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還是算了吧,我玩不起那場遊戲。”她這樣告訴他。

這樣,一切就算結束了吧?二十七歲的女人不適合再談純純的戀愛,同樣的,陳美想,也不適合玩成人的遊戲。

“發什麼呆啊,阿美?”她的合伙人兼老闆娘余純芳拍拍她,遞給她一瓶可樂。

她搖頭,自己去倒了一杯開水。余純芳瞪眼說:“你還當真是不食人間煙火,呃?煙也不抽,酒也不喝,不要咖啡不要茶,現在連可樂都不要,真不知道你活着還有什麼樂趣!”

“是沒有你有趣就是了。”陳美正經地回答。放下開水,走到展示櫃前整理柜上的服飾。

余純芳倚在櫃枱前沒動,說:“你前兩天休假上哪兒去了?我打電話找你老找不到你。”

“喔。”陳美反應平淡,說:“只是出去隨便走走。找我有什麼事?”

“也沒什麼,問問你好不好而已。”

陳美轉頭瞥她-眼,有些怪腔怪調:“就這樣?我很好,謝謝。”

“好吧,”余純芳對她的怪腔怪調聳個肩,招認說:“阿強有個朋友,做人還不錯,本來想介紹你們認識的。”

“多謝你的雞婆喔,純芳。還好我不在家。”她搖搖頭,好像搞不懂余純芳在想什麼。

“嘿,小姐,你已經二十七歲了耶,不年輕了!你還以為你是那種十七、八歲的少女啊?你啊,沒有多少時間了,”余純芳被她的態度激惱,提高聲調,相當不以為然。她好心替陳美介紹對象,還不是為她好。

陳美充耳不聞,走到另一邊;余純芳不放鬆,跟在她屁股后。有人推門進來。

“歡迎光臨!”陳美迎上去。這通常是余純芳的工作,但今天例外,忙一點可以擺脫她的喋喋不休。

余純芳跟她原是一家傳播公司的同事,但不同部門。工作幾年存了一些錢后,經由余純芳和她男朋友周克強的指點帶領,她試着玩股票,運氣還算好,賺了一些,然後她便辭掉工作,與余純芳合夥開了這家服飾店。余純芳掌管帳目、進貨及招呼顧客等工作,她則負責整理、擺飾和清潔店面,偶爾採購時也給一點意見。因為余純芳負責的工作雜且重,所以領的是老闆的薪水--幾乎多了她三分之二;她的工作比較偏勞務沒技術性,領的是店員的薪水。店裏的開支收入扣除平衡后的凈利,兩人則平分。

她覺得這樣很公平,和余純芳相處得也愉快,所以兩人合夥工作幾年,並沒有發生太大的衝突,於公於私,一直都是不錯的朋友。不過,即便如此,個人生活上的一些私密,她還是有所保留。余純芳只知道她交過一些朋友,並不清楚細節。但她和阿非認識時,余芳純也在場,所以那事她是知道的。還有亞倫。那是陳美自己告訴她的,因為合夥開店的關係。在亞倫當年的“薰陶”下,養成陳美對服裝的一些概念和認識,所以當余純芳提議合夥開店時,她想想便答應了。沒想到當初她和亞倫交往時不經意的“收穫”竟會成為她事業的幫助,想想還真諷刺。

櫃枱電話響了。隔一會兒余純芳走到陳美身旁,拍拍她肩膀說:“電話。這裏我來。”

陳美點頭,對染了一頭火紅妖發的年輕女顧客堆起笑,說:“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余小姐會幫你服務。”

她又笑一下,慢慢走到櫃枱。高跟鞋實在絆腳,但由於工作的關係,她已經很能應付,這也是拜和亞倫交往所賜。所有使她更“女性化”的妝點功夫,舉凡化妝、服飾搭配、香水的應用,鞋子等等可以更增添女性魅力的林林總總裝扮技巧和品味,全都是拜當初亞倫給她的“薰陶”。就好像,如果她對藝術有一點看法的話,或者對文學詩詞稍有些概念,還是對休閑戶外的活動有所涉足,大概也全都拜路、阿非以及大傳所賜。

“喂,您好,我是陳美。”她用一種職業性溫柔的聲調輕輕吐說著。她的聲音並不甜,而且偏低,缺乏一些女性的柔軟,但卻有種低沉的磁性吸力。所以,她用溫柔的聲調說話,其實還不如她原有的低磁嗓音誘惑人。

“是我。”簡單有力的兩個字,像電流般傳導進她腦里,觸得她神經一陣麻痹。

陳美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僵化起來,原有的笑容跟着職業性溫柔嗓音一起剝落變調。

“你怎麼--”她下意識低喊起來,話還沒說完便被對方打斷。

“我需要和你談談。”十分獨斷男性的嗓音。

陳美上心下心地看看余純芳,見她在忙,鬆了口氣,背過身,壓低聲音,說:“要談什麼?我已經跟你說了。”語氣有點可憐兮兮的。

他十分堅持。“我要跟你面對面地談。”

“不,”她抗拒着。“已經沒什麼好談了。我都已經說了--”

“我現在就在街道的轉角處,”他再次打斷她,十分專斷。“我等你。五分鐘。如果你不來,我就直接到你店裏找你。”

“不---,”她低叫一聲,尾聲尚未收住,他便已經掛斷電話。

陳美獃獃望着話筒,不禁皺眉,有些擔憂。她不知道他會這麼地專斷,不容她有拒絕的餘地。但要去嗎?她有些猶豫。見到他,她怕她又要動搖。但是--

“謝謝光臨!”余純芳過份愉快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她怔醒過來,看她朝向她走來。

“哎!累死我了!”余純芳劈頭便埋怨,說:“我從沒遇過這麼挑剔的客人,說得我嘴巴都快乾了!”

“不成嗎?”陳美問。

“什麼話!”余純芳吊吊眉毛。“也不看是誰出馬!”

陳美笑起來。她喜歡余純芳那種帶點得意自負的表情,很不得了似,一點都不覺得不好意思。

“當”一聲,又有人推門進店。

“歡迎光--”她反射地回頭,笑容徵結住半張着嘴,張大眼睛盯着進來的男人。

那男人穿着一套剪裁合宜的亞曼尼,嘴唇微抿,斜揚的嘴角乍看似乎帶種笑意,暗地在蠱惑人?

“歡迎光臨!”余純芳連忙迎上前去。職業性的敏感,進來了一條大魚。“先生需要些什麼?準備給女朋友一個驚喜嗎?”見多了陪同女伴上門前來的例子,對於隻身上她們服飾店的男性顧客也不會少見多怪,余純芳慣性地應酬招呼,沒注意到對方無名指上閃閃發亮的戒指。

那男人笑了笑,說:“我要一些比較特別的東西,不要那種滿街都有人穿着跑的貨色。”

“特別的是嗎?”余純芳點個頭,走到右側櫃旁,比着一套藍靛紫漸層的薄紗洋裝。“這件怎麼樣?這個展示櫃的服飾我們都只進口一套,保證街上絕對不會有人穿着相同的服裝。這件薄紗洋裝典雅中帶着一種輕逸感,能襯托出高雅脫俗的氣質。”

“是嗎?”那男人卻轉向陳美。陳美仍微張着嘴,似乎還處在怔愣中。她的表情顯得不安和不知所措,帶嫌疑的慌張。

“能麻煩你幫我個忙嗎?”男人走向陳美,眼神晶亮地盯着她。“我想給一個對我非常特別的人一個驚喜,她的身材跟你差不多,能麻煩你試穿一下那件洋裝嗎?”

陳美異常地沉默,不安地看看余純芳,避開那男人的目光。余純芳也沒嗅出任何不對勁,有生意上門,什麼忙都能幫,自作主張熱絡地說:

“當然沒問題,我們很樂意幫忙的。這一件是嗎!”

“還有那件粉紅色的無袖短洋裝,以及那邊淺蔥色的褲裝,還有……“那男人一口氣比了四套服飾。

“阿美!”余純芳催促着,推了木頭似的陳美一下。陳美動了一下,望了那男人一眼。他抿着嘴對她勾起笑,她垂下眼,轉身走進更衣室。

就這樣,一套又一套,她像個服裝展示模特兒般,在那男人面前任其擺佈地展示他看中的服裝。

四件中他看中了三件,加上另外選人的一件嫩黃色V領薄外套。余純芳高興得合不攏嘴,說:

“你這麼體貼,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那個女人實在真幸運!”語氣充滿阿庾。

“希望如此。”男人嘴角斜揚,彎成勾人的鉤,雙眼直直地盯着陳美。

陳美避開他的注視,整理柜上的衣服。男人把信用卡交給余純芳,笑得更勾人。趁着余純芳到櫃枱結帳時,他走近陳美,在她耳畔輕輕吹了一口氣,陳美反射地伸手捂住耳朵,蹙眉看着他,壓低聲音說:

“你到底想幹什麼?”她沒想到他真的會來。“身份”總使他們之間的牽連有那麼點不光明正大該有顧忌。

“我們得好好談談。”

“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還有什麼好談的。”

“當然有。跟我出去。你不希望我在這裏說吧?”他勾着嘴角,笑得那麼篤定,那麼有把握。

“你不會的。”陳美將聲音壓得更低,並不是那麼有把握。她當然有她的顧忌,但她以為,他的顧慮應該會更多。他有一個完整的婚姻、成功的事業和社會地位,不會輕舉妄動,找他自己的麻煩的。

“要試試嗎?”他嘴一揚,挑釁地笑了笑。

陳美抿嘴看着他,沒說話。她想他只是在威脅她。他盯着她一會兒,突然大步走向櫃枱。她猛然一怔,急忙拉住他,隨即顧慮地放開手,顯得有些狼狽,急促地低聲說:“我跟你去就是了!”她不想讓余純芳知道,不想讓事情變得更複雜,不想--不想這個,不想那個,太多的“不想”使她一開始其實就居於下風。他徹底抓住她的弱點,攻擊得她無力防備。

“當”一聲,又有人進來,打斷他們的對峙。陳美轉頭,視線和對方相接觸,那人一看到她,卻便叫起來--

“哈!總算讓我找到了,”不僅興奮,而且十分開心。他穿條邋遢的破牛仔褲,白襯衫洗得發灰,相當不修邊幅。

“是你!”陳美眉一皺,可一點都不開心。“你怎麼找到這裏來的?”

“嘿嘿,”他賊笑兩聲。“你忘了?你自己告訴我的。”

陳美又皺眉。“你來這裏幹什麼!”

“找你啊!”他回答得理直氣壯又理所當然。

“找我幹什麼?”陳美眉頭更鎖不開了。這個厚臉皮的傢伙,叫沈什麼浩的吧?她連他的名字都沒想記住。

余純芳走過去,將信用卡遞還給先前那男人,請他在簽單上簽名。隨口問:“你們認識?”

“嗯。”沈浩想都不想。

“不!”陳美矢口否認,懊惱地瞪他一眼。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丟下相反、有趣的答案。

站在陳美身旁的那個穿着亞曼尼的男人打量沈浩幾眼,然後將目光轉向陳美。陳美微微移動一下,臉頰轉向另一邊,側面的表情看不出她完整的容顏,只那眉峰微聳,隱隱泄露出一些煩躁。

余純芳的注意力都在沈浩身上,似乎覺得有趣。她試探着:“阿美說不認識你。你是她的男朋友嗎?”

“還不是。”沈浩張揚地笑起來,一口白牙似乎會反光。他掃了每個人一眼,丟下一個爆炸性的宣言:“不過,很快就是了。”

陳美反射地又皺眉,瞪他又瞪他。空氣中還傳有那迴音,從四面八方突襲向每個人。

“你有病啊!”陳美惱怒地對着站在她面前的沈浩低吼,眉頭皺得不能再緊,相當煩躁。

沈浩收起笑臉,正經說:“我是再正常不過了,你在氣什麼?”

這還用問!陳美嫌惡地瞪他一眼,不想再理他,朝在櫃枱的余純芳叫說:“純芳,店交給你,我先走了。”

“沒問題,你先回去吧。”余純芳答應得相當乾脆,她可以想像陳美心頭的惱。突然冒出這樣一個邋遢的傢伙,當眾宣佈他的企圖,又說得好像她早已經是他的囊中物,那情況多令人難堪!只要是正常的人,應該都不會太愉快,更別說一旁還有個氣質、品味都很上流的男顧客在。

尤其陳美的行事、個性又十分低調,且不太常說她自己的事,余純芳不禁有點懷疑,好奇她的私生活及這個叫沈浩的和她之間的關係。現在這個社會,養個小白臉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看沈浩的身材臉蛋和那粗魯的穿着打扮及言行,個中情形似乎不難想像。難怪陳美一直拒絕他們幫她介紹對象。

但可能嗎?以她對陳美的了解,陳美不像是那種,呃,會包養男人的女人;而且,儘管她的收入還算不錯,她的經濟情況應該也還沒到那個可以養個男人的水準。就連她自己也養不起沈浩那等條件的男人。沈浩年輕,體格結實,長得有稜有角;以他那種長相身材,算是高檔的貨色,供不應求,價碼通常不會太低,她們是負擔不起的,至少,她想,陳美是負擔不起的。不過,她看陳美惱怒的樣子,又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陳美稍微整理一下東西,抓起皮包便掉頭走出去。沈浩沖余純芳笑一下,轉身要走,余純芳叫住他--

“喂--”她繞出櫃枱。“你說你叫什麼名字?”目光上下打量他,挑選貨色的姿態。

“沈浩。”他一點都不退怯,目光筆直地回視着她。

“你做什麼的?”余純芳又問。

“大樓工程工作。”沈浩回得一點都不猶豫。

“大樓工程工作?”余純芳愣一下,隨即恍悟,叫說:“就是做工的嘛!”

沈浩聳個肩,像在說:沒錯,就是那樣。

建築工人,這可有趣了。余純芳眯眯眼,說:“你跟阿美是什麼關係!”

沈浩詭笑一下,說:“就像你想的那。”

這話有答等於沒答,余純芳挑挑眉,“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沈浩又聳個肩,並不怎麼在意。

“我在想,”余純芳上身微傾,瞥他一眼,小心地,怕驚動什麼似,說:“你的條件不錯,犯不着追在女人屁股後到處跑。阿美該不會碰巧是你的贊助人什麼的吧?”沈浩哈哈大笑出來。

“我倒希望如此。”他說:“我很樂意的。但阿美是個很難纏又頑固的傢伙,也許你可以幫我說服她。”那口氣顯得有一點無可奈何、一點傷腦筋,堆砌出他和陳美之間關係的密切與厚度。

他對余純芳眨下眼,不等她再開口,擺個手大步走出去。

“喂,你等一等!”余純芳張口叫着。

沒得等了。沈浩越走越快,更快。

“喂,你等一等!”

那個厚臉皮的傢伙沈浩在她身後大聲地鬼叫不停,陳美皺皺眉,不但沒停,反而加快腳步。

“喂!”他人高腿長,步伐大,到底還是追上她,一把就抓住她手腕,攔住她說:“你到底在氣什麼?”有點不解,還有點氣急敗壞。

相形之下,陳美倒像在任性耍脾氣。沈浩的態度和語氣一點都沒陌生感;他對待她的方式好像他們相識已經很久,有種理所當然的關係存在。有些人儘管厚臉皮,擅手搭訕和糾纏,多半讓人感覺得出橫亘在其中的陌生與隔閡。可是這個沈浩,他臉皮的厚度跟人不一樣。他對陳美講話的態度、他的語氣、他對她的笑,甚至攔阻時的氣急敗壞和不解,彷彿累積了和她是十年的交情與關係厚度。

他不是以一個陌生人的態度立場在說話的,而是她的“一部份”,密切的一部份。

“你到底想幹什麼?”陳美用力甩開他的手,不掩飾她的不耐。她甚至覺得,如果正經地回答他的質問,簡直荒謬。

“喏。”他從牛仔褲后口袋抽出一個紙袋。“我說過等照片洗出來後會給你看的。”

到底是什麼?她不記得了,狐疑地打開紙袋,抽出照片。一顆拖着淡青和乳白尾巴的光球定格在深暗的夜空中。

“啊!”陳美不禁輕聲叫出來,總算抬眼看了看沈浩。

沈浩得意地笑了,有些自滿。“很漂亮吧?這可是我凍了一夜才拍到的。”

“這個可以給我--呃,借我幾天嗎?”陳美只覺得內心忽然間漲滿,而且滿溢出來。

她不曉得為什麼她心裏會升起那麼小小的騷動,突然間就湧起說不出的感覺。

“你收着吧,我本來就是特別送來給你的。過幾天,我挑幾張放大,再拿過來給你。”

呃……謝謝。”突然間,他變得不再那麼煩人討厭了。陳美喃喃地道謝。

“還有……”他看看方向,忽然又抓住她的手,說:“跟我來!”不由分說便拉着她往回走。

“嘿--”陳美叫起來。“你放開我!你要帶我去哪裏--”她不喜歡這樣被強迫,不喜歡這樣莫名其妙被人牽着走。

“跟我來就是。”沈浩對她咧開嘴笑,腳步卻沒停-

“放開我!”她硬是扳開他的手,不肯再走。“你到底想幹什麼?”這句話她不知道問過多少遍了,真是的,她不喜歡這種“喳呼”女人式的感覺。

他停下來,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你不要你的車子了嗎?”

“車子?”她愣一下。

“走吧。”他趁她發愣的片刻又拉住她往前走。

“嘿--”她輕叫着,又想抗議,有種被擺佈的感覺,轉而一想,那樣只是更顯得歇斯底里,便忍住不出聲,加快腳步與他並肩,和一對手牽手卿卿我我的情侶擦身而過。

他轉向她,抿嘴笑一下,藏着一些意味。她知道。在旁人眼中,他們也許就和那對卿卿我我的情侶沒兩樣。

“到了,就是這裏。哪!”他指着轉角便利商店旁的巷子,她的車就停在那裏。

“啊!?已經修好了!你怎麼把它弄回來的?”陳美小小吃一驚,走了過去。老實說,她都忘了有這回事。

“當然是開回來的。”

“可是鑰匙在我這裏……”

“啊,那種小事情!”沈浩擺擺手,一副沒什麼大不了。

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他這個人性格的隨便--不,從一開始他就是這樣了,和大傅、路、亞倫及阿非完全不一樣。天下就是有這麼多奇形怪狀的人。

“謝謝你,大老遠的幫我把車子開回來。”他到底是幫了她一個忙,對她自己先前的不耐煩陳美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哪,這個!”她覺得她應該有些表示,打開皮包,把裏頭所有的現金--大概五、六千塊都拿了出來。“不好意思,現在我身上只有這些,你先收着--”

“幹嘛?!”沈浩皺眉了。瞪着那些錢,說:“你以為我是專門來要錢的嗎?”

“不然,你還有什麼事嗎?”她的確是這麼想的。那筆修車費應該不少,加上他特地去取回車子所耗的時間,算他一天的工資好了,加起來林林總總也要近萬塊巴。

“你……”他瞪着她,慢慢搖了搖頭。她還當真以為他是吃軟飯的嗎?

“不好意思,我身上現在就只有這些,”陳美將錢塞人他手裏,打開車門坐進去,搖下車窗,說:“謝謝你的幫忙。不好意思,我還有事--”

“等等--”沈浩扳住車窗,甩了甩那些錢,咬牙切齒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哪有什麼意思!他要錢,她給錢,就那麼簡單而已。

“你墊了不少錢吧?我只是先付給你一點--”

“就這樣?”他緊盯着她問。

“不然還能怎麼樣?”陳美煩了。

“好!”他點個頭,繞到車子另一邊,自動開門坐進去。“零件加上修理費和拖吊的費用一共是五千七百四十七塊,所以,找你二百五十三塊。”他邊說邊當真從口袋掏出二百塊和一些零錢,認真地數還給她。

陳美蹙蹙眉,不怎麼歡迎他的不請自進。“你這是……”她甩個頭。“不用找了。那些零錢你收着--”

“不行。”沈浩的表情相當認真。“該找還給你的就該還你。”

“好吧。”她懶得爭辯。等着他離開。

但他沒動的意思。她清清喉嚨,說:“不好意思還有事--”

他轉頭看她,目光亮得閃動。“反正我也沒什麼事,我陪着你去好了,多一個人多一個伴。”

“謝謝你的好意,我自己一個人就可以。”她冷靜地打開車門,平靜地望着他,眼神在請他出去。

沈浩聳個肩,下車出去,隨即又回身扳住車門,說:“你還記得我的電話號碼吧?隨時打電話給我,我都有空。還是哪天我們一起去看場電影--”

“謝謝你,沈先生--”陳美打斷他的話。

“沈浩。”他笑嘻嘻地糾正。“叫我沈浩就可以。”

“沈先生,”她板著臉。“不管你的意圖是什麼,但我可以告訴你,不必白費力氣了。我並沒有意思談戀愛,就算有,我也對你沒興趣。再見了!”

她拉上車門,不等他開口,踩足了油門揚長離去,將他遠遠地甩在塵埃後頭。

“我在老地方等你。”

臨離開前,他在她耳畔低語,溫熱的氣息猶留駐在她耳朵里,要她不能拒絕地,屈服在他的意志下。

老地方是嗎?

陳美加快車速,搶過一個黃燈。這是最後一次了,她告訴她自己。她玩不起和他的那場遊戲。

她將車子開得儘可能的快,一路搶過了好幾個黃燈。她在武裝她的意志,武裝她荒涼脆弱的心靈。

到了“霞亭”,她停妥車子,在車內待了一會,平息起伏紛亂的心緒,才慢慢走進去。

“歡迎光臨。陳小姐,朱先生已經在包廂內等你。請跟我來。”料理店的老闆娘親切地招呼她,領着她到包廂。

陳美默默跟着她。“霞亭”只是間普通的日本料理店,規模並不大,但他第一次帶她到這裏時,她就喜歡上店內那種寧謐安靜的氣氛,爾後見面時他們多半在這裏用餐,這便成為他口中他們的“老地方”。

他就是這般擅長;輕易地製造出一種氣氛或感受,浪漫化他們之間的牽扯,讓她覺得她是特別的,陶醉在這股情境中。

“朱先生,陳小姐來了。”老闆娘停在包廂外,先出聲打聲招呼,然後打開包廂的門,對陳美比個“請”的手勢,淺淺笑了一下,才慢慢退開。

陳美輕輕帶上門。他立刻迎上前去,將她拉到他身前,在她唇上輕輕一啄。

“你可知道,我有多高興看到你!”

她沒說話,任着他拉她到榻榻米上。

“看你好像很累的樣子。”他體貼地擦順她額頭前凌散的髮絲。

“開車來的?你那輛車有些舊了,不太安全,我買輛新的給你--”

“不用了。”她搖頭,打斷他的話。她不要這樣的饋贈。“我的車子還能開。“她停一下,垂着眼說:”你想和我談什麼?說吧。”

“不急,先吃點東西再說。我點了你最喜愛的手卷,馬上就會送來。”

“我不餓。我還有事,不能待太久,所以--”

“阿美--”他打斷她,靠近她,近得幾乎貼住她身體,俯在她耳畔吐氣說:“看着我。抬頭看着我。”

她猶豫了一下,才慢慢地抬起頭。他抿着嘴,嘴角斜揚,噙着笑望着她。還是那麼有自信的笑!

朱林彥,這個男人,對他自己做的事一向那麼有把握。

她看着他那魅惑人的笑臉,想起他們初相識的悄況。如果那時候在東北角海濱公園的停車場,她沒有剛好將車子停在他車子的旁邊,沒有碰巧轉頭撞到他的視線,沒有禮貌地回他的笑那就好了。那麼,這一切就不會發生,這種種為難就不會露現。

“林彥,我已經跟你說了,我不行,我玩不起這場遊戲。”她看着他,語氣接近哀求,可憐兮兮的。

他掩住她的嘴,修長的手指滑過她紅潤的嘴唇。這樣一個挑情的舉動!她垂下頭,不能再接觸他的目光。他扳起她的臉,捧住她的臉頰,黑眼眸深深注視着她,一邊輕柔地撩開她鬢旁的絲髮,聲音低得不能再低,幾乎是耳語,嘴唇在她鬢旁摩掌,說:“為什麼?你在猶豫什麼?”

“我--”她說不出來。朱林彥蠱惑的目光企圖說服她,她垂低着眼,避開那催眠似的誘惑。她的青春即使已經剩得太短,但她還是玩不起這場“成人的遊戲”無法陪他來一段。

“看着我。”朱林彥又扳起陳美的臉,不放棄。“你在怕什麼?在懷疑什麼?你應該知道,在我心裏,你是惟一的。”

惟一?陳美驀地愣一下。

這句話從一個結了婚的男人口中說出來不知有多荒謬!但諷刺的是,在他那迷人魅惑的笑臉下,卻一點也不顯得唐突。陳美苦笑了一下。她其實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怕,又在猶豫什麼,她根本沒想太多--無法想;她覺得一切都亂了。她玩不起,也賠不起。

她伸手擱在朱林彥胸膛,手指點了點他心藏跳動的地方,有點諷刺地,說:“我怎麼知道,在這裏面,除了我,還裝了哪些東西。”

“你要我挖出來給你看嗎?”朱林彥順勢抓住她的手,提到他唇邊親了一下,然後將她摟進懷裏。“我不說,你應該也知道的不是嗎?嗯?”那聲“嗯”,刻意地夾在含糊的鼻息中,模糊又曖昧,甚至帶着挑逗催動。他摟抱她的方式也是。手指輕輕滑過她的背,若有似無的撫觸;另一隻手在她赤裸的頸和臂摩挲。

知道什麼?那個“惟一”嗎?從已經結了婚、早有了另一個女人的男人口中說出來,那不是太諷刺?陳美想問,疑竇在舌間轉繞,卻始終吐不出來。

她其實並沒有非求不可。惟一啊,在她還很年輕的時候,她也信仰過。只是,漸漸地,她無法不疑惑。

堅持“惟一”是很美,但如果錯過了呢?如果認定的那個“惟一”,他的心卻不在你身上;或者,對方已經有個另一半的靈魂,那麼,該怎麼辦?是繼續堅持,一輩子孤單也不惜;還是另找一個伴,找一個愛情的對象?如果繼續堅持,可能短短的青春、短短的人生,這一輩子就真的會這麼錯過了;但如果另外找一個愛情對象,那麼,那也只是印證情愛替換的本質--一個愛情可以取代另一個愛情。如此的話,一開始的堅持似乎便顯得愚蠢可笑,只是白白浪費了美麗的青春。

堅持找到自己惟一、全部的那個“愛”,信仰那樣的感情觀,其實是幾乎要以自己的一生為賭注,是個很大的難題和挑戰。因為愛情是兩情相悅,是雙向的;如果對方不覺得你是那個“惟一”,那又該怎麼辦?

這種種疑惑,讓陳美覺得,“信仰”其實是殘酷多於浪漫。遇見了大傅、路、亞倫和阿非之後,她慢慢了解,愛情其實是有很大的可能性的。她不再去想“堅持”和“信仰”的問題。如果她能遇到一個頻率相同的人,對那份感情忠實,她覺得就是那樣罷了。

但是她卻遇到了朱林彥;而他居然諷刺地在跟她說“惟一”!她知道,她其實非常清楚,那只是一種甜言蜜語的手段,只是一種蠱惑的語言;明知道的,她卻幾乎要相信!

“我不知道。”陳美移動一下,抽離他的摟抱。“你挖出來給我看吧。”

朱林彥定眼看她一會,嘴角的笑還是沒消褪。他拿起桌上的餐刀遞給她,說:“你挖吧。”

她愣一下,握着餐刀,只是直愣愣地望着他。這個狡猾的男人!緩緩地,她搖了搖頭,丟下刀子,拉起他的手,撫摸着他無名指上的白金戒指。

“我不行的,林彥。”她說:“看,你已經有了另外一個女人了,你對她發了誓,簽了證書。我要是陪你玩這場遊戲,一開始也許我什麼都不求,但也許我會越來越貪心,什麼都想要,到那時候,這遊戲就不怎麼好玩了。遊戲不好玩,你想乾脆結束算了,我卻可能不舍或者不甘願,麻煩就來了。我不喜歡麻煩,你也不喜歡對不對?”

“好個伶牙利齒的女人。”朱林彥又將她拉到他身邊,摟住她的腰。“你實在真會說話,阿美。可是,怎麼我聽起來全都像借口?原因是刀階男人吧?他叫什麼名字來着?很大膽主動、無所謂的一個男人,居然肆無忌憚地當眾宣佈對你的企圖。”

“這跟他沒關係。”陳美不禁皺眉,不明白怎麼突然扯起了那個沈浩。”“我不想當別人婚姻的第三者。而且,我不要瑣碎的感情,我要的是完整的、絕對的。”

“我會給你的--”

“不,你無法給我我要的,我要的很多。”她如果陪他玩這場遊戲,終究只是他的外遇,他能給她什麼?

“阿美--”他摟住她不放。

陳美微微掙扎一下,站起來。“還是就這樣算丁,林彥,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以朱林彥的條件,他可以很輕易找到願意陪他玩“遊戲”的人。但她玩不起。

她不想委屈她自己的感情。

“阿美,你再好好想想。我會再打電話給你,”

陳美轉頭對他笑一下,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烈焰會焚身。以她的性情,她負擔不起高溫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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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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