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二當家好奇地注視着白狐衣袖上的點點紅痕,襯得清冷淡漠的修道人更添艷色幾分,他想說貴客真是好雅興,在堂里閑來無事,還會自調丹青,在衣袖畫上幾筆桃花,聊以自娛。

只是,拙劣的畫技與媚娘娘那幅青丘山地圖真是有得比,不愧是同一個娘胎里生出來的。

輕咳一聲,看白狐放下茶盞,開始一顆顆剝着瓜子殼時,他忍不住問:「白狐先生,你衣上的幾點桃花煞是漂亮,怎不添些枝葉點綴起來?」

白狐嘆口氣,「唉,這衣上沾的不是丹朱,而是我的鼻血。」

二當家臉色立變,「鼻血?是不是堂里的伙食太過燥熱,讓先生身體不適?我立即命令小廚房送一些清涼退火的點心來……」

「這是剛才被阿風一拳打的。」

二當家僵住,一時之間進退不得,不知該說些什麼。

青風是自己從小帶到大的孩子,心性、脾氣當然相當了解,知道這個孩子自小生存的環境苛刻,養成了他早熟自製的性格,算是非常穩重的人——

可是打從身邊出現了白狐這神仙一般的人物,青風意外地展露出某些暴躁易怒的特質,這對一向壓抑自己的青風而言,究竟是好是壞?

想了想,二當家小心地措詞:「白狐先生,你應該滿喜歡青風那孩子吧?大人不計小人過,就別跟我風雲堂一個小小家奴計較了……」

白狐淡淡一笑,「阿風是我的恩人,疼他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計較什麼?」

「恩人?」

二當家倒不懂了,「青風什麼時候成了你的恩人?」

白狐緩緩地說:「青風之對於我,正如二當家的你對於玉狐,都施予過同天齊高的恩德……」

二當家乍然聽聞媚娘娘的名字,又苦笑了會,「別這樣說,我是食君俸祿忠君之事,能夠保護媚娘娘唯一的孩子,本就是我使命所在,何必說什麼恩德不恩德的?」

白狐秀氣地眉挑了挑,看了對方良久,方道:「我與玉狐同屬散居於人間的九尾狐一族。

「族裏有個規矩,九尾狐的性命若是為外人所救,便是欠下了永世的恩情,在恩人活着的期間,我等必須竭心竭力為其所用,以償還恩人加諸身上的恩情。」

二當家愣了,「一輩子?這報恩的代價未免也太大了。」

「你替玉狐保住了骨肉,這對她對飛花都是比天還要大的恩惠。玉狐此生是無法報恩了,但是飛花承襲了九尾狐的血脈,娘親無法做的,就由她做吧!」

「不用了,白狐先生,我懂你的意思,只是我要的也不多,這幾年從飛花那裏得來的親近、孝順,就已超過了世間所有的愉悅滿足,我真的不想再多求什麼了。」

二當家想起襁褓中的飛花一日一日地長大,嬌俏的臉蛋像花似的,總是甜甜膩膩叫着自己一聲爹,覺得世上最快樂的事莫過於此,如果、如果可以的話,與其要她報恩,他倒情願這個孩子能永遠留在身邊……

看着這男人,白狐斟酌了下,輕輕地嘆氣道:「玉狐與飛花遇到你,真是她們的福氣。」

二當家赧然,卻又迅速地回復正常,問:「白狐先生,你說青風對你有恩,又是怎麼回事?」

「這個呀……」

白狐順手抓起一把糖酥蓮子往嘴巴丟,顧左右而言他地道:「來日方長,改天再說吧。」

已過未時,飛花、青風仍未回返,白狐不耐煩地又問道:「阿風他們出去都快兩個時辰了,怎麼還沒回來?二當家的我問你,平常飛花去藥鋪揀個藥材需要花這麼久的時間嗎?」

「通常一個時辰就回來了。」二當家也暗自沉吟,喃喃地說:「這次真的慢了,或許途中飛花又拉着青風,到別家店鋪看看買買東西了吧?」

也或許是青風想避開你,故意在外磨蹭着不肯回來——二當家心想。

白狐沒耐性地正想折個紙鳥,派紙使去打探阿風的消息,這時怒雪領了個店鋪的夥計進來,說:「二當家,藥鋪的阿榮帶了飛花的口信要給你。」

一個看起來頗為機伶的年輕小夥子走到二當家的面前,道:「二當家,飛花小姐說她有事往城北去了,一時半刻無法回返,怕您老人家擔心,所以要阿榮我先過來告知一下。」

「她到城北去做什麼?」二當家眉頭擰起,顯然放不下心。

「飛花小姐在藥鋪聽到抓藥的客人說,城北那家保安藥鋪剛重金買入一枝有不死靈藥之稱的龍仙芝,她立刻拉着青風少爺去見識了。」

二當家的搖搖頭、微微笑道:「唉,真拿飛花沒辦法,打從她學了醫術毒術起,只要聽聞哪裏有什麼奇珍妙藥,一定想辦法要見到拿到,否則就連覺也睡不好……」

「龍仙芝?」一旁的白狐小聲念着熟悉的名稱。

「白狐先生,你也知道那玩意?」二當家注意到白狐專心思考的表情,那個叫龍仙芝的也許並非普通的藥草玩意。

「龍仙芝,狀如升龍之相負也,以葉為麟,其根則如蟠龍,服一枚則得千歲矣。」白狐悠然坐在椅中,道出了仙籙中有關此種仙藥的紀載:「奇怪了……」

二當家心下覺得有異,趕緊問:「哪裏奇怪了?」

「龍仙芝屬於太極仙卿所服的藥物,是不死的靈藥,世上難得現身。就我所知,過去這一千年來也只發現過三枝真正的龍仙芝;一枝在我師父流水真人那,一枝被某位上山採藥的凡人誤食,成了仙人升天去也,最後一枝在世上輾轉流傳,聽說到了皇族的手裏。」

白狐品茗着春茶,如數家珍地解釋。

二當家的臉色卻愈聽愈是難看,待白狐話語一落,他沉着聲再確定一次:「白狐先生,你是說世上最後一枝龍仙芝在皇室里?」

「八九不離十。」

白狐斜眼瞧二當家的古怪臉色,也知道某些事不對勁,「我下山之前還幫着師父核對了天下各種神芝靈物的去處,那棵龍仙芝就算不在皇宮大苑內、肯定也在某個皇族手中,不會錯的!」

「糟了!」

此刻二當家的臉色只能以黑雲滿布來形容,他對一旁侍立的怒雪喝道:「立刻備馬!你跟冷月也隨我出發往城北保安藥鋪去!」

「是!」怒雪見二當家的態度也知事情嚴重了,轉身衝出去叫喚冷月。

「先生,我有不祥的預感,皇城內只怕有人知道飛花的存在了。」離開前二當家猶回頭對白狐解釋着:「無論如何,請先生在此靜候,我楊臨深拚着這條命不要,也一定會救回飛花,絕不負媚娘娘臨終前的請託!」

激動之餘,他連自己隱藏了十七年的本名都不知不覺叫出來了。

白狐跟到堂口處看着三人三騎揚塵而去,撇撇嘴道:「這算什麼嘛!把我丟下,讓他們三個人英雄救美去了,我的立場怎麼辦?一個是我外甥,一個是我未來的雙修者,不讓我救誰來救?」

口裏嘟嘟嚷嚷抱怨着,手上的動作卻沒停頓,快速地掏出符紙折成小鳥,兩手向空中一揚,鳥兒開始奮力向城北的方向振翅飛去。

「拜託你了,紙使,找到阿風及飛花兩個人後立即回來告訴我。」

希望二當家是真的多慮了,也希望阿風與飛花是真的沒事;萬里紅塵中找到了他,可不希望輕易地失去,就此離自己遠去。

阿風……

***

時間拉回到半個時辰前。

當白狐正因為被某人禁足,因而自暴自棄找風雲堂二當家喝茶閑扯淡時,飛花卻興沖沖地拉着青風的手,恨不得脅生雙翅,趕往城北的保安藥鋪。

「走慢點走慢點!」看飛花跑地氣喘喘,青風忍不住勸:「幾天前你的病才剛發作過,別再虐待自己的身體了!」

真拿這個義妹沒辦法,不,應該說整個風雲堂上上下下,都拿這個艷美的女子一點轍都沒有,更何況是自己這個從小疼寵她到大的人?只要她對自己投以哀求可憐的表情,他就一點拒絕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難怪冷月老取笑說飛花有兩個爹,一個是義父楊猶勁,另一個就是自己。

「青風哥,別擔心,你瞧!」

飛花邊走從身上抓出一把黃黃白白的東西,原來是一迭厚厚的符紙,每張紙上還有硃砂書寫密密麻麻、龍飛鳳舞的篆文。

讓青風聯想到討厭的記憶、討厭的人。

「白狐哥早就事先寫好了許多保心保命的符咒讓我帶在身上,說這樣會讓我平平安安撐到十八歲生辰那天。」飛花笑意盈盈地說。

青風默然了。

雖然他一見到白狐就有氣,老是提防着對方不知又想出了什麼辦法整自己,但是,平心而論,他也知道白狐絕不是什麼半調子的江湖術士,反而神通廣大,是真正能乘雲駕龍行天門的仙人。

他若說符有效,飛花就絕對能保平安到十八歲止。

那個死變態臭狐狸若是能再正經些就好了——

終於來到保安藥鋪,老闆一見到飛花,知道是大主顧來了,搓着手躬身相迎,「這不是風雲堂的飛花小姐嗎?稀客啊稀客,進來請上座!」

「邱老闆,聽說你這裏剛進了樣好東西,能讓我開開眼界嗎?」飛花也笑咪咪地迎上去。

「飛花小姐指的莫非是……」邱老闆臉色變了變。

「唉呀,就是龍仙芝嘛!書中紀載草靈芝有九種,龍仙芝是其中之一,傳說吃了可享有千歲的壽命耶!」

她故意貼近邱老闆,嫣然笑道:「邱老闆,讓我看一眼,一眼就好了……」說完睫毛還不忘眨幾下。

這麼一個絕代佳人在耳邊軟語請求,再怎麼鐵石心腸的人都會化為繞指柔,更何況,邱老闆一點也不像是有定力的人,他眼紅耳熱地只顧着擦着額頭上的汗水,顯得有些心神不定。

「沒想到飛花小姐的消息這麼靈通。這龍仙芝可是我花了好大的手段,從一個不得勢的皇室成員重金購來,沒想到風聲走漏的這麼快。」

說著,邱老闆看看左右,伸手向內院指了指,說:「這件事我不想張揚出去,就請小姐移步內院了。」

「邱老闆真是快人快語,爽快極了!」

誇了藥鋪老闆一句,飛花毫不客氣攬起青風的手臂跟隨老闆穿過葯堂,走過曲曲折折的走廊,來到保安藥鋪后-庭院裏。

「兩位在此稍坐一下,在下到葯庫里取出龍仙芝,供飛花小姐品評。」邱老闆引了兩人在院中涼亭坐下。

飛花點點頭擺擺手,邱老闆急步退下。

原來一直保持沉默不語的青風突然開了口:「不太對勁。」

「是呀,似乎是故意引我們兩人來到這裏好孤立起來。為什麼?」飛花臉色如常,垂眼輕笑。

青風站起身來,解開纏在腰身處黑沉沉一段鎖子煉,鏈子兩端各綁了一顆球形錘,是擅長輕功的青風唯一慣用的武器,不但可用來擲射敵人或揮舞以阻嚇對方,攀登高處時還可用來纏繞樹枝、屋樑,用以借力。

「果然來了。」青風碧綠色的眼珠警戒地望着無聲無息落在院子裏的八個人。

「青風哥,認識他們嗎?」飛花也起身,輕聲問。

「大內御前八大高手……」

在前往皇城出任務時,青風早事先將這八位皇城高手的數據摸了個透,知道這些專責保衛皇上的大人個個身手不凡,放在江湖之中可都是一代宗師。

當時潛入皇帝寢宮竊取魅娘娘手稿時,也是挑了某一日皇帝帶領這群護駕者出門赴宴時,才能順利得手的。

為什麼同時現身於此?難不成竊畫的事已被知悉,所以皇上特派八大高手前來捉拿自己?不過區區一幅畫而已,讓他們同時出城也太小題大作了些吧?

「果然……」

八人里其中一位開口了:「長得跟媚娘娘一模一樣。」

高手們全都虎視眈眈地注目着飛花,眼中有讚歎、驚艷以及更多的詫異——他們的目標竟是飛花。

「御前八大高手找我們做什麼?」飛花嘟着嘴抱怨,卻沒忽略掉那八人投射而來的眼神,自己也覺大事不妙了。

「我想辦法拖住他們,你盡量找機會逃走!」青風小聲地交代義妹,接着緩步走出亭外。

「龍仙芝只是個幌子吧!」青風雙手握緊鎖子煉流星錘,氣轉全身,隨時準備發難,「御前高手如此的大費周章,就只是為了風雲堂內兩個小小家奴,傳出江湖豈不貽笑大方?」

適才開口的人再度說話了,青風知道他叫邢剛,擅使一對雙刀,是洞庭湖邢家堡出身,也是八人之首。

「人稱輕擺如柳絮、眼綠若碧青的青風是江湖中輕功造詣最高,也是全天下唯一一個能在皇宮內來去自如的人……盜畫者是你吧?」問着早已確定答案的問題,邢剛緩緩欺近,連同其餘七人將青風圍住。

今日大概討不了什麼好去了,青風在心中做了個最壞的打算,表面仍然不動聲色,一雙碧眼再次迅速掃過四周,暗暗盤算着飛花可能的退路。

「我不懂你們說什麼,風雲堂在江湖中不過是一個小小堂會,與官府皇室向來沒什麼瓜葛,如今各位暗施詭計,堵我兩個跑腿的執事,到底是為什麼?」

青風狀似無辜地裝傻詰問,技巧性的擋住飛花絲袖中兩手的動作。

「明人不說暗話,風執法,皇城中不乏各式各樣的珍寶,若你取走的是南海進貢的深貝珍珠,或是北國獻上的火狐袍裘,皇上可是一點都不在意,但被盜走的是皇上每日睡前總要憑弔一番的寵妃遺稿,這就不能等閑視之了。」

飛花不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熟知內情的青風卻在自身壓垂的濃眉下,閃現了兩簇陰鬱的火。

「我等都是皇上欽點的貼身侍衛,也都到過寢宮,見識過前寵妃媚娘娘的畫像,原本以為宮廷畫師為了討好皇上,在紙上多潤了幾筆,才畫出人間難見的嬌媚——沒想到,世上真有如此絕品!

「在南下杭州城調查最有盜畫嫌疑的青風時,居然意外地發現宛如媚娘娘再生的飛花姑娘。皇上一得知這消息,立刻派出我八人,務求帶回飛花姑娘,以解十七年前火燒夏宮之謎……」

盡義務似地解說完畢,八人猝然動作,其中三人祭出武器分攻青風上、中、下盤,使他手忙腳亂,另外五人從旁邊竄上,目標是嬌弱的飛花。

游龍驚雲般地一轉,青風輕盈的閃過攻勢,手中的鎖子煉流星錘一送,球型的頭鉤抓住圍牆邊的青翠高樹,左手攬住飛花的纖腰,在八人措手不及的驚愕中,青風右手一用力,兩人便向上盪了去。

更厲害的一招還在後頭。

飛花在腳離地的同時,隱在水袖中的雙手向四周一揚一揮,帶着異香的粉末散漫在八大高手的上頭,伴着飛花銀鈴的一笑。

只是,能在天下眾武人中脫穎而出,成為御用的保護者,這八人絕非省油的燈;其中一位出身唐門,對毒物研究已臻化境的唐若禮低聲喝道:「閉住呼吸!」迅速在每人手中遞上一顆米粒大小的化毒丸。

在眾人紛紛將葯粒送入口中的同時,青風偕同飛花翻掠過保安藥鋪後院的圍牆,正待穿過牆外遍植的叢林,轉往大街,卻在園林中被隨後趕來的八個御前高手重新佈陣圍在中央。

「別管我,走!」

毫不遲疑地將飛花推向身後通往大路的小徑,青風將手上的流星錘旋個兩圈后,立即甩出,攻向最近的敵人。

飛花知道此刻的自己只有成為青風分心呵護的包袱,一咬牙,轉身跑開,御前高手們見狀,打算衝破青風以鎖子鍊形成的防護網,捉拿皇上指名務必活口帶回的飛花。

青風卻及時化為一道幽影飄掠,鎖子連結的球形錘宛如延伸的手臂,在主人迅疾旋翻的同時舞出天女散花的鋪天蓋地,暫時阻隔敵方訓練精良的既有攻勢。

眩惑於青風從容輕盈的魅影,為首的邢剛知道,若是不先解決掉眼下這幽靈般迅捷的風,等到聞訊而來的救兵抵達,即使是平日合作無間的八人,遇上風雲堂卧虎藏龍的各式人才,也可能會功虧一簣,辜負皇上的期待。

原本不想與江湖中最大勢力之一的風雲堂結下更深的梁子,但是沒辦法——邢剛向周圍的夥伴打了個特殊的手勢,其餘人一會意,連手轉攻青風。

俗話說得好: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是八位高手同時往自己身上招呼來?青風立時陷入左支右絀的情境,不到片刻,在一個致命的疏忽下,邢剛雙刀中的一把脫手,刺入了青風年輕散發生命氣息的左胸……

是一種劇烈、喘不過氣來的疼痛,讓他的身體在瞬間失去力量,思緒則隨着時間的流逝慢慢下沉到無法見底的深淵——當他以為自己即將跌入冰冷的地獄時,卻模糊地發現某片白色的雲溫暖摟住了自己。

「救……救飛花……」

意識到淡銀色的魔異瞳眸在眼前閃爍,他吐出挂念的一句,接下來,無聲息的黑暗在眼前毫不留情地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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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風伴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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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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