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病房內白色的牆,相映着母親的臉色,總讓杜小月擔心不已。

但是每回來看母親,她總是提醒自己要面帶笑容,不要讓母親擔心。

今天,她除了帶着為媽媽熬煮的排骨稀飯外,還帶了束香水百合過來。

「小月,」杜小月的母親──秦美玉看到她帶着花出現,神情雖然開心,但還是忍不住念道:「人來就好,買什麼花嘛。」

杜小月笑了笑,也不辯解,逕自拿了個瓶子把花插起來,湊近母親面前。

「媽,妳聞聞看,香不香?」

「香,」秦美玉開心的笑了,「妳還沒進門時,我就聞到花香味了。」顯然她對這花十分喜愛。「這麼大把花,很貴吧?」

「還好啦,」杜小月把花瓶擺放好,拉了把椅子坐到病床旁,開始為她張羅吃食。「媽,我這禮拜不是到明理律師事務所實習嗎?」

「對啊,工作還好吧?」

「嗯,」杜小月點頭,「今天會計部門的人打電話跟我說,老闆覺得我工作很認真,要給我調薪五千元耶。」

「五千元?」秦美玉開心得眼角泛紅。「我女兒這麼能幹,上班沒多久老闆就給妳加薪了。」

等小月自學校畢業以後,在社會上也有她的立足之地,就算她這個當媽的沒法在一旁照顧着,秦美玉也知道,小月能夠照顧自己了。

杜小月拿了個小碗,裝了排骨稀飯遞到母親面前。

母親那骨瘦如柴的手腕讓她很擔心,但是她盡量不讓情緒在臉上顯現,依舊是笑着和母親聊起日常瑣事。

「呵呵,是妳把我生得好啊。」她隨手幫母親整理內務。「對了,今天醫生來巡房的時候,有沒有說妳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啊?」

「黃醫生說,過兩天等報告出來,都沒有問題的話,就可以回家了。」秦美玉三年前被診斷出罹患子宮頸癌后,雖然經過治療,但是身體總是不見起色。

「對啊,讓醫生檢查、檢查,總是比較放心嘛。」母親最近的身體狀況時好時壞,讓她的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等妳回家我煮些妳喜歡吃的東西,給妳補一補。」

「唉,我這病不用怎麼補了,還是把錢留下來,妳以後念書、生活都要用錢的。」

「媽,妳怎麼說這種話!對我而言,妳是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錢花在妳身上怎麼會是浪費!等我開始工作賺錢,」杜小月握住母親的手,「就帶妳去日本看楓葉、泡溫泉,好不好?」

「怎麼不好,我女兒孝順我,就算到陽明山看看櫻花我也開心啊。」

「什麼陽明山,我們要到日本去看櫻花還有楓葉!」

母女倆聊着那似乎只會存在夢裏的未來,開心得彷佛她們已經見到滿山遍野的楓紅,還置身於如世外桃源般的溫泉池中。

就在這時候,病房的門突然被用力的推開,有個衣着狼狽、面色蠟黃的中年男子大剌剌的走進來。

「厚,原來妳們母女倆躲到這裏來,難怪我都找不到妳們!」

杜小月連忙起身,擋在母親面前,神情緊張的說:「爸,你怎麼會來這裏?」

「怎麼?我不能來啊?!」中年男子哼了聲,「我來找我自己的老婆和女兒,不行啊?」

「爸,媽生病了,有什麼事,等媽出院再說,好嗎?」杜小月面對自己的父親時,內心總是充滿矛盾,母親不時的跟她說,不論他做了什麼,他終究是她父親,她也終究必須尊敬他,可是他的所做所為,讓她無法對他有任何的敬意,越來越多的是畏懼和憤怒。

「生病?」中年男子乾笑兩聲,「生什麼病?根本就是裝病。」

杜小月聽到他這樣說,心痛如絞,母親自從嫁給他之後,沒過過一天的清閑日子。

「爸,你怎麼說這種話?媽的身體很不好,一定要好好休息啊。」

她父親不僅沒拿錢回家過,還三天兩頭找母親要錢,若是沒有錢可以供他揮霍,便是一頓打罵。

這種情形在他染上賭博后,更是嚴重,母親為了應付他的債務,已經累得身心俱疲。

杜小月絕對相信,母親今天會得這個病,躺在這張床上,眼前這男人要負百分之百的責任。

「好啊,她要休息可以,把這個月的生活費先拿來再說。」杜金髮極度無賴的說。

「金髮!我已經沒錢了,你還想怎樣?」坐在病床上的秦美玉虛弱的說。

「沒錢?」杜金髮壓根不信她的說辭。「沒錢的話,怎麼會有錢住到醫院來?!不過是小病小痛,就住到醫院的人會沒錢?說給人聽,沒人會信!」

「爸,你別這樣,我們真的沒錢了。」她身上有剛領來的三千元,但這是她和媽接下來一個禮拜的生活費,絕對不能讓他知道。「爸,這裏是醫院,你這樣鬧已經吵到別人了,護士會叫警衛來的。」

「好啊,美玉,妳怎麼教女兒的,居然讓她找外人來對付她的親生父親啊!」

「你自己什麼作為,自己清楚,」秦美玉喘着氣,「我說沒錢就是沒錢,你就算是殺了我也沒錢。」

「啊,妳這女人,真是不知好歹!」

杜金髮二話不說,舉起拳頭直朝她打去,杜小月連忙搶到前頭,替母親挨了這拳,瘦小的她整個身子偏倒在地。

鄰床病人的家屬見到這狀況,連忙跑到護理站求救。

「小月!」

秦美玉看到女兒被打,緊張得想要下床檢視女兒的傷勢,就在這時候杜小月摀着臉站了起來。

「媽,妳在床上休息就好。」她的臉腫了起來,原本溫和的性格這下子也動了氣。「媽說沒錢就是沒錢,你就算打死我們也沒用!」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妳們真的是反了啊!」

杜金髮眼見索取錢財無望,脾氣整個上來,兩手一伸,抓住杜小月的頭髮使勁的拉扯。

杜小月雖然痛,可是她並不出聲討饒,只是拚命的想避開他。

「沒錢?沒錢不會去賣!」杜金髮像發狂似的對杜小月揮拳。「我養妳這個賠錢貨這麼久,跟妳要點錢花花,有什麼不對啊!」

杜小月怕被他傷及要害,雙手抱頭,身子縮成球狀。

她這種消極反抗的樣子,反而更激起杜金髮的怒氣,揮向女兒身上的每一拳、踢在她身上的每一腳,就好象落在七世仇人身上那般的狠毒。

當他的拳頭落在身上時,杜小月已經忘了痛,忘了要跑出去求救,她唯一想到的是,她不能被打倒。

如果連她也倒了,那媽媽怎麼辦?那她們的房租怎麼辦?她不能被他打得無法工作。想到這裏,身體更努力的蜷縮起來,減少受傷的面積。

就在這時候,鄰床病人的家屬帶着一群護士和警衛沖了進來,把杜金髮給拉了開來。

「先生,你怎麼可以動手打人!」警衛用力架住他。

一名護士跑到杜小月身邊,其它的則圍住他,開口指責,「這裏是醫院耶,怎麼可以在這裏要流氓!」

「放開我,我教訓我自己的女兒,你們這些外人管什麼?!」杜金髮蠻力大發,警衛費了好大的勁才制止住他。

秦美玉看着丈夫的眼神充滿懼怕,她不擔心自己的安危,但是萬一哪天她不在了,小月該怎麼辦?

她若是孤兒,或許還有希望找到個真心對待她的好人。

可是有這麼個嗜賭成性,還會打人的父親,將來誰敢娶她?

護士們聽到他說的話,不但沒退縮,反而更加的激動。

「打什麼女兒?!你這種老爸才該打!老婆都生病住院了,還鬧到醫院來要錢,你有沒有良心啊你!」跑出去求救的鄰床家屬,站在理字上出聲了。

「生什麼病,都是你們這些庸醫亂說!」形勢比人強,杜金髮的氣勢軟了一大截。

他用力掙脫警衛的箝制,拉了拉衣襟,臨走前還不忘撂話。

「好啦,現在是你們人多,沒關係,我以後還會再來!」他瞪了眼抱在一起的母女兩人。「妳們兩個給我小心點!」

抱着母親的杜小月,雙手不禁緊縮,心下更是沉重,對於父親的威脅,她雖然害怕,卻無計可施。

現在,媽媽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其它的,她沒有多餘的心力去處理了。

自從杜小月允諾每天幫章成泰準備早點后,他每天睡覺前、起床后,最期待的就是看到那包着小花布的便當端端正正的擺在辦公桌上。

想到昨天吃到的法式吐司,那香濃的口感,到現在還是讓他的唇齒留香,不住回味啊。

雖然這兩、三天都吃到杜小月特製的美味早餐,可是除了第一天看到她外,這幾天都沒見到她出現在他的辦公室里。

當然,只要早餐有送達,他知道她一定也到了公司,可是她卻像空氣一般,的確存在,但是又看不到影跡。

這天,他決定要比她更早到公司,順道問問她,是不是公司派給她的工作真的是太多了,所以她才會忙得連和自己的老闆說聲早安的時間都沒有。

他在七點整到了辦公室。

這個時間不要說公司會有人,大部分的人搞不好還窩在床上睡大覺。

章成泰不曉得今天的早餐會是中式、西式還是日式,索性泡了烏龍茶、玄米茶和紅茶各一杯,放在桌上待涼。

等到杜小月把早餐送來的時候,他就可以一邊吃早餐,一邊喝茶,至於剩下的茶……他想,李慕同應該不會介意接收才是。

時間快到八點的時候,辦公室的門緩緩被人推開。

迎面而來的杜小月,卻讓他的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

「妳怎麼了?」她的左臉不僅泛着觸目驚心的紫黑色,就連嘴角也腫了起來。

杜小月沒料到會看到大老闆,驚訝的叫了聲,注意到章成泰的視線后,隨即低下頭。

「沒什麼,騎摩托車的時候不小心摔倒了。」

她走上前,把便當放到他桌上,正想離開的時候,章成泰拉住她,同時將她的臉抬了起來仔細端詳。

「誰打妳了?」這傷勢,絕對不可能是摔車造成的。

以前他還是個小律師的時候,接過不少離婚案子,她臉上的傷,就和一些被丈夫施暴的婦女一樣。

「沒有,沒有誰打我。」杜小月仍極力否認,關於家醜,她是怎麼也不想讓人知道。

「別騙我,」章成泰憂心忡忡的看着她,「妳這傷明明是讓人打的。」看來施暴者可是一點也沒有手下留情。

她臉上的淤青除了紫黑色外,外緣還帶了點青綠色,可見這傷已經有兩、三天了,今天看來還是這麼明顯,不難想像這傷勢當時有多嚴重了。

「有看醫生嗎?」

「沒有,」既然被人看了出來,杜小月也不多加辯解。「一點小傷而已。」

「小傷?」章成泰頗不贊同的說:「凡是在臉部、頭部的傷,都要小心處理,要不然留下後遺症,那才是大麻煩。我帶妳去醫院掛急診。」

這麼一大清早,除了急診也沒別處可去,再者,大型醫院的驗傷單上了法院才有證明的效力。

「沒關係,都過了兩、三天,也不怎麼痛了。」

「這和痛沒關係,這和妳的健康、安全有關。」章成泰覺得,不管是誰對這麼瘦小的女生動手,都不可原諒,雖然法律有時保護不了好人,但是也絕對不會偏袒壞人。

「章律師,真的不用了。」杜小月看得出來他對此頗為堅持,「這是……」她思量着該怎麼說才好。「家務事……」

清官難斷家務事。

章成泰立即明白她話中的意思。

但是這年頭,已經沒有法不入家門這擋子事。不論是丈夫打妻子,父母打小孩,公權力都必須適時的介入。

「妳爸爸打妳?」章成泰假設性的問。

當他這麼問的時候,杜小月的眼眶馬上紅了起來,呼吸開始急促,雖然她很努力想要抑制淚水,但是淚珠還是不聽使喚的一顆接着一顆的滴了下來。

「這應該不是妳爸爸第一次打妳了吧?」律師的問話不會是直截了當,而是留了些轉圜餘地。

杜小月用手抹掉小臉上的淚痕,可是淚水怎麼也止不住,就算想回話,也怕一開口就變了調。

她縮緊喉嚨,不讓哽咽逸出口。

章成泰見狀,甚為憐惜,原本想抱住她,拍拍她的背,告訴她一切都會變好的,但是兩人畢竟是上司與屬下的關係,他是個三十多歲的狡猾多詐的律師,而她則是大學還沒畢業的清純學生,於公於私,他都不可以踰矩。

最後,他從上衣口袋中掏出手帕,遞到她面前。

「妳盡情的哭,把所有的委屈、痛苦,一次哭出來。」

她那無聲的淚,彷佛一把利刃,一下又一下的刺割他的心。

女孩子哭,不都是放聲大哭,哭得好象天崩地裂,哭得好象明天不再來臨……至少,他看過的是這樣的。

但是,她不哭,只是默默的掉眼淚,靜靜的把臉上的淚抹掉,只有喉嚨微微的顫動,才看得出來她是費了多大的勁,才把那即將潰堤的情緒給壓制了下來。

接過手帕,捧在手心,她整張臉埋了進去。

由她不斷起伏的胸脯看來,她正用力的呼吸,空氣一進一出之間,她的手心不再隔着手帕緊貼着臉頰。

就在章成泰差點以為她就要窒息的時候,她抬起頭來,眼眶猶紅,但淚痕不再。

「對不起,章律師,我失態了。」她想把手帕還他,卻發現深藍色的手帕早讓眼淚濡濕了。「你的手帕,我洗好以後再還你。」

「沒關係,那是小事,不重要。」

章成泰輕輕扶着她的肩膀,讓她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坐下來,自己則是坐在她面前。

這情形,就好象杜小月是他的客戶,而他就是她的委任律師一樣。

但是他的心情卻不是公事公辦的平靜,他的內心充滿了對她的憐惜,對她父親的行為感到無比憤怒。如果傷害她的人這會兒就站在他跟前,他絕對會不顧一切揪住那人的領子給他一頓打。

「告訴我,妳爸爸這樣子對妳幾年了?」他的聲音和緩、輕柔,問問題的方式就好象在閑話家常,讓她有種兩人只是純粹在聊天而已。

「章律師,沒關係的,我沒事。」杜小月十分緊張,她從來沒和任何男人單獨相處過,尤其是像他這樣成熟有魅力的男人。

她擠出笑臉,好證明自己的說辭。

她原本該是紅潤得像顆蘋果的小臉蛋,這會兒像是調色盤,青青紫紫,好不驚人。

而這張小臉卻試圖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企圖用一個純真無邪的笑容來迴避所有的問題。

原本他想像幫助任何一個客戶那樣來幫助她,但是看到她其實無比害怕、恐懼,卻要佯裝堅強的模樣,讓他的心為之抽痛。他好想抱住她,告訴她一切都會變好,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

但是身為上司的他,有能力幫助她解決問題,卻沒有權利抱住她、安慰她。

「沒事?」他的聲調不自覺的提高了好幾度。「妳這樣叫沒事?」

他近乎粗魯的抓住她的手臂,拉起衣袖,那白凈的皮膚上,正如他預料的,同樣佈滿青紫的痕迹。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妳身上的淤青應該不止這些吧。」

她試着縮回自己的手,但是他的力氣讓她無法這麼做。

「章律師,這只是皮肉傷,不嚴重,幾天就好了。」

長這麼大,她沒和任何男人有過近距離的接觸,更不用說是肌膚之親了。

雖然他只是出於關心,出於義理、氣憤,才會這麼拉着她的手,但是他的舉動還是讓她臉紅心跳,不知所措。

雖然他的口氣不算和善,他的動作稱不上溫柔,但是杜小月打從心底曉得,他是關心她的。

知道有人關心自己,雖然身上的傷還是痛,雖然爸爸還是有可能到醫院搗亂,但是她的心卻是暖暖的。

知道自己踰矩了,章成泰放開她的手。

「妳需要我幫妳申請保護令嗎?」

他和警察局長因為業務的關係,還算頗有交情,如果杜小月願意的話,由他來幫她申請保護令,等保護令生效,他再拜託局長交代一下分局員警多多「關照」杜小月的父親,這保護令多少也能起些作用。

「沒用的,警察總是來得太慢。」

「不會沒用,只要是我辦的,警察沒那個膽子來得慢。」

她咬着下唇很努力的思考他的提議,他說的她自己也想過,但是依她父親那種個性,如果他知道她申請了保護令,她害怕他會用更極端的手段來傷害她和媽媽。

「章律師,謝謝你的幫忙,可是保護令是沒法解決問題的。」

聽她這麼說,章成泰眉頭微皺,雖然不同意她的做法,但是他沒有再說些什麼,改口道:「這樣吧,我還是帶妳去醫院檢查一下。」

「可是……」

「我知道妳覺得自己沒事,」他把手輕輕放在她瘦薄的肩頭上。「就當是安我的心,好嗎?」

杜小月抬眼看了看他,發覺自己無法拒絕他的軟語要求,終於點頭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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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大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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