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有什麼事,現在應該可以說了吧?”踏進高日安的研究辦公室以後,黎北瀟自發自動又自在地自顧自坐在沙發上,悠閑地點了一根煙。
“你應該清楚,我恨忙,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在這裏,呃?醫生!”他噴了一口煙又說。
高日安忍住脾氣,徒手移開椅子,站在黎北瀟身前,半彎着身體,逼近他說:
“那我就不拐彎抹角了--”他直起身體,毫不客氣地盯着黎北瀟。“知道湘南對你的感情吧?”
黎北瀟濃眉一揚,精光內斂,銳利的眼霎時又像狩獵的集鷹一般。
“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高日安緊盯着黎北瀟,平靜地慢慢說道。
“你想跟我談的事就是這個?”黎北瀟沉着聲問。
“沒錯!”高日安提高了聲調。“湘南她愛上了你,對你產生一種不正常的感情。你應該很清楚吧?”
“那又怎樣?”
黎北瀟冷淡的反應令高日安情緒激動、憤怒不已。高日安壓抑不住怦動不已的心跳,語氣激烈地說:
“又怎樣?這種話你居然說得出口!你誤導了湘南對你的感情,使她對你產生一種不正常的愛,她為此苦惱憂愁,你竟然還說出這種冷漠的話!”
“高日安,你只管做好你的心理醫生。沒你的事,你少管!”黎北瀟言詞冷淡,相當不客氣。
高日安情緒又激動起來,但他拚命抑制下來。這個時候,憤怒是沒有用的,憤怒解決不了問題。他深呼吸,胸膛一起一伏,被壓抑住的怒氣在體內亂竄,慢慢地,才逐漸平靜下來。
“你這算是什麼父親!比禽獸還不如!”高日安說得相當冷靜,但遣詞用句相當嚴苛。
黎北瀟濃眉再次一揚,眼裏隱隱閃出火光,臉色也顯得煞氣隱隱,但他忍住怒氣,只是重重哼了一聲。
“這是你乾的吧?”高日安從桌上拿起一張皺巴巴的紙,丟向黎北瀟。“你用這種卑鄙的手段來誤導、困擾湘南的感情。你知不知道,她為此都快崩潰,她情緒快承受不住了!”
“你說什麼?湘南怎麼了?她怎麼都沒跟我提起?”黎北瀟皺着眉,看那張皺巴巴的書紙一眼。
“這是什麼?你從那裏弄來這東西?”
“問你自己啊!”高日安口氣雖然平靜,但顯得咄咄逼人。“你誤導湘南的感情,使她對你產生不正常的愛。她內心也知道這樣是不對的。道德感和感情兩相衝突之下,使她陷於矛盾的掙扎中;你偏偏又用這卑鄙的手段挑逗她的感情。她內心雖極力壓抑這段畸戀所帶給她的痛苦,但時間一久,漸漸就無法負荷。”
他頓了頓,深深呼吸以平復越見激動的情緒,繼續說道:
“她內心充滿矛盾、衝突和掙扎,情緒過度壓抑的結果,使她的精神狀況漸漸變得不穩定。我就曾碰過她好幾次情緒失控的場面。這種情形如再繼續惡化下去,等超出她所能承受的負荷界限時,後果就會不堪收拾。”
“你是說……”
“她很可能精神崩潰。湘南的耐受力很強,但這樣反而更危險;一旦她精神崩潰,情形將更嚴重。”
“這怎麼可能……”黎北瀟呆掉了,雙手抱頭,不肯相信地搖頭,頻頻低喃:“這怎麼可能……不可能……”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高日安抽開那張書紙,厭惡地瞄一眼上頭那些做着鬼臉般的楷體字。
“為什麼?”黎北瀟茫然地抬起頭。
“別跟我說你完全不知道這回事!”高日安痛恨黎北瀟臉上那種莫名所以的茫然,語氣尖銳地說:“你對湘南所做的事,瞞不了別人的!”
“我是真的不知道。”黎北瀟獃獃地看着高日安手中那張信。
“我就知道!”高日安像是料到黎北瀟會這樣回答,手往後一甩,丟開那封信,聳肩又擺頭,宛如不經心般地看看窗外,極突然地抓住黎北瀟的衣領,狠着臉說:“黎北瀟,你還算不算是男人?你到底還有沒有男人的擔當?自己做的事,你為什麼不敢承認?敢做不敢當?呸!孬種!”
黎北瀟鷹一樣的眼神又聚斂起來。他緊盯着高日安的臉,雙手慢慢放在高日安揪住他衣領的手上,用力將他的手扳開,然後整理好自己的領間,站起來說:
“高日安,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我和湘南的事跟你無關,你少插手!”
“你是不是隱藏了什麼秘密?你想對湘南怎麼樣?”
“我說過了,這跟你無關!”
“怎麼會無關!”高日安大聲說:“我愛湘南,我有權知道一切。”
這句宣言讓黎北瀟的濃眉又再度一揚。他似笑非笑的走近高日安,故意壓低着嗓音,用勝利者的姿態挑釁又得意地說:
“很遺憾,湘南愛的是我。”
“黎北瀟你--你到底還有沒有理性?你是她父親,怎麼可以說出這種恬不知恥和不道德的話!”
“誰說我是湘南的父親?你聽過我承認她是我的女兒嗎?”黎北瀟表情嚴肅認真。“告訴你,我愛湘南,從她很小的時候我就愛她了。為了她,我可以背負天下所有的人;為了她,我離婚,娶自己不愛的女人,再度離婚;為了她,我可以不在乎別人怎麼想。你說你愛她--哼!你別做夢了!湘南是我的!”
“你說湘南她……她不是你的女兒?”這消息太令人震驚了,高日安怎麼也沒想到。
“當年我太太生的嬰孩,在腹中就夭折了。我買通醫生,將同時生產、難產死亡的未婚少女倖存的嬰孩冒替是我太太所生,那就是湘南。”
高日安驚訝的表情使得臉上的肌肉形成古怪的扭曲。他張口結舌,沉默了許久,才終於問:
“那麼,黎太太--我是說,湘南的母親,她知道這件事嗎?”
“不知道。”黎北瀟答得很乾脆。
“你沒告訴她?”
“沒有告訴她的必要。”
高日安低下頭,又沉默了許久。這回,過了很久,他像是不得不開口般,有些志忑不安地問:
“那麼,湘兩她……知道嗎?”
黎北瀟望了高日安一眼,沒有回答。
“她知道?”答案在意料之中,高日安情緒仍顯得不平衡。“你竟然瞞着你的妻子,卻將事實真相告訴湘南!”
“我沒有!”黎北瀟衝口說出。“湘南是無意中聽到我和家庭醫師約談話,才知道這件事的。”
“天啊!這是什麼世界!”高日安仰頭喃喃說。
“高日安,我知道你喜歡湘南,不過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黎北瀟拍拍高日安的胸膛。“湘南她是不可能愛上你的。她是我的,她的身體中流有我一半的血。”
“你說什麼?你不是說她不是你的--”
“她不是我的女兒,但她身上流着我的血!”黎北瀟很快打斷高日安的話。“湘南曾經因為車禍大量出血,那些混帳醫生竟想用那些骯髒污穢、來路不明的血為她救治;但是,我堅持不肯,所以把我的血輸一半給湘南。”黎北瀟說著,眼裏逐漸出現了狂氣。“所以,你懂了吧?湘南身上流有我一半的血。”
“你瘋了?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高日安簡直不敢想像。黎北瀟簡直瘋了!尋常人怎麼禁得起身上血液如此流失!
他猶如看着瘋子般地盯着黎北瀟,看出黎北瀟眼裏的狂氣,看出他那強烈專斷的感情,彷如近乎狂野的猛獸。
他覺得黎北瀟簡直不正常。只有狂人才做得出那樣的事!當黎湘南還是一個不懂人事的嬰孩,黎北瀟就對她有那種狂野的情感,甚至不惜冒生命危險,輸了那麼多血--只為了愛黎湘南。
這是怎樣不正常的感情?
是的,不正常。高日安在心裏痛苦地吶喊。但問問他自己,如果是他,他會為了黎湘南這麼做嗎?他肯嗎?
“肯的,肯的!”高日安突然大叫出來。
“你肯也沒有用,湘南是我的。”黎北瀟像是窺透了高日安的心思,陰森地吐氣說。
“不管怎樣,你不能愛湘南,你永遠也不能和湘南在一起。你們是父女,即使沒有血緣關係也一樣,你們永遠都是父女,在道德和法律上,你永遠都不能和她成愛侶。”
“你給我住口!住口!”黎北瀟額上青筋暴起,臉色極壞。“去他的道德!去他的法律!只要我愛湘南,她也愛我,那就夠了。我們要永遠廝守在一起,我才不在乎別人怎麼想!”
“但是湘南在乎!她精神狀態會不穩。就是因為在乎這些,內心才會有矛盾掙扎和衝突。難道你要她永遠背負着道德罪惡感,如此折磨她自己?”
“不會,絕對不會!湘南會把她內心的事告訴我,不會再壓抑自己。”黎北瀟說:“順便再告訴你一件事,好讓你死心得更徹底。那些信,那一封封訴情的信,都是湘南寫給我的。你明白了吧?那都是湘南對我的話情。”
“什麼……”高日安驀然一呆,跌坐在椅子上。
“從湘南十一歲開始,她就不斷寫那些信,想告訴我她對我的愛。她把那些信放在她房間的床頭暗櫃裏。每天晚上我都會去親吻她道晚安。雖然她什麼都不說,但我知道她愛我,我從她眼裏看出來的。我跟她的關係不是任何人可以介入的,因為從很久以前我們就彼此相愛着。所以你別痴心妄想,湘南一開始就是我的。”
“騙人!你別想騙我……”高日安喃喃着,不肯相信黎北瀟說的話。
但現在他總算有點明白了,為什麼黎湘南幾次看到那些信都因而情緒失控。她知道愛上自己的父親是不被輿論道德容許的。她拚命想壓抑自己,卻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情感與理智衝突的結果,就變成那樣了。
尤其,黎北瀟為了她拋棄蕭竹筠,她可說是破壞養育自己長大成人的“母親”幸福的罪魁禍首--更因為她知道事情的真象,所以她更不能原諒自己。也因為如此,當她知道高日安和舒睛解除婚約時,會一再情緒錯亂,哀叫着求他不要離婚,頻頻哀問他為什麼要離婚。
這就是黎湘南心裏的結。她知道她對黎北瀟的愛是絕對不被道德輿論所容許,深深對自己的行徑感到極度的罪惡感;但她無法抑止自己內心對黎北瀟的情愛,只能拚命地壓抑,導致她沉默、封閉,拒絕和人群的聯繫。
她害怕別人觸及她內心的秘密,那是她最大的禁忌,是不可輕觸的神經爆發點,所以她像刺蝟一樣張滿全身的刺防止生人的探入。
“你打算怎麼辦?”高日安緩緩抬起頭,冷冷看着黎北瀟,用淡淡的口吻說:“將湘南藏在你的被子裏,讓她永遠永遠見不得人?你打算怎麼對你的前妻說?告訴她你愛的是湘南,你拋棄她都是因為湘南嗎?這些你想過沒有?你可以不在乎這一切;但你為湘南想過、考慮過沒有?你要叫她如何面對大眾,如何面對愛她疼她的母親?”
“那是我的事!”
“是嗎?你的事?你要湘南一輩子見不得人,躲躲藏藏,永遠被罪惡感所折磨?你要她永遠抬不起頭,忍受別人在背後的指指點點?”
“我說過了,那是我和湘南的事。”黎北瀟嘴唇一抿,不準備再和高日安繼續談下去。
“站住!黎北瀟!”高日安搶到黎北瀟面前,張開雙手攔住他的路,狠狠瞪着他說:“你一個人下地獄不夠,你想連湘南也拖入地獄?”
“你給我聽好--”黎北瀟狠狠抓住高日安的肩膀,神情威嚴,寬厚的掌臂明顯可見青筋,顯然動怒了。“下地獄也好,遭到天打雷劈也罷,我就是愛湘南,我要永遠跟她在一起。聽清楚了沒有?”
他重重一推,將高日安推倒在地上,打開門大步跨出去。高日安一時爬不起來,趴在地上天叫:
“黎北瀟!你給我站住!想就這樣逃了嗎?孬種!”
黎北瀟置若罔聞,步伐越跨越大;但他緊握着雙拳,像是極力在控制隨時會爆發的怒焰。
他走出大廈,隱約間彷彿還聽到高日安的叫罵。他重重擊了大理石牆一拳,一邊咒罵:
“可惡!”
他坐進“青鳥”,重重甩上門,猶在盛怒之下;車子發動后,他仍籠罩在怒氣之下;油門踩到底,將怒氣發泄在狂飆的速率中。
前方是紅燈,仗着“青鳥”性能好,他仍沒有減速的意思;等到車子越來越接近交叉路口,他才從容踩煞車。
第一次,“青鳥”脫離他的掌握,不聽他的指揮,像子彈一樣,超速飛射出去--
高日安從地上爬起來追出大廈的時候,正好看到“青鳥”以絕世的直速,像子彈一樣,射向路口天際--
那是光的極限。
他彷彿看見黎北瀟昂立在光圈中,以他慣有的霸氣和獨裁的氣質,傲睨着天際下的芸芸眾生。
而青鳥像子彈一樣,以直線的速度,載着光,射向路口的天際。
那是光的極限和對生命華麗的詠嘆。
高日安往前追出兩步,愣住了。
路口天際,黃昏的第一顆明星,不知何時,已升起高耀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