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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醒站在辦公室窗前,向下眺望。

窗外,正對着六一兒童園,因為是周末,雖然才4點鐘,已有許多家長等候在外,準備接孩子了。

“怎麼,真想在幼兒園找?”方曉走過來,向下眺望了一眼,打趣道。

“是啊,你幫我物色一個吧。”蘇醒仍望着窗外。

“不用物色,保證個個清純。不過有一點,你得有耐心。得等20年。”

“沒關係,我可以等。”

這時,幼兒園的大門開了,家長急急忙忙進去,接自己的孩子。

“不知道20年以後,這些人會是什麼樣?”蘇醒望着那些蹦蹦跳跳往外走、無憂無慮的孩子們,自言自語道。

“20年以後,這些人當中,會有英雄也會有罪犯,當然,更多的是普通人。行啦,”方曉用手捅了一下蘇醒,“都4點多了,你還站在這看風景?還不快去接她,這麼好的機會別浪費掉!”

蘇醒轉過身來:“那你呢?”

“我就不用你操心了。快走吧。別去晚了。”

方曉把車鑰匙扔給蘇醒。

從國際酒店到藍城大學,開車約20多分鐘的路。進了校門,按照路標指點的方向,蘇醒找到中文系教學樓。離下課還有15分鐘,他把車停在樓東側空地,推門下車,打量着身後這棟灰色大樓。

這是一棟有着一定建築史的舊式大樓,那方方正正、顯得有些落伍的造型,和那年久失色、看上去有些灰濛濛的牆壁,彷彿要告訴你一個光陰的故事。樓前靠近路邊的地方,立着兩個公告欄,上面貼滿了白花花的紙。蘇醒走過去,饒有興趣地看着,最上面一張是英語招生啟示,旁邊一張是會議通知,緊挨着它,是一張尋物啟示。上半張已經破碎了,在風中來回擺動着。看不清上面的字,倒是最底下一行用紅筆寫的“必有重謝”和旁邊畫的三個大大的感嘆號,在這小小的黑白世界中,顯得分外明顯。蘇醒不覺一笑,順着樓前的馬路,慢慢往前走。

天空飄起細小的雪花,落到地上很快就化了。兩邊的火焰松鬱鬱蔥蔥,挺拔的樹榦直衝雲空,茂密的枝葉打着卷沖向一邊,象一團團燃燒的火焰。松柏后不遠處有一個涼亭,四周爬滿了藤蔓,曾經茂密的綠葉已被冬日掠盡,露出禿兀的藤枝,象一個由枝條編成的網,依稀可以看見裏面的藍色坐椅。蘇醒悠閑地踱着步,不時有三三兩兩的學生結伴他身旁走過。有的拿着書,有的拎着暖水瓶,還有的手裏拿着飯盒。蘇醒夾在學生當中,慢慢往前走,過了路口,來到一個操場前,學生們在打籃球,不時傳來一聲喝彩聲。

蘇醒停下來,站在旁邊看,一種久遠的感覺漫上心頭。

算一算,畢業已經9年了。蘇醒一次也沒有回過母校。藍城大學雖然是第一次來,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也許大學校園都差不多吧。蘇醒從身邊走過的學生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那時候自己也是這樣,每天早晨起來拿着書包、座墊去階梯教室佔座,下了課急忙往食堂跑,排隊買飯。下午沒課就到操場上踢球,精皮力盡地回到宿舍,往床上一躺。床底下永遠堆着要洗的臟衣服。最幸福的時刻是晚上,睡覺前和室友們神侃,或者捧本小說夜讀。

“進了!”一名學生投中一個球,興奮地跳起來。蘇醒羨慕地看着,忽地想起什麼,低頭看看錶,急忙轉身往回走。遠遠的,就見三三兩兩的學生從中文系那棟灰色大樓往外走。蘇醒疾步過去,剛到樓前,就見卓爾從裏面走出來。她穿了一件深紅和黑相間的雙色格子羊絨大衣,背了一個棕色包。一頭長發用一枚藍色發卡攏到後面,露出白皙的面龐。

“哎呀,你怎麼來了?”卓爾感到十分驚訝。

不知為什麼,蘇醒有點緊張,他儘力抑制自己,用平靜的聲音說:“下雪路不好,怕你叫不到出租車。正好,我也好久沒進校園了。”

“你什麼時候來的?等了一會兒吧?”卓爾有些歉意地說。

“沒有,我剛到。”蘇醒溫和地笑着。

兩個人順着馬路,並肩向東側停車場走去。天空依然飄着細小的雪花。

“校園和外面就是不一樣,在這兒走走也是一種享受啊!”蘇醒望着校園深處,有些感觸地說。

“是啊。我很喜歡學校的環境,每次上完課,我都在這兒散會兒步。”

“剛才等你的時候,我在操場旁看學生打籃球,有一種說不出的親近感,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看來,人是環境的產物,在什麼環境裏,就想什麼事。”

“那你以後還是少來吧。別勾起你的校園情結。”

卓爾側着頭,看了蘇醒一眼,開玩笑道。

“說真的,我很喜歡校園裏那種氛圍。當年畢業時我也想過考研,繼續留在學校讀書,後來又想還是應該先到社會上闖蕩幾年,回來再讀,結果一走就是這麼多年,恐怕這輩子也回不來了。”

“我能理解,當初我也矛盾過,讀了那麼多年書,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現在看過了,又想要回來了。”

“也許,這就是人生吧。”蘇醒淡淡地說。

“是呀,就好象是一個圓盤,轉了一圈又回來了。當年拚命想扔掉的東西,過

幾年又覺得這正是你想要的!”

兩個人走到車旁,蘇醒有些戀戀不捨地回頭往校園深處望了望。卓爾看了他一眼,輕聲說:“要不,我陪你在這兒散會兒步吧!”

蘇醒猶豫了一下,看看錶:“我告訴方曉5點半到。”

“稍微晚一點不要緊。你難得來,在這兒走走吧。”

見卓爾興緻很好,蘇醒爽快地點點頭。

兩個人並肩在日影漸漸西斜的校園裏走着。不一會兒,也來到操場邊。卓爾抬頭望了一眼地操場上打球的學生,想起自己讀大學時的情景。

“我在學校時是系裏的排球隊員,你呢,喜歡打球嗎?男生好象更喜歡籃球和足球。”

蘇醒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可能是受家庭影響吧,我不太喜歡運動,中學時除了體育課,什麼運動都不參加。大學時受方曉影響,還參加點兒運動。方曉喜歡踢足球,每次都拉我一起去。他踢前峰,我踢後衛,他水平接近專業,我業餘都不夠。”

卓爾笑了。

“你們倆,一個接近專業,一個業餘都不夠,怎麼能踢到一塊去?”

“也是,怎麼踢的現在也忘了。剛離開學校那陣,一到周末還一起去踢來。現在想想好象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你們倆挺有意思,喜好不一樣,性格也不一樣,卻能既做朋友,又做合伙人。”

卓爾說道,彎腰揀起地上的一片枯黃的樹葉,在手裏輕輕揉着。纖細修長的手指好象在樂器上彈湊。

蘇醒不由得一陣心動,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這不奇怪。方曉喜歡運動,性格活躍,思維敏捷,凡事有自己的思想和主張,是進攻型的人。我呢,相對比較保守,防守型的。我們倆在一起,正好做搭擋。”

卓爾手中的葉子揉得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葉梗,她握在手心兒,又彎身揀起一片樹葉,輕輕揉撫着。蘇醒學她的樣子,揀起一片葉子,片刻功夫,那片葉子就被揉成碎片,飄落到地上。

“方曉這個人,將來會幹一番大事業。”

沉默了一會兒,蘇醒不知為什麼,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卓爾含蓄地一笑,道:“他這人是挺特別的,不過—怎麼說呢,我覺得他有點稍欠沉穩。做事業的人,應該有點重量感。”

蘇醒抬起手,拍了一下路邊火焰松結實的樹榦。

“你不了解。做我們這個行業,壓力太大,可以說,每天都在刀峰浪尖上,他那樣無非是找個方式放鬆一下。別看他平時嘻嘻哈哈的,真遇到事兒,特有主見。在大學時他什麼幹部也不是,可班裏同學都聽他的。”

“為什麼?”卓爾轉過身,看着蘇醒。

蘇醒看了一眼卓爾,又很快把目光移開,望着樹上茂密的枝葉。

“什麼原因我也說不清楚。我給你講個事吧。有一次我要去教室學習,方曉非拉我在宿舍打撲克,其實我最討厭打撲克。可他一說我就答應了,他嫌干打沒意思,就定了個規則:誰輸了就大聲說一句‘我是豬!’也真怪,我們幾個人輪流輸,就他不輸。我已經說了好幾遍,他嫌不夠,非讓我出去站到樓梯口說。那兒人來人往的,我怎麼也開不了口。”

“那後來怎麼辦了?”卓爾不覺有些好笑。

“後來,我也沒說出口。就罰我去爬樹。你知道我這個人不喜歡運動,費了好大勁才爬上去,俯身往下一看,樹下一個人也沒有。方曉他們幾個已經跑到十幾米遠處,手裏舉着我的鞋,正沖我揮呢。我下來就追,他們一邊笑一邊跑,引來好多人看。後來他們實在笑得跑不動了,一個個倒在地上,我才拿到鞋。等穿鞋時才看見腳掌劃了一個口子,正往外流血呢。現在還有一道疤。”蘇醒指指自己的腳。

卓爾忍不住笑出聲來,越想越覺得好笑,彎着腰,用手捂着胸口,邊笑邊說:

“他也太過份了!他這麼捉弄你,你也不生氣?”

“當時也生氣,可過後還和他玩。說不清為什麼,他身上有一種吸引人、左右人的力量,可能這就是人格魅力吧。不光是我,那年我們公司去旅遊,當時新開了一項運動──蹦極。”

“我知道,就是把繩子綁在腿上,從橋上往峽谷里蹦。怎麼,你蹦了?”

“是呀。整個人倒過來,難受死了。”蘇醒蹙了蹙眉頭,臉上露出苦笑。

“難受為什麼還要蹦?”

“都是方曉,他把我們大家鼓動去的。”

“他怎麼鼓動的?”

“我也記不清他都說什麼了,反正他那麼一說,大家就都蹦了。他自己卻沒蹦。”

卓爾看着蘇醒,眼前閃現出他在峽谷里蕩來蕩去的樣子,忍不住又笑了。

蘇醒看了她一眼,“別光說我,你大學時什麼樣?那時候就喜歡寫作?”

“嗯。”

“你們學校很大吧?”

卓爾抬起頭,看看遠處,輕輕嘆了口氣。

“是呀。繞學校走一圈,得一個小時。校園裏有一個湖,湖邊是一片樹林,我常在樹林裏走,一邊走一邊背單詞。周圍散發著植物和呢土的香味,還有小鳥和知了的叫聲。不象現在,到處都是板油馬路、汽車,還有噪音。”

“我看你有點兒反樸歸真了。等有時間帶你到鄉下去,體驗那種純樸的鄉村氣息。”

“鄉村我也去過。想像得挺浪漫,可是去到一看,周圍不是雞跑,就是狗叫,根本沒有什麼花土飄香!”

“中國農民就是在那種環境下生活了幾千年,現在已經進步了,至少已經住進了磚瓦房,屋裏有自製的暖氣設備。”

“你別說,那年冬天我去採訪,晚上住在一個農民家裏。半夜就聽轟隆、轟隆的,我以為要地震了呢,結果你猜是什麼?”

“什麼?”

“是他家自製的土暖氣!”

“你別誇張,有那麼大聲響?”

“真的,一點都沒誇張,震得我一宿根本沒怎麼睡,第二天就跑回來了。同事說我嬌情,我倒不是想嬌情,可是在那種環境下,真的睡不着。”卓爾搖搖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蘇醒看看卓爾,忽然想起前幾天方曉給他講的卓爾的初戀情人-那個窮詩人,不吱聲了。

“想什麼呢?怎麼不說話?”見蘇醒沉默不語,卓爾問道。

“唔,沒什麼。你們做記者、作家的,是不是都喜歡提問?請問:你現在在想什麼?對這個問題你怎麼看?”蘇醒把手握成拳放在胸前,模仿電視記者手拿麥克風采訪的樣子,以掩飾自己剛才的精神出軌。

卓爾被他的樣子逗笑了。“別說,你學得還挺象,以後也改行做記者吧。”

“那我們不成對手,和你搶飯碗了。”

“沒關係,多幾個對手,進步更快。不過,我現在已經辭職,無緣和你做對手了。要不你也寫作吧,我們可以比試比試。”

也許是心情好的緣故,卓爾和蘇醒開起了玩笑。

“那我肯定比不上你。寫作是一種天賦,幾萬個人里也出不了一個。”

“我倒沒覺得,我覺得和閱歷有關。”

“唔?”蘇醒轉過頭來,看看卓爾,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複雜表情。

卓爾覺察到了,“其實,我的經歷很簡單,沒經歷什麼苦難。我能寫點東西,要感謝這幾年做記者的經歷,有機會接觸許多人,和他們交流溝通,多了許多人生體驗。”

蘇醒的臉又變得明朗起來。“是呀,有不少作家都做過記者。象海明威,做過戰地記者,這直接影響了他後來的寫作,他寫的大都是戰爭題材。”

“做戰地記者是很危險的,據說海明威身上有一百多個彈片,他真是一位硬漢。”

“不過,現在不同了,和平年代,記者是無冕之王。受人尊敬,收入也不錯。”

“其實和平年代記者也是有風險的,據說記者是非正常死亡人數最多的職業。不過那是在國外,中國的記者就象你說的,特別是做經濟記者,出去採訪都是車接車送,請吃請喝,發稿還拿紅包。”卓爾嘴角露出一絲譏諷的笑。

“哦,那你為什麼要辭職?”

“主要想靜下心來,好好寫點東西。”

“就為這個?”

“嗯。這一行我已經做了5年,越來越感覺和自己的性情不和。我是一個比較感性的人,可是做記者要求你冷漠、理性,遇到感動的事不感動,憤慨的事不憤慨,只把它當成工作。我怕再做下去,自己對文字的感覺都沒了,寫不出東西來了。”

“那以後呢?工作是一種資源,你這樣會不會把資源用盡,寫枯了?”

“我不會一直呆在家裏。如果有機會,我想出去看看,讀讀書。豐富一下閱歷。”

蘇醒若有所思,沉吟道:“我也有這個想法,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實現。”

“這有什麼難的。你現在是自由人,想什麼時候走就可以什麼時候走。”

“理論上是這樣,可要真走-”蘇醒嘆了口氣,還想說什麼,忽的想起吃飯的事,急忙看看錶。

“壞了,都5點半了,他們肯定到了,我們趕緊走吧。”

兩個人掉頭往回返。剛才一邊說一邊走,不知不覺已經到校門口了。蘇醒走了幾步想起什麼,對卓爾道:“你在這兒等我,我去把車開來。”

卓爾立在那,望着蘇醒遠去的背影,想起那天卓群說的話,心中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卓爾認識的男性朋友並不少,但能真正走近的卻不多。有的有錢但沒情趣,卓爾不願意和他們交往。有的有情趣但沒錢,卓爾沒機會和他們交往。人與人交往,也是需要貨幣支持的。象吃飯、喝茶,對工薪層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時間長了慢慢就不再交往,倒是經常打電話。成了電話朋友。但是電話與見面不同,電話是純語言交流,談的內容可以很深刻,但卻少了些交往的樂趣。象今天這樣和蘇醒在校園漫步長談,已經很久未體驗過了。

卓爾正低頭沉思,蘇醒開着那輛綠色佳美車駛過來,在她身邊停下。

卓爾遲緩了一下,拿不準是坐在前面還是後面。蘇醒彎着身子從裏面為她打開後車門。

卓爾一個人坐在寬大的後座上,眼前浮現出剛才蘇醒為她開門的那個動作,很紳士。可就是這個很紳士的動作,把他們剛剛在校園裏走近的距離,又拉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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