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楊少懷駕著跑車平穩的朝家中方向駛去。
「現在可以說了吧?」他轉頭看着父親。「到底為了什麼非和媽媽離婚不可?」
「兒子,三個孩子中我只有你可以說說話,」楊維憔緩緩的開口。「我可以告訴你實話,我沒辦法再繼續忍受你母親了。我已忍了快三十年,忍受她的猜忌、她的多疑,忍受她有事沒事就找個藉口和我大吵一架……這些也就算了,她還在你大哥、雪倫面前一天到晚數落我的不是,我到底還有沒有一絲做丈夫、做父親的尊嚴?我常覺得自己是她的兒子,而不是她的丈夫,她永遠想要騎到我頭上,一定要把我壓得死死的,把我的尊嚴踩在腳底下她才開楊少懷靜靜的聽著,他第一次看到父親這麼激動,這麼的憤怒,「爸,媽的脾氣你也不
是不知道,你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了,不也早就……」
「這的確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以前因為你們還小,現在雪倫也滿十八歲了,我已經盡了做父親的責任,我不想再賠上我的下半輩子,我一定要離開這段噩夢般的婚嫻。」
「坦白說,我並不是很反對你離婚,」楊少懷沉吟道、母親的脾氣他一清二楚,要不然他不會執意「逃」回台灣來。「但是,爸,你已經是個五十來歲的人了,你未來的人生路途上必須有個相互扶持的伴侶、媽也是。我希望你們考慮漬楚後再作決定,而不是憑一時的氣憤或衝動,就結束你們三十年來的婚姻。」
「你放心,我想得夠清楚了。這一年來我一直在思考這件事,這場婚姻在二十幾年前就註定是錯誤的,我努力了這麼久,卻一點改進的成效都沒行。去年結婚紀念日,我為了挽救和你媽的冰山關係,特地帶她到歐洲玩個二十天,結果她只有前面五天理我,後面十五天全跑去和別的女團員講話,睬部不睬我。你知道是為什麼?就為了她在瑞士吃雪糕時,我勸她少吃—點,那對身體不太好,她就說我是嫌她胖、嫌她臃腫,還說我嫌東嫌西的,乾脆不要帶她出來好了,吵得全團的人都知道。兒子,像這種情形你要我怎麼樣?我關心她,怕她吃了膽固醇過高的食物,這也錯了嗎?」
楊少懷靜默了。過了半晌,他才再度開門:「那……上次媽在你房間搜出什麼老情人的信件是怎麼回事?」他看到父親愕然的看着他,連忙道:「對不起,爸,你可以不要回答,我只是關心才問的。」他並不想介入這種既是夫妻之間,又是個人私隱的問題。
「那些信件已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只是一個回憶,你母親便大發雷霆……」
「爸,你不覺得該給你和媽一個機會嗎?媽會生氣、會吃醋就代夫她還是愛你、在意你的,也許媽的脾氣是壞了點,但她仍然把你當作她的丈夫啊!」
「愛我?在意我?」楊維樵慢慢的搖搖頭。「我都被她吵得方寸大亂了,等我好好冷靜想想再說吧!好了,兒子,別談我,談談你吧,二十八歲的人了,也沒聽你再交女朋友。以前你念大學時那個漂亮的校花琳達吒?還有仟萍呢?」
「琳達?」楊少懷笑道,「拜託,她去年就結婚了,我和她在大學時只是一般的交往罷了,她結婚後還來過台灣度蜜月,並順道看看我呢?至於任萍,爸,你也知道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只是媽一頭熱的撮合。」
「你媽喜歡任萍啊!那你回來台灣也三、四年了,總會遇到喜歡的女孩吧?台灣的女孩愈來愈漂亮了,我一下飛機就發現這點。」
漂亮的女孩很多,動人的女孩卻很少,而能「動到心裏」的更是少如鳳毛嶙角。他又想起語雙……
「怎麼了?看你一副慘遭滑鐵盧似的。」楊維樵審視兒子的瞼。
「我有一個我很喜歡的女孩。」他一向對父親很坦白。「最近才出現的。不過人家已經名花有主了,一點也不喜歡你兒子。」
「唉!怎麼會這樣呢?真可惜!」楊維樵惋惜著。「我可以替你向她打包票的,我兒子保證誠懇忠心沒問題——『正字標記』,保證滿意。」
「爸,你別扯了。」楊少懷笑着停下車。「到了,就是這裏。」
「你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啊?」楊維樵四處張望着。「外型真不錯,一定是你自己設計的吧?」
「爸,進來吧。」楊少懷提起父親的行李。
黑暗中的語翎靜悄悄的躲在門邊,她一聽到巷子口熟悉的車聲,就立刻熄了所有的燈「嚴陣以待」,她要給楊少懷一個驚喜。
今天補習班下午沒課,所以她中午就來忙了,打掃完屋子內外後,她手忙腳亂的終於勉強燒出四菜一湯——奶油花菜、涼拌海蜇皮、蔥爆牛肉、西湖醋魚及青菜腰片湯,雖然都是最簡單的菜色,可也讓她忙得雞飛狗跳了。她知道楊大哥最喜歡吃這些家常菜,前幾次拜託姊姊燒的菜讓他高興得不得了,還留了字條謝謝語翎,給她的「工資」但是超乎預期的許多,這次語翎在家苦練了好久終於親自動手了!
其實她並不是在乎那些工資,一開始只是好想接近楊大哥,能做他高興的事令她有份成就感。今天她不但將屋內打掃得窗明几淨,還在客廳插了一大束玫瑰——香檳玫瑰呢!自林青霞結婚後這種花就紅了。
所有的燈都來滅了,只剩用餐室桌上的法式燭台兀自生輝,她只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楊少懷一打開大門,—個黑影立刻竄出來,並蒙住他的眼睛。
「做什麼?什麼人?!」他大喝。
「少懷!少懷傻!怎麼了有小偷嗎?」楊維樵聞聲立刻衝上來。
「哎喲!」楊少懷三兩下就擒住她了,還扳作她的手。語翎尖叫出聲,「楊大哥,是我啦——」
「小翎?」楊少懷掹地鬆開手,燈光大亮。「你……你沒事躲在這做什麼?」
「我……只是想嚇嚇你,跟你開開玩笑!」語翎揉揉樓發痛的手臂。
「少懷,這住宅……」楊維樵有趣的看着他倆,他想,這女孩會是兒子口中「不理他」的女孩嗎?不會吧!她看起來頂多十七、八歲,一副頑皮十足小女孩樣。
「爸,這是幫我打掃房子的工讀生小翎。小翎。這位是我爸。」
「楊伯伯好好!」語翎慌忙行禮。「對不起……我太冒失了……」
「沒事沒事。」楊維樵笑迷迷地看着她,他對這女孩有股熟悉的奇異感覺,「手臂沒弄錫吧?我兒子出手很重的。」
「還好。」語翎吸着氣。
「坐下來讓我看看。」楊少懷捲起她的袖子幫她揉揉瘀青的地方,然後找了塊止痛膠布幫她貼上。
「嘩!兒子,好豐盛的晚餐啊!」楊維樵走進餐廳,「看來我們今晚有口福了。」
「小翎,」楊少懷盯着她。「你又幫我做晚餐了?」
「困為補習班下午沒課!」語翎低下頭。「真的沒課,我沒騙你!我想煮一些好吃的東西給你……」
「小翎,我很感激你所做的一切,但我不是告訴你別再為我煮飯了嗎?」楊少懷嘆口氣。
「你現在最重要的是念書考大學,當初如果不是你的堅持,我也不願讓你分心來打工。我不認為你真的非賺取零用錢不可,所以你只要替我掃掃屋子就好,其他的事統統不要做。如果為了這些事佔去你太多時間,而使得你沒能好好念書,那我就太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父母的苦心。」
但我是自願的!我甘願為你做任何事啊!語翎在心中狂喊著。
「對不起……」她仍舊垂著頭。「我知道了。」
「你沒有做錯什麼,只是要多花點心思在書本上。」楊少懷摸摸她的頭。「不然我可要考慮停掉讓你來打工,叫你專心念書了!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再見!」語翎別過臉,匆促地往門口沖。
「喂,小翎!小翎——」
「快去追啊!獃子!」楊維樵夾了塊蔥爆牛肉津津有味的嚼著。「你真是塊大木頭,人家好心好意的燒了一桌菜請你,你不但不感激,還板著臉訓了人家—頓,嘖嘖嘖!我楊維樵怎麼會生出你這兒子呢?交得到女朋友才有鬼呢!」
「啊?」楊少懷獃獃的站在原地。
「快去啊!」楊維憔瞪着他。「你傷了那小女孩的心了。」
「哦!」楊少懷這才大夢初醒似的往外跑,一追出牆外他就煞住腳,因語翎並沒有走遠,正縮在牆角下嚶嚶的啜泣。
他慢慢走過去,「小翎……」楊少懷艱難的說:「對不起,我……我知道自己剛才口氣重了點……」
語翎遲疑了一下,才慢慢抬起頭,用一雙含嗔帶怨的淚眼看他。
「唉!你別再哭了!」眼淚真是女人最大的武器,楊少懷手足無措道:「是楊大哥不好,是我說錯話了,小翎,拜託你原諒我……」
「原諒你可以,」語翎帶淚的大眼睛慧黠的瞅着他。「但你要先答應我一個條件。」
「十個條件也答應。你說!」
「不許你再動不動的就想Fire我!我要永遠的在這邊工作!」
「這……」他有些遲疑,「伹萬一你的功課……」
「沒有什麼萬—,不許說不!」語翎立刻說:「我的成績自己會注意的,我上次不是拿模疑考的分數給你看了嗎?我考了三百八十六分,進步很多了。」
「好吧!」他投降了,他怕透了女人的淚水,眼前還是先答應再說,「不過我仍然堅持你不準再替我煮飯。」
「知——道——了—!」語翎慢吞吞的回答,卻又呻吟一聲:「哎喲!」
「怎麼了?手臂痛嗎?」他緊張的問。
語翎瞅着他、「好痛!記得小時候每當我擦破皮時,爸爸就會親親我的手指頭,說這樣就不痛了……」
「你……」楊少懷愕然地看着語翎。
語翎漲紅了臉,但仍堅持的看着他。
楊少懷看着——自己妹妹雪倫一樣大的小翎,她還只是個小女孩,是自己多心吧?也許小翎希望的只是一份兄長之愛……他慢慢執起語翎的手,極溫柔,極聖潔的吻在那纖白的指頭上。
***
火車一站站的飛馳而過,語雙知道還有幾分鐘就要到台北了。她疲倦的伸直長腿靠着車窗。和駱風這樣的「結果」,她原先即隱約的猜到,卻又一直逃避去面對,而今……終於塵埃落定了……
好累……是心裏的累,剛結束一段多年來的「單戀「,她不曉得該如何重振旗鼓去投入萬丈紅塵、競爭激烈的台北,還有……那對咄咄逼人的熾熱眼神……
回去該如何面對楊少懷呢?也許真該辭去工作,再另外找個差事吧?語雙胡思亂想着。下了火車,搭著電扶梯到了台北車站一樓,她的眼帘慢慢映出一束嬌艷欲滴、奪目搶眼的酒紅玫瑰——紅得驚人,紅得教人喘不過氣來。
她的視線由玫瑰移到了男人的眼睛。
「本來我想去花蓮接你回來,但你家人說你出門了。」他滿臉胡碴像個逃犯,但眼底卻有炫人的光芒。「我想了兩個晚上,語雙,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願意壓下最後一點自尊,請你給我一次公平競爭的機會。如果……」楊少懷凄然一笑。「如果將來你乃選擇『他』,我也無話可說,到時我……就死心了。」
語雙獃獃地望着他,在那一瞬間她真想撲入楊少懷的懷裏,告訴他:沒有那個「他」了!沒有駱風了!但這樣公平嗎?這算什麼?這樣對楊少懷公平嗎?她只是默默瞅着他,瞅得自己心都痛了。
「怎麼了?」楊少懷幫她接過行李.「很累是嗎?不想講話沒關係,我先送你回去。」上了車,一股濃濃的倦意襲擊了她,她昨晚一夜無眠,上了火車后卻怎麼也睡不着,此時的她只覺得好安心、好依賴的感覺。她閉上眼、感覺楊少懷替她披上了外套,車子走走停停。她睜開眼睛一看是在信義路四段,楊少懷把車停在路邊,仰頭觀看一棟多功能智能大樓,她知道這棟樓也是他設計的。
「怎麼了?」
「今天早上我才接到電話,」他的眼中閃出光彩,像在看一個傑出的孩子般。「這棟大樓獲得亞洲傑出建築大賽的首獎。」
「真的?」語雙全醒了,喜不勝道:「恭喜你!真的恭喜你!」天哪!這是多大的榮耀啊!
「當時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告訴你,我只想和你一起分享這份榮耀。」
語雙又呆住了。心底一陣揪痛。她不要!她不要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候接受這份感情。
她收回視線。「恭喜你了,晚上公司一定會為你舉行慶祝會吧!恕我頭疼不能參加了……麻煩你送我到南京東路那家美容坊好嗎?就是我朋友柯沛琳開的,你見過的。」
她心底一片混亂,急需找個人好好談談,好好傾吐一番。
片刻之後,車子停在沛琳的「蒙娜麗莎美容院」門口,楊少懷盯着她,「身體不好的話不要勉強,早點回去休息。或者,」他懷着一絲希望說道:「你進去聊一聊,我晚一點再來接你?」
「不……不用了。」語雙垂下頭。不要對我這麼好!不要對我這麼好!
「語雙,」他突然一把拉過她的手。「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你的神色不對。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說出來讓我替你分憂,讓我幫幫你!」
「沒有……真的沒有。」語雙掙扎的抽回手,淚水已在眼眶中打轉,她不要他看到她的眼淚,「不要再問了……再見。」她逃也似的衝下車子。
「語雙——」
「喲!你怎麼啦?遭人打劫啦?看看你,活像是滾了—身泥回來似的.」沛啉一身氣雪白美容師服,手上塗滿了死海泥巴,走過來看着倉皇進門的語雙。
語雙看了她一眼,悶聲不響的往裏面的員工休息室沖。
「喂喂。語雙!」沛琳一頭霧水。「搞什麼啊?大白天的有人拿刀砍你嗎?」
她走到門口,隔着雕花大門一看——哇!謎底揭曉——痴情男主角正獃獃站在跑車旁痴情守候。嘖嘖!沛琳搖搖頭,這些人真是吃飽了撐著,成天就只會談戀愛,也不知道要去賺錢填飽肚子!
「幹嗎?你以為躲在這裏就可以解決什麼?」沛琳大刺剌的去進私人休息室,「真搞不懂你們兩個,一個躲在這裹臨風灑淚,一個站在外面對月長吁的!搞什麼?現代梁祝還是羅蜜歐與朱麗葉呀?談戀愛是件很快樂的事,幹嗎弄得這麼複雜又辛苦的?愛就愛,不愛就不愛,乾脆一點!要愛就愛得轟轟烈烈,愛得死過來又活過去,什麼都不管!再不然你現在就出去說清楚,明明白白的拒絕人家,叫他滾回去吃老米飯!」
「事情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容易。」語雙瞪着她。「你以為每件事都可以一分為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的那麼簡單嗎?l
「不然還要怎麼樣?一定要愛得纏綿俳惻,愛得海枯石爛、你死我活的才叫戀愛嗎?語雙,你是二十三歲,不是十三歲吧!想愛就去愛嘛!你也應該清楚你要的是什麼樣的人了。」
「可是……你知道駱風……」沛琳是語雙多年的手帕之交,她早就知道駱風這號人物了。
「駱大俠啊?那個怪物,我早就說過不適合你的。I沛琳皺皺鼻子,「上一次你帶我到林場去住幾天,我真懷疑他是得了失語症,還是提早得了老年痴呆症什麼的,跟石頭一樣,閃他十句答不到一句。這種史前人類、古代留下來的活化石,我勸你少去招惹他、你根本不明白他在想什麼。他的內心世界不是你所能進入的。更何況——」沛琳決定給語雙來個當頭棒暍。「他根本不打算開門讓你進去!」
「沛琳……」語雙長久壓抑的淚水終於爆發而出。「為什麼……我這麼在乎池,他為什麼不喜歡我?為什麼要拒絕我……」
「他拒絕你是為你好!他要是也頭腦不清地跟你—起掉進愛情陷阱裏,那才是梅花三弄的第四弄,大悲劇呢!語雙,」沛琳正色道:「駱風是對的,他不適合你、你也不適合他,他早就看清楚你們之間是不可能的了。對了,你這次回去,駱風到底是跟你說了些什麼?」
「他……他早就有喜歡的人了。」語雙黯然,「他還說我只是崇拜他、依賴他,並不是真正的愛情……」
「喲!看不出這大怪物怪雖怪,人還不笨呢!他會有喜歡的人了?天方夜譚,難道是農場裹的大母牛?曖!那外面那一個你打算怎麼處理?」
「我……我不知道,我心情亂糟糟的,根本不知道……」語雙煩躁的把自己深陷在大沙發裏。
「好吧,反正你還年經,你就耗著吧!不過,你不急,楊少懷可急了,小心他被別的女人搶去。嘖嘖!男人長了那麼一張臉,又那麼會賺錢,真是禍害!」沛琳誇張的大搖其頭,還故意唬語雙,「小心哪,我就對他挺感興趣的,唉!可惜他老兄還沒正眼看過我。你喲!當他是根草,別人可當他是個寶呢!」
我有當他是根草嗎?語雙咬住嘴唇,我只是想要而不敢要,我要不起啊!
「對了,有件事情也許該告訴你。前幾天我在後面那家精品店跟老闆娘聊天時,看到你妹語翎在一樓結帳。她走了後,我去問店員語翎買了什麼,結果你知道嗎?她竟然買了一件八千塊的最新進口淑女裝,意大利貨,還有兩支Chanel唇膏和一瓶香水,總共花了一萬多!小翎不是還在補習考大學嗎?她買這些東西做什麼?而且,語雙,你也不該一次給她這麼多零用錢啊!」沛琳關心地說。
「我……」語雙愣住了:「我—個月只給她五千塊零用錢,爸媽也說好了不用多給,我真的不知道她錢哪來的?這是怎麼回事?小翎到底在做什麼?可是她什麼事都不跟我講,什麼都不讓我多問,我多問了她就生氣。唉!我真是個失敗的姊姊……」
「這也不能怪你。」沛琳倒杯咖啡給她。「小翎這孩子太精、太聰明了,怕只怕她聰明
過了頭。語雙,說真的,你真要找個機會好好的和她談談。」
楊維樵給兒子留了張字條——
想去東部玩幾天,找找老朋友,不用擔心我。
他搭上往花蓮的飛機。回來兩個禮拜了,楊維樵終於從當年的朋友口中,打聽出冷薔可能在花蓮的消息。
也是一種近鄉情怯嗎?他等了二十多年的畫面終於要出現了。他在一個淳樸的小村莊裏出乎意料的,很順利就問到了冷薔的下落,也許是這一帶會畫又姓冷的女人不太多吧!
他按著村民的指示找到那白色的沙灘,有個女人戴着白色帆布帽立着畫架在畫畫。楊維樵只覺胸口一陣緊縮——是她!即便相隔二十幾年,他仍能一眼便認出是她。她一點都沒變,仍是一樣的飄逸出塵、一樣的靈氣動人,渾身上下都充滿了詩意般的浪漫氣息,楊維樵眼眶一陣發熱——
冷薔,冷薔!一點部沒變,一樣的白帆帽,白襯衫、藍色牛仔褲,連作畫的專註神情也像當年一樣。她哪裹像個四十齣頭的女人呢?那清新的模樣活脫脫是當年雙十年華的冷薔。
他就這麼默默的站在她身後,如痴如醉的看着她的一舉一動。
冷薔吁了一口氣,大功告成了!她審視自己的作品——還算滿意。她的畫一向請在花蓮街上開畫廊的朋友幫她出售,不過這一幅「海之冬」,是在台南也開畫廊的姊姊冷湘要的。
收工啦!就在她彎下腰想提起水桶時,她瞥見了一旁的男人。
「冷薔!」
突來的暈眩讓她搖搖欲墜,楊維樵閃電股的街上來扶住她。
冷薔卻像沾了什麼髒東西似的迅速推開他,和他離得遠遠的,好半晌才以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口氣問:「這麼巧?想不到會再見到你。」
「不是巧,我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你的。」
「哦?」冷薔不理他,逕自收拾畫具。
「冷薔,」楊維憔吸了口氣。「你恨我嗎?」
「恨?」冷薔失笑了。「楊先生,我想你弄錯了,你只是一個陌生人,充其量也不過是多年前一個認識的人,我幹嗎恨你?」
「陌生人……」楊維樵喃喃自語,情不自禁的捉住冷薔的手。「冷薔,我對你而言只是—個陌生人嗎?」
「放開我!」冷薔再度推開他,她心裏早已築起一道銅牆鐵壁。「楊先生,請你放尊重點,現在的我早已是有夫之婦,我是杜太太。」
「這就是我要問你的。」楊維樵更加激動的說:「當年你為什麼毀約?為什麼我一回美國就相我斷了音信?為什麼我苦苦等候的結果,換來的是你的結婚喜帖?冷薔,請你給我一個交代,給我這二十幾年來的疑問一個交代!」
「良禽擇木而樓,我認為杜雋逸才是我最好的歸宿!」冷薔語氣冰冷道:「雋逸可以給我名分,讓我抬頭挺胸的做人,你哪一樣給得起?二十幾年的疑問?哈!楊先生,你把我說得太偉大了,我冷薔只不過是你年少時候的一段小插曲、小點綴,你還不是和你太太幸福恩愛的過到今天?你有為我改變什麼嗎?你還不是繼續扮演你的大企業家、成功的楷模,擁有和樂融融的完美家庭?!」
「你有給我機會,讓我為你改變嗎?」楊維樵一臉沉痛。「我回美國之後,你把我寫的信全部退回,搬得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裏。當我隻身回美,想為我們的未來奮鬥,想求得我的妻子諒解、請她簽字離婚時,你卻像泡沫一般的消失了!在我決定背負『負心漢』、『不負責任的父親』之罪名,要回台再找你時,卻收到你的喜帖。哈!多諷刺啊!一張紅艷的喜帖!你在喜帖上稱我『楊老師』?你說你找到屬於你的幸福歸宿,要我祝福你的婚姻。哈哈哈!冷薔,你這個玩笑開太大了!當年你跟我說的一切全是假的嗎?請你給我一個答案,至少給我一個理由。」
「沒什麼好說的。」冷薔調回視線,只看大海。「我還跟你說這些做什麼?沒有意義了,那已經過去了,已經是一段褪色的記憶,維樵,」她終於正視他。「所有的一切都已結束了,早在二十年前就結束了。」她的眼神透著一股淡得幾乎看不見的滄桑,一股無奈、一股濃濃的倦意……
「結束?」楊維樵失魂落魄的道:「結束了?可是我是為你而回來的,二十幾年來,我日日夜夜夢想能再找到你……我要彌補我所欠你的一切,我要將我該給你的感情加倍的還給你。」
「你並沒有虧欠我什麼,完全沒有!」冷薔搖搖頭。「當年的行為原本就是錯的,幸好我們沒繼續錯下去,你早已有自己的家庭,而我也該去找尋屬於自己的。那時的我太天真了,竟想要奪到一項根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我是在偷竊,我是人人口中的第三者,我是敗德的女人……」
「不不!冷薔,請你不要這麼說,請你不要這麼說!」楊維樵急急的喊著,「你不是!」「我是,所以我得到了報應,我活該受這些折磨。請你不要再來找我了,我現在日子過得很好,請你忘掉這一切回美國去吧!」
「你……你的丈夫對你好嗎?」他灼烈複雜的視線凍結在她臉上。
「非常好!他是個無可挑剔的好丈夫,好爸爸。」冷薔迴避那對眼光。「我還有一雙可愛的女兒。」
「是嗎?她們都多大了?」他出自關心的間。
「二十歲·二十一歲!」冷薔心臟猛地跳一下。「結婚後兩年生了老大……我該走了!」她匆匆背起畫袋。「我丈夫等着我回去呢!」
「冷薔,」楊維樵攔住她。「我真的……真的無法挽回了嗎?」那眼底有哀求,更有濃烈得熾人、絲毫不減當年的柔情:「只要你願意,我立刻和我太太簽字離婚,不再讓你等。我立刻就可以辦到,冷薔。」
「你冷靜點。」冷薔嚴厲的說,拚命控制自己的心跳。「我們都不是可以做錯事的年齡了,請你記住你的身分、你的年齡,而我——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不要再說這些無濟於事的話了。」她拿起畫架轉身絕決的離去。
留下楊維樵呆立在沙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