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簿 那一段風花雪月的事

第二簿 那一段風花雪月的事

李雲許當真買了徐愛潘的小說,做足了功課——即使沒有十足,至少,起碼也用功了一半。他不僅買了全套,還一本一本看了。自然不是精讀,但這個功夫他是有下的就對了。

不管以哪個角度來看,徐愛潘寫的這些東西絕對是不暢銷的。太多的文字性意象的東西。大眾商業性的東西是不能這麼搞法的。不過,算是獨樹一格。安靜地待在小角落,還是可以生存的。

但不成名,幹什麼都沒意義。而且,成名要趁早。這一點,他很抱歉地說徐愛潘絕對是失敗。

陳夏天?怪裏怪氣的一個名字。

他抿嘴笑起來。

他還注意到她在小說里一再提及的藍顏色,玫瑰,似乎是一種意象,潛意識在投射什麼。還有她那些觸及情愛關係秩序的思考文字,看得他不禁斜挑起濃眉毛。

看得出來,她的頭腦很清楚,不太容易意亂情迷。

但她還是有弱點的。他很有把握。而且絕對不會少。

一個大刺剠抱着一堆色情小說和情色錄影帶的女人,要他怎麼說?他覺得有意思之外,還有興趣探索。書香不走羅曼史通俗的路線,但他挺有興趣和她談一談。

談談天談談地,或許再談談一段風花雪月的事。

“陳小姐,”他吩咐公司總務。“麻煩你準備兩張試映會的票,送給X報副刊組的游利華小姐。”

記不得誰說過,寫情的最高境界是“通篇說愛,卻不著一個情字”。寫愛情的徐愛潘竟用那種最不浪漫的筆調寫著最風花雪月的事。

令他想好好會一會。

再說,上回他留了心看仔細,她雖然不比他太太的雍容優雅,也沒有麗妲的時髦艷麗及玲瓏有致,但也不失引人的味道。女人要嘛要長得漂亮嫵媚,要嘛要美艷性感。“氣質”是太空泛的東西,和空氣一樣抽象。

徐愛潘身材是差一些,也談不上性感,但有味道——這樣說也許也太過空泛抽象。但他可以想像,她髮絲過肩后,半俯臉遮面,凝眸斜睇的那嫵媚風情。

有媚力的女人如斯,都是令人愉悅的。

***

票是游利華給她的。但到了會場以後,徐愛潘才發現活動是由《風潮》雜誌及一家娛樂周刊與某電影公司相互合作以宣傳促銷新片及雜誌周刊。

而雜誌社老闆正朝她招手微笑致意。

“徐小姐,”還走向了她。“真是巧,一來就碰到你。看來我們還真是有緣。”

徐愛潘有些尷尬。她原是貪圖一場免費的電影,沒想到會遇到李雲許。開放給媒體記者那一場已經舉行過,這一場是專門給那些訂閱雜誌或周刊的讀者,讓他們搶先電影在戲院首映之前先睹為快。李雲許會出現,倒真是令她意外。

老闆有老闆出席的場合,要嘛趕首映會,不然就該出現眾媒體記老齊聚的試映會,才達得到宣傳的效果,為自己的雜誌爭取一些版面。他這樣反其道而行,低調也太低調。

“是啊,好巧。沒想到會遇到李總經理。”徐愛潘打起笑。說起應酬性的廢話,她其實也不差。

李雲許的笑容濃一點。其實也不真是那麼巧,這電影他已經看了兩遍。

“一個人?”

“欵。”游利華有事不能來,她便來撿一場便宜。但——哎呀,她是不是該慶幸她自己的“好運道”?天下的“老闆”雖然那麼多,但好像也沒多到讓她這種平凡小百姓處處碰到。據KK的小道消息流,李雲許雖然只是個資本額普通的出版集團的老闆,但他家境挺好,很有一些家底,可以說雄厚。

像這種不管願不願意、有無興趣聽到的小道消息,就算不在流言核心,只要在半徑之內,就很難錯漏掉。她還聽說了某個相當有文藝氣質、英俊憂鬱的知名建築師其實是個同性戀:某個跨足主持、電視界的一副書生模樣的男性作家也是;還有,哪個跑政治線的媒體記者和某政治人物有曖昧關係……

像這樣的流言不勝枚舉。通常聽了不會多一塊肉,不聽也不會少一塊肉。

“不介意的話,徐小姐要不要過來一起坐?”李雲許比比前排靠走道的位子。

搖頭的話顯得小家子氣。但想到李雲許應該不會是一個人來,又得要應付其他人,光想就累。可再想,能這樣認識一堆老闆總經理的也沒什麼損失,所以徐愛潘近乎自暴自棄地點頭。

意外地,李雲許是自己一個人,儘管有些訝異,但徐愛潘聰明的沒問什麼。

一百一十分鐘長度的電影,徐愛潘看得相當不專心,一直無法集中精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李雲許的關係——靠得那麼近,她都可以聞得到他身上的氣息,大大僭越她和他人之間的生物距離。她覺得相當難安。

這些年她不管做什麼,絕不往人多的地方擠,連看電影她都一定揀那場最空蕩的時段,有意識地不跟人群太接近。矛盾的是,她並不是容易害羞的人,應酬性的東西她其實也學得很好,就是不習慣和別人靠得太近,肉體的,還有心理的。

所以整整近兩小時,她一直覺得局促不安。

李雲許卻一點都不拘束。他將兩手手肘舒適地擱在兩邊椅臂上,偶爾挪動身體,便有意無意地碰到她手臂。

不知道那是不是試探。徐愛潘不禁揣測。

但這樣想,徐愛潘又覺得自己想太多。只不過一場電影,一次巧遇。

可她又不是不解人事且天真無邪不懂得做揣測的無知少女,而且也不遲鈍,這樣情況下胡思亂想是正常。但跟着,她不禁暗自失笑起來。她對李雲許既不暗戀也沒興趣芳心也不會動,根本就是陌生人,且李雲許對她可能也根本只有一點淺薄印象,這會兒她怎麼倒像個懷春的少女東想西想那麼疑猜那麼不定?!

她伸手掩住嘴,怕自己真的失笑出來。

她其實算不上超然吧。但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人能像沈冬青那般使她內心騷動蕩漾不已。想到這裏,她忽然覺得黯淡起來。換上一臉的無動於衷。

舊詩里說的“曾經滄海難為水”就是她心情的寫照。青春那兩年的凝視,那無言的戀愛的方式,彷彿把她一輩子的感情的能量都用光了,而且透支。她意念的核心裏,總矗著沈冬青那鮮明的影像。她再也,再也沒有力氣以任何方式做任何的豪賭。

因為那樣奔騰過,變得難再對人心動。

因為不再是青春的少女,再怎麼不肯承認及不願意麵對,她到底還是明白她自己這種一廂情願式的感情根本毫無意義。對沈冬青而言,她或許根本是個徹底的陌生人。他的生活里、思念里及腦海里,其實完全沒有她這個人存在。

這個事實令人很受傷。她自以為是的執着落得只是荒謬。

這些,她殘酷地強迫自己去面對,都明白。

電影一結束,她立刻敏捷地起身站起來。李雲許仍閑坐在位子上,眼眸閃亮,有什麼好笑似的望着她,一點都不急不慌忙。

他沒動,徐愛潘也不好自己先離開,站在那裏,有些訕訕的。對著那雙閃亮的眸子,生氣似的望着。

這樣僵持了大概半分鐘,李雲許終於站起來。高大的身子很容易就將徐愛潘籠罩。

散場人聲嘈雜,徐愛潘懶得說話,比個手勢,掉頭先走。照她的個性,她本來不會去跟着人擠人的,但這時她急躁得想趕快離開,屏住氣忍耐人群的擁擠。

“小心!”李雲許走過來她身旁,看她有些踉蹌,扶了她一扶。

她轉頭看他,沒道謝。他扯嘴對她笑了一笑。

出了試映會場,天色已經微暗。巷子兩旁小店傳來陣陣煙火香。李雲許看看時間,很自然地,先笑了說:

“好香!肚子都咕嚕叫起來。徐小姐如果不趕時間的話,我請你吃個便飯。”不是用問號。是打算,不是詢問。

“不麻煩了,謝謝。”趕,她當然趕時間;就算不趕時間,也一定會有事,不會有閑情吃他請的便飯。

但話都沒說完,肚子就很不配合地咕嚕叫起來,而且很大聲,街道的嘩鬧聲都掩蓋不過去。

李雲許銜著笑,拿着兩隻抹了絲輕微揶揄笑意的眼爍亮地,好整以暇地看她。說:“好像有哪個姓魏的先生,在大聲抗議說不要虐待他呢。”

他用擬人法,好不揶揄。側面幽她一默。

徐愛潘一時覺得尷尬,要再推拒的話就那麼擱住,支吾得理不直氣不壯,奇怪地心虛起來。

“不介意的話,我們就在這附近隨便吃些家常的東西,不拘束也自在。”李雲許抬眼望了望,然後視線又落回來她身上。

算了,反正都是要吃飯的。徐愛潘認命地點頭。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逼真了。李雲許又笑說:

“你現在臉上的表情,就好像被人綁了要抓去殺頭似。”從第三人稱突然一個轉折,親近得不著痕迹。

徐愛潘回不出話。她的確是有那種感覺。

李雲許沒有沈冬青那種藝術家的氣質,鍛煉得結實均勻的身材呈現的男性魅力里,顯露的是一種菁英才幹的悠遊自信從容。他像動畫,不像沈冬青的似幅寧謐的靜物風景。不過,他不張揚,顯得就更篤定。

像他那種時而撇著嘴角眼神藏着揶揄的笑,在沈冬青臉上是看不到的。徐愛潘避開他的揶揄同時也避開他的笑,省得又得回應。

“既然都要被殺頭,所以你還是老實覺悟吧。”李雲許又戲譫地開句玩笑。

看來這個人今天心情好像很好。徐愛潘想反駁,又怕麻煩。點頭敷衍說:“是啊。”

卻惹得李雲許放聲笑出來。

“我說錯什麼嗎?”笑得她尷尬,懷疑她是否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

“沒有,我只是覺得有趣,沒想到你這麼聽話老實。”看徐愛潘皺眉,又補充說:“我這可是稱讚,毫無惡意。”

愈描愈黑。徐愛潘表情愈像要被殺頭,卻找不出話來反駁。雖然她平時並不擅言詞,但怎麼就詞窮了?李雲許講三句,她才回得一句。

“對不起!我是說——”李雲許嘴角又是一句,勾到眼窩裏話說兩句,便咬住,低眼看她。對上她的目光了,才又說:“我是說你反應很直接;心裏有什麼想法,便表現出來。”

“真有那麼明顯嗎?”聽得她心一緊。她當真如此“形於色”?

“不。”李雲許耐人尋味地又一笑。“那是因為我會讀心。”

話題要越界了。徐愛潘轉頭望向馬路,裝作沒聽見。腳步快了一些,像迫不及待,又想擺脫什麼似。

李雲許不費力就跟上去。巷子裏的小店不斷飄出陣陣的蔥油香,煙味處處,挽住每個匆匆的過路人。

***

老實說,和李雲許面對面坐在小吃店裏時,徐愛潘有種說不出的怪誕的感覺。

第一,她想不出有多久沒像這樣和陌生人面對面吃過飯了。第二,前五分鐘還是陌生人,絲毫沒有任何交集的李雲許,這會兒坐在她面前,眼對眼鼻對鼻嘴巴對嘴巴,一起和她吃晚飯。除了奇怪,還是奇怪。

不過,李雲許一點都沒有奇怪的感覺,自在得很。他要了一盤滑蛋牛肉飯,又點了一碗肉羹湯,一盤炒青菜。

“你呢?想吃什麼?”不知從哪分鐘開始,他不稱“徐小姐”了。

徐愛潘瞄了一下牆上招牌,要了什錦炒飯和青菜豆腐湯。

“平常因為工作的關係,不是隨便吃個麵包三明治,就是這個餐廳、那個餐廳吃一堆油膩不消化的東西。其實這種小吃店的東西最好吃可口了。”李雲許很“平民”地說道。

“再怎麼可口好吃,天天吃、餐餐吃也是會膩。”徐愛潘“家常”的回答。

“你自己不開火嗎?”李雲許微笑問。

“李總經理呢?”徐愛潘反問。“總經理夫人不下廚替你做羹湯嗎?”

李雲許笑一下,一點都不迴避,手上的戒指閃閃發著光。看住徐愛潘說:“偶爾。我太太有她自己的生活重心,下廚炊煮太費事又花時間。”

想來也是。煎炒炊煮是富家少婦的生活調劑,而不是生活正業或重心。不過,倒是像她這種小老百姓的煩惱。

湯先上來了。徐愛潘老實不客氣喝口湯。

她是不做飯的。

正確的說,是不會煮飯。

所以,她在各式各樣的小館、便利商店解決三餐,自助餐、牛肉麵、漢堡等等。吃得最多的便是炒飯。完全沒有藝術感,全然是庶民品味,吃得拉雜而且不健康。

“你呢?常外食嗎?”李雲許也在喝他的肉羹湯。沒忘了他剛剛問的問題。

“嗯。”

“不喜歡做家事?”他試探。

“我不會煮飯。”不是什麼國家機密,沒什麼好隱瞞。

李雲許點頭微笑。意料中的回答。他不期待她擅長家事烹飪。也無法想像她穿上圍裙的模樣。

滑蛋牛肉飯上來。炒飯上來。然後炒青菜也上來。

李雲許一直盯着徐愛潘那盤熱騰冒着煙氣的什錦炒飯,好像很想吃的樣子。甚至開口說:“你的炒飯看起來好像很好吃的樣子。”

徐愛潘不得已,只好客套地問說:“嗯,李總經理要不要嘗一點?”

李雲許立刻說:“這怎麼好意思!”

“沒關係。”就算有關係也要說沒關係。

“不好意思!這樣吧,我的也分你一點。”

“不用了。”徐愛潘連忙推辭。

“不必跟我客氣。”李雲許不讓她拒絕。招來老闆另外要了小碗盤殷勤地把自己的滑蛋牛肉飯分了一些出來,動手舀了一小碗的肉羹湯,邊說:“我看我也把湯分你一些好了。”

“真的不用了!”徐愛潘大驚。

“啊,”李雲許這才像想起什麼似。“不好意思,我忘了這我暍過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就是這個意思。

李雲許把湯端回自己桌邊,將小盤滑蛋牛肉飯端給徐愛潘。殷勤說:“哪。趁熱吃比較好吃。”

徐愛潘沒辦法,也只好把自己的炒飯分了一小盤給他。相對分食。你吃我的,我吃你的。

在小吃店沒辦法像在咖啡店西餐廳那般,餐后一杯茶或咖啡優閑自在地聊天談地。李雲許邊吃邊說:

“老實說,看了你寫的東西后,我對你感到很好奇。”

“李總經理真的看了?”徐愛潘也邊吃邊說,有些意外。

“看了。每一本都看了。”李雲許忽然放下筷子,手肘擱在桌緣,身體俯越桌面傾向她。

她嚇一跳,下意識拉開身子。勉強笑說:“那真是我的榮幸。”低頭喝口湯。

“你想不想聽我的想法?”

徐愛潘正喝着豆腐湯,比個“請說”的手勢。

李雲許雙手仍擱在桌緣,一本正經說:“從你字裏行間透露,你很純情,信仰愛情——”

“噗”!湯從嘴巴里一口噴出來,差點噴到他衣服上,下雨似點點濺落入他的碗盤裏。

“對不起……”她訕訕的。雖然她沒想在他面前保持形象,但這麼粗魯也太誇張了。“嗯,我請老闆再重新煮一碗湯和炒飯……”

“我是無所謂啦。不過,你大概不會希望你的口水被我吃了吧?”他居然在笑。

那是當然的。她搞不懂他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

“老實說,與你相處愈久,我就對你愈好奇。”李雲許又換上一臉正經。

他們其實也才不過匆匆碰見兩——呃,三——嗯,四次面吧。扯了些不著邊際的話,根本談不上“久”這個嚇人的字。

“跟李總經理兩次這樣偶然碰到,實在很湊巧啊。”徐愛潘婉轉拉開距離。

“是四次。”李雲許糾正她。“不過,我卻覺得好像跟你很熟了。”

“這是錯覺。有許多人有時會有這種感覺。明明沒去過見過的地方,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叫做『即視感』。”徐愛潘技巧地扯開話題。

李雲許又將話題扯回來。“原來如此。難怪每回遇到你,我總是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一語雙關。徐愛潘乾脆當作聽不懂,笑了笑敷衍過去。

她已經把炒飯吃完。可李雲許的因為重點,還有一大盤,他又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照那速度一百年都吃不完。

她暗示地看看時間。李雲許沖她無所謂的笑,慢條斯理吃他的飯。說:

“我雖然做出版事業,不過,不大接觸這種女性的言情軟性文學。有一點我不大明白,為什麼多數的故事裏,都特彆強調女主角的純真執著痴情——啊!”他咧嘴笑一下。“我是男人,當然喜歡這樣的安排。我只是好奇,有些小小的疑惑而已。這是市場流行的言情模式嗎?”問得一本正經。

“小說嘛,總要滿足讀者的期待幻想。”真不習慣這般地煞有其事,她勉強找話敷衍。

“但身為一個作者,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見解才對。對吧?阿潘——嗯,你不介意我這樣叫你吧?我覺得好像認識你很久了。”

“無所謂。反正大家都這麼喊我。”不動聲色地又把關係沖淡一萬倍。然後動作明顯地又看看時間,說:“飯要涼了。李總經理再不快點吃——”

“別把我叫得那麼偉大。”李雲許打斷她的話,索性放下筷子,俯身朝向她。“再說,感覺挺生疏的。叫我名字吧。”

這一次徐愛潘沒有嚇到,但下意識地身體還是往後抽開一些距離。不自然地笑說:

“沒想到李總經理這麼平易近人。”

“我怎麼覺得這話像在諷刺我似的。”

“我沒這個意思。李總經理——”

李雲許驀地挑高眉,一副“看!這不就是……”的表情。

但徐愛潘無法自然地叫他的名宇。她覺得太親昵。含蓄說:“許多老闆會寧願別人稱呼他們的頭銜。我也認為這是種社交禮貌。”

“話是沒錯。不過,阿潘,我跟你——我們兩個人可不是在談生意。”李雲許微笑。短短一句話藏了許多玄機。從原本的“他、她”變成“我跟你”,然後連成“我們”,最後變成了“我們兩個人”了。

徐愛潘沒辦法,只好微笑含混帶過。說:“你的湯跟飯要涼了。”

李雲許沒有追逼,慢條斯理叉口飯,又說:“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不等她回答,便接着下去。“你把愛情寫得那麼浪漫,你自己呢?你相信浪漫的愛情嗎?”

“那只是小說,替讀者編織美麗的夢幻。”她開始覺得李雲許是吃飽閑著專程找她的麻煩。

“你還沒回答我。”

她有點厭煩,淡淡諷刺。“我只是尋常人。浪漫的愛情是有錢人——像李老闆這樣的人的專利。”

“怎麼說?”他不可能聽不出那輕淡的諷刺,偏要追問。

該說這個人自負厚臉皮?還是說他鍥而不捨?

管他!她笑說:“看電視電影裏,男女主角不都晃來晃去,好像沒什麼事干,都不用工作,跑跑沙灘看看夕陽,一天到晚等著談戀愛。談情說愛才是正職,而尋常人,光為生活穿梭就來不及,哪有那種心情去談情說愛製造浪漫。”

“這話有點偏頗。我可是從早到晚,十點到六點,甚至七點八點,每天都工作得很辛勞。”李雲許一本正經反駁。“而且,我雖然偶爾在飯店高樓餐廳用飯時順便看看夜景,但既不在沙灘漫步吹海風,也不學夸父追日抓夕陽,連流星雨都不看。”

“那麼,坐咖啡館上音樂廳有什麼不一樣?”她忍不住插嘴。

“當然不一樣。喝咖啡是談公事順便的,聽演奏也是工作必要的調劑。和浪漫掛勾不上。”

不,他明知道她的意思的,卻偏偏故意這樣唱反調。徐愛潘又笑,不想再多談話,淡笑敷衍過去。

“你有一個奇特的習慣。”李雲許盯住她緩慢說道:“你若不想說話時就微笑,然後那樣把事情敷衍過去。我說的對不對?”

“沒有。”徐愛潘心一驚,連忙否認。下意識伸手拿水杯想喝水,才發現小吃店根本沒那種供水的服務。

李雲許沒忽略她那下意識的動作,穩穩笑起來,說:“要喝點湯嗎?”

“不了,謝謝。”她忙下迭搖頭。

李雲許很開心似,笑容沒消。比個手勢說:“真的不用?”

“真的。”他開心,她心中的煩躁又竄起。“李……喔,你不介意的話,我還有點事——”

“你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麼嗎?”李雲許像沒聽到她的話,表情似笑非笑瞅住她。“我看了你所有的作品,你很純情——我是說,你故事中的角色很純潔空靈,很有自己的思考。言情小說的女主角痴情專一純真會比較討好,符合讀者對角色的移情投射,這我多少明白。不過——”他用力頓一下。“假設你就是書中的女——”

“那是小說。我不是在寫自己的故事。”徐愛潘反射插話。

“我知道。我是說『假設』。”李雲許瞅她一眼,瞅得滿是意味。“我有點不明白的是,對方又不愛你,你為什麼要浪費自己的感情精力爭取他等待他?如果對方對你也有同等的愛,你拚死也要爭取是自然的。愛情應該是兩情相悅的。”

雖然他口口聲聲說是“假設”,是關於她小說的探討,但他的口吻語氣聽起來,卻像是針對她在說的,疑問的焦點中心就在她本人。

“我說過,那是小說,那種寫法比較討喜。”她覺得不舒服。

“我知道那是小說。”不過,他看來看去,她根本不是那種“市場性”的作者。他以為她寫的是她自己的愛情觀。

他設個陷阱。“純情痴心的女主角比較討喜,我明白。不過,對方如果也愛你,那就罷了,痴心等待還有所值;但對方根本不愛你,你應該早點轉移目標才是,對不對?以作者的立場,你能不能提供我另種角度的思考?”

徐愛潘很小心,沒一腳踏進去。說:“照你分析的,以讀者期望的角度來說,根本不是真正的愛。真正的愛是即使知道對方不愛你,也願意為他做一切的事,甚至甘願為他犧牲,在所不惜。”

“不,這種想法才是大錯特錯。這不是愛,這叫『一廂情願』。”他特別加重那四個宇,咬得特別清晰。“人家根本不愛你,你一股腦兒在那發瘋,為人家犧牲,想換得人家對你的內疚。”他停頓一下,直看進她眼睛。“真正的愛是對等的。兩個人對彼此有相同且相等的感情,兩情相悅,這樣才談得上為對方做什麼,才有所謂的感情的意義。”

怎麼聽,都好像針對她。而且他那樣直視她的眼睛,審視什麼似,她覺得有絲狼狽。

“這種感情未免太現實。知道對方愛你才肯愛對方,這哪是真的愛?!只是要保證。”但她還是強迫自己微笑回視。

李雲許突然微笑起來。“不,這不是現實:也不是知道對方愛自己才肯愛對方,只是要保證,這是『成熟的愛』。其實,不必等到那種時候的,阿潘。”嗓音低下來,忽然地吐出她名字,電影特效般意外教人心悸的效果。“在互相探索的階段,其實就明白彼此有無意了。所謂的痴情,應該是互知彼此心意后的堅持等候。兩情相悅才是愛情的前程。”那種不明不白的堅持痴心,叫做“一廂情願”。他的眼神這麼說。

徐愛潘冷不防狼狽起來。他好像把她的小說和她的人重疊起來,一字一句似乎都在透視她。讓人極不舒服。

她猛然站起來。“不好意思,我還有事——”

“我再問一個問題就好。”他按住她的手,不讓她走。由下仰視她。“為什麼你的小說中一再出現藍顏色和玫瑰?那對你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沒有。”她用力縮回手。“只是小說罷了。”

不能落荒而逃,那會顯得心虛。她不要那種被人看穿什麼似的不愉快的感覺侵襲。

“今天謝謝李總的招待。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必須先離開了。”

“不必客氣。”李雲許站起來。“正好。我也吃得差不多了。一起走吧,我正好可以順道送你。”

“李總要回公司是吧?”

“嗯。”他知道她在找藉口拒絕。

“那應該在KK附近。我要回去了,正好是相反方向,不順路的。”果然,她粲然笑起來。

他也笑起來,笑得更燦爛更篤定。

“不順路也可以送的。又沒人規定不能,不是嗎?”他比個“請”的手勢。“還有,請別那麼見外,把我喊得那麼偉大。我其實很平凡的。請叫我名字就可以。雲許。這兩個字的發音對你應該不算困難吧?”說完,優雅地又微笑起來。

回答什麼都不是。徐愛潘最後只好又以笑敷衍。

李雲許眼裏露出“看吧!”的笑意。也不揭穿她了。

其實,退一步,換一個角度想,能這樣認識一個不老不肥不油光滿面,條件又好的“老闆”,青年才俊呀,有什麼不好?

也不必往自己臉上貼金,以為自己是什麼天仙美女,每個見到她的男人都會有所企圖追求。所以,徐愛潘也無所謂了;心安理得地坐進李雲許的銀灰色奧迪。

夜才剛上了色。亮紅、粉紫、光藍、艷黃等等,閃得極度熱鬧。奧迪無聲地切入車流中,緩緩移動,暗紅的尾燈慢慢地淡遠,成為這夜的部份顏色。

***

舊曆新年快到了,各個公司行號都在宴請員工尾牙。徐愛潘工作游牧民族一個,只有在家自己吃自己。

天氣太冷,她懶得出門,煮了包泡麵了事。才剛下鍋,正撈起麵條要吃第一口,電話響了。

她不理它。但游利華忘了開答錄機,對方又執拗的很,電話聲吵個不停。想隨它去吵,但實在吵死人了。

煩透人了。她丟下筷子,不情不願抓起話筒。

“喂?”嘴巴里還嚼著麵條。

“阿潘。”那聲音盈盈笑,滿得從話筒里溢出來。

找她的?她不記得她認識過這樣一個人,笑得低,笑得蠱惑,笑得存心淹死人,而且,還是男的。

“請問我認識你嗎?”她問了很不識時務的一句話。

對方悶哼一聲。“你這麼快就把我忘了?嗯?”

啊!聽出來了——一口麵條就那麼噎住喉嚨。她硬把它吞下。

“李總經理?!”這個李雲許幹麼打電話找她?

那頓“便飯”吃得她腰酸背痛,到現在肩膀還覺得又重又酸——她下意識伸手去揉肩膀,唉,好酸!

“啊!你果然把我忘了!”近得似乎就真的有人在她耳邊呃哼一聲,似乎有些不滿。

明明就是他!她納悶。“我想應該沒錯才是。你是李——那個,呃,李總經理吧——”她拖了一下尾音,等對方接口。

“果然你只記得那個什麼李總經理,不記得我李雲許。”

“這有什麼不一樣?!”徐愛潘不禁氣結。這李雲許在搞什麼把戲?

“當然不一樣。你既不與我生意往來,也不為我工作,喊我什麼總經理,你不覺得不適當又奇怪?擺明對我見外生份,當我是陌生人。”幾分埋怨。

讓徐愛潘詫訝又好笑。“不好意思,不過,呃,李——嗯,我想我跟你本來就是陌生人,談不上什麼交情才對吧。”

“這個好解決,多見幾次面就不陌生了。”

這個李雲許好像閑得沒事做,專門打電話找她抬杠。惹她忍不住,說:“李總經理——”

“拜託!”才喊出口,就被他強勢具魄力的聲音打斷。“別這麼把我推到三千裡外。我想你不需要像小學生一樣,需要老師在前頭帶頭念一次吧?”語調到最後摻了淡淡的嘲諷。

但那譏嘲的口吻戲譫多於惡意的責詰,讓人生氣不得。徐愛潘呼口氣,順便把胸口的無可奈何呼出來。

“好吧。李雲許——”她停頓下來。

“是。”李雲許故意應了一聲。

雖然她沒他那等幽默,唇角也不禁彎了彎。可她一點都沒忘她跟他的關係一點都不親近,警醒得很。

“你好像很閑。不必工作嗎?”她軟軟刺了一句。

“才不呢。”他笑,拈手拔起那根軟刺。“打進公司就開始忙到現在。開了一早上的會,又有些新書的版權合約事宜要處理,一忙就是一下午,我連午飯都沒吃,簡直忙壞了。”

“那你還有時間打電話?!”她想說的其實是,既然忙,幹麼還打這個電話,他自己麻煩,也惹她麻煩。

看,她的泡麵糊了爛了。

“是沒有時間。”他老實承認。然後灌了一碗甜湯。“但因為是你,硬擠也要擠出時間來。”跟着,自己先出聲笑起來,說:“怎麼樣?有沒有很感動?”

因為他不是用那種低沉、刻意蠱惑的嗓音說這些話,就少了很多曖昧模糊不明的黏稠的漂浮的分子。徐愛潘輕輕清了清耳朵,應酬地乾笑一聲。

“這樣就想教人感動,太容易了吧?”

“嗯哼,你寫小說的人怎麼可以如此鐵石心腸?”

“拜託!大老闆,誰規定寫小說的一定要風花雪月?”

不知不覺,就跟李雲許扯了這許多閑事。她自己都沒意會到,一句又一句,一直對他有反應。

“是沒人規定。這樣好不好?看在我這麼誠懇的份上,你假裝感動一下,然後賞個光,我請你吃個便飯——”

“不麻煩了!”她一嚇,忙不迭打岔。又來頓“便飯”,那還得了!她現在肩膀還覺得酸。“我才剛煮好了晚飯,正要吃呢!”末了,她委婉地暗示。

李雲許不理她的暗示,興趣盎然說:“你自己下廚?我可以請問大廚師你擺出了什麼宴席嗎?”

又在嘲譫。她不理他的嘲譴,但也坦白,說:“XX牌牛肉泡麵。現在大概糊成一團了。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

“泡麵?!吃這種東西不太好吧?!”不等她把話說完,李雲許就皺眉插話進來。“你不知道久了會變成木乃伊嗎?”

徐愛潘沒好氣,正想開口反駁,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與李雲許那般對應互動,心頭驀然一驚,說不出話。

“怎麼了?”他理所當然問,問得很平常。

她嗯哼兩聲,當然不會告訴他。

“牙齒痛?”他明知,故意玩笑。

她沒心情陪他玩笑了。“那個,李——嗯,不好意思,我還有事情,所以我想不能再與你聊了。”叫名字彆扭,叫頭銜又怕他再羅羅嗦嗉,含糊帶過去,倒明白表示她沒時間再跟他羅嗦。

這彷彿也在李雲許意料中。如果怕碰釘子,一開始他就不會打這個電話。況且,徐愛潘好似也不是那麼無動於衷,從開頭她可就一直對他很有反應。

“你的泡麵不是糊了嗎?還是讓我請你吃頓便飯,算作賠罪。而且,我才看了你的新作,很有興趣與你討論。你的筆觸變得相當大膽,我覺得挺有意思。”

一改她之前充斥一堆意識型態及形而上文字垃圾作風的那本情色小說,出版社的出書量一翻是她以前的五倍以上,可同時也被批評得亂七八槽。她是山中無日月,全部不管不知曉,不過好事的游利華唯恐天下不亂地把言情網上那些有的沒的全拉雜堆出來給她看。

看了,她也沒感覺。她的稿酬漲了,老編也不再羅嗦她故事性情節什麼的,那麼,還要她怎麼樣?但不管怎麼,她挺怕人家一本正經說要討論她的東西。覺得怪異。好像在大庭廣眾之中,眾目睽睽下被一層一層的剝光了衣服,連褻衣都不剩。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呃,我實在有事。不好意思,我得走了。再見。”

說完她立刻掛上電話。動作輕輕的,不敢太大力,怕驚動不該驚動的。

老實說,從外表到內里,從背景到表面的成就,李雲許都算是很有“條件”的男人。即便已婚,也沒讓他的條件損了太多的折扣。只是,她對李雲許談不上說好印象或不好印象。因為她對他沒興趣。

不是因為清高。而是因為她心裏早有一個意象存在——即便是虛幻的影子,她早已有她自己那一廂情願的方式,在談一場自以為是的轟烈的戀愛。所以——就是因為這樣,對李雲許她就顯得淡然。

當然,能多認識一個老闆總經理什麼的,絕對不是什麼壞事。她也不清高超然,因此對李雲許一直是客客氣氣的。不過,就是沒興趣。更別說,他早已經有家室。

想想,剛剛和他一扯浪費太多時間了,她不禁有些懊惱。看到糊掉的泡麵,就更懊惱。

她把泡麵倒掉。要再重新煮一回,卻沒心情沒意致了。

算了。她抓起外套,摸摸口袋確定還有閑錢在身上,臟布鞋一套,便那麼出門。

到便利商店買個排骨便當好了。

才下樓,才剛走出樓梯口,才剛抬起頭,對門巷路上停了輛灰灰的車子,灰灰的一個身影斜倚在車前頭。

“嗨。”他好心情地對她笑,好像在說“看,遇得這麼巧合”!

徐愛潘不由得站住。

大老闆都這麼風花雪月?還是他李雲許比較特殊?

她當然不會不知分際地擺起臉色給人家看。雖然不致給咧開滿嘴的笑,還是周到地點頭招呼。

“這麼巧。到附近辦事?”心裏明白只有見鬼了才是巧合。

“一點都不巧。”李雲許很滿意她的反應。不像有的女人仗恃着什麼,高傲得像只翹尾的孔雀。“我在這裏站了起碼十分鐘,賭你會不會下樓來。”

他沒有明說。但大概方才打電話時他就已經在這裏了。徐愛潘當然也聰明的不問。光猜她就可以猜出來。

然後,她忽然想起她一身的邋遢。臟布鞋,皺襯衫,破了洞的外套,長了須角的牛仔褲……下意識她有些赧然,隨即莞爾。李雲許又不是什麼偉大了不起的人,也不是她魂牽夢繫的想勾引的人,邋遢不邋遢的,管它!

“十分的壯觀。”他微笑打量她,笑得九分揶揄。

儘管對他沒興趣,她還是有女人的虛榮與扭捏,被他這麼一說,刷地紅起臉。

“我沒想到會遇見你。”

意思是說,若她知道會遇見他,她就會精心雕琢打扮嗎?李雲許眼眸閃亮着,含着笑意,情溢乎辭。

“既然遇到了,那麼,賞個光吧,如何?”

他說的很家常,沒有特別殷勤。言辭太無力,他想的,都直接用行動做了。

徐愛潘抬起臉,說:“我可以說不嗎?”

他笑。“你忍心嗎?”

“你沒聽過『最毒婦人心』?”

他哈哈大笑。比個“請”的手勢。

她沒轍了。忽然想起什麼似,問:“你專程來的?”

李雲許搖頭。“不。我約個朋友談點事,就在這附近。所以,你放心,不會佔用你太多時間的。”

原來是“順便”。她點個頭,反而放心。

若是“專程”,才真的麻煩。那時他若再俏皮地問她“感不感動”,可就不只是玩笑。

因為她已經過了青春少年期,這樣的“感動遊戲”會讓她覺得肉麻不有趣。她想,李雲許只是一時興起,這“一時性”不會太持久,所以她也就不去太擔憂。

一般都是這樣的。所以沒什麼好放在心頭好在意。

“吃什麼?”他一身名牌高級貨,難道真要去“薰”路邊的小館油煙?

“你說呢?”他反問。她一身邋遢,進不了高級飯店。

只有折衷嘍。

“你請客?”她轉臉問。

“當然。”他發笑。

“那麼,就吃那個好了。”她指著馬路那邊,不遠處的招牌。

日本菜。清涼凍人。教人熱不起來。

他挑個眉。“來瓶清酒?”

沒什麼不可以的。她點頭。

“那好。”他微笑起來。

這一天,他們不算初相識。時序正好大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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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繩紀事四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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