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
一樣是用電腦打字,七十二級的楷體字,除了一連串的“愛你”,沒有其他文字或記號。
“到底是誰在惡作劇?”黎湘南才走進舞蹈學苑的更衣室,打開提袋,就發現那封信。
剛開始她以為只是偶發的玩笑事件,並沒有將它放在心上;而後她開始覺得有種異樣感,彷彿背後有雙眼睛在注視着她。她原以為自己神經過敏,結果這種陌生無聊的信出現的機率越來越頻繁。
她懷疑會是誰幹的。舞蹈學苑裏應該沒有人會對她做這種惡作劇,也不可能是她父親的後妻;她這兩天才搬過去,而這種惡作劇遠在之前就發生過。
那麼,會是誰?
黎湘南凝視着白紙上那些斗大看起來像是音符的愛意。那些字,一筆一劃一觸看起來充滿了生動的美感。
她最近好玩報名了電腦基礎課程班。在各種字體的變化中,她特別喜歡這種楷體的韻感和律動美,那是藝術的結晶,代情的精華。
但是這陌生的信來得詭異,她想不出有誰會做這種事。她凝視着那些“愛你”,陷入沉思,然後她臉色越來越蒼白,雙手也劇烈發抖起來。
“不--”她大叫一聲,衝出更衣室。
“怎麼了?”廊上許多人都被她突然的叫聲和舉動嚇到,有人試圖攔住她,但都沒有成功。
她沖向樓梯,手中緊捏着那封信,一路衝下十二摟。
出了大廈,有陽光;她卻覺得渾身發冷,臉色蒼白,嘴唇也蒼白,輕輕打着顫。她盲目地衝撞,撞到好些路人,直到撞進一個人的懷裏。
那人抓住她,皺眉問:“你怎麼了?這樣橫沖直撞?”
黎湘南勉強抬頭,看見是高日安,方才幾近失控的情緒錯亂,突然一下子冷靜下來。
她掙回手,咬着唇不說話。
“這是什麼?”高日安順手抽走黎湘南手中那封信。那封信被他捏皺,皺紋四處,字字都成了變體。
“你怎麼不告訴我?”高日安皺眉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再有這種事發生就立刻通知我?”
“告訴你做什麼?讓你分析研究我是不是發瘋?”黎湘南一把奪回信。
“這是第幾次了?”高日安平靜地看她把信撕成碎片。
黎湘南抬了抬懶懶的眼皮看了高日安一眼,不搭腔也不理他。她拍拍手,一副輕鬆得意的樣子,像拍走了麻煩似的。
“不關你的事。”她擱下拒人千里的冷漠,轉身走開。
這些片段,全被攝入高倍的望遠鏡頭。鏡頭是偷窺的,隱在對面某層大廈的落地窗裏頭。
黎湘南沒注意到高日安跟在她身後。她沒有回舞蹈學苑,也沒有回家,而到黎北瀟的公司。秘書小姐說他不在。
“不在?”黎湘南喃喃說。
“總經理夫人也打了好幾次電話找總經理,但總經理沒交代說他去那裏,所以……”
“總經理夫人?”黎湘南一下子會意不過來,隨即明瞭,嘴角撇了一撇。“她打電話來做什麼?”
“不知道,總經理夫人沒有說;不過,她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有什麼要緊的事,有點急。”--其實那通電話袁丹美的語氣根本是氣急敗壞;不過,為人屬下的都懂得怎麼明哲保身,以輕描淡寫置身事外。
“她會有什麼事?”黎湘南皺眉地喃喃自語,離開公司。
沒遇到黎北瀟,她一下子不知道往何處去,茫然無措,時間顯得難打發。她不想回去和袁丹美瞪眼相看,雖然袁丹美很可能根本不在;回她“自己”的家,大門深鎖,處處瀰漫着陰暗荒涼的氣息。她躊躇一會,正想找個地方落腳,一輛眼熟的“青鳥”由路中央駛過,她不禁追上前去。
她追了幾步,突然停下來,又極突然地回頭往反方向走,再次撞上了一直跟在她身後的高日安。
“你幹什麼?”黎湘南臉色霎時發白,顯然受到驚嚇。
高日安不明白她為什麼那樣吃驚,疑惑地解釋:
“我一直跟着你,你沒發現--你還好吧?臉色好蒼白!希望我沒嚇到你。”
“你‘已經’嚇到我了!幹嘛那麼鬼鬼祟祟跟着我?”黎湘南口氣又沖又壞,非常不客氣。
“關心你啊,想跟你談談。”
“想跟我談談?”黎湘南那雙眼瞳縮成貓眼一樣的畏光。她懷疑地說:“談什麼?你跟我有什麼好談的?”
“別緊張,只是隨便聊聊。”高日安微笑,試圖鬆緩黎湘南的戒心。
黎湘南神經鬆緩下來,懷疑的神色斂去不少,那種要笑不笑的表情就露了出來。她仰起頭半睨着眼說:
“聊聊?高日安,你是想泡我是不是?用這種老土的手段!”
“可以這麼說。”高日安直認不諱,笑得高深莫測。
黎湘南將他從頭打量到腳,點了點頭,伸手挽住他說:
“好吧!雖然你已經不是什麼芳草,而是訂過婚的污濁爛泥了;不過沒關係,你比尋常人有見識多了。”
高日安心裏卻是一動,上次黎湘南也是如此般自然地挽住他,好像那是她的一種習慣。他想想,按着問她:
“你也都像這樣挽着你父親嗎?”
黎湘南淡淡看高日安一眼,搖搖頭。
“沒有。你問這個幹嘛?又想研究什麼了?”她的口氣也很淡,但防備的意味仍很濃。
﹁你別像只小刺蝟似的。我只是問問,沒別的意思。”高日安刻意把口氣表情都淡化。﹁還有,你別老是對我敵意這麼深。我是個學者,不是醫生,也沒有研究你的意思,你大可不必擔心我有什麼居心。更何況,你並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不是?”
他試探地看着黎湘南,但見她低了頭。他按着又說:
“我們都這樣手挽手散步了,應該算是朋友了吧?”
“勉強算作是吧!”黎湘南不自覺笑起來。
那是出自真心的笑,漾着黎湘南皎好的臉一種異常柔美的感覺。高日安原是不經意的一瞥,卻不自禁地深深被吸引,看呆了。
又是個從沒見過的表情。
相對於黎湘南另一張憂鬱的臉,這種柔美叫他怦然心動。那憂鬱惹人憐,可是這柔美叫人愛,直叫他不可自拔。
“怎麼了?幹嘛一直盯着我看?我臉上有什麼古怪的東西嗎?”黎湘南被高日安看得莫名其妙,訥悶地問。
高日安回過神,暗暗吃了一驚,他竟然那樣失態--
“你長得像你父親吧?”他極力掩飾尷尬。
“是嗎?”黎湘南濃眉一揚,千萬心思在其中。她又用很淡的口氣說:“氣質是可以改造的,氣韻由心而生。你聽我說過我長得酷似我爸,就先入為主地有了成見,以為我必定如是。其實我長得跟他一點也不像,也不像我媽。那天跟你說的話,都是胡謅的。”
“胡謅的?那--”
“你到底想探查什麼?為什麼對我的事那麼感興趣?”黎湘南眼底的懷疑又浮了上來。
“我……”高日安一時語塞,而後他像是經過一番心理掙扎交戰,下定很大的決心說:“我想,我是被你吸引了。”
說這話時,他停下腳步專註地看着黎湘南的眼睛。黎湘南縮回挽着他的手,面無表情說:
“你在勾引我嗎?你忘了你是有未婚妻的人?”
“沒錯!我知道!可是我就是被你吸引了!”高日安坦承自己的感情。
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這感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在他眼中,黎湘南應該還是個未長大成熟的女孩才對;但他竟然對她產生了感情,不自覺地被她吸引。他自己是研究行為心理的,卻剖析不了自己這種不可言喻的心情。
然而,黎湘南的反應既沒有一般女孩那種臉紅羞澀、似寵若驚,或欲羞還遮,也沒有扭捏不安成不知所措。她冷靜地說:
“好吧,你被我吸引了。但你告訴我這些有什麼意義呢?你要拋棄你的未婚妻追求我?還是只希望我陪你玩一段?你愛上我了嗎?渴望和我廝守嗎?”
高日安知道他說出那些話顯得太過輕忤,欠缺考慮;但他更明白那不是一時衝動的情緒,而是他經過一番心理交戰掙扎后的抉擇。
當然,他應該是喜歡舒晴,否則他不會跟她訂婚;但他的心卻為黎湘南痴狂,乃至不顧一切說出那種不顧身分的話。他並不是見異思遷的男人。他一直明白,舒睛是因為某種理由才跟他訂婚;而他是正常的男人,他的感官無法不受舒晴艷麗的美貌和性感的身材吸引。這是他動物性的本能,他並不想抵賴,但他卻深深受到黎湘南感官以外的吸引--對!從她踏上他辦公室那時起就發生了,而那“憂鬱”,只是個觸發點。
他並不想替自己找理由解釋自己的“變心”,只是試圖回溯自己的感情,想找出他心情狂野的原發點。
現在他明白,他會被黎湘南吸引是因為她使他心動;而心動是因為觸發了感情;而他的感情被觸發是因為--也許應該用那個字眼--他愛上了她。
天啊!他真的愛上了黎湘南!
他浸淫心理學多年,知道人的思想和潛意識是種奇妙的東西;他卻萬萬沒有想到這種事會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他竟那樣莫名其妙毫無徵兆地愛上黎湘南!
他覺得有一些懊惱,尤其黎湘南又那樣冷漠無情地質問了他那些話。他當然不會對她剖析他愛上她的歷程,更不會告訴她他之所以和舒睛訂婚,只是基於一種感官的吸引。她批評他是污濁爛泥,大概也是在諷刺他這種受感官誘惑的動物性本能。
“告訴你這些話的確沒什麼意義,你就當我沒說過。”高日安低下頭,踢踢地上的碎石頭。
他現在無法理直氣壯說述他內心的感情--就是說了,黎湘南也不曾接受--可是他那種踢碎石的無意識舉動,隱約顯出他內心的不安和他在意黎湘南對他的感受。
“你打算怎麼做?跟她離婚嗎?”黎湘南突然顯得有點焦躁。
高日安有些意外地抬頭。
“離婚?你在說什麼?我並沒有跟她結婚;”他皺皺眉。不過也差不多,勢必要跟她解除婚約。”
“別說了!我不要聽!”黎湘南邊搖頭邊後退,情緒有些不穩。
“湘南!”高日安急忙抓住她,安撫她說:“對不起!我不該跟你說這些,你別激動!”
黎湘南的情緒激動得太突然。高日安內心閃過一絲模糊的感覺,但無法連綴成印象,只是有種莫名的忐忑不安,像隱憂,卻沒有具體的線索方向。
六十米寬的馬路對面路邊上,靜靜停着一輛火紅的“火鳥”。漆艷的車身反射太陽光,刺眼逼人,隔着馬路望過去,像火一樣在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