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飛花到現在仍一頭霧水,對於為什麼會被御前侍衛大內高手,捉來此地拘禁的原因一點也不知情。
仔細打量着軟禁自己的地方,四面壁上都掛着錦繡的圍幕,幕上飄動着長長的流蘇,一旁雅緻的玉爐噴出陣陣幽雅的香氣,房內的床榻、幔帳都是蛟蛸圍繞,十分華麗,顯示擁有這棟屋宅的主人非富即貴。
「啊,難道是見我長得太美,要捉回皇宮獻給皇帝?」不下數十次地惴惴揣測着,哀嘆自古紅顏多薄命。
記得大內高手初見她時,曾經提過自己長得與皇帝的寵妃一樣,難道這才是抓她的主因?
聽說當今皇上曾經疼寵過一位以狐媚之姿亂世殃民的娘娘,但是,大家都說那位絕世的女子是妖魅,在她真正能興風作浪前就被雷給劈了,皇帝也從此不再納妾選妃,還特意冷落後宮,專心治國。
大概是想把自己當作是前寵妃的替身吧?可是自己難以對人啟齒的特殊體質不能嫁人,再說,她一點也不想離開父親身邊,這是從小就篤定的意志。
心思轉回到昨日午後,雖然親眼目睹青風被刀子貫穿胸膛,生命危在旦夕,但是倏地出現的白狐抱住了他,飛花居然就放下了心。
不知是不是打從心底信任這位相處不到十天的客人,反正,她已經肯定青風死不了了。
從第一眼見到白狐起,心裏就常常有一個聲音提醒着她:白狐會是此生中唯一與自己最親的親人。
所以,在這世上,除了父親楊猶勁外,白狐是另一個她能全心依靠的人;不明白為什麼會對這個充滿神秘氣息的人這麼推心置腹,這一切,都是血液里的本能在催動她的思想而已。
白狐當然也有讓她忌憚的地方,比如說,當她拉着青風到一旁說悄悄話,或是自己故作小樣憨態,獲得青風報以溺愛的一笑時,「轟!」白狐的眼睛會立刻射出幾十枝冷透心骨的飛箭,視自己為萬惡不赦的罪人。
還有另一件更沮喪的事——
想到身上專心調製的各式麻藥、毒粉——從被擒的那時起,一個看來也是使毒高手的人將她身上的瓶瓶罐罐搜颳了去,剝奪了她反擊的能力,只能任由着隨之坐上船,半日間到了京城,關在這富麗堂皇到簡直不象樣的府第。
別擔心,父親很快就能將自己救出去了。失蹤的這兩日,身為風雲堂二當家的父親,一定正心急如焚地調兵遣將,商量營救自己的計策吧!
說不定現在已經來到這附近,只要找到適當的時機,就能見到衝進來的父親一臉憂急……
傻父親!一直把自己當成心頭肉般地供奉着,也從沒打算娶親生幾個弟妹。外表看來精厲嚴明、其實非常的重感情講義氣,像這樣給人穩重安全感的男人,母親究竟積了多大的福分才能嫁給他?
雖然母親早死,沒關係,飛花自己也沒有與他人婚配的打算,只想一生陪在父親身邊,伴到老死入土為止。
艷麗的微笑不自覺漾開在如畫的臉上,想着未來的生活規劃,一時間忘了自己還是人質的事實。
突然之間,外面起了鬧哄哄的聲音,不久又陷入全然的寂靜——有事要發生了。
沒多久,雜沓的腳步聲逐漸靠近這間房室,接着房門打開,一位錦衣金帶、頭戴貂尾帽的堂皇男人走進房,故作的客氣讓拘禁的美人渾身不舒服。
「飛花小姐,這兩日怠慢你了,見諒則個。」官樣客套話,沒什麼營養。
「打算放我回家了?是不是突然發現抓錯人?」飛花媚眼含瞋,眉梢儘是譏誚。
打了個哈哈,錦衣男子再次陪笑說:「別誤會,之所以請飛花小姐北上京城作客,完全是城裏某位爺久仰小姐的美貌,想一睹江湖中人稱『揮生散死花護鈴』花執法的廬山真面目……」
「是皇帝老兒吧!」飛花不屑地回答。
「哈哈哈,飛花小姐冰雪玲瓏,一點就透。沒錯,當今聖上已來到王爺府內,就等小姐屈尊移駕、隨我去晉見聖上吧!」
「看來我也沒有拒絕的理由。」想看看這些人的葫蘆里究竟賣着什麼葯,飛花爽快地說:「好,走吧!」
走出房門,順着東廊的台階走向王爺府正堂,一路上花團錦簇,假山亂真,流水蜿蜒;水上有小橋,橋欄杆以玉石砌成,紅泥牆壁琉璃瓦,風燭照得四周如同白晝。
進朱門,走入金碧輝煌的正殿堂,只見上首座位上已經坐了個眼光銳利的中年男人,樣貌嚴厲,不怒自威,緊盯着剛走進來的飛花,表情意外地動了一下。
飛花也抬頭瞪他一眼——哇,好凶的老頭,這就是皇帝?
皇帝微一頷首,命隨侍的手下設了個綉墩讓飛花坐下后,凝視着夢中回過千百遍的容顏,久久不發一語。
飛花被這樣專深的注目搞得全身起毛,忍不住開口斥道:「喂,你就是皇帝吧?你這樣看着人家做什麼?信不信我毒瞎你這雙眼睛?」
聽到這般放肆無禮的話,原本該龍顏大怒才是,沒想到面目儼然的男子卻晃了晃身子,伸出雙手阻止四周正準備怒喝少女大不敬的王爺及隨從們。
「居然說出一樣的話……」
皇帝兩手緊抓住玉椅上的精雕扶手,彷彿這樣才能支撐全身的骨架而不致攤倒,「為什麼你會說出跟狐媚兒一樣的話?」
皇帝當年在夏宮附近的獵場打獵時,看中了一隻體型健碩、乳白色皮毛的狐狸,在放狗追蹤到附近的森林時,卻意外遇到了一位肌膚潔白如玉的綺艷少女。
飄忽絕美的外貌有勾魂攝魄的魅力,登時讓年輕的皇帝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身在何處。
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少女,直到她感覺不自在,輕聲罵著:「喂,你這樣看我做什麼?信不信我兩指戳瞎你雙眼?」
這名叫飛花的少女果然跟狐媚兒有關係吧!
「狐媚兒?是誰呀?」飛花皺皺眉道:「是傳說中你的寵妃媚娘娘嗎?聽說我跟她長得很像?」
「想知道有多像?」
皇帝陰暗的眼光定鎖在朝思暮想的容顏上,「朕手上狐媚兒的畫像會讓你懷疑,究竟朕的媚娘娘跟你有什麼關聯。」
手往前平伸,一幅畫卷往下展開,畫中人語笑嫣然、風韻清靈、風情無邊地想引人犯罪……
雷擊似的震驚帶來無可明狀的詭異感,飛花被釘死在柔軟的綉墩上。
「我早就派出密探明查暗訪過了,那個你叫他做父親的風雲堂副手楊猶勁,其實就是廿年前朕欽命封為御前統領的楊臨深,而你……」
皇帝站起身,閃過一道幾乎察覺不出的凄冷神情,他一步一步踩着鋪滿綉縟的花磚,來到飛花身前,俯視魂牽夢縈的臉。
「你就是十七年前被朕誤以為隨着狐媚兒葬身火窟的,我與她的親生骨肉……」匪夷所思地論定。
倏地翻湧起的,是飛花體內狂亂的風暴。
「不是!」
宛如旱地拔雷的凄厲叫聲由嬌滴滴的少女口中喊出,瞬間懾住在場所有的人,飛花驀地站起,眼紅紅地直視皇帝,燒灼的熱氣毫無顧忌地噴在九五之尊的臉上。
「我不是媚娘娘的女兒,我父親是楊猶勁,不是你!」一字一字堅定吐出,飛花展現着要與這擁有天下的男人斬斷一切的決烈!
「楊臨深受朕如此器重,沒想卻奪走了朕的女兒,還教唆你不肯認朕為父……朕不禁懷疑,十七年前的那場天火或許跟他有關?」
「不許說我父親的壞話!」飛花激動得雙眼幾乎要熾燒起來,「就算你是皇帝,我也不准你污衊他!」
皇帝的眼神一沉,不敢相信那張酷似狐媚兒的豐潤嘴唇會吐出拒絕的話語。奇怪,聽探子說飛花的個性溫順,婉約可人,怎麼眼前少女壞透了的脾氣與年輕的自己有得比?想一想,咬着牙,與這倔強的女兒杠上了。
「不管怎麼樣,你是朕的女兒,是這個王朝的公主,朕將賜給你萬頃封疆、無限富貴,享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榮……」
「我、不、稀、罕!」飛花也拗着性子說。
皇帝不知道飛花為何要拒絕這天上掉下來的榮華富貴,不禁怨懟起將飛花一手帶大的楊臨深。一定是他對飛花灌輸了某些對自己不利的想法,以至於女兒打死不肯認他。
「若朕打算將十七年前逃遁入江湖的御前統領下入天牢,你是否願意改變心意?」皇帝逼不得已,使出恫嚇的手段。
「你!」
封錮了十七年的理性霎時斷了線,就算是皇帝,只要他敢動父親一根寒毛,她絕對不放過他!
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如火在身體裏熊熊燃起,數天前被白狐鎮住的心痛突兀來襲——可惡,竟然在這個時候!
那些原本用來穩定痛楚的符紙早在昨天就被拿走了,怎麼辦?這次心疾發作的情況怎麼跟往常不一樣?翻擾起江海般的浪濤,掏空着自己的意志,全身好熱……有什麼?有什麼想由體內衝出?又有什麼想在心裏迸開?
她捂住心口,面色蒼白,眼前劍拔弩張的中年男子換上了憂心忡忡的表情,問:「你怎麼了?哪不舒服?」
「我的心……好痛……」
往前一倒,攀住了皇帝的肩膀,飛花努力地轉頭向殿外,喃喃喚着:「爹爹……白狐哥……快救我……」
於是,令人魄悸心驚的妖氣以飛花的身體為原點,一圈一圈呈漣漪狀往外擴散,寒砭入骨的慄冽妖氛居然是由一位嬌柔的少女所發出,讓所有人都呆在當地。
皇帝被這樣摧敗慘烈的殺氣震退了好幾步,定定神,看着少女仍然捧着心口,身體因着痛楚微微屈着,秋波流轉的鳳眼不知在何時渲染上了血紅的猙獰,是桀驁不馴的獸目,睥睨着滿廳因突來的變故而驚愕莫名的人。
「是妖獸!」
先前迎接飛花出來的錦衣男子駭然叫着:「皇兄,快離開!」原來他是擁有此棟府邸的江陵王爺。
皇帝不知是沒聽到還是故意不理會,他站穩腳步,眼裏依戀地看着飛花不自然的變化,嘴角不知不覺地往上揚了揚。
「你果然是……」
不因為飛花妖魔般的外型而大驚失色,皇帝更加確定她身上流有狐媚兒的血。他早就知道狐媚兒是千年九尾狐了。
痛,好痛!
飛花尚存的理智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同於以往,維護父親的憤恨像是根導火線,點燃體內無以名狀、翻天倒海的情緒,讓絞痛的心發作得比以往更加嚴重,痛得要失去意識……
難道,命盡於此?爹爹,快來……
就在此時,一道輕佻揶揄的聲音在明亮的殿堂內響起來,說:「嘖,居然提早發作了!」
一群人從容不迫地從外頭闖進大堂,領頭說話的則是一位穿着白衣文士服的男子,其清俊中隱含着似妖似仙的氣質,挾帶着讓人銷魂蝕骨的誘惑,是白狐。
不速之客中,陽剛俊毅的黑衣青年被私下要求,一定要走在白衣人伸手可及的範圍內;另一位親和秀美得如同鄰家弟弟的冷月走在後面,與之並肩的清秀白凈年輕人是雪執法怒雪,手執當代名劍吹霧。
最後面則是雖已中年,卻矍鑠英挺如同青年人的風雲堂二當家楊猶勁。
來了,飛花欣慰地想:該來的終於來了,該揭露的,就大方的敞開在眾目睽睽之下吧!她可以安心地閉上眼睛——
大家或許會有個疑問:原來安置在王爺府外三倍的護衛,加上皇帝出城隨侍的士兵都到哪去了?訓練精良的御用侍衛怎可能容忍這群人,如入無人之境地來去自如?
答案其實很簡單,有隻千年狐妖在,即使是龍潭虎穴,對他而言都像是上隔壁家串門子一樣輕鬆。
今天下午,冷月、怒雪、二當家及京城支會會主馬敬誠,正嚴肅討論着進入江陵王爺府、救出飛花的幾個可能的方法,有人建議硬闖,有人說想辦法混入御前侍衛的隊伍,跟隨皇帝的御輦進入。
直到青風把狐狸丟在一旁不理不睬,也加入義父一起討論時,白狐就表現出筆墨難述的不悅了。
「要進入區區一個王府有何難?」白狐訕笑,「除了天上的瓊樓玉宇、黃泉的地府幽都外,世上還沒有什麼地方能阻擋得住我白狐!」
照舊挨上青風一踢,「既然這樣怎麼不早說?害義父跟我們浪費那麼多時間!」
所以,原先沙盤推演的計劃都用不上了,白狐領着從杭州城上來的四人,大大方方地走進王爺府,有人來盤查時,他只是手一揮,那些人隨之軟倒在地。
「怎麼樣,阿風,我很厲害吧!」狐狸一邊在前頭趕蒼蠅似地揚袖拂花,一邊仍不忘回頭向緊跟在身後的情人邀功。
「臭狐狸,你就用這一招每晚神不知鬼不覺地爬上我的床,是不是?」青風恨恨地小聲問。
「再也不會了啦!」
看見情人恚怒,白狐自知該反省的垂下耳朵,隨即又喜孜孜地說:「以後我會正大光明的鑽進你被窩,幫你暖床。」
在青風掄起拳頭之前,白狐討饒似地抱着頭,加快腳步走進王爺府堂。很快地,四人一獸就發現了飛花的異狀,白狐臉凝住,細長的銀色眼睛閃過陰鬱的火,事情已出乎意料之外。
「嘖,居然提早發作了!」
不在意正堂內快速增殖的警備,也不看飛花幾步前被八位武功高手給團團保護住的可笑皇帝,他回頭對二當家交代。
「狐魂已經蘇醒,我得將玉狐的真元逼出,否則飛花會死於兩種力量的交相衝擊之下。」頓了頓,他繼續面無表情地說:「將她的上衣褪下,我要施法!」
此言一出,風雲堂諸人面露難色,尤其是二當家的,他期期艾艾、吞吞吐吐地道:「白狐先生,這不太好吧?飛花她……」她什麼,說不下去。
白狐揚起一邊的眉,有些不耐煩,「還避諱什麼?早在第一次見到飛花時,我就知道『她』是男兒身了,嗟,真不知道你們在怕些什麼?有我白狐在,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動他!」
渾然不覺自己隨口的抱怨宛如千鈞重石,鏗鏘有力地砸在每個人的心口上。
風雲堂的人因為隱匿多時的秘密被白狐隨心地揭發出來,一時怔忡在當地,無法動彈。至於包含皇帝的那一群皇室中人,則宛如得知了某種晴天霹靂的禁忌情事。
「快點,慢吞吞的,你們還想看飛花受苦到什麼時候?」白狐不客氣地指揮冷月、怒雪,「你、還有你,扣住飛花的身體。」
看見青風也上前要幫忙,狐狸可是眼捷手快地將他拉回來,蹙着眉頭說:「你不用去,跟在我身邊就好。」
青風疑惑地楊眉詢問:「如今非常時期,你又發哪門子瘋癲?」
白狐只是小小聲怨:「開玩笑,都已經是我的人了,可不准你對他人動手動腳,就算是我外甥也不行!」
大庭廣眾,加上大敵當前,青風把要踢的那一腳記在帳上,等回家再討。
冷月、怒雪一人一邊扣住飛花的手臂,竟然有些力不從心——兩人用上了十二萬分吃奶的力氣,才勉強壓制住這幾乎化為血腥野獸,且散發大量妖氣的少年。
打理整齊的烏雲鬢髮凌亂地飄散開來,失去了理智后,飛花變得猛銳猙獰,低低地嚎叫着。
二當家看着自己的愛女——不,是愛子受苦,心中疼惜萬分,只想幫助他早點脫離這苦楚,牙一咬,心一狠,將飛花的上衣自兩肩處卸下到腰際,光潔平坦的少年體態展現在眾人面前。
這樣容光照物、艷麗驚人的無瑕美玉,竟然——果然——是個少年!
白狐來到飛花正面,咬破手指,以血代硃砂在少年的心臟部位畫了個固心凝神的符圖,接着腳步一分,轉到背後,口中念咒曰:
「青帝護魂,白帝侍魂,赤帝養氣,黑帝通血,黃帝中主,萬神如越,急急如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律令敕!」
一掌拍向飛花背後,輕若飄羽卻重若巨石,飛花眼大睜,嘴一張,一道五彩斑爛的氣自口中向外噴出,凝成一顆鴿蛋大小的圓潤白珠。
迅速將含有玉狐魂魄及真元的白珠納入掌中,白狐再回頭,對吐出心頭大患而如釋重負的飛花解釋着前因後果。
「當年玉狐為了讓你平安在人世間成長,將自己的真元輸入你的身體,預防你控制不住獸性在人間興風作浪,給二當家帶來麻煩。
「只是這樣一來,擁有龐大力量的真元反而造成你身體上的負擔,以至於每隔一段時間,心痛的癥狀就會出現。
「十八歲對我狐族而言,是幼年轉為成年的關卡;轉化的階段中,滯留在體內,屬於他人的真元會與自己驀地增生的力量相衝突,最壞的情況是粉身碎骨、神魂俱裂,幸好我及時取出了玉狐的真元,可以放心了。」
茫然失神的飛花不知怎地,微微點了點頭。
「你是九尾狐一族的玉狐與人間男子結合而生的子嗣,如今狐血蘇醒,強大的妖力將逐漸取代你原有的精血氣神,壓制近十八年的rou體,也將蛻變成可以呼風喚雨的妖獸。
「我是白狐——玉狐的親哥哥,今日就以長輩的身分,為你取名為皇狐,標示你與人類皇室的關係,接受你加入我九尾狐一族。」
飛花雖然還沒完全搞清楚發生在身上的一切變化,體內劇烈的轉變卻讓他不得不接受某些事實,眼神也逐漸清明。
突然之間,帶着怒氣的聲音從站在不遠處的九五之尊口中吐出,對着幾丈外健碩如昔的前御前欽點統領問:「楊臨深,為什麼你會瞞人耳目,將朕的皇兒當成女流之輩撫養?當朝的王子豈容你一個下屬如此糟蹋?」
二當家只是呆愣愣地回望着曾經宣示效忠的主子。
十七年前,北方邊境出現了一批以狄人為首的敵寇作亂,燒殺擄掠、手段極為殘忍,以至於當時國內人心惶惶,政治浮動。年輕的皇帝剛繼位三年,為求安定人心,以威德服眾,決定御駕親征,討伐流寇。
當時媚娘娘已經懷孕,即將臨盆,皇帝放不下心——
因為知道狐媚兒的身分特殊,加上獨佔寵愛,招致皇后及後宮嬪妃們的嫉妒,因此從一開始,他就將皇帝的夏日行宮改成媚娘娘的居所。
還派遣武功高強的御前統領,帶領訓練精良的衛士們前來進駐,保護這位讓皇帝只看一眼,就心蕩神馳到不能自已,眼裏再容不下世間其餘女子的妖狐。
征戰三個月後回朝,得到的消息是行宮被天雷引來凡火付之一炬,媚娘娘與剛出生的嬰兒都未能幸免於難,據當時守在宮外的衛士們說,楊統領沖入內宮想救出媚娘娘及襁褓小兒,也再沒出來。
對楊臨深的忠心護主深為感動,大火燒成灰燼的廢墟中也辨認不出屍首,所以皇帝以衣冠為冢,封謚將軍。
失去狐媚兒更讓皇帝痛徹心肺,甚至無心問及葬身火場的嬰兒究竟何性別——直到不久前寢宮內每日伴他安眠的畫作被盜,心知事情不單純,卻不動聲色,暗中派了密探明查暗訪,查出楊臨深尚在人世,更發現了飛花的存在。
宛如狐媚兒再世的飛花,皇帝只消推敲手上的情報,就大概猜出前因後果了,派大內高手抓飛花回來,只是想更進一步證實心中的疑惑而已。
知道自己與心愛女子的親骨肉尚在人世,已夠叫他欣喜若狂了,如今事情急轉直下,公主變成王子,由不得他大聲質疑:「楊臨深,為什麼你會瞞人耳目,將朕的皇兒當成女流之輩撫養?當朝的王子豈容你一個下屬如此糟蹋?」
楊臨深——二當家的本名——在回過神后,往前一撲,雙膝跪地,無畏地抬起頭,望向闊別十幾年的聖上。
「皇上,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嗎?」二當家沉痛地說:「正因為是皇子,才為媚娘娘招來了殺身之禍啊!」
皇帝身體一晃,屏開圍繞身旁的眾御前高手,緩緩走到二當家跟前,聲音裏頭一次含帶抖意,「朕要聽你說清楚……」
自從狐媚兒死後,這十幾年來皇帝一直逃避似地不想這些事,如今他急切想知道當年究竟發生過什麼。
「皇后得知媚娘娘生了皇子,懼怕未來皇上會因寵愛媚娘娘之故,立其子為東宮太子,所以聯合數位失寵的嬪妃,到宮外請了一名伏妖道士,施法降下天雷劈了娘娘……」
想到當日娘娘護子託孤的情景,二當家又紅了眼眶。
「娘娘臨終前托我領着皇子尋找親人,為了躲避皇后的追殺,也為了掩人耳目,我改名換姓到了江南,故意讓皇子扮成女兒,絕了追兵的線索。
「為了找到媚娘娘的孿生哥哥,微臣派了輕功一流的義子潛入聖上寢宮,盜了娘娘手繪青丘山故居的地圖,正打算在皇子十八歲生辰前送回親舅舅的身邊,沒想到天意巧合,娘娘的兄長來到風雲堂,見到飛花……」
隱藏近十八年的秘密一口氣說出,二當家心上那一塊石頭在經過長久的歲月後,終於可以放下了,他覺得如釋重負。
「狐媚兒的兄長?」
皇帝聽完二當家扼要的說明后,心情大為激動,又聽到狐媚兒的兄長來到塵世,想到剛才白衣男子對飛花說的那番話,眼光不由得放在白狐身上。
應該不會錯,不屬於人間的清冷,顧盼間流轉過蝕人心骨的嫵媚,在同樣陰柔絕美的臉龐上,白狐多了一份率性的優雅,與狐媚兒略顯純真的嬌酣多有不同。
傳說中的九尾狐啊!能在人界見到已屬難得,自己更是何其有幸,能親身擁有過其中一位的婉轉嬌媚……
白狐看見人間的帝王張着一雙回緬過往的眼睛向自己望來,慵懶懶地一笑,開口了:「沒錯,我是白狐,你口中的狐媚兒,就是我的孿生妹妹玉狐。」
皇帝看看白狐,看看跪在地下的楊臨深,再看看被兩個年輕人架着的飛花,不知感觸着什麼,長嘆一聲:「沒想到匆匆一過,朕的皇兒都要十八歲了。」
白狐撇撇嘴,突然又開口:「你們都別傷心了,還有什麼事不明了的,問問玉狐的魂魄吧!」
緊握住玉狐真元的手掌伸開,這次狐狸並沒有念一些奇怪拗口的咒語,只輕聲說了句:「出來,玉狐!」
縹緲如霧的形體逐漸在眾人眼前凝聚,世所難見的芙蓉臉蛋似秋水含波,杏桃大眼翦着千萬種風情,這樣的韻魅,足以讓所有男人都骨軟筋酥、目瞪口呆……
果然與飛花一模一樣的相貌,但是玉狐卻更勝兒子幾分妖嬈嬌媚。
「狐媚兒!」「媚娘娘!」
皇帝與二當家同時叫出聲來,滿臉的驚訝。沒想到事隔多年之後,同樣裊娜的倩影又會在此時現身眼前。
玉狐微微淺笑,先向著白狐的方向行了一禮,輕啟朱唇:「哥哥,別來無恙?廿年不見,你的道行似乎精進更多。」
白狐不答,只是輕輕頷首。
玉狐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得在有限的時間裏把該交代的事情交代好,於是轉頭向皇帝,柔柔道:「皇上……」
「狐媚兒!」皇帝一時激動,喉頭梗塞住了。
「皇上,除了哥哥之外,您是最疼愛我的人,所以身為仙界妖獸,仍舊甘願為您生下皇兒,服侍您三年。只可惜我倆情深緣淺、相聚時短,請皇上顧念昔日情分,好好照顧我兒皇狐。」
魂魄依附在飛花體內的玉狐,一直冷眼靜看事態的變化,也知道哥哥為飛花取了皇狐之名。
「我會的……」皇帝激動得只吐得出這句話。
玉狐轉身向二當家,對着仍跪坐在地上的他默然半晌,也朝着他跪下來。
「娘娘,您這是做什麼?」
二當家慌亂地想扶她起來,卻忘了眼前的麗人只是一縷幽魂,手揮過沒有實體的影像,怔了怔,垂下手。
「楊統領,你是我兒皇狐的救命恩人,不辭辛勞地將他養大,平安撐過了漫長歲月,如此大恩大德,玉狐銘感五內、沒齒難忘。」
「這是屬下應該做的!」低下頭,玉狐銘感五內地伸手抹了抹眼淚。
「皇狐……」玉狐抬頭叫着神識已經清醒的飛花。
一聽叫喚,飛花掙脫冷月、怒雪,立刻奔向前,與二當家同跪一側,開口喊了聲:「娘親!」
「我兒,你已經是九尾狐一族之人,族裏的成規必須要遵守。楊統領是我們母子倆的大恩人,根據族裏的規矩,我九尾狐一旦受人恩惠,必當湧泉以報,直到恩人辭世為止……」
飛花一聽也明白了,他突地抓緊身邊父親的手,充滿自信,信誓旦旦道:「娘,您放心,此生此世皇狐將永遠隨侍在爹爹的身邊,不離不棄,長相左右。」
咦,這番話聽起來好像有哪裏怪怪的?
「不、真的不用……」
二當家有些意外,他一直認為飛花長大了,不是回到舅舅身邊,就是被皇上接回皇宮去。可是,照目前的情勢判斷,飛花是真的想留在自己身邊?
太好了……
偷眼覷瞧失魂落魄的皇帝,他有可能會大方地放任自己的兒子,陪伴他一個草莽江湖人嗎?
握着自己手掌的白嫩手指用力緊扣,飛花以異樣的語氣堅持道:「爹爹,就這麼說定了,到你死之前,我哪都不去!」
玉狐笑了起來,她存身在兒子身體裏那麼久了,怎會不了解他隱藏的情愫呢?站起身來,再次來到白狐前面,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臉龐。
「哥哥,你還有什麼想問我的,儘管問吧,我的時間不多了。」
「二十年前,你為什麼不肯聽從我的阻勸,執意要下山?若你一直留在青丘山,也不會弄到即將魂飛魄散的下場啊!」白狐痛心疾首地問。
「哥哥,原諒我……」
玉狐眼裏溢出了白狐曾經見過一次的哀愁,那是那晚玉狐下山前,臉上唯一遮掩不住的變化,「我是這麼自私,自私到不能容忍傾慕的對象眼裏只存在着別人。」
白狐凜心,玉狐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不愧是自己的雙生妹妹,選擇同樣的「自私」兩個字,來表達對感情的一意孤行與執著,難道當時的玉狐愛上了某個人?
那也用不着離開自己、離開青丘山啊!即使玉狐的話里已經明白指出她喜歡上了一個不喜歡她的人……
「不,哥哥,這跟你一點都沒有關係。」
玉狐見白狐苦苦地思索,忍不住便又開口說道:「是我太傻、是我太痴、是我太笨……」
「玉狐……」
她伸手指了指白狐手中的白珠,道:「哥哥,我以僅剩的妖力保存魂魄不散,如今也到盡頭了,只求你將這顆真元帶給師父,練成金丸,若我兒皇狐決心棄離人世修道,就賜給他服用吧,這是我對他的一點小小心意。」
「我答應你。」白狐喟嘆一聲,將真元之珠收入自己懷裏。
「哥哥,我走了,就當我做過一場春秋大夢,醒來世事一筆勾消……」
江陵王爺的大殿儘管燈火輝煌,對白狐而言,卻是觸目凄涼。
他還是不懂,玉狐究竟是為了誰而離去?隨着魂魄的香消玉殞,只怕再也求不出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