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確定你真的不去?麻煩你把奶油傳給我。”
陽光底下無鮮事,秋夢天的人生卻有了不同的意義。
因為愛情,使晦暗的人生有了不同的美麗。
兩人依然如往常地生活着,充滿了溫暖和憐惜。
納西斯手橫過桌子,將奶油遞給秋夢天。桌面上,一帖黑白印刷的邀請函躺在他面前,銀框中的秋夢天,一雙冷艷的眼,正對着他凝望;框外邊的角落處,大大的“蠱誘”兩個字,在對他招手。
“如果你能陪我,我就去。”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秋夢天挖了一匙奶油塗在土司上。“如果我們一起出現,就會引起許多麻煩,你知道的。”
“哼!”納西斯不滿地哼道:“那你和齊容若那傢伙一起出現,就不會引起麻煩?”
“當然不會!把牛奶給我好嗎?……謝謝。”秋夢天倒了一杯牛奶,喝了一口,又咬了一口土司,才接著說:“因為我沒有和他住在同一個屋檐下。”
“借口!”
他今天到底怎麼了?一早就找麻煩!秋夢天放下麵包,嘆氣說,“你不要再鬧彆扭了好嗎?你知不知道,別人如果曉得我們之間的事,會怎麼說?”
“管別人怎麼說,只要我們覺得快樂就好。”
“可是我討厭聽到別人說我們的閑言閑語。你不知道,輿論的力量很可怕的!”
“所謂謠言,全是那些吃飽沒事幹的人,在那裏煽風點火、逞口舌之快罷了,你又何必在乎那種搬弄是非的人!”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
“夢天!”
“好吧!”秋夢天終於棄甲投降。“酒會十點開始,你晚一小時去,我十一點下課後,直接到會場找你。”
“嗯。就這麼說定,我等你。”納西斯終於笑了。
“啊!我得走了!”秋夢天匆忙將剩下的土司塞入口中,大口大口地將牛奶咕嚕吞下肚,隨便抹抹嘴,呼一聲,揚長而去。
廊下轉角陰暗處,紀莎莉那張黑影正陰森地盯着她離去的背影。
“蠱誘”之展,原定三個月前舉行,因為技術問題,延至現在才開展。原本齊桓希望秋夢天出席開幕酒會及記者會,但納蘭性德堅決反對,而秋夢天也不想在人前被指指點點,更河況納西斯也不喜歡秋夢天拋頭畫面。他說:
“拍照成輯展出已經夠糟了,我不希望你太出名,讓太多人認識你。”
納西斯左右了秋夢天的決定,執意拒絕齊桓希望她出席酒會的要求。齊桓先是懊惱不已,直嚷着:“女主角不出席,那還有什麼看頭?”繼之一想,照片上的秋夢天,是夠讓人驚艷不已了,保持神秘感,也許更能引起人們的好奇,造成更大的效果和轟動,所以也就不再堅持非她出席不可。不過,他還是希望在展出的第一天,秋夢天能到會場。他說:“你悄悄地來,沒有人會注意的。”
對於秋夢天成為眾人眼中的焦點,納蘭性德心裏微翻了一醰的醋意。由人眼中所散發出驚艷的視線中,他知道他們皆對相片中的女孩起了莫大的好奇和興趣。
他抬頭凝視一幅題為“Phantom”的黑白照,框欞中的秋夢天在笑,卻讓人讀不出那笑中有什麼真正的含意。那正是那天他匆匆趕去攝影棚又匆匆離開時,秋夢天對他微笑的那一景。那時他不及分析秋夢天那樣無言的笑的原因,現在,細看照片中的秋夢天,他竟感到無名的恐慌、不安,秋夢天和他,似乎居住在兩顆不同的星球上。
秋夢天會離他越來越遠——他有一種模糊的預感,但現在他說不準是什麼。一開始他就反對秋夢天擔任齊桓個展的主角,可是他卻左右不了秋夢天的決定。在背後支持齊桓的財團,橫跨影視歌三界,專門挖掘風格、氣質特殊的新人,網羅至其旗下效力,而且個個成績斐然。他怕秋夢天也會由此模式,慢慢由他眼前消失,發亮成一顆燦星,可望而不可及!讓他抓不住——他怕,真的怕!
可是齊桓在業界關係良好,各家藝文記者,莫不捧場,以巨大的篇幅報導他此次個展的消息動向。尤其更對個展神秘的女主角,有着莫大的興趣,使“蠱誘”未展先轟動,連日來不斷有人在探問秋夢天的背景資料。
他就是怕這樣,是以當齊桓進一步要求秋夢天出席酒會時,他才會死命反對。他深怕如此一來,他和秋夢天之間真的會擴張出一段令人無力的距離。他自私地不想讓秋夢天接近人群,也不想讓人群接觸到秋夢天——愛是自私的,不是嗎?
還好秋夢天也並不想出現在大眾面前。她似乎刻意迴避生人,不想與旁人有太多的接觸。對,她就是這樣!納蘭性德放心地偷偷對自己笑了笑。秋夢天一直就不是合群的女孩,他怎麼給忘了?
“嗨!容若,你在這裏,我到處在找你。”齊桓端了杯酒走過來,一手插在西服褲袋裏,一手拿着酒杯朝相片比了比,咧嘴笑說:“很傳神吧!她的確是我所見過,氣質最特殊的女孩。看看那些人,完全被她迷住了。”
納蘭性德卻和齊桓呈現出相反的冷靜說:
“齊桓,一切到此為止!我不希望夢天再和你的事業有任何牽連。”
齊桓悶聲將酒飲盡,擺了個了解的姿態。
“我明白,我明白,”他說:“可是你沒有權這樣做。看看這些人,你難道還不明白,她根本是屬於大眾的……”
“不!她是屬於我的!”納蘭性德一拳揮過去,齊桓敏捷地閃過。
“冷靜一點,容若!”齊桓欲將納蘭性德推到牆邊,納蘭性德推開他,朝門口走去。齊桓叫住他:
“等等!你要去那裏?”
“我想離開了,不行嗎?”
“當然行!可是夢天待會兒就會過來,你不跟她說句話再走嗎?”
納蘭性德“哼”了一聲,拂袖而去。齊桓望着地盛怒猶存的背影聳聳肩,退回會場中央。
納蘭性德出了電梯,走出玻璃帷幕的大樓,有點懊悔自己方才的衝動。他怎麼會這麼沉不住氣?該死!一開始就不該讓夢天擔任齊桓那小子的模特兒。
“齊容若!”
有人叫他,轉回頭,是個熟面孔,卻記不起在哪裏見過的女孩。
“你好!”對方伸出手,他也只好跟着伸手出去。“我叫紀莎莉,修你的‘詞選課’。我們可以找個地方坐坐聊聊嗎?”
原來如此!這女孩未免太主動大方了。納蘭性德正想開口回絕,紀莎莉窺破他的意圖,立刻笑說:
“我想和你談的事,你一定有興趣,是關於秋夢天的。你該不會說你不認識她吧!”
這個女孩到底有什麼意圖?他喜歡秋夢天,本也不是什麼秘密,不過,他可不喜歡有人拿這事開玩笑。
雖是這麼想,他還是禁不住和她進入一家僻靜的咖啡屋。
“齊……我該怎麼稱呼你?齊先生?還是齊老師?你知道我們背後怎麼叫你嗎?猜到了吧?對,就是‘納蘭性德’。我這樣稱呼你,不介意吧?你想要喝些什麼?咖啡?紅茶?還是果汁?”紀莎莉悠閑輕鬆地說。
“隨便。”納蘭性德冷淡地回答。他懷疑,她是不是在跟他開玩笑。“你找我,該不會只為了說這些吧?”
“當然不是。”紀莎莉神色整個變了,極為陰沉地。她自皮包里拿出一隻牛皮紙袋。
“你先看看這個。”她的雙瞳收縮成毒蛇的倒三角。
納蘭性德狐疑地接過、打開紙袋。裏面約莫十來張的10×12的放大照片。
最上頭那幀是秋夢天獨自佇立在天橋上仰望長空的鏡頭。照片上的秋夢天看來有種憂傷。再來一張是她和齊桓並肩的風景,兩人的神情像是正在討論什麼事一樣。還有就是他——齊容若,和秋夢天並為主角的寫真了。
“你跟蹤我們?你到底是什麼意思……”納蘭性德怒不可遏,粗聲咆哮。女服務員好奇地頻頻探頭張望。
“別急!繼續看下去!”紀莎莉從容地說。
納蘭性德按下怒氣,翻着手中的照片。
接下來幾張全是些無意義的鏡頭;秋夢天吃飯、沉思、等車等等。跟蹤拍照的那個人,約莫也是閑得無聊,胡亂拍些鏡頭交差。納蘭性德毫不起勁地翻看着照片,正想將它還給紀莎莉時,出現在他面前的景色讓他愣住了。
那是一幀離奇的風景,氣氛詭異,背景十分黯淡,看起來像是在頂樓、天井之類的地方,因為照片中人物背後的空曠,乍看像是天空。
應該是夜晚吧?照片中的一切景物實在是太暗了,照片中的男子裸着上身,盤坐在地上,仰望天空,姿態怪異,從相片中看來,像是正在祈求祝禱什麼似的,周身一圈蒙盪的白光。頭部不曉得是不是攝影角度的關係,也和着蒙蒙一團的白光。
納蘭性德驚訝得說不出話,沉默地翻看下一張照片。而後映入眼帘的,都是同樣的男子和秋夢天,張張宛如熱戀中的男女。
最後一張照片,秋夢天挽着那個男子的手,站在一棟公寓的窗邊。她正仰頭看着他,款款情深。那是納蘭性德從未見過的表情而她凝望,的那個人,正是那個仰頭對天的神秘男子。
“很美吧?看她的表情多好,情深款款,還有他……”紀莎莉冷諷的聲音突然住了口。納蘭性德訝異地抬頭。他?她在說誰?他懷疑地看着紀莎莉。
紀莎莉不理會他的疑惑,又換了一種表情,接近嘲諷。
“你不覺得那個男的很眼熟嗎?”
經她這麼一提醒,納蘭性德才發覺,相片中的男子似曾相識,似乎在哪裏見過。
“你也真是的!對自己的情敵居然沒有絲毫概念!你真的想不起來?”
情敵?納蘭性德細細咀嚼這個名詞所代表的意義,然後苦笑說:
“我也不知道。這個人看起來很眼熟,好像在那裏見過。”
“你當然覺得眼熟!”紀莎莉拿回照片冷笑說:“物理系所的美男子納西斯,你沒有聽過才怪!”
“啊!是他?”納蘭性德覺得心臟猶如被人抽了一鞭。
他聽說過這個納西斯,據說是個鬼才,同是物理所出身的理學院長對他讚不絕口,許多資深的老教授也一致推崇他,力薦他出任軍方研究院某項實驗研究的小組召集人,好像他真有什麼過人的才幹。某家頗具影響力的科學刊物,還曾專文介紹過他。後來不知為了什麼緣故,他婉拒了軍方的邀請。現在,那項研究計劃還擱淺在那裏,等他點頭。
不過,聽說他的個性冷酷怪異,喜怒無常,不太愛搭理人,整天埋首於研究。一度,他倒曾像個採花峰,一叢飛過一叢,不過為時很短暫。許多人在猜,不知是什麼緣故,使他突然改變又突然收斂。因為事不關己,納蘭性德並沒有將此事太放在心上,然而,那張照片顯示!這個納西斯和秋夢天的關係,並不尋常。這不由得使他嫉妒得要發狂。秋夢天從來沒有用過那種眼光,那種神情看過他。那是戀人的眼波,充滿愛意思慕。
紀莎莉仔細地窺伺納蘭性德臉上表情的陰晴變化,然後露出一抹不易為人察覺的得意微笑。她軟軟地又刺了納蘭性德一句:
“看到這些照片時,我也很驚訝,我以為你和秋夢天……”
“你跟蹤我們,拍下這些照片!”納蘭性德打斷她的話,抓住她問。
“差不多。”她掙脫他。“我僱人跟蹤秋夢天,記錄下她的一舉一動。”
“跟蹤夢天?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是我的事,你不用管!”紀莎莉冷漠地說:“我找你,是為你打抱不平,你喜歡秋夢天,而他們兩個卻在一起。”
“等等!”納蘭性德再次打斷她。“他們兩人在一起?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說清楚一點!”
“你還不清楚嗎?”紀莎莉撇嫩嘴,又將照片丟給納蘭性德。“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請人日夜調查跟蹤,拍下這些證據。他們兩人住在同一棟公寓,同一層樓,同一間房子裏。說明白一點,‘同居’這字眼,你懂不懂?”
“同居?不可能!不……”納蘭性德凌亂地攤開桌上的照片,喃喃自語。
“怪不得你不相信,當我知道這件事時,我的反應就跟你現在一樣。”
納蘭性德低下頭,雙手插入額發里,讓腦袋清醒了一會兒,才問:
“你這樣做,究竟有什麼企圖?”
紀莎莉冷漠地看他一眼,淡然地回答:
“我說了,我只是為你抱不平,這些東西公開后,足夠讓秋夢天吃不完兜着走!”
“不!我不許你這樣做!”
“怎麼了?”紀莎莉冷笑說:“我以為你跟我的立場是一樣的,難道你願意這樣眼睜睜地看着你的寶貝投入別的男人懷裏?”
“住口!”
“住口!哼!齊容若,你沒有資格對我這樣吼。”
納蘭性德冷靜下來,掌護臂,臂貼胸地交跨在胸前,盯着桌子。“我不相信你真的是為了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你不相信就算了!”紀莎莉冷酷地說。
“你……”
“我會從秋夢天下手。”
“你想對她怎麼樣?”納蘭性德情急之下,又抓住紀莉莎。
“你別拉拉扯扯的!”紀莎莉再次甩開他的手。“我只要讓她看看這些照片,她自己就會知道該怎麼做。然後,我要你抓牢她,用盡你一切的方法——你不是很溫柔、很愛她嗎?想辦法讓她成為你的人,她就沒有臉再回去找納西斯,一定會對你死心塌地……”
納蘭性德用力揮手說:“你怎麼會有這種齷齪卑鄙的想法!”
“齷齪?卑鄙?那她跟納西斯同居的事怎麼說?”
“那只是你一面之詞,我不信!”
“得了吧,大情聖!”紀莎莉鄙夷說:“你我心知肚明,他們兩人的關係不簡單,就算沒有同居這回事好了,我也要她知難而退;而你,納蘭性德,我要你趁這個機會牢牢抓住她,偷了她的心,她的人,讓她對你百依百順。”
納蘭性德不說話,瞪着紀莎莉。好可怕的女孩,
“你在命令我?”他說。
“不,只是建議。”
“如果我拒絕呢?”納蘭性德冷靜地問。
“你不會。”紀莎莉胸有成竹地笑了。“這世界,還沒有人能大方地看着自己所愛的人投入別人的懷裏。尤其是男人,善妒的男人。”
“也許我是個例外。”
紀莉莎盯着納蘭性德仔細地看了一會兒,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她譏笑說:“天下烏鴉一般黑,納蘭性德,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把自己想得太神聖!”
“聽着!”納蘭性德不理會她的諷刺。“我不會答應你這無理的要求,我也不准你動夢天一根手指頭!”
“憐香惜玉?嗯哼!”紀莎莉又靈出譏誚的臉。“拒絕了我,你就別後悔!這帳單就留給你,發揮你的紳士風度吧!”
說完,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去。
納蘭性德拿起帳單,無意識地在手中把玩。他繼續在那裏坐了十分鐘之久,才起身付帳離開。
出了咖啡屋,他稍微一遲疑,還是朝“蠱誘”的會場走去。才出了電梯,尚隔着透明玻璃門,他就看到了秋夢天——不!還有他,那個納西斯。他們倆靜靜地站在角落裏,並沒有對話,可是他們之間那種水乳交融的氣氛,讓人看了嫉妒。他們已經盡量掩蓋鋒芒,不惹人注意,但奇怪的是,這麼多人當中,他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們。
“夢天!”納蘭性德靠近秋夢天。
“嗨!你來了!”秋夢天似乎嚇了一跳,瞥了眼她身後的納西斯,然後稍稍尷尬地微笑說:“啊!這位是納西斯。”
納蘭性德伸出手說:“久仰!我是齊容若。”
納西斯也只好伸手寒喧說:“久仰!”
百聞不如一見,眼前這個人果然有股攝人的氣質,納蘭性德心裏想。他臉色微暗,一種屬於男性自尊受挫的感覺,使他的神采燦爛不起來。
“夢天,”他說:“我們出去走走透透氣好嗎?順便有些事想和你談談。”
“這……”秋夢天又看了納西斯一眼,然後點頭。
兩人沉默地走出會場。他們的身影才消失,紀莎莉就不知打那個角落冒出來,現身在納西斯面前。
“嗨,好久不見!”她對納西斯展露一個最迷人的媚笑。
納西斯沒有回答她的招呼,她不死心又說:
“沒想到你對攝影展也有興趣,唉,我說錯了,是對照片中的女孩有興趣,我倒忘了你們的關係!”
這句話果然引起納西斯的反應,他皺着眉看她。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終於開口。
“沒什麼?”紀莎莉得意地揚揚手中的牛皮紙袋。“不過,既然你對攝影這麼有興趣,我想請你看看這些東西。”
她將牛皮紙袋直直地遞給納西斯。
“技術很不錯吧?人物的表情栩栩如生,”納西斯觀閱的當口,紀莎莉像在解說什麼傑作似的,配合他翻轉的速度,一張一張解釋說:“看這張,線條多細,幾乎連細胞都看得見!還有這張,連背景天空的小鳥都那麼清晰。哎呀!這張可惜暗了些,不過,角度取得真好!你看……”
納西斯沉着臉,將照片丟入紙袋。“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說過了,沒什麼,我不知道你這麼不欣賞這些作品!”紀莎莉笑笑地將紙袋由納西斯手中抽回來。“不過,如果你不趕時間,又沒有其他約會的話,我想我們可以一起用午飯,邊吃邊談。”
“既然沒什麼,很抱歉,我和朋友約好了。如果你不介意,請原諒我失禮,失陪了!”
納西斯的冷淡讓紀莎莉胸腔一股熊熊怒火燃燒起來。只見她溫婉的笑臉變鐵青了,眼睛也在冒火。但是納西斯沒有看到這一切,他直線步向大門,挺直的背,彷彿在昭示,他拒絕所有的威脅。
陽光不烈,但依然照得人眼花撩亂,一片白花迷濛。納西斯走出大樓,瞥見前方不遠處的路口圍了一群人。場景在擴展,推遠一些,拉近長鏡頭,秋夢天跪在馬路上,哭得很哀傷;在她身邊,納蘭性德閉着眼,一身的血污,靜靜地躺在耀映正午日光,感覺像是會燙人的柏油路上。
電梯門又開了。在大樓旋轉玻璃門之前,在納西斯身後不遠之處,紀莎莉看着路口正在上演的悲劇,仰頭對着正午陽光冷笑起來。那些笨蛋,又把事情辦砸了!還有那個傻瓜齊容若,竟然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哼!拒絕她紀莎莉的人就是這種下場!她冷眼瞧着秋夢天和納西斯,可恨!她絕不放過他們!
“夢天,我們認識這麼久了,我從來不曾聽你提過你的家人,你也從來不對我說自己的事——在你心中,真的對我這麼見外嗎?”
走入街頭,展現在眼前的,似乎永遠是一片白花花的世界。這世界充滿了太多的光,隨時隨地在刺激着人類的瞳孔;感官的世界就是那樣,看似繁華熱鬧,骨子裏卻讓人顫慄着一股不安。說不出是什麼,大概為了世界太美麗的緣故,因為生命,不過是天地之逆旅,百代之過客,瞬間與萬物同化,而留不住永恆的姿態。
這種不安,轉化到現實上,常常成為一種傷感。莫名啊!因為對生命的不確定。然而如果掙跳出形而上之玄,這種傷感,便常落實成對所愛所戀所慕所盼所渴所求,為命運所作弄的無奈。
唉!所有高深、玄秘,關於宇宙、關於生命、關於不解的偉大學問,到最後,都剩下了這聲嘆息。只有這一聲喟嘆,似乎才能解釋得了人類所有的存疑。
秋夢天就是以這樣的一聲嘆息,回答了納蘭性德。她知道,她陷入了一種膠着的關係。這世界給了我們太多的課題,通常是令我們無能為力的課題,我們沒有辦法一道一道解答。
納蘭性德簡單的問話里,寓含了太多的深意。他在問她對他的心情,向她尋求一種確定,她無能為力,只有回答一聲嘆息。
“夢天?”納蘭性德抓住了這聲嘆息。這世界為什麼要有光?照得他覺得昏眩。
“我沒有親人,”秋夢天突然很快回答,回得那麼急,納蘭性德覺得心臟幾乎快要承受不了這種負荷,只想喘氣。“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四年多前,奶奶也過世后,納西斯收養了我,他是我的監護人。”
“他?監護人?就那樣?”
照片是不會說謊騙人的。深印在他腦海中的那幀顯影,秋夢天側頭看納西斯的眼光神情,讓他感到絕望和心痛——啊,那才是戀人的眼波!
秋夢天低下頭。十字路口車聲轟隆隆的。車流量並不大,但不知為什麼,許是日照的關係,呼嘯而過的引擎聲,串串軋響的分貝,早已超出讓人容忍的極限。她搗住耳朵,又放下,說:
“對不起,我無意欺騙你。事情就那樣發生了,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你愛他嗎?”
綠燈在對岸招手,兩人隨着人潮越走過馬路,馬路乍看似沸騰的寬廣大河。
“我也不知道。”秋夢天輕輕搖頭。“感覺好複雜,很想不想他,卻常常不由自主想到他。我想,我真的——是的,我想我是愛他的。”
夠了!夠了!這世界為什麼要有光?太陽為什麼要這樣照?地球為什麼要這樣自轉?為什麼要有星星和月亮?納蘭性德大步渡河,腦海中卻不斷地冒出這些無聊、毫不相干的問題。
他把秋夢天遺留在身後,大步地跨着。人潮、車潮、音潮——啊!渡河是這樣令人血脈賁張的事!
“齊容……”
紅色的漩流倒海過來了。秋夢天來不及呼叫,四周水潮的分貝就活絡起來。前方納蘭性德渡過了河,猛回頭,乍見他鐘愛的玫瑰,即將被水潮淹沒。
“小心……”納蘭性德撲身擋住秋夢天,水潮吞噬了他,一股巨浪將他卷上天,他的身體朝天空彈跳而起,然後呈拋物線狀作自由落體,像在飛一樣,隨即“砰”一聲,蹦落在燙黑金的柏油路上。
“齊容若!”秋夢天奔向他,跪在他身旁。喇叭聲此起彼落,“發生車禍了!”,他們這樣說著。
“齊容若,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真傻!”秋夢天哭道。
“因為我愛……愛……”納蘭性德試着想舉起手。“夢天……小……小心紀……她……跟……拍……”
誓言因真情而不朽,遺情經殉命而雋永。斷了氣以後,海石從此為其枯爛。秋夢天晶瑩剔透的淚,顆顆滴落在納蘭性德皎美如皓月的臉上。而他,卻永遠感受不到淚水的溫度了。
“齊……”
哽咽在胸口,揮發成淚,句句殘入不言中。
這世界為什麼要有光?納蘭性德殘存的意念最後這樣想。他愛她啊!可是世界為什麼要有光,照得他這樣暈眩,眼前這樣昏暗。啊!他睜開不了雙眼,睜開不了雙眼……
“齊容若……”
哽咽再次在胸口,沸騰成煙,縷縷飄入天聽中。
這世界為什麼要有光?
“夢天!”一雙手溫握住秋夢天的雙肩。納西斯越過圍兜成圈看熱鬧、好奇不幸的眾生,緩緩將秋夢天牽引出悲愴之中。
“他死了!納,是我!是我害死了他!”秋夢天哀號,哭聲哽咽,儘是自責的悲痛。
“不!那是意外!”
“意外?”
“是的,意外。”納西斯牽扶着秋夢天。“來!我們回家。”
“回家……”秋夢天茫然了,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裏頭空空洞洞。
“對,回家。”
納西斯招來一輛計程車,將幾近失魂的秋夢天推塞進車裏。他必須儘快將她帶離此地。齊容若為了護住她,撞上車子,在她面前死亡,在她的心中當然引起不小的震撼,甚至可說是很大的打擊。她現在已開始恍惚了,眼神也變得十分空洞,罪惡感正在迫使她一步步封閉自己的心靈。
“我害死了他。”一路上,秋夢天一直反覆着這句話。
生命終日會有終盡,天堂與地獄,雖是兩種迥異的方式,但殊途同歸。只是,不幸依然令人傷痛,所以哀悼早逝,因為惋惜突然斷落的青春。而秋夢天哀悼的,只因罪惡,她扼殺了納蘭性德美麗的前景——永遠的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