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當天晚上,余建明幫李柔寬接風,考慮她長途飛行勞累,便就在自家輕鬆聊天便飯而已。掌廚的當然是李金髮。余建明貢獻一道證明生物是由碳和水組成的化合物的青椒炒牛肉。
「我說阿姨,」李柔寬夾起一塊炒干炒焦的牛肉,簡直「嘆為觀止」,佩服說:「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沒變,廚藝還是那麼爛。」
口氣是那麼稀奇不可思議,惹得桌邊的人笑起來。余建明不好意思笑說:
「沒辦法,我就是掌握不到做菜的技巧。委屈你了。」
「小李,」李金髮開口。「有得吃就好,你這麼挑東挑西。你阿姨工作那麼忙,可是特地為你下廚的哦,你要感謝才對。」
「我知道啦。阿姨一直對我好,我都記在心裏的。」
余維波插嘴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了?小李。蜂蜜倒了一地,也沒有你嘴巴那麼甜。」
「我這是明明白白交代我的心。」李柔寬幽默的眨眨眼。她吃得慢條斯理,說話也不疾不徐,少了非常多過去那種孩子性的小痞子流氣。雖然,她依然不是那種沉靜含蓄型的閨秀美女,舉手投足卻是添了女子的風情嫵媚。從表面上,看不見過去少年式的浮躁。
「你變了不少,像個淑女。」余維濤就坐在她的右手旁,不掩飾的注視她。這麼些年來,這可說是他第一次坐下來吃李金髮炊煮的料理,而且態度和善的面對李柔寬。
「謝謝。」李柔寬對他淺淺一笑。
若是從前,她對他這句話的反應會是跳起來,恐怕還會激動的拉住他手臂,纏住他追問是不是喜歡上她了。但現在,她已經不容易就變得那麼雀躍。雖然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往日對他的那種情懷卻的確淡了很多很多,幾乎是不剩。
看,她對他的凝視,一點都不心動,反而還能從容的答謝回他淺笑。
但她那淺笑,被余維波完全收進眼裏。他垂下頭,默默扒着飯,不發一語。
「阿濤說得沒錯,我也這麼覺得。」余建明拉起李柔寬的手,左看右看,非常滿意。「我以前就覺得柔寬是個小可愛,現在她可長成一個漂亮的淑女了。」
「阿姨,你期望別那麼高,不然會失望的。雖然我是不再爬牆了,也不用手抓東西吃,可我離『淑女』還是一大截。老實跟你說哦,我穿高跟鞋還會跌倒。」
她眯着眼娓娓說笑。余建明被她的話惹得也跟着笑。她拍拍她的手,說:
「你剛回來,自然需要多休息,談這些還有些太早。不過,柔寬,你有什麼打算沒有?」
「我還沒想那麼多。」
「我想也是。不過,到阿姨的飯店來如何?」
「啊?我可以嗎?」她有些驚訝,沒料到這樣的安排。「我沒什麼工作經驗,能力恐怕不足。」而且,她根本沒有學位,只在私校修讀了英語課程而已。
「凡事可以從頭學。再說,你在巴西時擔任導遊的工作不是嗎?而且你會說葡話、西班牙語,英語也說得不錯不是嗎?那就足夠了。其它的可以慢慢學。」
「可是……」她有些猶豫。
令人意外的,余維濤開口說:「我贊成媽的提議。基本的條件、語言能力你都具備了,其它的事可以學。我相信你的工作能力應該不錯。對吧?阿波。」
余維波被點名,他用餐巾擦擦嘴,喝口水,並不看李柔寬,說:「只要媽決定,我沒有意見。」
這似乎……嗯,有點冷淡。
李柔寬有種說不出的失望。她眨眨眼,有點困惑的望他一眼。他似乎沒察覺她的目光,沒回望,兩人的眼波沒有交流。
「你覺得呢?阿金?」余建明轉向李金髮。
「呃,嗯,我沒意見,小李她決定就好。不過……呃……」李金髮吞吞吐吐的。
「不過怎麼?」
「嗯,她媽那裏,嗯,恐怕有點麻煩。」
幾個人互相望一眼。李柔寬沉聲問:「媽那邊怎麼了?爸,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不,欸,我也不贊成的,可是你媽她很固執的。你年紀也不小了,也隨自己的心意在巴西待了那麼多年,她覺得你應該,呃,找個對象結婚安定下來。」
「什麼?」她沒聽錯吧?「我才二十四歲耶,爸。再說,在巴西時,媽不是擔心我就那麼結婚了,怎麼……」她無法不皺眉。
「她是擔心你嫁給一個外國人。雖然我也不贊成你媽的主意,應該由你自己決定才對,不過,小李,想想你的年紀真的不小了……」他沒敢把話說完,因為李柔寬的眼神像要把他吃了。
余建明說:「柔寬,我想你媽的顧慮是對的。做為一個母親,我可以了解她的想法。」
「阿姨,怎麼連你也那樣說。」她有些懊惱。「阿波跟阿濤年紀跟我差不多,你對他們會有那種擔憂嗎?」稍微不滿的情緒遷怒的射向余維波與余維濤。
「這不一樣的,小李。」李金髮身為父親,有義務點醒女兒。「男與女畢竟有差別。我知道你聽了會不高興,不過,你媽的想法就是這樣。」經過這些年,李金髮似乎不再那麼「脫線」了。「再說,人家阿波和阿濤有很慎重在考慮這種事的,自己有打算,不必你阿姨操心。像阿波就有個聰慧乖巧的女朋友,你阿姨也挺喜歡她的。」
女朋友?!
李柔寬反射的盯住余維波。沒預期這樣的消息,她只覺心臟一直往下沉。
她等着余維波的目光,等着他的解釋。他應該知道她在看他,在等他回看她,但他卻直直朝着李金髮,說:
「我跟玉琪只是朋友而已,李叔。」
所以那女孩叫玉琪。姓什麼呢?他們怎麼認識的?都已經直呼對方的名字了,不會只是普通朋友。
「是嗎?我弄錯了?」李金髮搔搔頭。
余建明搖頭說:「你還說我不必操心呢!看看他們兩個,我能不操心嗎?偏偏他們又不肯聽我的。」
「媽,你放心,有適合的對象我一定會帶回來見你。」余維濤說道。
嗯哼,看來余維濤和含蓄矜持的薛雅安交往的壽命似乎沒太長。不知道他現在又看上哪個「含蓄典雅」的小姐?
忍不住想起八年前。她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奇怪的感覺,下意識搖了搖頭。
不敢相信,她這樣平靜的坐在八年前她死追活追的男孩身旁。因為更成熟了,余維濤變得更加吸引人好看。同樣的一個人,只有更加卓越出色,怎麼她的感覺卻激昂不起來?
她目光不禁移向余維波。焦躁起來。
這一晚他的話不多,也很少像以前那樣的笑。他也成長了,更成熟,自然有某些地方變得不一樣吧?至少,他的態度。
他變得有保留,對她。
或許只是她太敏感,或者太累了。
事情似乎有些奇怪。她怎麼會這樣在意起他?
她不禁又甩頭。
「你怎麼了?累了?」余維濤俯身探問她。
這種小舉動顯出他的細心,看似平常,不會讓人覺得有什麼不對,但在余維波看來,意義就完全不一樣。
他知道李柔寬一直喜歡老二,恐怕現在也還是喜歡吧!從她看他的目光,他就猜得出來。而老二似乎也對她有了好感——其實從以前,他就不認為老二真的那麼討厭李柔寬。現在一切似乎重新上了它們該上的軌道,跟以前一樣,他只能在局外旁觀。
始終是個局外人。
身體雖然相當的疲累,而且時間也非常晚了,李柔寬在床上翻來覆去還是睡不着。
她的房間還是保持和從前一樣,但看起來好象變小了。不只是床,看起來好象每樣東西都縮水了。她嘆口氣,翻身下床。出去走走,呼吸新鮮空氣也罷。
時間真的非常晚了,外頭黑得遠處的路燈微弱的照不清五公尺以外距離的事物。她漫步走着,走着走着,不知不覺走到余家門外。
她停下腳步。不知他睡了沒有?她記得他的房間是在二樓朝西向這邊。窗子裏一片漆黑……
她撿了一顆小石子,輕輕丟向窗子,石子打到玻璃,發出輕輕一聲喀的細響。
她又撿起一顆石子丟向窗子,又發出一聲細響。
很快,窗子開了,有人探出頭來。
「嗨。」她仰頭對他招手。「吵醒你了嗎?」
「小李!」余維波輕呼一聲。他根本還沒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
「我睡不着。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嗎?」
怎麼她也變得客氣了?若是以前——啊!以前,若是以前她大概不會管他睡了沒有,爬進他房間敲醒他吧。
「你等等,我馬上就下去。」
不到兩分鐘他就出來,帶了一件薄外套。說:
「披着。晚上氣溫低,你這樣會着涼。」
「我忘了,沒想到那麼多。」她穿上薄外套。
「你的臉色不太好,應該多休息的。時差嗎?才睡不着。」
「大概吧。雖然覺得很累,就是睡不着。」
「泡個舒服的熱水澡應該會有幫助的。」
「你知道我都洗戰鬥澡的。」她輕笑一下,好象沒想到。「不好意思,你睡了吧,把你給吵醒。」
「沒關係。」余維波把話帶過去,沒有說明其實他一直輾轉。
「走走好嗎?」真的變得像生人一樣的客氣了。
默默走了一會兒,她才開口說:
「阿波,你是不是很生我的氣?」
「當然沒有。怎麼會這麼覺得?」他側過臉,有點詫異。
她吸口氣。「嗯,吃飯的時候,你不大說話。從機場回來的路上,你也是很沉默。我想你是不是一直在氣我。」
「我只是有點疲倦,你別放在心上。」
他這樣說,她竟有點失望。
「那就好。」但她微笑。說:「其實我那時不打一聲招呼就走了,心裏對你也是挺過意不去的。」
只是過意不去嗎?她對他就只有這等程度的情感而已?
余維波抹抹臉,愈抹臉色愈倦。
兩人又無言的走了一會兒。在以前,不會有這種生疏的感覺;在以前,也不會有這等教人窒息的氛圍。在以前……啊,在以前。
「呃,阿波,」她舔舔嘴唇,乾乾的。「那個,嗯,我爸說的那個是真的嗎?」
「什麼事?」
「你的女朋友啊!」
他看她一眼,抿了抿嘴,才說:「我跟玉琪只是朋友。」
「你們認識很久了?」
「算是吧。玉琪是我大學社團學妹。她一入學,我們就認識了。後來她畢業,應徵飯店的工作,成了我的助理。」
「阿姨很喜歡她吧?」
「大概吧。」語氣不確定,也像不關心。「玉琪文靜大方,工作勤快,聰明又能幹,我媽是欣賞這樣的女孩。」
「那你呢?」她忽然轉頭問道。
他心跳快一下。
不,她這麼問沒什麼特別的意義,他應該明白的。就像她以前逼迫他看別的女孩寫給他的情書一樣。
「玉琪有很多優點,我想許多人見到她都會被她吸引才對。」他沒有正面回答。
她沒說話。他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
她頓一下,輕聲說:「你變了很多,阿波。」
他忍不住。「人是會改變的。都這麼多年了,你不會還期待我跟以前那個混小子一模一樣,不思長進吧?」刻意放輕鬆口吻。
不,她不是這個意思的。
「我是以為你會跟以前一樣。」意有所指,她貪心的希望他會如同以前一樣對侍她。
「有差嗎?」他反問,又不想聽到回答,繼續說:「倒是阿濤沒怎麼變。在機場時你還以為我是阿濤,你心裏一直沒忘掉他吧。」
「嗯,我是記得他。」感覺卻不再一樣。「可我也沒忘了你啊。」
可是你卻將我錯認是他。余維波忍不住一點苦澀。
「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休息。來,我送你回去。」今晚,他嘗的苦澀已經夠。他覺得無法再承受更多了。
本來他以為他可以平靜的面對她,面對這一切。但,他卻如此輾轉。
她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回來?為什麼不多給他一些時間去遺忘?
不禁、不禁,他不禁有點埋怨起來。
余維濤的賓士房車停在屋子前時,李柔寬有些困惑。
「怎麼是你?阿波呢?」她以為來接她的會是余維波。
「阿波一早就出門了。媽交代我來接你,帶你熟悉環境。」他下車替她打開車門。
「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余建明真有心招攬她到飯店工作,要她先到飯店看看,先適應工作環境。她其實還在三心二意當中,意願下是那麼高。要她穿制服,保持十八度不冷不燙的微笑,技術性太高了,她有些怕怕。但余建明的好意,她就算不領情,也要先到過飯店再說。
車內空氣十分清爽,像余維濤這個人。他會選賓上車,她一點都不意外,這倒符合他的個性。不是炫耀,以他實際的性格,這車耐磨耐撞,就算出事了,活命的機率也比較高。
實在,她可以想像他選擇它的理由。
「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跟你好好談談。」余維濤目視前方,小心注意路況。
「談什麼?」
「談應該談的。」他轉頭瞥她一眼。在紅燈前停下車子。「這幾年我想了很多,我想,我應該向你道歉。」
「為什麼?」她不解。
「以前我對你的態度不是太好。我想,我一直有點彆扭——別問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老實說,那時其實我是很期待你每天送來的午餐。」
聽到這裏,她終於微笑起來。說:「你要是八年前跟我說這些,我會高興的跳起來。」
余維濤也微笑。「我不像阿波那麼放得開。大概是一種兄弟問敵對競爭的意識吧,他愈是說你好,我就對你愈不耐煩。」
「那我不是太冤枉了!」她忍不住搖頭。「不過,最主要的,你的確不是那麼喜歡我的對吧?別否認,我很清楚的。」
「我承認,那時的你不是我很欣賞的類型。」
那時?恐怕現在也是。她不覺得她改變多少。
「當然。你喜歡的是含蓄典雅的女孩。」
他沒否認。只說:「其實,我並不討厭你的。」
「謝謝。」她忍不住又微笑。「雖然晚了八年知道,我還是很高興。說真的,阿濤,那時我那麼用心,你一點都不感動嗎?」
他朝她又望一眼。綠燈了,他開動車子。
「我的心腸又不是鐵石做的,當然會有點感動。只是,你一點都不避諱,鬧得所有人都知道,我不喜歡那種被談論的感覺。我喜歡低調一點。」
「像那個薛雅安一樣。你和她後來怎麼了?」
「高中畢業后,上了不同學校,就沒再聯絡了。」
「就這樣?你跟她就維持這樣的程度而已?」她忍不住皺鼻子。她為此跑到巴西,倒像個白痴似。
但也是一個轉機吧,她變「聰明」很多。
「薛雅安各方面條件都很好,但總覺得少了一點什麼,我說不上來。久了,就沒太多感覺。」
「這不就是你要的嗎?余維濤!」她忍不住提高聲調。「含蓄、矜持、高雅不是嗎?!你不是就喜歡這類型的女孩,還少了什麼?!」
他靜默看她一眼,不出聲。
李柔寬冷靜下來。算了,關她什麼事?!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余維濤忽然開口。
「什麼?」她的口氣有點不好。但只有一點。
「那時候你威脅我說要去追別的男生,結果呢?你以後有沒有再追其它男人?」
「你問這個做什麼?」
他答非所問。「要是問阿波,他一定會說別那麼沒出息,想追就追吧?!」
「大概吧。」
「所以呢?你有那麼做嗎?」
她掃他一眼。側眼望過去,他的臉容像雕刻一樣,緊揪住人的目光。
「我是想啦,可是撿不到我喜歡的,怎麼追?」
「隨便找一個不是可以嗎?你不是想報復我?」
「不,」她搖頭。「我不想意氣用事,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很多女孩意氣用事,隨便抓個男人,只為了賭氣、證明什麼,事後後悔了,往往挽不回來。
她既不想證明什麼,也就沒必要躇蹋自己。要追,可要追自己有意思、喜歡、賞心悅目的。要有共鳴的。
「我一直覺得你改變不少。果然!」他微笑說道。
「為什麼?就只因為我沒追男人嗎?」她不以為然。「阿濤,我還是我,並沒有改變太多。以前你不欣賞的,現在你也不會喜歡。」
「沒試試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因為我曾經追了你很久、很用力。」
「那時我們都還年輕。」他不同意。言下之意,成熟了的他們,結局會不一樣。
她莞爾。說:「阿濤,老實一點,性格這回事,你想,會因為時間改變多少呢?沒錯,表面上我是收斂了很多,懂得一些進退應對的技巧,但骨子裏我還是那個德性。不過,我很感謝你跟我說了這些。」
「你覺得,你跟我不再有可能嗎?」車子停在飯店前。他轉過身,認真的望着她。
「你會這樣問,因為你覺得不會有可能。那麼,又何必問我。」穿制服的服務生趨上前替她打開車門。
平時上班,余維濤會自己將車子泊在地下二樓的停車場。但今天他讓服務生替他泊車,與李柔寬並肩走進飯店。邊低聲說:「你太武斷。你並不是我。」
「阿濤,我們不是今天才認識的。我承認這話有點矛盾——我沒有改變多少,但另一方面,我的改變也不少。只是,不管變或不變,畢竟走不回到從前的時光。你應該懂我的意思。」
也就是說,她不再是十六歲半時的她。她是長大了,對男人的看法、品味也變了。
當然不是余維濤變得不夠好。相反的,他的外貌與條件等都變得更好了。只是,那個「好」,對她不再具有絕對性或太強烈的意義。
她沒有在城堡里、在高塔中安份的睡着,等候王子來吻醒她。她早早醒了,自己出城出塔去找王子親吻她。但王子相信,睡美人安靜的在城堡、高塔里等着他去吻醒她,狠狠的推開她。
王子都是要尋找美麗含蓄的睡美人的。
只有她知道,高塔里其實沒有睡美人。
城堡里、高塔中,其實什麼都沒有,除了經過一百年後,結得到處都是的蜘蛛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