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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曉默不作聲。仰頭喝酒。一罐酒很快就喝光了。卓群又去拿了兩罐。

“昨天杜輝來電話,說那邊手續辦妥了,讓我姐先辦護照,拿到邀請函就可以辦簽證了。”

“那她怎麼說的?”方曉陰沉着臉問。

“她說等改完小說回來辦。”

“這麼說,她是定下走了!”

“那當然了。她這個人就這樣,不輕易決定什麼。一旦決定了,就會堅持到底。”

方曉仰頭喝酒。卓群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說:“我看她和蘇醒的事,沒什麼希望了。”

方曉象沒聽見似的,反問卓群:“你什麼時候走?”

“我?”卓群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不是早就急着要出去?”

卓群垂下眼瞼。“是,以前連做夢都想出去。恨不得立刻就走。可現在-”

“現在怎麼了?”

“動搖了唄。”

“為什麼?”

卓群看看方曉:“因為你。”

“因為我?我怎麼了?”

卓群瞪了方曉一眼,氣呼呼地道:“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難道非讓我說出來!那好,說出來就說出來。我喜歡你,不想和你分開。這個理由行了吧。”

方曉抬起頭,凝視着卓群,卓群也同樣凝視着方曉。房間裏靜的出奇,除了電冰箱恆溫器發出的微弱聲響,其它什麼也聽不見。方曉伸手摟住卓群,卓群象一隻溫順的貓撲過去,吻住方曉的嘴唇。方曉回應着,但又本能地感覺到這是一個既無慾望又無激情的吻,一個沒有歸宿的吻。卓群卻相反,好象存放在身體某處的力量一下都迸發出來,深情而摯熱,隱含着某種危險。方曉感覺到了,強迫自己停下來。身體稍微往後一退,雙手扳住卓群的肩,兩睛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說道:“為了這個,我會記住你。你也要記住我這句話:任何時候,都不要為別人放棄自己的夢想。”

卓群定定地看着方曉,眼裏湧出淚花。

“即使這個人是你?”

“對,即使這個人是我。”

卓群一下撲過去,把頭埋在方曉懷裏,肩膀上下抖動,發出一陣啜泣聲。方曉輕輕拍打着她的後背:“好了好了,讓別人看見還以為我欺負你呢。反正你今天又不走,傷心的事明天再想吧。你不說要看CD嗎。在哪兒呢,快去拿來。”

卓群用手背擦着眼淚,不好意思地一笑。

“在裏屋書櫃裏。你和我一塊去拿。”

“好,我和你一塊去。”

方曉象哄孩子似的,拉着卓群的手,走進裏面卧室。

一進門,方曉的視線就被桌上的相框吸引住了。卓爾恬靜地看着他,臉上掛着神秘的微笑。他感到眼睛一陣酸痛。

“你喜歡看什麼?”

卓群把書櫃裏的CD一一拿出來,放到地毯上,跪在旁邊,一邊翻找,一邊遞給方曉看。

“《畢業生》,《桂河大橋》,《戰地鐘聲》,都是奧斯卡獎大片。”

“這些美國片太商業化了。電影還是法國的好,其次是俄羅斯。”

“這個是俄羅斯的。”

卓群拿起《日瓦格醫生》給方曉。

“這個還行,不過題材太沉重,不適合現在看。找個輕鬆一點兒的。”

“這好象是法國的,《37°2》。怎麼這麼個怪名!”

方曉從卓群手中接過來,看着封面上的劇照,點頭道:“這是個好片子。那年我去香港時看過。不過不全,被剪掉了一部分,原片長三個小時。”

“什麼意思?”

“是一個為愛情瘋狂的故事。”

“怎麼叫這麼個名?象科幻片。”

“人的正常體溫是37度。37°2,象徵愛情是一種非正常狀態。整體溫度偏高。”

“那好,就看這個吧。”

卓群彎身把地上的CD收攏起來,方曉攔住她:“先不看這個,看別的。”

“為什麼?”

“這種片子得一個人靜靜地觀賞。不能兩個人邊聊天邊吃零食看。找個輕鬆點兒的,故事性強的。”

“你找吧。”

卓群把CD推到方曉跟前,方曉翻了翻,挑了《羅馬假日》和《亂世佳人》。

“得,就這兩個吧,行嗎?”

卓群爽快地一點頭:“行。”

兩個人靠在沙發上,一邊喝酒,一邊看影碟。先看的是《羅馬假日》,看完已經凌晨3點了。

“還看嗎?”方曉問。

卓群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仍不肯睡,“看。”

方曉放上《亂世佳人》,看了一會兒,卓群到底堅持不住,靠在方曉肩頭睡著了。發出均勻的酣聲。方曉把她抱到卧室床上,蓋好被子,輕手輕腳出來。關上門,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聽聽裏面沒動靜,拿起卓群掛在衣架上的背包,翻出她的身份證和通訊錄,把上面的地址和電話記下來,又照原樣放回去。做完這一切,看看錶,4點鐘。一絲困意襲來,但他不敢睡,打開影碟,換上《37°2》,一個人靜靜地看完,天已經大亮了。草草收拾一下,給卓群留了張便條,悄然離去。

走出樓門,方曉又回頭望了一眼,匆匆走向停車場。一上車,先往民航大廈打了個電話,去哈爾濱的最早航班是9點40分。他買好票,回房間沖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到二樓餐廳吃早餐。然後直奔機場。

坐在飛機上,方曉長長地舒了口氣。他望了一眼窗外,無力地閉上眼睛。頃刻間,睡意象鉛一樣沉重地壓來。不消一分鐘,便已入眠。

卓爾睜開眼睛,望着淡藍色牆壁和紅木傢具,定了定神,才想起來,自己已經回家了。

思維清晰過來,痛楚又浮了上來。卓爾重又閉上眼睛。房間裏安靜極了。以往,她最喜歡這樣的安靜,但現在,卻怕的要命。她一翻身下床,走到窗前。

窗外,白茫茫一片,樓頂覆蓋著厚厚一層雪,樹上掛着一層雪,路旁堆滿了雪。又是雪

。卓爾心中一陣酸痛,掉轉身子,走出房間,才發現家裏沒人。

客廳茶機上留了一張便條。

“你好好休息,我和你媽去老房子了,收拾出來給你改稿子用,廚房有飯-父即日。”

廚房餐桌上,放着一杯橙汁、一個椰容麵包,和一盤水果沙拉。卓爾心頭一熱,一種久遠的回家的感覺涌了上來。

卓爾只喝了杯橙汁,走到父親的書房,打開音響,放了一張舒伯特的《第八未完成交響曲》。只聽了第一樂章的開頭,就感到心中一陣顫慄,一種難以名之的、強烈的傾訴感湧上來,猛烈地衝撞着她。沒等聽完,起身關掉,回到房間,打開自己帶回來的筆記本電腦。

方曉:

你好嗎?

分別已經三天了,我從藍城逃到北京,又從北京逃回家。

這條回家的路,曾經無數次走過,但是從來沒有象昨天那樣,感覺到累,感覺到無限疲憊。直到現在,我仍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我已經想了幾百次,把整個過程反反覆復都想了,每一個細節都沒有放過,可是我仍然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我是不是真的愛你?我曾經100次否認,但是,我的心卻第101次告訴我,這是真的!

我不明白,為什麼是這樣?如果要愛,為什麼不一開始、在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時候去愛?現在無論從哪方面講,我們都已經不具備愛的條件,甚至不具備愛的資格。可是我們卻在這種毫無可能的情況下愛了。這三天,我被痛苦和恐懼包圍着。一秒鐘都沒有被放過。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無論如何,不能讓我們的愛再往前發展,我要把你重新放回到我的內心世界。所以才選擇離開,離開就是為了忘記。我知道這不容易做到,所以還是用最笨的辦法-求助於時間,還有音樂。

但是,我錯了。

已經三天了,時間不僅沒有沖淡我對你的感情,反而更強了。音樂也失去了魔力。音符里跳動的都是你,聲音里迴旋的也是你,還有那令人震撼的顫音,剎那間就擊中了我,我就又一次成為你的俘虜。我一次次努力想要掙開,可一次次失敗。我的身體不服從我的內心,心又背叛了意志。它們都成了我的敵人。亦或是我成了它們的敵人?

寫到這,卓爾已是淚水漣漣,寫不下去了。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茫茫白雪,淚如泉湧。

良久,卓爾試去眼淚,重新坐到桌前,繼續寫道:

窗外,是雪的世界。就在剛才,我站在窗前突然間想:也許,你此時也象我一樣,在凝視這銀色的雪。對我們來說,這也是重逢。我彷彿又回到了那迷亂的永恆之夜,我們在大雪中奔跑、追逐,忽然間你握住我的手。你的手指粗暴又溫柔,握緊拳頭,可以對抗全世界;伸展開來,指尖都充滿了溫柔。我就象飄落在你懷中的雪花,在你的擁抱和愛撫中溶化!那一刻,我真的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上帝了!

可是現在,我也開始恨這個上帝。為什麼他給我們的快樂總是如此短暫?象飄落在地上的雪,太陽出來便會溶化。零落成泥,化作痛苦,久久揮之不去。

我知道,此時你也和我一樣,甚至比我更加痛苦。那是兩個痛苦呵!

我們,無路可走。我們都同樣懼怕未來。我曾問過自己,能不能不去想未來,不讓未來干擾現在!可是未來就是方向,一個人不可能在沒有方向的情況下前行。我也曾設想我們的未來,設想了許多種,哪一種都不好,哪一種都有傷害,每一種傷害都緣於愛,而愛再讓我們互相傷害,也許直到永遠。

所以,我必須逃。

那天去機場,我特意從你門前經過,望着那個屬於你的窗口,默默地流淚,默默地和你告別。離去時,恍忽覺得你從後面追來,忍不住回頭看。身後,是縱橫交錯的路。那一刻,我無限悲傷。我不知道,這眾多的路,記載了多少人多少的故事,如果她能開口說話,那一定是一條長長的語言河流。我不知道,這眾多的路,屬於我的在哪裏,你的又在何方?我們

還會不會交匯在一起?

當飛機離開地面,盤旋在城市上空,一瞬間我突然產生一個罪惡的想法:假如它突然墜落,那麼一切痛苦都會隨之結束……等清醒過來,又為自己有這樣的罪惡想法而深深自責。但這想法在那一瞬間確實在我心裏真實地存在過……

寫到這,電話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卓爾打了一個激靈,停下來。獃獃地坐在那兒,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電話執着地響着,一聲比一聲急促,把卓爾拉回到現實中。她站起身來。

“喂!”

話筒里傳來方曉的聲音,卓爾心中一陣顫慄。不等她說話,方曉又急箭似地說道:“卓爾,是你嗎?我知道是你。你快說話呀!”

“你-”卓爾艱難地開口道:“在哪兒?”

“在你家樓下。”

卓爾一怔,跑到窗前。方曉正站在樓前,仰頭往這邊望。

“你-”卓爾用力握着話筒,生怕它掉下來。

“我要見你。”方曉急促而又堅定地說。

卓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象在積攢力氣,聲音如遊絲般,

“給我一個理由。”

“我-”方曉咽了口唾液,緩慢而深情地說:“拾到一副手套。”

幾天未見,卓爾憔悴了許多。臉色蒼白,神色倦怠,黑亮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與三天前在校園裏見到的那個神采奕奕、清新怡人的形象迥然不同。方曉一陣心疼,伸出雙臂。卓爾還沒有反應過來,兩隻手已經握在方曉手裏了。方曉用力握着,好象要把三天來的思念、擔憂、痛苦和辛酸,還有見面的喜悅都聚集在手指上,傳遞給卓爾。卓爾窮盡全身力量頑強拒絕着,拒絕着。可是,那指尖上的力量如此強烈,帶着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奔涌而來,卓爾渾身上下一陣驚攣,然後,“砰”的一聲,好不容易豎起的意志柵欄傾刻間倒掉了。整個人一下跌倒在方曉懷裏。

方曉緊緊抱着卓爾,吻着她耳邊烏黑髮亮的長發,任那怡人的幽香沁入心底。卓爾下頦抵在方曉肩上,悄無聲息地流着淚。

不知道過了多久,好象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又好象夢境一樣短。卓爾慢慢抬起頭,好象是從另一個星球回到自己的世界。重返世界的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張熟悉又有幾分陌生的臉。厚厚的嘴唇象一條幹渴的河床,乾裂開來,彷彿等待着河水的滋潤。她來不及細想,那條河已經洶湧過來,把她緊緊地包裹、吞沒。

“吱”!

一聲巨大的剎車聲,驚醒了卓爾。她掙脫開方曉的手,向後退了一步。方曉凝視着她,伸手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水,把掉在額前的一縷頭髮掖在耳後。

一陣寒風吹來,卓爾打了個寒顫。

“冷吧?”方曉輕聲問。

卓爾搖搖頭,垂下眼帘,不敢直視他的目光。

“你怎麼找來的?”

方曉一聳肩,故作輕鬆地說:“你忘了,我曾經想做間諜來着。”

見卓爾不語,方曉又說:“你知不知道,間諜找到目標以後,接下來會做什麼?”

“把她消滅。”

“不,”方曉溫柔地道:“把她帶走。”

卓爾心中一陣顫慄,本能地一搖頭,“不!”

“跟我回去吧。你要逃的東西在這兒-”方曉一指卓爾的胸前,又回身指着身後的樓房,“躲在那兒也沒用!”

“可至少不會加深。”

“不,你錯了。火山是因為承受不了地殼的壓力才爆發的。這樣下去更危險。遲早有一天還會爆發。”

“不,不能讓它爆發!”卓爾斷然道,“你走吧,求你了!”

“不,不把你帶回去,我不會走。誰規定我們不能在一起,最高法院嗎?”方曉憤然道。

“是,法官不會給我們判刑,但我們心裏的那個法官會。”卓爾不無凄涼地說。

“不,我心裏很清楚,我們沒有罪。”

卓爾盯着方曉的眼睛,說:“那麼我問你,你心安理得嗎?”

方曉迎着卓爾的目光,搖了一下頭:“不,我也很內疚,可如果一定要這樣才能得到你,我寧願這樣。”

“可這樣我們會幸福嗎?你怎麼對蘇醒說?我怎麼面對卓群?你想把大家都毀了嗎?”

“我不想。我想他們會理解的。可能得需要點時間。”

“時間沒用,總會留下陰影的。”

“順其自然吧,什麼事都得付代價。”

“可這代價太大了!”

“可要不這樣代價更大!”方曉提高聲音道,引來路邊行人的目光。

卓爾一揮手,壓低聲音道:“好了我不和你吵了。我再對你說一遍,請你走吧!以後我們也不要見面。我也不願意這樣,這是我反覆考慮,想了幾百遍-”

“想了幾百遍-”方曉打斷她道:“天哪,這是愛情嗎?可以反覆考慮、比較、斟酌、權衡,要不要拿到常委會去討論?虧你還是個女人?”方曉越說越氣,一揮手猛地擊了一下旁邊的松樹。還覺不夠,舉手還要再擊。卓爾一步踏過去,用身體擋住樹。方曉的手臂在空中停留片刻,象被從中間截斷了的樹枝,垂落下來。

“方曉!”卓爾叫道,兩眼盯着他,語氣緩慢而又堅定地說:“我們都不是小孩兒子了,我們是成年人,有判斷力。得考慮別人的感受。”

“別人的感受?那我們怎麼辦?”

“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去求時間。”

“你不是說了,時間沒用。”

“那就去求上帝。”

“根本沒有什麼上帝。他只是懦弱者的上帝。”

“不,你錯了,我們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上帝。只是你沒意識到罷了。要不然根本沒法活。”

“那麼能不能請你告訴我,你的上帝是什麼?”方曉臉上露出那種嘲諷神態。

卓爾抬起頭,定定地看着他,“好,我現在就帶你去見她。”

一輛紅色的出租車沿着彎沿的山路向上攀行。

冬天的陽光照着山坡上,厚厚的積雪化成了薄薄一層,覆蓋在下面的樹木草叢若隱若現,而另一面的山坡卻相反,依然是一片冰雪世界。

又駛過一道彎,爬上山頂。一片白色的墓碑如森林般映入眼帘。

方曉望着山坡上的墓地,半天沒反過神來。他回頭看看卓爾。

卓爾付了車費,對司機說:“麻煩你,在這兒等我們一會兒。”

卓爾推門下車。方曉緊隨其後。兩個人向對面山坡上的墓地走去。

墓地很大,一直漫上山頂。象梯田一樣被分成一塊塊的方格。方曉跟在卓爾後面,一邊走一邊看着腳下的白色墓碑。

在一處墓碑前,卓爾停住了。方曉在她旁邊站住,朝墓碑望去。

白色大理石墓碑上,鑲着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正沖他神秘地微笑着。恍忽間,竟以為是卓爾。

“她是誰?”方曉疑惑地問。

“我-母-親。”卓爾一字一句地說。

方曉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重複道:“你母親?”

“是。”卓爾神色莊重地點了下頭,半跪在墓碑前,輕輕撫去兩側殘留的積雪。

方曉也不由得蹲下身,盯着碑上面的字。碑文上寫着:懷念愛妻,生於一九四五年七月四日,卒於一九七四年五月七日。

方曉在心中算了一下,她死的時候29歲。

“她是自殺的。”卓爾聲音很低,但在寂靜的山上,顯得格外清晰。

方曉眼睛盯着墓碑,默然無語,靜靜地等着她繼續往下說。

“她和父親是在一次大學生文藝會演時認識的。他們表演的節目都獲了獎,當然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相識並相愛了。象所有的戀人一樣,他們度過了最初的甜蜜時光。但這甜蜜很快就被痛苦遮蔽了。”

“母親天資聰穎,愛好文學,大學時就在詩刊上發表過詩歌。她本來計劃畢業去北京一家雜誌社工作。但為了父親,留在了雪城,去了一家文學藝術研究所。說是研究所,不如說

人際關係事務所更確切。所里人不多,一共十幾個人,但這十幾個人卻可通天,都是通過各種關係進來的。研究所都是一些事務性工作,比如組織活動,開開會,還有就是編一份刊物,每月一期,寫些動態、評論之類的文章。這也是惟一一份具體而又需要點真本事的工作。原先是一位老編輯做,他退休了,因此才把我母親要去。”

“母親生性率真,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會查顏觀色,當時又正處於創作旺盛期,整天滿腦子都想着寫詩。如果是現在,可能不會有什麼,但在當時那樣的環境又是那樣一個人際關係複雜的單位,境遇可想而知。前面說過,所里雖然十幾個人,實際上主要工作只有母親一人做,但她並無怨言,每個月把稿子編好,排版,送去付印,剩下的時間就讀書寫詩。有一段時間,連着在幾家刊物上發表了幾首詩。於是,矛盾就來了。有人報告給領導,說她放着工作不做,整天埋頭創作,個人主義傾向嚴重。領導就組織開會,讓母親檢討。母親那樣一個人,能服氣嗎?不僅不檢討,反而據理力爭。結果,又給自己增加了一條罪狀,成了後補右派。被停職反省,送到農場去勞動改造。一去就是三年。後來還是父親多方奔走,母親才以看病救醫的名義回城,但工作始終拖着不安排。母親終因精神過度鬱悶,導致精神崩潰,被送進了精神病院。那年我才兩歲。”

“半年後,母親死在精神病院。她是服砒霜自殺的。砒霜是父親探視時帶給她的。母親太痛苦了,父親不忍心她這樣,在她的一再要求下就做了。母親死後,父親很長時間沒能從這件事的陰影中走出來。專案組還專為此事去醫院調查過父親,後來還是精神病院的領導出面,才不了了之。畢竟人是在醫院死的,他們怕糾纏下去承擔責任。”

“母親死後,父親一個人帶着我,家人好友都勸他再成個家,他一口拒絕了。他一個人帶着年幼的我,生活實在有諸多不便,加上我又經常鬧病,父親動了再婚的念頭,於是,認識了我現在的母親。父親的條件是:必須對我好,不許要孩子。她答應了。就在他們婚後第三年,她懷孕了,儘管父親非常想要一個男孩兒,但怕她有了自己的親生孩子對我不好,還是狠心讓她把肚子裏的孩子做掉。她不忍心,哭着求父親,發誓永遠對我好。就這樣,生下了卓群。”

卓爾慢慢轉過身,看着方曉。長長的睫毛下掛着一滴淚珠,在陽光下閃着瑩瑩光亮。

“這——就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的理由。”

方曉凝視着卓爾,心象碎裂般的疼。他想起早晨剛剛看過的《37°2》。貝蒂精神病發作刺傷自己的眼睛,楊格不忍心看她遭受非人的折磨,偷偷潛進精神病院把她殺死了。生活和藝術,多麼驚人的相似!

“父親一直沒有勇氣告訴我,那年他去香港,回來時帶給我一盒CD,法國電影《37°2》。我才知道真相,才明白他為什麼要阻止我的初戀。”

卓爾轉過身,凝視着腳下的墓碑,聲音凄然地說道:

“人的正常體溫是37度,這高出的0.2度,可以讓你快樂,也可以讓你瘋狂。我害怕瘋狂,所以寧可不要那樣的快樂,那是我承擔不起的。”

“可是,晚了。你已經瘋狂了!”

方曉抓過卓爾的手,放到她眼前。卓爾這才發現手套帶反了。左手的手套,帶在了右手上。

方曉把卓爾的手套摘下來,為她重新帶上。

卓爾又摘了下來。靜靜地凝視着,彷彿在默默地告別。

良久,卓爾往山頂上的小屋一指,對方曉道:“去那邊借把鐵鍬來。”

“幹什麼?”

方曉心陡地一沉。一種不祥之感涌了上來。

“把它埋了。”

“你-”方曉盡量抑住自己,使聲音聽起來平靜:“你現在最好不要做決定,再好好想想。”

“不用想了,我已經決定了。”

“為什麼?難道你就忍心眼睜睜看着它剛剛開始,還未完成-”方曉聲音有些哽咽,說不下去了。

卓爾眼中噙滿淚水,毅然絕然道:“那就在這兒完成吧。在這個無限的世界、無限的空間、無限的宇宙,有無限種可能……”

火車鳴叫着駛向站台。

卓爾憑窗而望,三月的藍城,正是冬去春還未來,天空灰濛濛的,兩邊的樹禿無着,顯得十分落寞。就象卓爾此時的心情。

“嗨!”卓群已從車窗看見她,正沖她招手。

卓爾也沖她揮揮手,起身拿起包,隨着人群往外走。

卓群早已等在門口,一伸手接過卓爾的包,在手中惦了惦。

“喲,這麼重!拿的什麼東西?”

“油香松仁,琥珀核桃,都是你愛吃的。”

“拿這些幹什麼?真農民!現在信息這麼發達,哪兒沒有賣的!”

“我也不想帶,這還拿出去兩袋呢。”

卓爾笑着說。兩個人邊說邊隨人群走過天橋,出站口前排了一長串隊伍。卓群皺了皺眉,“幹嘛不坐飛機?你看出站都這麼多人,煩死了。”

“老爸不讓。說還是坐火車安全。前一陣好象哪兒又掉下來一架。”

“哼,全世界平均每天都有交通事故,還不出門了?生死天註定。命中該死掉塊磚頭都能砸腦袋,不該死車翻了也沒事。”

出了站台,卓群引着卓爾走向停車場。在一輛白色豐田車前停住了。

“怎麼樣,漂亮吧!”卓群不無得意地說,掏出鑰匙,一撳上面的搖控器,門鎖自動開了。

“這誰的車?”卓爾問。

“我的。”卓群打開車門,把包放在後車座上,走到前面駕駛位上,回頭見卓爾還愣在那兒,一揮手,“上車。”

卓爾開門上去,還沒坐穩就問卓群:“你從哪兒弄的?”

“中獎得的。”

“中獎得的?”

“嗯。”

“真的?”卓爾不相信地問。

“假的。騙你呢。”卓群一笑,“方曉送的。”

“他-”卓爾吐了口氣,以緩衝內心的震驚,“送這個也太貴重了吧?”

“是貴重了點兒。可人家也沒說送,就說讓我先開着,練練手,我也不好拒絕吧。”

卓群一踩油門,發動汽車,離開車站。卓爾看着她熟練地駕駛汽車,默然無語。春節卓群回家時曾說過學車的事,她當時聽了並沒在意,還以為她去駕校考個證就完了,沒想到方曉會送她一台車。明擺着,這車是特意為她買的。

卓爾皺緊眉頭,說:“這樣不好。你剛去電台,就開車去上班,同事怎麼想?”

“哼,她們能怎麼想?認定我是傍了大款。又羨慕,又嫉妒。有時說話都帶刺兒。有一次方曉去接我,正好給一個同事碰到了,不懷好意地看着我們,卻裝出一副關心的樣子問:你們這是去哪兒呀?我也不客氣,回敬她說:你想吧,發揮想像力,使勁想。看能不能比床高一點兒!”

“你真這麼說的?”

“是,我說完,她當時就啞了。以後再不敢當面說我什麼。但背地裏肯定沒少說。哼,全是一幫無聊的傢伙。想像力0.5米。”

“0.5米?”卓爾不解地問。

“就是床的高度。”卓群解釋道,臉上露出嘲諷地表情:“真不明白她們是怎麼

混到電台來的,整天除了談怎麼化妝,穿什麼牌的衣服,就是忙着和老闆們約會。還自以為是藝術工作者。狗屁!別污辱藝術了!藝術源於生活,高於生活,就她們,怎麼高也沒高過床!”

卓爾掩面一笑:“怎麼高也沒高過床。這句話說的好,以後我可以用在小說里。”

卓群側過身看看她:“你相信嗎?其實我和方曉什麼也沒發生。根本不象他們想的那樣。”

卓爾扭過臉去,“我相信。”

“我也沒想到他會送我車。我只是覺得出國前應該把車和外語過了,就去學了,其實我以前也會。要不然也不會這麼快就能上路。對了,他還說讓你也學。省的出去再學浪費時間。”

“唔。”卓爾心中湧起一陣酸楚,低聲道:“他現在怎麼樣?”

“挺好的。就是太忙了。有時好幾天見不着面。總出差,這不昨天又去上海了。”

“去上海乾什麼?見客戶?”

“不是,好象是為一家新上市公司的事。具體我也不太清楚,他的事我一般不問,他也不說。哎,到了。你先下車,把東西拿下去。我把車開到前面停車場。”

卓爾下了車,站在路邊等卓群回來,兩個人拿着東西上樓。卓群掏出鑰匙打開門,回頭

兒沖卓爾一笑:“請進吧,看看我這個代理主人把家收拾得怎麼樣?”

卓爾進去,放下手中的包,一邊脫外衣,一邊四處打量着,一種久別的親近感由然而生。分別兩個月,感覺好象一切都變了樣。仔細一看,不過是電話換成了子母機,陽台落地窗前多了個支架,上面擺了一個玻璃魚缸,幾條金魚在水中穿梭。

“怎麼又喜歡起養魚啦?”卓爾走過去,道。

“方曉說,養魚可以培養心性。我性子太急,有時候容易把事情搞亂。”卓群笑嘻嘻地說道。

卓爾略帶苦澀地一笑,低頭凝視魚缸里的魚。它那象月牙似的小嘴一張一合,均勻地呼吸着,一對金色的翅膀象貼在背上的小扇子,一搖一擺,快樂地游來游去。卓爾出神地看着,視線不經意間往下掃了一眼,嚇了一跳。只見玻璃後面一隻墨綠色的龐然大物,匍匐着身子一步一步慢慢向前移動。她恍忽了一下,想過來,是卓群的寶貝龜。

“哎,你的寶貝龜怎麼放到陽台上了?”

“不是我放的,是它自己爬過去的。”

“陽台太冷,別凍着它。”

“沒事,動物比人適應能力強。要是冷,它自己就爬回來了。”

卓爾定定地看着,龜走了幾步,彷彿是發現有人在看它,停了下來,蜷縮起身子,匍匐在地。卓爾注意到它腳邊放着一個香蕉。

“怎麼,你給它吃香蕉了?”

“是呀。昨天還餵了它幾片梨。”

“你別什麼都給它吃,人家不是告訴你喂菜葉嗎。”

“那有點兒太虐待它了。我們食物這麼豐富多采,不能讓它太單一。也給它搞點兒多元化。”

“它能消化嗎?你是好心,別反而害了它。”

“不會的。好了不管它們了,你先洗一下,我去弄早餐。”

卓爾洗漱的功夫,卓群把早餐做好了。卓爾打量着餐桌上的煎蛋,讚歎道:“不錯,比我煎的好。看來你這兩個月不僅學會開車,廚藝也有長進。”

“那當然。我還學做了幾個川菜。晚上給你露一手。”卓群有些得意地說。

“明天吧,下午我去葉子那。晚上請她吃飯。你也一起去吧。”

“你看我,還把這茬給忘了。你急着趕回來,不就是給她送行嗎。不是說月末才走,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

卓爾沉吟道:“她沒說。我在電話里也沒問。我想肯定有她的理由。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和老宮有關。”

“為什麼?”

“老宮對她一直沒死心,又去找過她幾次。她這麼急着走,可能是躲他。不給自己犯錯的機會。”

“唔,是這樣。可惜,這麼一來害得你不能在家過生日,就差兩天,老爸沒生氣吧?”

“那倒沒有。他知道我和葉子的關係,她走我怎麼也得回來見一面,送送她。以後說不上什麼時候才能再見面。”

說到這,卓爾不僅有幾分傷感,嘆了口氣。

卓群看看她,開玩笑道:“怎麼,傷心了!我說,明天你們倆不會淚酒機場吧?”

卓爾搖搖頭,“不會的。這是好事,我應該為她高興。好了不說這個了。說說你吧,你怎麼樣?”

“我?”卓群叉起煎蛋,咬了一口,邊吃邊道:“你指哪兒方面?”

“當然是指工作。節目做的怎麼樣?”

“挺好的。比起那幫同事,聽眾可愛多了。既真誠,又信任我。把內心的痛苦、矛盾、掙扎一古腦兒都告訴我,我幫他們分析,出主意。你可能不信,我已經救活了一對。他們說結婚的時候請我吃喜宴。”

“真的?”

“真的。不騙你。想不到吧?我居然給別人指導人生。自己的人生還沒方向呢。”卓群自嘲地一笑。

卓爾把盤中最後一塊煎蛋吃完,喝了口牛奶,道:“看來這份工作挺有意義的,也挺鍛

煉人的。”

“不過也有討厭的地方,有些無聊的傢伙專門打騷擾電話。那天有個男的,大概是被女人拋棄了,腦子有點不正常,在電話里吹噓自己,說他一共睡過65個女人。”

“唔,有這樣人?那你怎麼說的?”

“我說,這不算什麼。法國有個女人,曾創下一晚上睡100個男人的記錄,比你高多了。他一聽就啞了。把電話掛了。這種人,就得挫他一下。”

卓爾忍不住笑道:“你反應還挺快的。要我就想不到怎麼回答。我在報社工作這麼多年,也沒碰過一個這樣人。”

“白天不懂夜的黑。你們是在明處,人都帶着面具。我們是在暗處,隔着電波看不到,就露出廬山真面目了。這不算什麼,還有求愛的呢!有個男的連着三天打熱線電話,竟說些沒痛沒癢的話,說什麼喜歡你的節目啦,你的聲音特別溫柔啦,能不能交個朋友啦。我也不好說什麼,只好告訴他等節目后再打。結果一下節目,電話就打來了。說他現在就在我們樓下的咖啡廳,想見一見我。”

“真的?那你怎麼辦?”

“誰知道是真是假。不管怎麼樣,我得把他打發了,要不以後還纏着我。我對他說,我不是不想見你,可是我得去接我女兒。他還賴着不放,吹噓說他有一個公司,資產百萬,我不用聽就知道說謊,但也不挫破他。我說既然你這麼優秀,一定會追到更好的女孩了,也用不着惦記着我這個女孩她媽了。他還不死心,問我老公是誰,是不是比他還優秀?沒見過這麼厚臉皮的人,這種人得刺刺他。於是我就說:你這麼說就有點不自量力了。你最多也只是在我們這個小小時代、小小城市偶露崢嶸,可是他,人類歷史上幾千年才出一個!聽我這麼說他感覺很不是滋味,問我能不能告訴他這個人是誰?”

“你怎麼說?”

“我說可以,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名字。”

“誰?”

“尼采!”

卓爾差點兒剛喝進去的牛奶噴出來,她強忍着,好不容易咽下去,被嗆得連咳了幾聲。她好不容易止住咳,直起身子看看卓群:“真有你的,怎麼想起尼采來?”

卓群一仰脖把剩下的牛奶喝完,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說:“你床頭放了本尼採的書,那天睡不着覺拿來翻一翻,情急之中就把他的名字叫出來了。你別說這招還真管用。他聽了愣是半天沒說出話來,然後,‘砰’的一聲,灰溜溜地把電話掛了。以後再沒打來。”

“沒想到,你也開始讀尼采了。”卓爾打趣地說。

“只是偶爾翻一翻。沒想到他的語言這麼有力量,讀起來很過癮。象這句,‘你將在我死後出生’,當時讀了渾身一顫,感覺好象被擁抱了一下。再往下,還有更叫絕的。‘當你們找到我時,你們尚未找到你們自己。一切信徒都這樣做,所以,一切信徒都如此可憐。現在我吩咐你們丟棄我並尋找你們自己。只有當你們都否認了我時,我才願意回到你們這裏來……’那種感覺就象-接了一個有力而深情的長吻。”

卓爾認真地看了一眼卓群,點點頭:“這個比喻很形象。隨着年齡的增長,你會發現,較之男人的身體,男人的思想更可愛。”

卓群正要說什麼,電話響了。她看看卓爾,一呶嘴:“你接吧,肯定是找你的。”

“不會吧,我剛回來。唔,可能是葉子。”卓爾邊說邊起身拿起話筒。

“喂,你好!”電話里,傳來蘇醒溫厚的聲音。

卓爾先是一愣,客客氣氣地說道:“你好。”

“我聽卓群說你今天回來,公司有事,走不開,沒去接你。”

“不用。我沒帶什麼東西。”

“小說改完了?”

“嗯。已經交出版社了。”

“什麼時候出?”

“五月份。等出來我會送你一本。”

“謝謝。”

沉默了一會兒,蘇醒又問:“車上人多嗎?”

“不多。”

“累了吧。”

“還行。”

“要是不太累的話,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好不好?”

“嗯,今天不行。我約了朋友,她明天要走。”

“那好。你先忙吧。明天我再給你打電話。”

卓爾掛了電話,臉上若有所思的樣子。

“是蘇醒吧。”卓群走過來看看她:“我說,你到底對他有沒有意思?他對你可是一網情深。你知道嗎?這兩個月你不在,他天天去游泳,都快成游泳健將了。”

“去游泳?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了,他可是為你才學的游泳。肯定是想你唄,又不敢給你打電話,怕影響你寫小說。所以只好借‘泳’消‘愁’。”

“唉!”卓爾嘆了口氣。

“怎麼,你也犯愁了。你說也怪,要是不來吧,一個也沒有;要是來,兩個一起來。唉,誰規定女人只能嫁一個人?要是能同時嫁兩個就好了。”

“那就成一妻多夫,又回到母系社會了。”

“母系社會也不錯,女人比男人善良,對權力和金錢的慾望也比男人小。如果換成女人執政,我敢肯定,世界上肯定會減少很多戰爭和流血事件。”

卓爾看看牆上的表,指針指向10點,打斷卓群道:“好了好了,別異想天開了。趁時間還早,你先睡一會兒吧,今天起的早,別到了晚上做節目沒精神。”

“那你呢?你也睡一會吧。晚上你們倆還不知道聊到幾點呢!”

“要是太晚了,我就不回來了,就住在她那。明天下午你去她家接我們,一起去機場。好了,你睡吧,我去給她打個電話。”

候機大廳人來人往,有些喧鬧。卓群去買機場建設費了。卓爾和葉子兩人坐在大廳一角,昨天說了一夜的話,快到凌晨才睡,現在兩人眼睛周圍都有些微微泛黑。特別是葉子,已經連着幾天沒睡好覺,顯得更明顯些。卓爾看看她,有幾分懊悔地道:“困了吧?昨天不跟你聊那麼晚就好了。”

“沒事兒。待會上飛機上睡。你一會兒也回家好好睡一覺吧。今天別熬夜了。”

“放心吧,小說改完了,你也走了,我沒有熬夜的理由了。我準備大睡24小時。”卓爾故作輕鬆,調侃道。

“你現在也不上班,以後養成白天寫作的習慣,晚上寫作容易失眠。女人過了三十歲,睡眠不好可就寫在臉上了。”葉子又說。

“你就別為我操心了。好好操心自己吧。”

“我挺好的,單身一人,無牽無掛,正好趁這個機會談場國際戀愛。”葉子打趣道。

“我看行,嫁個老外就不用回來了。我去探親。”卓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葉子一呶嘴:“得,國際愛情還行,我對國際婚姻前景可不看好。兩個人朝夕相處,一塊土地長大的人都處不好,更別說兩塊相隔遙遠、土質完全不同的了。”

正說著,卓群回來了。

“給,都辦好了。剛才廣播登機了。我們走吧。”

三個人走到登機口,葉子回頭看看卓爾:“好了,你們回去吧。”

“路上小心點兒,到了給我打電話。”說著,卓爾眼圈一下紅了。

葉子鼻子一酸,強忍着不讓眼淚流出來,把臉扭到一邊,眼睛看着別處。

“離別是相聚的開始。用不了多久你們就在美利堅合眾國的土地上見面了。應該高高興興地道別才是。”卓群見狀忙勸道。

卓爾眼裏含着淚,沖葉子笑了笑:“你放心走吧,我會好好照顧久久的。”

葉子點點頭:“我到了就給你打電話。”轉身對卓群:“你姐不在時,你替我照顧久久。”

“YES!”

卓群怕她們淚灑機場,一拉卓爾的胳膊,卓爾沖葉子擺擺手,轉身離開大廳。

到了停車場,遠遠的,卓爾就見久久趴在車窗上,瞪着一雙眼睛茫然地向外望着。她急步過去,把久久抱在懷裏,撫弄着它身上的長毛,眼淚再也止不住,泉水似地奔湧出來。

“哭吧哭吧。真不明白,人家又不是去赴刑場,是去全世界最先進最發達最富有的自由王國,放鞭炮慶祝還嫌不夠,你哭什麼呀!”

卓群嘟嚀着,從包里掏出紙巾遞給卓爾。

卓爾止住啜泣,用紙巾擦去眼淚。窗外響起一陣巨大的轟鳴聲。卓爾抬頭望去,淚水又涌了上來。

卓群發動汽車,駛離機場。往濱海路方向駛去。

卓爾看看她:“你要去哪兒?”

“帶你去海邊散散心。晚上還跟人家約會,你這個樣子怎麼去!”

卓爾這才想起來,約好晚上和蘇醒一起吃飯。在心裏重重地嘆了口氣。

汽車沿着濱海路緩緩行駛,望着窗外深藍色的大海,卓爾心情漸漸好些了。轉過身來看看卓群,輕聲說:“我沒事了。送我回家。你去上班吧。”

卓群點頭道。往山屏街方向駛去。遠遠的,就見一輛紫紅色雪弗萊子彈頭車停在自家樓下。

“哎,你看,怎麼象老宮的車?”

“不會吧。他來幹什麼?”

卓爾下車,朝那輛車望了一望,就見車門一開,老宮從車上走下來。陰沉着臉,沖她微微點了一下頭,算是打招呼。

卓爾怔怔地看着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卓群走過來,打量了老宮一眼,打趣道:“喲,怎麼了,象從追悼會上剛出來似的?”

“說對了。”老宮低聲說,聲音有些沙啞。

“真的?誰這麼有福氣,被上帝召見了!”卓群仍笑嘻嘻地。

“我-岳父。”老宮說。後面兩個字,象從嗓子眼擠出來似的,勉強能聽見。

卓群和卓爾對視了一眼,不作聲了。

稍頃,老宮抬起頭,兩眼盯着卓爾,“我想見葉子。”

“現在?”卓爾驚訝道。

“對。我今天一定要見到她。”

卓爾倒吸一口氣,看了一眼卓群,卓群有些抱不平地道:“老宮,你有點太缺德了吧。這個時候你不回家去安慰你老婆,見葉子幹什麼?”

“她不用我安慰,我也安慰不了。”老宮搖搖頭,語氣中充滿傷感,“我活了四十多歲,今天才第一次體驗到,原來生命是這麼脆弱,這麼容易就消失的。前天還是一個大活人,今天就變成灰了。裝在那麼小的盒子裏。回來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假如有一天我被裝在那裏,進去之前最想做什麼?那一刻我眼前一下閃出葉子的身影。我才知道什麼對我是最重要的。我要見她,我想和她重新開始。”

卓爾望着老宮,良久,慢慢開口道:“晚了。她已經走了。”

“走了?”老宮高聲叫道。

“是。”

“我不信。”老宮聲音中透出前所未有的絕望,“她什麼時候走的?”

“一個小時前。”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

卓爾出神地望了一會兒,轉過身來,見老宮的酒杯又空了,給他斟滿。

“喝吧,遇上這種事,醉一次就好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老宮掃了一眼桌上的空酒瓶,苦笑道:“可今天酒量見長,喝了這麼多,還清醒着呢,我。”

又喝了兩瓶啤酒,卓爾感覺眼皮發沉,實在有些支撐不住了,老宮已有幾分醉意,反覆重複着已經說過的話。

“對不起,我出去一下。”卓爾打斷他。

卓爾到前台把賬結了,又去洗手間整了一下妝,回到座位上,又坐了一會兒,抬眼看了看老宮。

“走吧。早點兒回去休息。”

走出酒店,冷風一吹,酒勁上來了。老宮感到胃裏一陣陣難受,踉踉蹌蹌走了幾步,終於忍不住,蹲在地上吐了起來。卓爾幫他捶了幾下後背,從包里掏出面巾紙遞給他。

吐完之後,老宮感覺好受些了。直起身來,用面巾紙擦了擦嘴,搖搖頭道:“沒事了,走吧。”

“我們打車走吧。車留在這,明天再來取。”

卓爾走到路邊,揮手叫了輛出租車。

約莫十幾分鐘時間,來到老宮家樓下。

卓爾付了車費,推門下車,過來扶老宮。

老宮推開她:“不用,我沒事。”

“你行嗎?不行我送你上去吧!”卓爾不放心地說。

“沒事。你回去吧。”老宮走了幾步,又回過身來,叫住卓爾:“卓爾!”

“嗯?”卓爾轉過身來,看着老宮。

“我想——求你件事。”

卓爾默不作聲,靜靜地看着他開口。

老宮猶豫了一下,好象做出什麼決定似的,

“能不能——把久久送給我?”

聲音很低,但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十分清晰。

老宮搖晃着走到四樓,掏出鑰匙開門。房間裏漆黑一片,他摸索着去開燈。窗前有個黑影一晃,象個幽靈,老宮打了一個冷顫,酒勁被嚇跑了一半。

“誰?”

“是我。”

燈光下,老宮看清是自己的妻子。長噓了口氣。

“你在家,怎麼不開燈?嚇了我一跳。”

“燈太亮了。有時候,呆在黑暗中看得更清。”原雪芳轉過身來,兩手抱在胸前,冷冷地道。

老宮想起剛才在樓下的一幕,不禁有些心虛。

“你媽怎麼樣?你不說留在家裏陪她嗎。”

“我妹妹在家陪她。”

“哦,是這樣。那你早點休息吧。”

老宮邊說邊脫去外衣,扔在沙發上,轉身要走。原雪芳叫住他。

“宮本!”

“嗯?”老宮停下,背對着她。心中隱約覺得有什麼事發生。

“我們談談吧。”

“明天吧,今天我累了。”

“不會佔用你太長時間,5分鐘就夠了。”原雪芳說,聲音平靜的出奇。

老宮回身坐在沙發上。掏出煙來,點上,吸了一口。

原雪芳在他側面的沙發上坐下,聲音透着幾分悲涼:“本來想和你好好談一談,既然你不願意,那就從簡-只談結果吧。”

“我沒有不願意。只是覺得你今天心情不好,有什麼話我們可以以後慢慢談。”老宮辯解道。

原雪芳仰起臉,定定地望着天花板,一板一眼地說:“你覺得我們還有以後嗎?”

老宮低下頭,眼睛盯着茶機上的煙灰缸,“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我們還是不要談了。”

“不,我要談。”

老宮彈了下煙灰,抬頭看了一眼原雪芳:“我希望你理智點兒。”

原雪芳冷冷地微微一笑:“我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理智,這樣清醒。我只談三點兒,請你聽好了。第一,我不想再挽救我們的婚姻,我已經儘力了,而你沒有。所以我決定放棄。第二,關於兒子的撫養權,我反覆考慮,他就要進入青春期了,更需要父親的指導和溝通。所以我也決定放棄。你要承擔好這個責任。畢竟,我們婚姻的解體你有主要責任,你不能犯兩次錯誤。最後一點,就是財產了。房子、車和這個房間裏的所有東西,都給你。我只要存款。我整理了一下,一共27萬,給你留兩萬,其餘我全部帶走。我要說的就這些,如果你沒有疑義,我要去休息了。”

原雪芳站起身,走進兒子的卧室。留下老宮一個人,獃獃地坐在沙發上,發愣。

卓爾回到家,已是精疲力竭。

她靠在沙發上歇了會兒,換上睡衣,頭暈得厲害,卻毫無睡意。便打開電視。

一個頻道正在播放電影《羅馬假日》。卓爾凝視着屏幕上的格雷戈里·派克,他那有些向外凸起的額頭、向里凹陷的眼睛,還有那線條分明、顯得有些冷酷的下頦很象方曉,卓爾心裏一陣悸動。

已經兩個多月了,原以為自己已恢復了平靜,但實際上遠沒有。昨天在站台上看見卓群的時候,聽卓群談起他的時候,還有剛才坐在酒店看見窗外飛舞的雪花時,那種內心深處的悸動,無不向她證明這兩個月努力的失敗。

屏幕上,影片已進入尾聲。柯德莉·夏萍那雙深情、美麗的大眼睛,憂傷地望着格雷戈里·派克,向他做最後的告別,然後,慢慢轉過身,一步步走遠。房間裏只剩下格雷戈里·派克,和他孤獨的腳步聲。

卓爾凝視着這最後一個鏡頭,眼裏噙滿淚水。她起身關掉電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輕舞飛揚的雪花,思念象潮水一樣涌了上來。

卓爾試去淚水,走到桌前,給方曉寫信。

方曉:

窗外又飄起了雪花。

這是一個多雪的冬天。在這樣飄雪的夜晚,我無法阻止自己不想你。這些天,沒有雪的提示,我都忘不了,現在更是觸景生情。我的眼前又一次浮現出那天你在雪地里奔跑的身影,耳邊一遍遍回蕩着起你說過的話。我就這樣被你俘獲。直到現在,都無法逃脫。

房間裏充滿了雪的味道。那也是你的味道。除非我不呼吸,否則我無法阻止自己想你。我想我也許不該回來。這可能是一個錯誤。原以為兩個月的時間,可以忘記一些事情,可以面對你了。可現在還沒見面,內心已充滿了恐懼。我又想逃了。這個城市到處都是你的影子,快把我淹沒了。

今天下午,我去機場送朋友。在登機口告別的時候,我忍不住哭了。不是因為離別,而是因為那一刻,我想起了你。我們是在機場相識的,雖然不是藍城機場,可是對我而言,置身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機場,都是與你重逢!

晚上,我去了海景酒店。那是我第一次和你吃飯的地方。我還記得我們曾經坐過的那個位置。但我不敢過去坐。還好,整個晚上那個位置始終空着,沒人去坐。我有一點兒高興,但更多的還是悲傷。思念象窗外寒冷的空氣,緊緊包圍着我。已經三月了,天氣還這樣寒冷,這在藍城並不多見。儘管我很怕冷,不喜歡寒冷的天氣,但現在我寧願這樣。這樣雪落到地面才會不化。儘管我知道,這樣持續不了多久。天氣會變暖,陽光會把雪溶化。

今晚,我破天荒喝了許多酒,我是誠心想醉一次。可是,能醉的也只是身體,喝的越多,內心越清醒。現在,因為酒精的緣故,耳邊總是嗡嗡作響,象是飛機的轟鳴聲。有好幾次,我情不自禁走到窗前向空中瞭望。已經被騙了好幾次,還是不心甘。剛才又一次走到窗前。這一次是真的!銀色的機翼下燈光一閃一閃,象一顆流動的星星,鳴叫着消失在遠處,天空又恢復了寧靜。而它在我心中掀起的波瀾卻無法消失。我們第一次在北京機場相遇的情景又浮上心頭,那時我們誰也不會想到今天。與其說飛機把我們帶到藍城,不如說它把我們帶向一種命運。現在,我很怕想關於命運的問題。一想到這個問題,內心就湧起一陣痛楚,就會忍不住問自己:會有另一種選擇嗎?比如說,把你留在身邊。

我整日徘徊、掙扎在肯定與否定之間。越想理出個頭緒,心裏就越亂。也許這個世界上,不是每件事情都能說清楚的。比如飛機,你無法說清楚,它是失望還是希望;比如相遇,你無法說清楚,它是甜蜜的開始還是痛苦的結束。

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是如此短暫。但是,愛情不是以時間計算的,而是以快樂和痛苦,這一切都溶化成思念。每當我思念你的時候,就給你寫信,這已經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現在,我們之間隔着1000公里。思念卻在一瞬間就把你從千里之外的茫茫人海中尋找出來,比世界上最先進的搜尋引擎還快。最先找到的是你的聲音:舒緩、堅定又飽含激情,然後是你的眼睛,你的額頭,你的唇……還有,是我的感受和幻想。我就在記憶中合成、複製、收藏,再不斷打開,調出來閱讀。每閱讀一次,就親近一次,親近一次,就再美化一次,直到佔滿心靈的整個空間……

“你在家,怎麼不開燈?”卓群推門進來,打開燈。

卓爾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一摁開關,關閉電腦。卓群不解地看着她,眼底閃過一絲疑慮。

飛機降落在藍城,已是萬家燈火。

在機場出口,方曉看到來接自己的蘇醒。朝他揮了下手。

“你怎麼來了?你不是有約嗎?”

蘇醒苦笑了一下:“她有事。一位朋友的父親去世了,心情不好,她去安慰一下。”

“唔。是這樣。”

兩個人走出機場大廳,來到停車場。

蘇醒掏出鑰匙給方曉:“你開?”

“你開吧。”

蘇醒坐在駕駛位上,發動汽車,駛離機場。

“你還沒吃飯吧。我們找個地方吃點兒飯?”蘇醒說。

“好。”

“去哪兒?”

“隨便。哪兒都行。”

車子駛上人民路,從新開業的“鮮花世界”門前駛過。方曉透過車窗,望着那怒放的色彩繽紛的鮮花,一個念頭倏忽閃過。

“哎,在這兒停一下。”方曉突然說。

蘇醒減慢車速,一轉方向盤,在“鮮花世界”門旁停下。轉過身來看看方曉,“你要幹什麼?”

“去買花。”

“買花?買花幹什麼?要送卓群?”

“不,是讓你買,送卓爾。她明天過生日。”

“真的?”蘇醒驚訝道。

“真的。”

蘇醒看看方曉,不相信地問:“又是卓群告訴你的?”

方曉把臉轉身窗外:“你別管了,反正是真的,信不信由你。”

“好,再信你一回吧。不過明天再買也不晚。今天買太早了。”

“不早,讓你去買就買吧。”

“為什麼?她不是明天過生日嗎?”

方曉嘆口氣,“我說蘇醒,你這腦筋就不能靈活點,非得明天晚上嗎?你就不能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

“意外驚喜?”

“對。你想想,明天從什麼時候開始?”

“午夜12點。”蘇醒說,恍忽一下明白過來:“對呀,我怎麼沒想到。”

“好了,快去吧,我在車上等你。”

“你陪我一起去吧。”

方曉有些不情願地下車。兩個人走進“鮮花世界”。一進門,花香撲面而來。

蘇醒噤了下鼻子,“真香啊!等將來我老了,就開個花店,每天看着這麼多花,什麼愁事都沒了。”

“如果天天看花,就該麻木了。早聞不到什麼花香了。”方曉嘲諷道。

“先生,想買什麼花,進來選吧。”一個年輕女孩兒笑着招呼他們。

“玫瑰。”方曉說。

“這些玫瑰都是今天才來的,很新鮮。送給女朋友保准喜歡。”

方曉抽出一支,問:“多少錢?”

“10元一支。買10支吧,實心實意。我給你配上滿天星,很好看。”

“就要這支。包上吧。”

蘇醒看看方曉:“買一支太少了!”

賣花女在一旁插嘴說:“是呀,沒有買一支的。要不來9支。天長地久。”

方曉沒理她,對蘇醒說:“一支就夠了。好東西不用多,能表達意思就行。”

賣花女有些不高興,但不敢表現出來,把那支玫瑰花用亮光紙包好,遞給蘇醒。蘇醒掏出錢夾,抽出一張百元鈔票。

“有沒有零錢?我找不開。”

蘇醒搖搖頭。方曉把手伸進衣兜,掏出10元錢遞過去。

蘇醒小心翼翼地拿着玫瑰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對方曉說:“幫我想着,這錢是借的,回頭還你。”

“算了,不用還。”方曉一擺手。

“不,得還。買玫瑰不能用你的錢。”蘇醒認真地說。

方曉掃了他一眼,沒再言語。

兩個人在人民路上繞了一圈,最後還是回到國際酒店。在餐廳吃過飯,去方曉房間看電視,一直呆到11點40分才離開。

卓爾已經睡了。

卓群倚在床上,帶着耳機聽音樂,手裏拿着一本最新出版的搖滾樂雜誌翻看着。突然響起的敲門聲嚇了她一跳。

“誰?”

“我,蘇醒。”

卓群跳下床,在睡衣外面披了件開衫,跑過去開門。

“你好。”蘇醒說道,走了進來,身後跟着方曉。

卓群興奮地一把拽住方曉的胳膊:“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告訴我?”

方曉把手指放在唇邊:“噓,小點兒聲。剛回來。”

蘇醒把帶來的生日蛋糕放在茶機上,朝裏面卧室看了一眼,問卓群:“你姐在嗎?”

“嗯。可能睡了。”卓群看着茶機上的生日蛋糕,會心地一笑:“我去叫醒她。”

卓群推門進去,打開燈,卓爾已經醒了。

“快起來。有人找你。”

“誰?”

“你起來就知道了。”

卓爾疑惑地看着她,顧不上換衣服,穿着睡衣出來,看見蘇醒和他身後的方曉,愣住了。

“怎麼?出什麼事了?”卓爾不安地問。

蘇醒一臉嚴肅,點點頭:“是,出了一件事。30年前的今天,世界上誕生了一個人。”

蘇醒走過去,把手裏的玫瑰花遞給卓爾。

“生日快樂!”

卓爾下意識地接過來,看看蘇醒,又看看手裏的玫瑰,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卓群把鼻子湊到玫瑰前聞了一下:“哇,好香啊!”

卓爾這才反應過來,把玫瑰花塞到卓群手裏:“去,放到花瓶里。”

卓群把玫瑰往方曉眼前一舉,說:“等我過生日時,你也得象蘇醒這樣,在第一時間來!”

方曉不置可否地笑笑,沒吱聲。

“好不好啊?”卓群手肘戳了一下方曉,撒嬌道。

方曉一推卓群:“浪漫只能用一次。去,把花插到瓶子裏,再拿幾個杯來。”

“你陪我一起去。”

卓群拉着方曉的胳膊,往廚房走。方曉轉過臉看了一眼卓爾,卓爾心中一陣悸動,低下頭,盯着睡衣上的扣子。

“哎,進去套件衣服吧,別凍着。”蘇醒關切地說。

卓爾這才發覺自己穿着睡衣,不好意思地道:“你先坐。我進去換件衣服。”

卓爾換了一套白色運動服,把頭髮用髮夾攏到後面。這當兒,蘇醒把帶來的葡萄酒啟開,倒在杯子裏。卓群揭開生日蛋糕上的盒子,插上蠟燭,一一點燃。

“好了,許個願吧!”卓群說。

卓爾看看蘇醒,又把目光投向方曉,閉上眼睛。

“好了,吹吧。”

卓爾吹滅蠟燭,拿起刀在蛋糕上劃了一個十字,然後又劃了兩刀變成米字,先叉了一塊給蘇醒,又給方曉和卓群各一塊,最後才給自已。

蘇醒舉起酒杯,沖卓爾微微一笑:“生日快樂!”

方曉和卓群也舉起酒杯:“生日快樂!”

“謝謝!”卓爾眼中有些濕熱,一仰頭把杯里的酒喝了一半。

“慢點兒喝,別看這酒度數不高,當時不覺怎樣,過後反勁。”蘇醒勸道。

“喲,她沒勸你,你反倒勸上她了。世道真是變了。現在輪到女人衝鋒陷陣,男人負責後勤保障了。”卓群打趣道。

給卓群一說,蘇醒有些不好意思,解釋說:“我的意思是現在先少喝點兒,留着明天晚上-噢,不對,是今天晚上,放開喝,來個一醉方休。”

卓群呶呶嘴,“不用等到晚上,說不定一會兒就醉了。酒不醉心也醉了。你們不知道,今天下午在機場-”說到這兒,卓群忽然覺得不妥,收住話頭,瞅瞅卓爾。

卓爾眼圈一紅,她強忍着,最終還是沒能忍住,一滴眼淚順着眼角流了出來。

“對不起-”卓爾低下頭,用手指試去眼角的淚。

“你看你,又來了-”

方曉用手一戳卓群,壓低聲音叫道:“卓群!”

卓群吐了一下舌頭,“好,好,都怪我。我道歉。行了吧。看在蘇醒和方曉的份上,就原諒我吧。”

“不,不怪你。”卓爾剛說了一句,眼淚象斷了線似的,一串接一串地涌了下來。

她急忙說了聲“對不起”,轉身跑進卧室。

三個人面面相覷,愣愣地坐在那裏。卓群懊惱地一拍大腿,說道:“唉,都怪我!攪了一頓美餐。”轉身對蘇醒道:“你還愣着幹什麼?還不進去勸勸!”

“不要去。她心裏難受,哭出來就好了。”方曉說。

“哭起來還有完那?下午從機場回來就哭了一路,去海邊散了一圈,好不容易好了,都怪老宮,又給勾起來了。快去,勸勸她!”卓群邊說邊推蘇醒。蘇醒猶豫了一下,起身走到卧室門口,輕輕敲了兩下,沒有應聲,推門走了進去。

卓爾靠在桌前,背對着他,發出低低的啜泣聲,肩膀一上一下,微微抖動。看上去那麼悲戚和無奈。蘇醒心中一陣酸痛,情不自禁走過去,扳住卓爾的雙肩。

卓爾順從地轉過身。淚光中,恍惚看到一個寬厚的肩膀,心中一顫,撲了上去。

卓爾靠在蘇醒懷裏,下頦抵在他的肩上,任淚水往下流淌。蘇醒穿了一件灰色羊絨衫,肩上被殷濕了一片。

卓爾不好意思地:“對不起。把你毛衣弄濕了。”

蘇醒抬起肩膀看了看,含蓄地微微一笑:“好了。現在我不欠你的了。上次把你的裙子弄濕了。告訴我,哪兒有乾洗的地方。”

卓爾破涕一笑,感到心裏暢快些了。

方曉和蘇醒離開時,已是夜裏兩點了。

卓爾重新躺到床上,卻怎麼也睡不着。索性坐起來,打開枱燈,拿起枕頭放在後面靠着,這才發現枕頭底下放着一個牛皮紙袋。不由得一愣,打開一看,裏面裝的是自己的書《藍城之戀》。她翻開一頁,只見空白處密密麻麻寫着評語,心中一顫,繼續往下看,幾乎每頁都寫着字,卓爾看不下去了。把書合上,抱在懷裏,閉上眼睛。淚水悄無聲息地順着臉頰流下來。

良久,卓爾慢慢睜開眼,擦去臉頰上的淚,打開書,翻到最後一頁。

最後一頁是空白,上面寫滿了字,不是評語,是一首詩。字跡很大,跌宕起伏。

我又一次走向我們曾經去過的海/聽海風輕輕細語/看浪花默默含情/我多想變成沙灘上停泊的木船/讓你依偎/讓你親近/讓我再一次凝視你的雙眼!

我又一次走向我們曾經走過的校園/聽書聲朗朗入耳/看雪花輕舞飛盈/我多想變成松柏下的冰雪/如果不成為我怎能與你相伴!

多少次抬起頭陌生自己/多少次我也疑惑地問天/一天就如同一年/一年又象一個短暫的瞬間/敞開的胸懷擁抱本應屬於我的你/生命從此不再蒼白!

你說愛情就象海風/看不見卻感覺到她的威嚴/你說一生不變/就如同海浪瞬間就是永遠/不用藍天作證/也不用向大海許下諾言/讓我們把愛埋在心間/種在未來……

“方曉!”

卓爾在心底呼喚着方曉的名字,俯身抱住枕頭,淚水打濕了一片枕巾。

一聲巨大的摔門聲,把卓爾從夢中驚醒。

“這是怎麼回事?”卓群衝過來,怒氣沖沖地喊道。

“什麼?”卓爾看着她,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信!那些信是怎麼回事?”卓群因為極度氣憤臉漲得通紅。

卓爾的臉“唰”的一下紅了,急忙從床上下來。卓群用手一搡,她沒站穩,跌坐在床邊。

“說呀!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對不起,我──”卓爾一時語塞,不知如何說好。

“你什麼?說呀!從小到大,我什麼都揀你的,鋼琴是給你買的,你不要了才給我。書也都是給你買的,你看過了再給我。小時候穿的衣服也都是你的,這還不夠嗎?難道我的男朋友也要先給你用!怪不得你不讓我和他來往,原來你是想留給你自己。哼,表面上裝得象個好人似的,其實心裏比誰都卑鄙、無恥、下流-”卓群恨不得把能想到的惡毒詞語都用上。

“卓群,你住嘴,不許你污辱我!”卓爾站起身來,大聲喝道。

卓群向後退了一步,反駁道:“我怎麼污辱你了!你做的事你自己最清楚,還有臉寫在信上。怎麼,現在不敢承認了?”

“我承認,可我沒想那樣做。請你相信我!我沒有預謀!甚至-甚至阻止了!”

“阻止了?那為什麼還會發生?”

“因為-因為我也是人,也會衝動,也會-犯錯誤。”

“犯錯誤?這麼說,你們-你們已經——”卓群的臉色一下變得鐵青。

卓爾把臉扭到一邊,默然無語。

“是不是?你說呀?”卓群厲聲叫道。

卓爾猛一搖頭:“沒有。”

“你說謊!”卓群帶着哭音喊道,“你別想騙我!沒有你為什麼要離開?沒有你為什麼那麼怕見到他?”

卓群越說越傷心,越說越憤怒,一轉身把桌上的書、稿紙都摔到地上。卓爾過去阻攔她。兩個人拉扯着,從卧室串到客廳。

“放開我!別碰我!”

卓群怒不可竭地喊着,串到陽台前,抓起魚缸用力一摔。

“砰”的一聲,魚缸落到地上,摔成碎片。水嘩嘩地流了一地,一條魚被衝到沙發底下,另一條被衝到門邊。

卓爾一怔,鬆開手。卓群趁機奪門而出。

方曉還在熟睡,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他驚醒。他用胳膊肘支着身子,往門口探了下頭,問:“誰呀?”

“是我!快開門!”

方曉聽出是卓群的聲音,一翻身起來,一邊過去開門,一邊用手捋了下凌亂的頭髮。

“什麼事?一大早就把人叫醒。”方曉打開門,懶洋洋地道。

卓群瞪着他,怒氣沖沖地說:“問你自己!”

“我?我怎麼了?”

“你-”卓群鼻子一酸,眼淚流了出來。

“哎,別這樣,快進來。讓人看見還以為我欺負你了!”方曉把卓群拉進屋,隨手關上門。

“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你!你們倆合夥欺負我!”

卓群猛地轉過身,兩隻手握成拳頭象擊鼓似的捶打方曉。

方曉向後退了一步,倚在門上。見卓群的拳頭又揮過來,張開雙臂,把她攬在懷裏。

“好了好了。把我打成烈士,你還得去開追悼會!”

卓群靠在方曉懷裏,唔唔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抽泣地說:“打死你-才好呢?你死了-就不會-愛別人了!”

方曉一怔,明白了幾分,在心裏嘆了口氣,輕輕拍了下卓群的後背。

“那不行,我還沒愛夠你呢!”

卓群抬起頭,顧不上擦眼淚,兩眼盯着方曉的眼睛:“你真的愛我嗎?”

方曉用力一點頭。

“不,我要你說,你愛我嗎?”

“是,我愛你。”方曉聲音很低,但很響亮。

卓群鬆開手,退後一步,怒視道:“那你為什麼還要背着我愛她?”

“我沒有。”

“沒有什麼?她都承認了!”卓群目光灼灼逼人。

方曉無言以對,痛苦地低下頭:“我不讓你知道,是怕傷害你。”

“怕傷害我?那你為什麼還那麼做?為什麼?”卓群哭喊着,衝過去又用拳頭捶打方曉。

方曉不爭辯,也不阻撓,站在那兒象個木頭人似的,任憑卓群捶打自己。

“怪不得,你這些日子總出差,我還以為你工作忙,原來是躲着我!你既然不愛我就告訴我,為什麼要騙我?”

“我沒有騙你。我是-真的愛你。請你相信我。”方曉抓起卓群的手,用力握着。

卓群仰起臉痴痴地看着他,臉上掛滿淚珠。“那她呢?告訴我,你並不愛她,你只是一時衝動,是不是?”

方曉看着卓群可憐巴巴的樣子,實在不忍說出口。

“你說呀!”卓群用力搖晃着方曉。

方曉痛苦地搖搖頭:“不,我愛她。”

卓群猛地推開他,兩眼射出怒火:“你怎麼能這樣?你到底愛誰?”

“我-”方曉攤開雙手,說:“都愛。”

“你怎麼能同時愛兩個人?”

“我也不知道。”方曉低聲說,聲音帶着幾分苦惱,幾分悲戚,和幾分無奈。

卓群盯着方曉足有5、6秒鐘,緩和了一下口氣,降低聲音說:“聽着,方曉。我不要你愛我一輩子,那太長了,恐怕我自己也做不到。我們都不是18歲了,不能自己騙自己。在你之前我愛過別人,在你之後可能還會愛別人。但是現在我只愛你。我會對你忠誠。我也要求你對我忠誠。這樣的要求不過份吧!”

“是,不過份。”

“那你要答應我做到。”

“我可以答應你,以後不見她。”

“也不許想她。”

“這-”方曉猶豫了一下,“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你還是不愛我!你如果愛我,就不會想她!”

“不,我愛你,真心真意,但我——忘不了她。”

卓群盯着方曉,半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你可以不相信,但這是真話。你們倆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你年輕漂亮,活潑開朗。和你在一起感覺輕鬆,沒有負擔。可她成熟,智慧,有思想。我們在心靈上更接近。這是你所不具備的。”

“這不公平!她比我大6歲,再過6年,我可以是思想的媽媽!”

“這就是問題所在。如果我現在就可以擁有,為什麼要等6年?”

“你-”卓群氣憤地叫道:“你太自私,太貪婪了。你不能什麼都要!你只能要一樣!”

“我知道。”方曉一揮手,打斷她,“這正是我最害怕的,也是最痛苦的。這兩個月我一直在默默承受,我不想讓你和我一樣痛苦,所以才瞞着你。其實你沒必要知道真相。因為我已經做出了選擇,就是你。”

卓群凝視着方曉,內心劇烈地跳動着。她仰起臉,靠上去,吻住方曉的嘴唇。兩個人接了一個摯熱但十分短暫的吻。突然響起的電話打斷了他們,也讓卓群從夢境一樣甜蜜的吻中回到心酸的現實。她猛地推開方曉,眼裏噙滿淚水,臉上帶着悲戚和無望,連連搖着頭,說:“你不該對我說這些。如果你對說謊,如果你騙我說你只愛我一個人,我會相信的。我還會象從前一樣,甚至比從前更愛你。可現在我知道你心裏還有一個人,你愛她甚至超過我,我怎麼能夠相信你是在擁抱我而不是她?我怎麼能夠相信你吻的是我而不是她?也許我只是她的影子,她的替代……”

“不,你不要這麼想。”

“我也不想這麼想。可是我做不到。就象你做不到不去想她一樣。假如她是別人,是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一個和我無關的人,我也許能做到。可偏偏不是。她是我最親近的人,我最信任的人,卻欺騙了我,還有你,你們都是騙子,無恥的騙子!我再也不想再見到你們!”

卓群聲嘶力竭地喊道,推開方曉,轉身向門口衝去。方曉伸手拽住她,她用力一甩掙脫開,指着方曉的鼻子,憤然道:“滾開。我討厭見到你。從現在開始,你離我3米遠。否則我就從這兒跳下去!”

方曉退後兩步,卓群打開門,向走廊深處跑去。方曉追出門來,發現自己還穿着睡衣,趕緊回去套上外衣。走廊里已不見卓群的身影。方曉追到電梯口,一部電梯剛剛下去。他轉

身摁另一部。電梯象蝸牛似地過了好一會兒才爬上來,方曉急忙進去,摁緊急自動扭,一層不停直接下到一樓。

方曉跑出酒店,就見卓群駕着那輛白色本田車駛上人民路。他來不及去開車,一揮手攔了輛出租車跟上去。

卓群駕着車繞來繞去,最後在零點酒吧門前停下了。方曉坐在出租車裏,看着她走進酒吧,舒了口氣,急忙打電話給蘇醒。讓他立刻到零點酒吧來。

方曉在酒吧前來回踱着步,不時朝路邊望去。約莫十分鐘的時間,一輛紅色出租車在酒吧前停下,蘇醒走下來。方曉迎上前去。

“怎麼了?”蘇醒問。

“卓群在裏面。”方曉朝酒吧一指,說道:“現在,別問我問題。以後我再跟你解釋。你進去陪她,24小時內要寸步不離。別讓她單獨一個人。”

“好。”

“還有,別老在酒吧獃著,帶她去逛街,買東西。”

方曉掏出錢夾,從裏面抽出一迭錢來給蘇醒。

蘇醒擺擺手:“不用,我有。”

“拿着,讓她隨便花。”

蘇醒把錢揣進兜,抬頭看看方曉,“晚上怎麼辦,我們不是說好一起吃飯,給卓爾過生日。”

方曉嘆了口氣:“卓群的脾氣你知道,先顧她吧。你一定要看住她。千萬別出事。卓爾那我會安排。”

“好吧。”蘇醒答應道,轉身往酒吧走。一邊走一邊吶悶:什麼事讓卓群發這麼大脾氣?快到酒吧時,一個名字倏忽從腦子裏冒了出來:“方小艾!”

難道是方小艾回來了?不會吧。蘇醒搖搖頭,否定地笑了。

坐在酒吧里,卓群滿腦子都想着如何報復,讓方曉難受。不過,已經沒有剛才那麼強烈了。

痛苦和快樂一樣,都不會太持久。

卓群端起杯,一抬頭看見蘇醒朝她走來。

“你好。”蘇醒笑吟吟地說。

卓群斜了他一眼,沒言語。蘇醒拉過椅子,在對面坐下。酒吧侍者走過來,不等她開口,蘇醒一指卓群,“和她一樣。”

侍者轉身走了,不一會兒,送來一杯郎姆酒。

蘇醒舉起杯,沖卓群微微一笑:“來!”

卓群端起杯一飲而盡。蘇醒輕輕喝了一小口。一揮手,招呼侍者,又給她要了一杯。

“誰這麼膽大妄為,竟敢惹我們卓群小姐生氣?跟我說說。”蘇醒笑呵呵地道。

受了委屈的人,最怕別人安慰。卓群鼻子一酸,眼淚涌了上來。

蘇醒遞給她一張餐巾紙:“別悶在心裏。跟我說說。”

“跟你說有什麼用?你又不會打仗!”卓群擦去眼淚,不屑地說。

“打仗是解決問題的最壞方式。能用和平手段解決還是用和平手段。是不是方曉那小子欺負你了?”

卓群一拍桌子:“你少在我面前提他!”

“好,好,不提他,來,我們喝酒。”蘇醒舉起杯,象想起什麼似的又放下,“這麼干喝沒意思,咱們玩點什麼吧。嗯,我想想,擲骰子吧。”

見卓群不吭聲,蘇醒起身去吧枱要了一付骰子。

“咱們先說好,誰輸了誰喝酒。你先來。”蘇醒把骰子推到卓群跟前。

卓群拿過來,放在手裏晃了晃,然後叭地一下,倒扣在桌上,揭開一看:“16。該你了。”

蘇醒接過去,同樣放在手裏晃晃,然後倒扣在桌上。

“12。你輸了,喝酒!”卓群側着頭,斜睨着蘇醒。

“好。我喝。”蘇醒端起杯。

兩個人又接着玩,這一次,蘇醒又輸了,喝了一口酒。

“得,再這麼喝下去我就醉了。咱們輸點別的行不行?”蘇醒告饒說。

“輸什麼?”

“讓我想想。嗯,這樣,下次誰輸了,誰就說一句‘我是豬!’。如果不願意說,就輸100元錢。”

“行。”卓群一點頭,答應道。

這一次,卓群輸了。蘇醒看着她:“說吧,要不掏錢!”

卓群聳聳肩:“我別無選擇。我身上的錢加起來還不到100元。”

“那就說吧!”

卓群雙肘放在桌上,手撐着下巴,一臉不屑地道:“說就說,有什麼了不起。聽好了,我──是──豬!”

蘇醒被她的樣子逗笑了。

兩個人又接着玩。這次蘇醒輸了。卓群看着他,興災樂禍地說:“說吧,快說!”

蘇醒仰起臉,看着天花板,張開嘴:“我-是─,不行,我說不出來。我認罰。”

“那好,拿錢來!”卓群沖他一伸手。

蘇醒從果盤裏拿了一顆杏仁放在她掌心:“一顆代表100元錢,玩完一起算。”

不到二十分鐘,卓群就贏了一把杏仁。她興奮地數着:“1、2、3,一共10顆了,10顆就是一千,你付不起了吧!”

蘇醒掏出錢夾放在桌上:“放心,夠你羸的!”

蘇醒又輸了。他拿起一顆杏仁給卓群,卓群接過杏仁往空中一拋,又伸手接住,輕聲哼唱起來:“我是一隻快樂的豬!”

蘇醒苦笑道:“我是一個痛苦的人!”

“痛苦是你自已找的,你可以選擇呀!”

“這可能就是一個人的秉性吧,明知做人苦,還是要做人。”

“要我說,做一隻快樂的豬也沒什麼不好。我在北京做網管時,曾在網上做過一次調查,《西遊記》中的唐僧、孫悟空、沙僧和豬八戒4個男人中,你最喜歡誰?結果你猜,誰榮登榜首?”

“孫悟空?”

卓群搖搖頭。

“那是唐僧?”

卓群又搖搖頭,“都不對,告訴你吧,是豬八戒。”

“怎麼是豬八戒!他可是丑角啊。”蘇醒有幾分驚訝地道。

“時代不同了,現在醜人走俏。豬八戒雖然外表醜陋,但忠厚善良,樸實率真,喜歡女人從不掩飾,所以被評為第一好男人。最不喜歡的人就是唐僧。”

蘇醒搖搖頭:“沒道理。如果羅貫中活着,一定會大吃一驚。”

“也未必。作家思維超前,他也許早就預料到了。現在有一種說法,說《西遊記》表面上是一個西天取經的神話故事,實際上寫的現在的國企。”

“噢?”蘇醒不解地看着卓群,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

“現在說是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要我說都不是,是政策經濟。地方政府動不動就說‘要點政策’,上面也常說‘給點政策’。這‘西天取經’中的經,就代表政策。唐僧什麼都不會,卻能當一把手,說了算,因為能要到‘政策’。孫悟空什麼都會,業務過硬,可最多也就是業務經理。”

蘇醒笑着點點頭:“你別說,聽上去有點兒道理。”

兩個人邊說邊玩,在酒吧里消磨了近一個下午。蘇醒問卓群:“多少了?”

卓群數了數杏仁:“32顆。”

蘇醒把錢夾往卓群手裏一扔:“得,都給你吧。”

卓群還給蘇醒,“鬧着玩的。還動真格的了!”

蘇醒把錢夾塞到卓群手裏:“大丈夫一言即出,駟馬難追。你可別置我與不信不義。”

卓群拿起錢夾晃了晃:“這麼說,我要是不要,還成罪過了?”

“實話告訴你,這裏面的錢也不是我的,剛才來的路上,發了一點小財。”

“中獎了?”

“就算是吧。”

“你真好運。”

“所以,我要把好運氣分給你。”蘇醒一攤手,笑道:“我現在可是無產階級,只好剝削你這個‘小資’了。今天你埋單吧。”

“OK!”卓群把錢夾往上一拋,錢夾在空中翻了個過又落回到手裏。“我現在是一個快樂的人了!”

蘇醒也開心地說:“我現在才是一個快樂的人呢!”

“得了吧,你現在可是一無所有!”卓群一呶嘴。

“正因為一無所有,也就一無所失。痛苦是因為害怕失去,我們現在一起出去,我比你有幾個好處。第一,不怕被偷;第二,不怕被搶;第三,不怕被騙;第四,不怕被愛。”

“得,你一無所有,誰會愛你?”卓群譏諷地說。

“那也未必,萬一誰愛我,至少我知道,她是真愛我這個人,而不是我的錢,或我的權。”

“你那是上個世紀的愛情。現在是資本時代,有資本才有愛情。我以前一位同事的女友嫌他賺錢少,給一個有錢的香港人包了,他後來辭職去了深圳。走時滿腔仇恨地說:10內要賺夠100萬。也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卓群有幾分感慨地說。

“也是,愛情和金錢,如果分開來看,非常簡單:一個務虛,一個務實;一個是精神領域,一個是物質世界,很好劃分,也不難處理。可是愛情不能活在真空裏,總要和金錢發生關係。真是兩難啊。要是沒錢,你沒資格愛,要是有錢,又不知道她愛你還是愛你的錢。”

“這有什麼難的!你的錢就象你的身體一樣,是你的一部分,她愛你就包括愛你的錢,愛你的錢也就是愛你。哼,都是庸人自擾。”

卓群一揮手,招呼侍者:“喂,埋單。”

兩個人走出酒吧。蘇醒看看卓群,“把鑰匙給我,你喝了那麼多酒,我來開車。”

卓群把鑰匙給蘇醒。

“說吧,想去哪兒?”蘇醒問。

“先去‘伊風格”,我要換個新髮型。然後去香格里拉,大吃一頓。”

兩個人來到伊風格髮型設計室,蘇醒把車停好,陪卓群一起進去。看樣這兒卓群常來,一進去,緊靠門邊一位頭髮染成黃色的理髮師沖她一笑:“剪髮?先去洗一下吧。”

卓群脫去外衣,遞給蘇醒,徑直走到裏面,不一會兒,頭上裹着毛巾,濕漉漉的出來了。

“想剪什麼樣的?”理髮師用毛巾擦了擦卓群的頭髮,問。

“電影《男孩不哭》看過吧,就要那樣的。”

20分鐘后,卓群齊肩長的秀髮變成了乾淨利落的“男孩不哭”頭。看上去,活脫脫象個假小子。

蘇醒看着她,愣了足有5秒鐘,好象不認識似的。

“怎麼-剪-這麼短?”蘇醒有些結巴起來。

卓群一甩頭,不屑地道:“短嗎?我還想索性剪個和尚頭呢。”

“你頭髮挺好的,剪掉太可惜了。”

“有什麼可惜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要和過去來個徹底告別。”

蘇醒恍然大悟:“原來你是-”

“對,你們男人不是說女人如衣服嗎。一樣,對女人來說,男人如頭髮,剪掉舊的,再長新的。好了,別婆媽了,趕快去香格里拉,我要美美地飽餐一頓。在美食麵前,什麼痛苦煩惱都消失了!”

坐在香格里拉二樓西餐廳,果然如卓群自己所說,胃口好得出奇。

滿滿一托盤的各色海鮮、烤牛排,被卓群一掃而空,又去餐枱揀了一盤點心和水果,刀叉並用,一個不剩地全部消滅。新剪的髮型晃來晃去,迸發出無限活力和蓬勃生機。引得蘇醒也受感染,食慾大增起來。

兩個人美美地飽餐了一頓,連餐費帶服務費花了二百多元。卓群從錢夾里抽出3張百元鈔票遞給服務生,不一會兒,服務生送來找回的零頭,還送了一張優惠卷。

“兩位先生、小姐,三樓有服裝展,如果感興趣可以去看看。”

卓群拿起優惠卷,興奮地道:“太好了!現在頭和胃都是新的,就剩下身上的衣服了,索性一起換掉!”

蘇醒陪卓群去三樓展廳逛了一圈,卓群買了一件羊絨衣、一條裙子和一頂帽子。付完賬,卓群把錢夾扔給蘇醒:“給你吧,現在我們可成了名副其實的無產者了。”

蘇醒打開錢夾,見裏面還有一張百元鈔票和幾張十元的,笑道:“現在還不是。走,我請你去吃哈根達斯,把Many都消滅掉。”

蘇醒帶卓群去了哈根達斯專賣店。要了兩份芒果味雪糕,果然名不虛傳,色香味美,品質純正。

卓群一邊吃,一邊環視着周圍。音響里飄着優美典雅的音樂,空氣里飄着一股雪糕的幽香。

“不錯。以後我心情不好,就上這兒來吃雪糕。”

“好啊,到時候別忘了叫我。”

卓群吃完,蘇醒又給她要了一份。卓群看看他,由衷地道:“謝謝你今天陪我。”

“不用謝,誰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有個朋友,心情不好就去大酒店,要一杯咖啡,一邊喝一邊觀察走進酒店的人,從他們走路姿勢和舉止,猜測他們的職業、境遇等。他說,每次猜到第6個人以後,心情就開始變好了。”

一陣音樂聲傳來。是電台給卓群配的熱線尋呼機。她拿出來看了一眼,又放回去。

“誰呀?聽眾?”

“不是。沒電了。”

“樓下有商務中心,我去買一塊。”

“不用。”

“沒事,我一會兒就回來,萬一有聽眾打來,別耽誤了工作。”

蘇醒起身下樓,不一會兒,手裏拿着兩節電池回來。他為卓群換上,把換下來的舊電池扔到桌上的煙灰缸里,另一節新電池放在卓群包里。這當兒,卓群吃完了,蘇醒又給她要了第三份。一邊看着她吃,一邊小心翼翼地問:“你和方曉吵架了?”

“嗯。”卓群點點頭,繼續吃。

“兩個人吵架很正常,說明你們彼此在乎。不過以後不要發這麼大脾氣,傷身體。”蘇醒勸道。

“我們-”卓群看看蘇醒,神色暗淡下來,“沒有以後了。”

“怎麼,你要和他分手?”

“是。”

“別說氣話,吵一次架就分手?”

“那要看為什麼吵架。”

“為什麼?”

“因為——他愛的人不是我。”

“不,不會的。他很愛你,我知道。”蘇醒十分肯定地說。

卓群瞟了他一眼:“你知道什麼?他親口對我說的。”

“他都對你說了?”蘇醒腦海中又閃出方小艾的名字,忙解釋道:“其實他們之間沒什麼,這段歷史我最清楚。都是方曉父親的意思,想親上加親,他們只是定了婚,根本沒結婚,她就去美國了,現在早已結婚了。”

卓群目不轉睛地看着蘇醒:“你說誰呀?”

“方小艾。他不是跟你說了嗎,怎麼-”蘇醒意識到他們說的不是一個人。

“原來他還有這麼一段歷史,不過和我沒關係,那是認識我以前的事。”卓群淡淡地說。

“怎麼,他現在還有別人!”蘇醒有幾分尷尬,自言自語道:“不會吧,我怎麼不知道。”

卓群冷笑道:“你怎麼可能知道?他第一個要瞞的就是你!”

“為什麼?”

“因為那個人是你的心上人。”

“開什麼玩笑!不可能!”蘇醒不以為然地道。

“沒開玩笑。這-是-真-的。”卓群一字一句地說,語氣透着前所未有的認真。

蘇醒慢慢垂下頭,木然地望着桌上的煙灰缸。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就象那節剛剛被扔掉的廢舊電池。

卓群見蘇醒靜靜地坐在那兒,並不象自己想像的那樣暴跳如雷,不覺有些氣惱,湧起想要捉弄他的念頭。

“我還以為中國沒有紳士,現在才發現錯了,還真有一個。”卓群往前傾了傾身子,斜睨着蘇醒,臉上做出嘲弄的表情。

蘇醒抬起頭,目光穿過卓群,望着前面不知什麼地方的遠處,低聲滴咕了一句:“我沒想當紳士。”

“你不想?你不想誰想?女朋友都被人搶跑了,還坐在這兒沒事兒人似的!”

“那你說怎麼辦?”

“怎麼辦?找他去!”

“找他?”蘇醒動作緩了一下,搖頭道:“不,我不想打仗。打仗也不能解決問題。”

“怎麼不能?從古到今,哪樣不是靠戰爭解決的!如果沒有8年抗戰,能有新中國嗎?”

“那是政治,感情的事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的,都是征服和被征服。算了,和你說也沒用。”卓群氣得一跺腳,站起身來:“再見,中國紳士!”

“你去哪兒?”蘇醒一把拽住她。

卓群瞪了他一眼:“幹嘛?我去上班。”

蘇醒舒了口氣,鬆開手:“我陪你去。”

“我去做節目,你去幹什麼?”

“我在下面等你。做完節目送你回家。”

“不用。我不想回家。那也不是我的家。”

“那你要去哪兒?”

“我不知道。”

卓群轉身要走,蘇醒拽住她,招手叫來侍者,把賬結了。離開這個令他傷懷的地方。

望着夜幕下的燈火,蘇醒滿是傷感地說:“我們今天晚上環城視察吧。反正無家可歸。”

卓群側身看了他一眼:“你和我不一樣,你有家呀。”

“那不是家,是房子。”

卓群心中湧起一種憐憫之感,嘆口氣道:“看來,我們是同病相伶啊。”

“所以,只好相依為命了。”蘇醒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

兩個人上了車,駛到長江路口塞住了。一輛電車壞在路上,把交通賭住了。等到交警來了才疏通開。到廣播電視中心已是8點一刻。卓群趕緊下車,對蘇醒匆匆說了一句:“一樓大廳裏面有個咖啡廳,你在那兒等我,我9點鐘出來。”

蘇醒目送卓群走進中心大門,發動車子,飛也似地向山屏街駛去。到了卓爾家樓下,他把車停在路邊,透過車窗向上望去,只見那扇熟悉的窗子擋着厚厚的窗帘,在兩扇窗帘的縫隙間,透着桔色的燈光。他心裏一陣衝動,跳下車,疾步走進樓門。

電梯剛剛上去。緩緩地上升着,幾乎在每一層都停下。終於上到頂層,開始下降。蘇醒盯着上面的數字,看着它一點一點變小,想要上去的信心跟着一點一點動搖。就要跳到1了,他倏地一轉身往外走。剛走了兩步,身後傳來“當”的一聲,是電梯開門聲,隨後是雜亂的腳步聲。蘇醒三步並作兩步,逃也似地離開了。

卓群扶着蘇醒走出酒吧,一出來,蘇醒就吐了。

卓群俯下身,幫他捶了幾下後背,掏出面巾紙給他:“你喝得太多了。”

蘇醒擦擦嘴,直起身來,感覺好受些了,悶聲說:“沒事,走吧。”

往前走了幾步,蘇醒感到胃口一陣難受,蹲在地上,又吐了起來。卓群替他捶着背:“吐吧吐吧,都吐出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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