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才來大盛山莊住兩天,薩曉霧已感受到深深的無力感和強烈的挫折感。
“這裏不只人怪,還住了只整天幻想自己是人的九宮鳥。”陳蚊荷發著牢騷。
“你和阿九打過照面了?”薩曉霧問。
“是啊,昨天傍晚,我正在練劍,阿九飛來清心苑,還停在我的頭頂;我怕它在我頭上拉屎!拚命揮手尖叫,它卻完全不當一回事。”
“這和它的主人有關,就是少了高尚人家的教養。”薩曉霧沒好氣的諷道。
“它真的好調皮,怎麼趕都趕不走。”
“後來呢?”
陳蚊荷嘆了一口氣,“我用劍尖刺它。沒辦法啊,我也不想傷害它,可是它準備在我頭頂拉屎。”
薩曉霧噗哧一笑。“用劍尖刺它?刺着了嗎?”
“千鈞一髮,然後它邊罵咱們惡毒邊往清心苑後方飛去,嘴裏還直嚷着:我是人不是鳥。”
“鳥比人還麻煩。”薩曉霧由衷道。
阿九是她的最大絆腳石,非想辦法處理不可,否則別說找出囚室位置了,她連說句話的自由也沒有。
☆☆☆
下午,薩曉霧決定直接找盛君漠談其弟的婚姻大事。她不主動出擊,遲早阿九也會拆穿,那隻多嘴鳥。
不湊巧的,書齋里不只他一個人。
“盛大爺!我有話跟你談,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方便?”她客氣的問。
那客人打量了她一會兒,興味十足地問:“姑娘是君漠或君鵬的朋友?”
“她是我請來的客人。”盛君漠代為回答。
“好美的姑娘。”他的話里有着深深的誠意。“美得不可方物。”
薩曉霧微愣,“過獎了,我哪有公子說的這麼美。”
“別喚我公子,怪彆扭的,我叫江作遠,是君漠的好朋友,很榮幸認識你。”
“我也很榮幸能認識江爺。”場面話她也會說。
既然是盛君漠的朋友,成為負心漢的機會應該不小,物以類聚嘛!男歡女愛的遊戲通常是一群狐群狗黨結伴進行,以便互相炫耀、互相掩飾。
太好了,她尚差三十六名負心漢就能讓發鏡功德圓滿。
若是收拾掉眼前這兩位,那麼她離完成任務,不啻又接近了些。想到這裏,她作夢也會笑。
這時,突然傳來敲門聲,徐福走了進來。
“江公子,薩姑娘。”他打了招呼後走近盛君漠。
“大爺,朝廷來了人在大廳等着。”徐福以兩人聽得到聲音說。
盛君漠於是起身,“你們聊聊,我有事離開一下。”
盛君漠和徐福走後,江作遠好奇地問:“你們怎麼認識的?我不記得曾在紹興的任何場合見過你。”
“因為我既非達官也非貴人,江爺自然不可能見過我。”
她迎上他注視的黑眸,一個看上去脾氣很好的男人,長相斯文無害。
“君漠對朋友一向挑剔,尤其是女人;他邀請你住進大盛山莊,可見你在他心中的地位。”江作遠別具深意的說。
“江爺誤會了,他要我住進山莊絕對不是什麼天大的殊榮,這是懲罰;大爺認為我擅闖大盛山莊,必須為此付出代價。”薩曉霧急忙撇清關係。
“這裏環境幽靜,是一般人求之不可得的仙境,你應該很愉快才是,哪裏是懲罰。”他笑了笑。
“如果你認識阿九,就會同意我的話。”她不想多作解釋,一隻鳥幾乎壞了她的計劃,她真的沒什麼好說的。
“阿九?它惹你了?”江作遠覺得有趣。
“它不只惹我,我之所以會在這裏全拜它之賜。”想到這裏,她還余怒未消。
江作遠哈哈大笑,“阿九是那樣的,你要是和它多聊兩句,它的話就會變得特別多。”
“它哪來這麼多話?它是鳥,不是人,沒想到打開話匣子還挺能抬杠的。”
江作遠點頭,“我也吃過阿九的虧,有一次我帶了個姑娘來山莊參加迎春宴,阿九說了一些很不得體的話,害我的朋友非常尷尬。”
“聽說她只怕大爺?”她也想好好治它。
“是啊,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君漠。”他也頗無奈。
“它的窩就在外頭,咱們說話還是小心些,免得隔牆有耳。”薩曉霧噓了聲。
“不怕,有君漠在,它不敢造次。”薩曉霧微微一笑,發現江作遠這人還挺和氣的,至少說起話來不似盛君漠刻薄冷情。“你也認為君鵬二爺不該娶晶菁為妻嗎?”她乾脆問。
江作遠僵了下。“你認識晶菁?”
“不是太熟,不過我答應她非管她這檔事不可。”
“這事不好管,連我也插不上手。”江作還招出實情。
“你也管過?”薩曉露有點吃驚。
“呃,只是君鵬不知情就是了,反正也沒多大效果,所以我決定不同君鵬提。”
“盛君漠為什麼這麼頑固?他又不是老頭子,怎麼這麼食古不化?”她泄了一半的氣。
他聳聳肩,“我勸不動他,他有他的立場和理由。”
“晶菁告訴我盛君漠替她付了贖身錢,既是如此,他為什麼不好人做到底,祝福君鵬和晶菁?”雖有些異想天開,可也是行得通的啊!
“晶菁還是君漠先認識的。”
薩曉霧睜大了眼,一副吃驚狀,“什麼?”
“一次君漠坐畫舫游湖,點了當時還是歌妓的晶菁在舫上唱歌,晶菁歌喉好、琴藝佳,君漠大大稱讚了她一番。”江作遠說道。
“你怎麼知道?”她明知故問的眨了眨眼睛。
“因為當時我也在場。”江作遠喝了一口盞杯茶潤潤喉。
她繼續往下探問:“會不會有另外一種可能?”她欲言又止。
“呃?”他也很好奇。
“盛君漠愛上了張晶菁,不捨得割愛,所以一直不同意親弟弟娶心上人。”薩曉霧發揮想像力。
江作遠失笑。“不可能。”沉吟片刻后,他再往下說:“你如果曾經愛過,就會知道愛情的瘋狂,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絕對不是君漠對晶菁那樣的態度。”
“什麼態度?”她不曾愛過,自然無從比較。
“平淡得不得了。”他找不出更貼切的形容詞。
薩曉霧一知半解。“不懂。”
“沒有太激烈的情緒,就是單純的反對。”他早已進行數次的勸說,憑兩人的交情,還是沒有太大的效果。
“就是因為晶菁出身於花街?”
“你不了解男人,男人可以大搖大擺逛窯子,可是要男人娶煙花女為妻,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大戶人家裏頭更是項禁忌,明白嗎?”他真的也很無可奈何。
“我怎麼不了解男人,我看過不知多少男人呢,你們都有雙重標準,自己尋花問柳自稱風雅,卻把從事送往迎來的妓女們視為毒蠍。”她不屑極了。
“君漠認為君鵬可以找到更好的女人。”江作遠冷靜的說。
“他們相愛,盛君漠憑什麼以自己的主觀不讓相愛的人結為夫妻?”
江作遠以一種欣賞的目光看着她,“你的說法很特別,但是我說服不了君漠。”
“二爺自己也要負責,他太軟弱了。”她忍不住的說。
“這是自小養成的習慣,君漠和君鵬幼年喪父,母親也過世得早,君鵬等於是君漠帶大的,自然對兄長有一種對父親的尊敬。”江作遠分析道。
“連婚姻大事也乖乖照辦?”實在教人匪夷所思。
“君鵬怕下錯決定,所以希望君漠能認同。”
薩曉霧擺了擺手,露出不耐煩的神情,“我看盛君漠這輩子都很難同意二爺娶晶菁,他根本想以拖待變。”
江作遠微微一笑,“沒錯,我和君漠談過,他計劃讓君鵬多些機會認識其他的名媛淑女,慢慢看淡和晶菁的這一段情。”
“好無情!”她擰着眉心道。
☆☆☆
怎麼搞的,好像每一條路都是死路,康庄大道到底在哪裏?大家都各有堅持,連那隻想做人想瘋了的九宮鳥也有它的堅持。
她這個專治負心漢的俠女,如今也快沒轍了。
發鏡只對負心漢有詛咒效果,奈何這群人之間發生的事暫時與真正的負心無關,她想對付盛君漠還派不上用場,苦惱啊!
長吁短嘆一陣后,薩曉霧走出清心苑,來到一片景緻風光雅靜的黃槐樹林。
林中央有座小院子,耳中只聽得風吹樹葉和鳥聲啁啾,樹梢上掛了十幾個金鈴兒,鈴聲陣陣。
好奇的她走進小院子,而後進入院子裏的一間綠竹屋,竹屋裏珠簾牙榻,舒適得令人沉醉。只是,她沒料到會在這裏看見他。
盛君漠正手握狼毫筆在宣紙上作畫題詩。
“既然來了就走過來呀,看見我反而想打退堂鼓?”他頭沒抬,還是繼續他的作畫,但語氣里有絲取笑的況味。
薩曉霧不服輸的好強個性哪禁得起激,走上前,瞅着案上的畫。
他畫的是一叢翠竹,竹下一潭清水,水裏一地浮萍。
“如何?”他問。
她不想回答,所以未答腔,因為她不想讚美太多,怕他更加的傲慢。
見她不語,盛君漠放下狼毫筆,抬眼瞧她,他挑了挑眉,情緒平和地道:“放心,我禁得起批評指教的。”
“批評和指教我想你已經聽太多了,不差我這個門外漢的說法。”薩曉霧不急着太快激怒他。
“我想聽你的說法。”
“都說是門外漢了,能有什麼說法?”
盛君漠不放棄,逼問她:“門外漢也會有個說法,你不想說,我偏要你說。”本來不是很重要的,因為她的態度,令他不悅地想一探究竟。
她就是不說,面對他時,她脾氣里強硬的部分全掀了出來。
她是這樣的人,遇強則強、遇弱則弱,該死的同情弱者,打擊強者。
“我不予置評。”她無所謂的搖了搖頭。
盛君漠淡淡一笑。“好吧,不予置評也是個說法,你常常不給我一個乾脆的答案,我想我得慢慢習慣。”
薩曉霧心下一驚,害怕他的了解,她不願意他太了解她,了解愈多她愈沒戲可唱。“明白就好。”
“喜歡這裏嗎?”他不是隨便問。
她卻隨便回答:“不屬於我的東西談不上喜歡不喜歡。”
他同意的點點頭,“為什麼這麼討厭我?”
薩曉霧故意說,“會嗎?”
“你對我有很深的敵意。”盛君漠將案上宣紙捲成一個軸,丟進房內的一盆炭火里,燒成灰燼。
薩曉霧一呆。“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知音難覓,留它何用?”他用一種平淡、波瀾不興的聲音說。
她覺得他是一個矛盾的人,外貌是十分霸氣而冷酷,內心深處卻是個擁有渴望和夢的人。
“你這麼難溝通,自然知音難覓。”
事情又回到原點,她企圖說服他同意晶菁嫁入盛家為新婦,這一點他並非不明白。“阿九告訴我你慫恿君鵬反抗我,是不是有這樣的事?本不願追究,既然她有意提起,他決定弄個水落石出,包括她來大盛山莊真正的意圖。
薩曉霧不否認。“晶菁會是個好妻子。”
“她出身花街,盛家祖宗不會接納這樣的人做媳婦。”他斬釘截鐵的駁斥。
她能理解他的思想,更明白男性社會裏的道德標準由誰量身訂作,所以她換了另一種說法:“大爺疼愛弟弟的心情我能了解,我也有個像親妹妹的師妹,我也希望她能有好歸宿;可是人生短短數十載,能和情投意合的伴侶共度今生是多麼可貴的事。好的對象定義在哪裏?出身好。地位崇高就一定是好對像嗎?”
盛君漠冷冷地回腔:“我不允許君鵬娶個讓別的男人玩弄過的女人做妻子。”
“你自己呢?”
“現下並非討論我的婚姻大事。”他迴避道。
薩曉霧還是問出她想問的話:“假使你愛上的女人是個在風塵中打滾的女人,你會因此而看輕她嗎?”
盛君漠想都不想,乾脆地道:“我不會愛上那樣的女人。”
“你說得太武斷。”她知道今天的溝通不會有結論。
“這才是你住進大盛山莊的真正原因?”
薩曉霧笑笑。“你在對我下逐客令?”
“聽起來像是逐客令嗎?”
“我笨拙得很,無法分辨。”她心跳飛快,和他談話總要這樣高來高去。
盛君漠搖搖頭,“相反的,我希望君鵬能和你成為好朋友,也許你能讓他把晶菁給趕出腦海。”
“恐怕要使你失望了,我沒有晶菁那麼大的魅力,何況我薩曉霧不做橫刀奪愛的事。”他把她看得太隨便、太虛榮了,而且盛君鵬懦弱的性格,只怕她不出三天就厭了、膩了。
“你有個師妹不是嗎?如果君鵬喜歡,我不會反對他娶令師妹為妻。”
“我和師妹行走江湖、四海為家,既非出身貴族,亦非將門之後,哪裏符合你的高標準。”薩曉霧冷諷。
“你又誤會我了,其實我並沒有門戶之見,我只要求君鵬娶個清清白白的女子為妻;令師妹在你的調教下,我相信她一定能潔身自愛、堅貞不貳。”
“謝謝抬舉。”她覺得他的讚美話里有暗喻,似是譏諷她古板又乏味。
“不是抬舉,我是真心誇你和令師妹冰清玉潔、守身如玉。”他記得他吻她時她的反應生澀、稚嫩,渾身上下散發著處子的馨香。
“夠了!我對貞節牌坊敬謝不敏,你的讚美並不值錢。”他的眼神讓她不自在,真想躲開。
“也許君鵬與令師妹真會日久生情,到時候我看反對他倆在一塊兒的人換成是你。”世事從來沒有絕對。
“我不會讓那樣的事發生。”
盛君鵬要是真的移情別戀喜歡上蚊荷,她將被迫以發鏡詛咒負心漢,自然不能鼓勵此事發生。
盛君漠看着她,良久才道:“世人皆看輕風塵女子,為何你如此與眾不同?”
“因為我的親娘也是個紅牌歌女,也就是你最看不起的低下女人。”
盛君漠出神地看着她,直來直往的巧辯性格,配上一張絕世的容顏,也能這般迷人。尤其每當她興緻勃勃與他強辯時,總意外這樣的女子竟能讓他心旌神動。
如果純粹與她交朋友,不沾染任何曖昧色彩,會是怎樣的光景?將她納為紅顏知己又會是什麼滋味?他迷惘着。
主人,主人,我回來了,原來你在這裏。
阿九的聲音打斷了盛君漠的冥想。
“你到書齋等我,我與薩姑娘有話要聊。”
阿九沒多廢話,拍動翅膀,飛離綠竹屋。
“它只在你面前才不煩人。”她有感而發。
盛君漠笑了。“我是阿九的主人,它不聽我的話我就不要它,這很正常。”
“你不要它,它頂多再找個新主人,有什麼難的?”她不解地問。
“為何有興趣知道它這麼聽話的真正原因?”他套她話。
薩曉霧眨了眨眼。“因為它老愛管閑事、湊熱鬧,如果我了解它的弱點是什麼,以後可以管住它,少來破壞氣氛。”
盛君漠若有所思地道:“嚴格說起來,我並不知道阿九的弱點是什麼,它就是怕我。”
“算了,你不肯說才是真心話。”這傢伙太厲害,要他說實話難如上青天。
“你不是很聰明嗎?自己想想,也許將來阿九更聽你的話。”他逗她。
“怎麼可能?你是它的主人,它不找我麻煩我就阿彌陀佛了。”說完,她嘟着一張嘴走了。
盛君漠則是笑着離開綠竹屋,心情愉快至極。
☆☆☆
盛君漠回到書齋,阿九已停駐在書房樑上一隅。
主人和薩姑娘聊什麼?阿九也想知道,主人告訴阿九。阿九是一隻好奇心極重的九宮鳥,什麼風吹草動它都想知道。
“少廢話,我叫你辦的事辦得如何了?”盛君漠不悅的嗤哼。
宣大人一整天都持在書房裏,他說不見客。阿九說。
“宮裏來的客人也沒見?”
阿九頑皮地飛到案桌上。誰也沒見。
“宮裏的大人們沒生氣嗎?”
宣夫人接持,宣夫人告訴他們宣大人生病了。主人,阿九很棒吧!阿九今晚要加菜。
“想吃什麼?”盛君漠笑道。
肥蟲,大肥蟲,阿九想吃大肥蟲。
他笑了笑。“你變懶了,從前懂得自己捕捉大肥蟲,現在得靠家丁伺候。”
阿九好累,阿九老了。
盛君漠摸了摸它身上的羽毛,“才多大歲數就喊老?”
薩姑娘是大美人,大美人。它高興的嚷着。
“她是很美,但她屬於我,你不許隨便打擾她知道嗎?”他略帶警告意味地道。
阿九識相地道:主人喜歡薩姑娘,阿九會聽話。
“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再到宣大人家探消息。”他命令道。
宣夫人早上哭了一陣。
“為什麼哭?”他微蹙眉。
不知道,阿九不知道。
盛君漠沉吟片刻后說:“明天到宣府弄個明白。”
阿九拍了拍翅膀,飛回窗外樹榦老巢休息,靜靜待着,準備一會兒大塊朵頤。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