吧?」大學時,周英傑對女生就很有偏見,說女人這種生物拜金,沒有真誠。「漂亮的女孩子需要華服美鑽烘托,崇物拜金,這也沒什麼,你何必對女人有那樣的偏見。漂亮的女人是用來疼的。你這樣,會錯過太多身為男人的樂趣的。」
「你說夠了沒有?」周英傑冷哼一聲。
「別把女人當成虎豹蛇蠍,英傑。我就不懂,你這麼聰明,怎麼會這麼死腦筋。高中時那次郊遊烤肉也是!還記不記得,那個叫……呃,什麼的女生——你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了,當著大家的面讓人家那麼下不了台,害人家都快哭了。你小子就是不懂得什麼叫憐香惜玉!」
黃大傑莫名其妙忽然搬出八百年前的事,周英傑小小詫訝一下。黃大傑居然還會記得,他自己都忘了——是忘了,黃大傑不提,他想都不會想。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快進去吧,我沒時間跟你耗了。」
「說到這個你就心虛。說起來你也是從那時開始對女人有偏見,該不會是你對那個女孩有意思吧,卻受了挫折——」
越說越離譜。周英傑瞪了黃大傑一眼,掉頭便走,不耐煩再聽他瞎扯下去。
「英傑!」黃大傑追叫一聲。
周英傑不理他,繼續往前走。常年的運動習慣,他身材鍛煉得很好,身高腿長,穿着又得體,路過的人不時回頭看他,大概以為他是什麼明星或模特兒。
對那些注視,他統統視而不見。走在路上,他沒有看人的習慣,抬頭挺胸直往前走,不對周遭的路人多投去一眼,更不會去注意哪個人是常常會在同條路線遇見或同方向什麼的。所以,陌生人就是陌生人,他不再對誰存有印象,或對哪個人看久而熟而留下印象。
他把那一切所謂的偶然,或可能的「邂逅」,都摒棄在他的注意力之外。生活里不再有那種對在某處常看見的某個陌生人有了印象,或對在往哪處的路上常遇見的某個陌生人遇久成熟等無聊事發生。
想起少年時那時候,對某浪漫詩人的那首「偶然」成日成夜的啃着,那樣的興起,如今想了,只覺得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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櫃枱辦事員讓他稍坐等候。不一會,語聲輕脆喚他,說:
「周先生,林醫師已經準備好了,你可以進去了。」
周英傑走進去。他總以為,跟一般醫院診所一樣,牙科診所也瀰漫有那種冷森的味道。
「周先生?你好。」穿着白色醫服,中等個子的牙醫師臉上帶着笑,看起來憨憨的,似乎有些木訥。對他伸出手。
「林醫師,你好。」周英傑禮貌回握。是姓林吧?剛剛櫃枱辦事員像是這麼說的。他全交由秘書幫他聯絡,連診所名稱都沒特別留心。
牙醫師看看他,像有什麼話要說,又考慮着。周英傑覺得奇怪,禮貌笑一下。
對方似受到鼓勵,泛開笑說:「英傑——周英傑,你是×中的吧?我是林佑福,你的高中同學。」
林佑福?
周英傑楞了一下,不禁微鎖住眉頭看着他。
林佑福臉上仍掛着有點憨的笑,開心說:「我看到你填寫的資料上的名字時,就在想會不會是你,果然是你!」沒想到那麼巧。
「你當了牙醫啊……」周英傑可沒那麼開心,眼色甚至有點陰沉。他記得林佑福的家是……
「是啊。」林佑福呵笑地搔搔頭。那憨笑的模樣還是沒變,只不過人成熟了,以前那種憨傻轉成木訥。「我聽說你大學畢業后出國了,沒想到你早回來了。」
「嗯。」看到林佑福,讓他想起那件不愉快的事,某個模糊的人影……今天真倒霉,一再被撩起他不想記的事。周英傑只是冷淡「嗯」一聲,不接林佑福的話。
「啊,我光顧着說話。不好意思,請你坐在這裏。」
等周英傑坐穩,放低了躺椅,讓周英傑戴上遮目鏡,打開頂上罩燈,然後戴上手套、口罩。
周英傑定期看牙醫,所以只是一些例行潔牙工作,不到一個小時便處理完畢。
「你的牙齒很漂亮呢。」林佑福摘下口罩,邊取下手套邊說:「整齊又潔白,十分健康。」
「謝謝。」周英傑僅是道聲謝,無意多寒喧。
林佑福想起什麼似,又笑了。「前幾天……呃,你記不記得……」卻不知該怎麼說,顯得語無倫次、沒頭沒腦。
「怎麼?」
「啊,沒什麼。」忙不迭搖頭。算了,他想周英傑一定不會有興趣聽,說不定也早忘了。以前周英傑就是全能的優等生,現在也還是一副優等生的模樣。
「啊——」周英傑轉身要離開,林佑福手忙腳亂地遞給他一張名片。「這是我的電話。如果你有空,嗯,不介意的話,請打個電話給我,我很開心能遇到你,跟你聊聊。」
他跟他有什麼好聊的?
周英傑不置可否,接了名片,平淡說:「不好意思,我沒有把名片帶在身上。」
「啊,沒關係。」林佑福連忙表示無所謂。
然後,周英傑頭也不回走出去。林佑福微微吁口氣,稍稍有點疲累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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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妳工作多久了?」坐在張明美面前大桌子后,表情有點精明幹練的女人問。
她是這家公司的財務部門主任。記得徐小倩告訴她,對方叫吳妙麗。
「五年多。不過,我從學生時代就開始半工半讀。」因為透過「關係」,這面試不是正式的,就直接在吳的辦公室裏面談。
吳妙麗看看她的履歷,隨口似問:「妳是××學校畢業的?」
上頭都寫得很清楚了,某某二年制技術學院夜間部畢業。實在是多此一問。但張明美沒有半點不耐煩,中規中矩回答說是。
心裏卻不免志忑,有些氣短。
一進這間辦公大樓,走進這家門面簡單但卻給人感覺氣派的公司,她就感覺到了,自己可能沒什麼希望。她覺得這家公司的要求一定不低,自己的學歷不夠,能力又不是多好,八成沒指望。
面對女強人型的財務部主任吳妙麗,她更是不敢有太多的期待。她簡單扼要回答問題,不說多餘的或問題以外的話,顯得有些口拙、不伶俐,也不夠聰明相。
吳妙麗沉吟一會。說:「妳的學歷是不怎麼樣,不過,這份工作需要的是苦幹、努力,能配合公司情況加班。」又沉吟一下,當場決定。「妳下個月初就來上班吧,試用期三個月。這份工作不輕鬆,會很辛苦,妳要有心理準備。」
啊?!錄取她嗎?
張明美略微張嘴,很是愕然意外,根本沒有心理準備。她以為大概沒希望,沒想到……
「好了,妳可以出去了。下個月來報到上班。」吳妙麗不禁暗暗搖頭。但她也是看上她的口拙和不多廢話,對她的反應也不意外。
「啊,是,謝謝!」張明美這才如夢初醒,連忙道謝。
她知道自己那模樣看起來一定很蠢,但沒辦法,她真的以為沒希望了。
她高興得想跳起來。沒想到能進入這樣的公司工作,簡直像作夢一樣。
她偷偷捏一下自己的臉皮。唔,好痛。還好,一路沒人在看她。她匆匆忙忙走出去,有些莽莽撞撞。
電梯正巧上來。她忘了先在一旁等一下,怕要晚了,反射地又莽莽撞撞衝上前,差點與從電梯中出來的男人撞在一塊。
「啊,對不起!」她馬上退了一步,趕緊退到一旁。
真是的!她怎麼冒冒失失的。對自己有些懊惱,也沒敢多看從電梯中出來的人。低着頭,發現新買的這件藍灰色裙子腰側線裂開了。
本來是想等禮拜天回去看她媽時才穿的,但徐小倩跟她說幫她問好了,對方要她今天過來面談。她想給對方一個好印象,卻又沒什麼象樣的衣服,這件裙子的質料雖然不怎麼好,但穿起來還算大方。她也知道是便宜貨,但第一次穿就壞了,很是心疼。回去要仔細縫牢一點。
那男人從她面前走過去,根本沒有正眼看她,但因為身體角度的關係,視線很自然地朝她的方向掠過。
咦?那個人!
那男人猛回頭。
電梯門已經合上,他站在那裏,鎖緊眉頭盯着合緊的電梯門。
看錯了吧?是他看錯了吧?
周英傑啊周英傑。他暗暗又皺眉。
都怪黃大傑那傢伙,才會撩起這些無聊事,偏偏不巧又碰到林佑福,害他竟然看花眼起來。
他摸到口袋裏的名片,眉頭一皺,順手丟進一旁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