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我回來了。”一進門,江曼光便朝着屋內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像在對什麼人說話或報備似。

屋子裏連半個人也沒有。聲音穿過窄小的客廳,被靜寂

的牆壁吞了去,不起一絲騷動。

她踢掉鞋子,將包包丟在一旁,赤着腳踩進屋裏。

答錄機的燈訊亮着,她隨手一按,轉身走開,一邊摸摸肚皮自言自語說:“肚子好餓……”

真不該忘了填飽肚子就跑回來的。她現在的日子早就下比從前,沒有人會煮好熱騰香噴的飯菜等她回來,一個失算,害她可憐的五臟廟又要鬧飢荒。

“喂,曼光啊,我是媽媽……”答錄機叫起來。“你在嗎?快接電話……不在嗎?你這孩子真是妁,媽每次找你!都要跟答錄機說話。算了,你一個人住在外面要好好照顧自己,記得要按時吃飯睡覺。偶爾也回來看看,吃個飯。你好久沒有回來了,你茂“既然沒什麼人,怎麼不幹脆提早打烊算了。”她又望望冷叔和怡美、小南都很念着你。媽平常都會在店裏,你有空就過來,不要老是忙得不見人影……”

“在哪裏呢?”她根本沒有在聽,東翻西找,把櫥柜上上下下都理遍了,總算找到一包肉燥泡麵。餓得糾成一團的眉眼全都開起來,對着泡麵嘿叫一聲,說:“看你怎麼躲,還是被我逮到了吧。”腳步輕快地奔到爐子前,忙匆匆的找出鍋子汲水燒開。

“嗶。”答錄機仍然喋喋不休着。“喂,曼光,我是雪碧。我跟你說,我今天在‘巧坊’看見一件紫花色的短洋裝,式樣很fashion,我比了比,還滿好看的,不過挺貴的,算了折扣還要伍仟八。改天你陪我去看看,幫我拿個主意。最近我又胖了不少,奇怪我又沒有吃什麼,怎麼會這樣,實在搞不懂。上回才買的那件針織裙穿不下了,好嘔,我才穿了一次而已吧,結果我昨天去報名了‘媚麗峰’的塑身課程,買了一堆有的沒有的,也不知道有沒有效果。對了,琦琦她們說這個周末要去浮潛,正在招兵買馬,你要不要一起去?就這樣。拜。”

水開了。江曼光手忙腳亂地把面塊丟進滾水中,一古腦兒的把調味料全丟進去,再用筷子攬了攪,沒等面熟透,等不及地就端到桌上。

“嗯,好香……”熱氣瀰漫,溢滿肉燥的香味。她閉着眼,使勁地吸了一口氣,顯得滿足又安慰。

“喂,曼光,我啦,雪碧。還沒有回來啊?琦琦跟我確定浮潛的事,去不去要我趕快做決定。就等你嘍,回來后就給我個電話。拜。’答錄機仍然聒噪個不休。直吐出最後一聲嗶嗶嘎響,才安分地閉嘴。

江曼光幾乎將頭裏進鍋子裏,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吞着泡麵。甚至,連湯匙都省了,直接以嘴巴就鍋子,咕嚕地喝乾一鍋的麵湯。

那種吃相實在驚人。好在屋裏除了她也沒有別人。她揩揩嘴,拍拍肚子,還是覺得很餓。但櫥櫃裏再也翻不出什麼東西了,沒辦法,她只好倒了一杯開水到客廳,遠離那融在空氣中,殘存的肉燥香氣。

喝光了滿滿一大杯將近六百cc的開水后,她覺得有些飽了,才撥了電話給程雪碧。電話響了好久,一直沒有人接,想來那屋子裏住的那三個玩樂女郎都不在。

“什麼嘛。”她翻眼瞪瞪話筒,掛了電話;想想,又拿起話筒,撥了另一個號碼,但沒等線路接通,她猶豫着又擱下了話筒。

看看時間,都快九點了。

“這時候應該在吧……”她起身走到窗前,撩開了窗帘。

窗外不知何時已落了一空淡淡的水煙,兩氣蒙蒙,暈着一層暖黃的燈火,晚暗的城市顯得有些凄迷。

她猶豫了一會,目光一轉,不意碰觸到靜靜棲息在書架上的機票,猛怔了一下想起那個有着一雙美麗憂鬱眼眸的男孩。

她輕輕摸了摸機票,一時間,心思有些亂如麻。約定的日子就是明天了,該如何是好?要去嗎?那又不算承諾,但他跟她約好的……該怎麼辦?

“唉。”她嘆口氣。

自從和薛明輝分開,搬出席家自己一個人住以後,她就沒有再嘆氣過。沒想到,這時候卻竟為了這樣小小一件事而亂了心波。這種感覺很久不曾有了,教她有些不知該如何。

“還是去店裏看看吧。”她甩個頭,把煩心的事甩開,隨便抓了一件薄外套,跟了一雙皮涼鞋便出門。這時候她母親應該還在吧?她實在不想回那個家。

☆☆☆

外頭下着那種毛毛綿綿的雨,看起來有點寒。距離有些遠,她伸手想招計程車,想想淋淋雨也好,身形一轉,沿着紅磚道走過去。一邊迎着涼涼的雨絲!一邊哼着西洋老式情歌“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慵懶低沉,帶點“爵士”的味道。

像這樣飄着雨、有些冷清凄迷的時候,尤其是夜晚,獨自一個人時,她就會像這樣哼起這首帶點憂鬱哀美的情歌。一開始,情緒當然是無奈的,久了,就在無意識中變成了一種習慣。想想,她跟薛明輝之間,其實並沒有什麼,會有這種結果也在她意料中。但那時,每每在像下着這樣涼雨的夜晚,她撐着傘送薛明輝到車站后,回途一個人,伴着雨聲,便會低低唱起這首憂鬱的情歌。好些年了,沒想到這個習慣一直淡不掉,而始終的,那情歌也一直不曾有人聽見。

但這時候哼起這首歌,她竟不禁想起天橋上邂逅的那個不知名的男孩。他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深深的黑棕色,只是憂鬱了一些,鏤着感情的破洞,倒挺符合這首情歌的意境。

“意大利啊……”她拉緊外套,仍不防一些雨絲由脖頸侵入,涼透背脊。

也許,人生有這樣的意外,改變一下生活的秩序,對她來說是好的。她一個人在外頭生活、工作,不痛不癢的過了三年,可以想見的,未來也是大概要如此般不痛不癢的過許多年吧?有時,她想,她的人生約莫就這樣了──讀書、工作,認識某個人,談場平淡的戀愛──或者連戀愛的手續都省下來,然後結婚、生一堆孩子。可能的話,也許買了間房子,然後被、永遠也還不完的貸款壓死,被成堆的家事折磨成一個黃臉婆。就這樣-平平凡凡且庸庸碌碌的過一生。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生活還能有什麼轉折。她本來也一直很安分的,安於這種不痛不癢。只是一連幾天晴光大好,坐在十幾層樓高的辦公室內,一不小心,心情使那般浮動起來。落地玻璃牆外的世界是那般的遼闊;天際流雲一脈,閑閑的去來,不知打哪來的一股衝動,教她那般坐不住,她就那樣將工作辭了。辭掉工作當天,卻就遇見了那眼神憂鬱的男孩。巧合吧,雖說是意外。

對面的紅燈亮了。她停下腳步。她母親開的店,就在對街的巷子口。她抬頭看了看,招牌的霓虹亮着!柔黃的燈色溫和地里着淺蔥的店名,靜謐地滲出慍煦的光。

一路走來,除了她!和兩三隻癩痢狗外,街上幾乎沒有其他的人影,連車輛也不多見。絲寒的兩,將夜的城市築構成冷清凄迷的世界。她朝左右望望,沒等綠燈亮起,快步走了過去,推開“香堤”的店門。

“曼光。”她母親看見是她,立即露出欣喜的笑臉。

江曼光微微笑了笑輕輕拍掉薄外套上的雨絲。許久不見,她美麗的母親還是那麼溫柔迷人,毫不因為歲月而顯一點老態。就像她的名字那般、永遠那麼溫純。

“怎麼都沒什麼人?”她脫掉外套,環顧店裏一眼。偌大的空間空蕩蕩的,只有角落靠窗的位實坐了一個男人。他側對着她們,跟前桌上擱了一杯似乎早已冷卻的咖啡,一旁攤放着一些文件。但他並沒有在讀那些文件,靜靜靠在椅子上手上拿着一個不知是什麼,像是小錦盒的東西,望着窗外的雨,像是在發獃。側面看起來有一些說不出的落寞。

“大概是因為下雨吧。”溫純純絲毫不以為意。看了冷清的店裏一眼。

輕淡的音樂在沉靜的空氣中飄浮,蕩漾着淡淡的情愁。角落的那個男人,動也不動窗外微雨,似乎就那般落了他一身絲絲的哀愁。

“不行哪。”溫純純微笑着。“還有客人在呀。就算是只有一個人,也是顧客,不能偷懶的。”

聽她這麼說,江曼光也不再說什麼了。她了解母親的脾性,總是那麼溫溫柔柔又體帖人。遇到這種潮濕的天氣,時而會有一些躲雨的顧客上門,店開着,也算是一種體帖。當初,席茂文就是在這樣一個兩天冒冒失失的闖進來,然後成了熟客,而後成為她母親現在的丈夫。

她看看角落的那個男人,一邊坐上吧枱。“那個人挺奇怪的。常來嗎?”

“不,只來過兩三次。多半是在像這種下雨天、店裏冷清沒人的時候。”溫純純說:“他每次來總是坐在那個角落,看起來好像很累的樣子。有時會看着雨發獃,什麼也不做。”

“香堤”附近有許多辦公大樓,很多上班族在午間或下班后常會來此聚談,所以生意還算不錯。不過,偶爾也有像這樣的情形發生。一個月總有那麼一兩次,沒什麼原因道理的,店裏會很冷清,幾乎沒有任何顧客上門。而那些顧客當中,有時也會有一些奇怪的人!讓人印象深刻一些。所謂“奇怪”,是指不像一般的人同類味道那麼濃。那種人多半有自己特別的氛圍,那般地與人無關。

她將目光收回,順手攏了攏頭髮。發梢還沾有一些涼寒的雨絲,不防的侵入掌心裏無限留戀似,那麼地不死心。

“吃過了嗎?”溫純純問。“冰箱裏還有一些蛋糕-要不要吃一點?”

“不用了,我吃飽才來的。”她搖頭。好久沒來店裏了,店裏的陳設似乎有些改變,看着教她覺得有些陌生。

“真的不用?不必跟媽客氣。要不然,等會打烊后,你跟媽回去,看你想吃什麼,媽煮消夜給你吃。你一個人住,也不開伙,都有好好吃飯嗚?”

江曼光仍然搖頭。怕打擾角落那人的安靜,放低聲音說:

“你不必擔心我總不會笨得把自己餓死吧,再說,我也不是小孩子,出口己會盯着的,不會虐待自己。”

“最好是這樣。”溫純純也放低聲,邊說邊給她一杯檸檬汁。“不過,你說歸說,好好的幹嘛突然把工作辭了?以後要怎麼辦?”

“你知道了?”她無所謂的抬起頭。

“我打電話到你公司,聽他們說的。”

“這樣啊,也好,我還在想該怎麼告訴你。”

“你還沒告訴我是為什麼。”

江曼光聳個肩,拿着吸管攪動檸檬汁,說:“也沒有為什麼。我只是看天氣很好,突然坐不住,很想到外頭走走,就把工作辭了。”

“就這樣?這也算是理由?”溫純純輕輕地吸着氣弧度姣美的眉毛略略蹙着。對這麼任性的女兒,不由得有幾分擔憂。

“別這樣,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江曼光看看她母親,口氣不禁有些老。“我知道我這樣做有些任性,不過,你放心,我會對自己做的事負責的。”

溫純純臉色緩下來。就像她自己說的,她已經不是小孩。她相信女兒的保證。

“那你打算怎麼辦?”

“再說吧。我想先休息一陣。”加了冰塊的檸檬汁已喝了一大半,遊絲一股的檸檬絮在剩下半杯的水中浮浮沉沉地漂游。

“也好。你老是那麼忙,休息一下也好。”溫純純想想說:“你已經是大人了,你想做什麼,媽也不會幹涉。不過,偶爾有空,也回家看看,你茂叔和小南怡美都很想念你,盼着你回去……”

“再說吧。”江曼光有一搭沒一搭地攪着檸檬汁,對母親的話不署可否。“我每次來去匆匆,只是給大家添麻煩。”

每次提到這件事,江曼光就露出這種意興闌珊、無可無不可的態度,溫純純看着嘆氣說:

“曼光,你何必那麼見外,那總是你的家啊……”

“再說吧,媽。”江曼光還是一副不署可否。

平心而論,席茂文對她不錯,怡美也很好相處,弟弟小南也很可愛,再加上一個溫柔體帖的母親,怎麼說,那都是一個像童歌里描繪的“可愛甜蜜的家”。但也許是那幅圖畫太美麗了,沒有讓人插足的縫隙,她怎麼都覺得格格不入。

“曼光,”溫純純遲疑一會,說:“你是不是還在怨我跟你爸離婚,不高興我跟你茂叔結婚?”

“怎麼會。”江曼光皺皺眉,覺得她母親這種想法挺荒謬的。“你跟爸緣分盡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勉強為了我繼續湊在一起,也沒什麼意義,只是搞得大家更痛苦。至於茂叔,與你跟爸離婚的事根本完全扯不上關係,他對你又那麼好,也沒什麼好挑剔的。你自己覺得幸福那才是最重要的,不需要太顧慮我。”

如果能夠,她當然希望她父母能一直在一起,一家人永遠幸福快樂。只是感情這種事卻無法完全由得人,淡了就是淡了,緣分到了盡頭就是很難再挽留彌合。這種種,都是很無可奈何的,也讓人恁般無能為力。

不過,單親家庭也不全是那麼負面的。她爸媽離婚後,她跟着母親往,母女兩每天忙着柴米油鹽、吃喝拉撒睡,一直過得很快樂。離婚時!她父親把房子留給她們,又給了母親一筆錢,她母親就用那筆錢開了這家店──小小的一家帶着南歐風味的咖啡店,不過也兼賣一些小點心。那時她也不小了,有空就會到店裏幫忙,時而會覺得,即使只有兩個人的家庭,好像也可以那樣天長地久地過下去。只是,後來她母親遇見了席茂文,再婚,有了她自己的家庭。她雖然也跟着過去,只是,有些東西,不再是那麼完整。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溫純純搖搖頭,還是不懂。“曼光,媽希望你搬回來住。你一個人住在外頭!媽實在不放心。”

“你不必擔心,媽。你看,我自己一個人在外頭住好幾年了,不是好好的?放心,我不會有事。”

“我還是不放心,你一個女孩子……我看你好像瘦了一點。”溫純純仔細端詳女兒幾眼,語重心長說:“曼光,那到底是你的家,你有空還是多回來看看……”語氣一轉,笑起來。“小南一直吵着要看你這個姊姊呢。”

“小南好嗎?”江曼光也抿嘴微笑起來。

她母親再婚前,其實也曾猶豫過,徵詢過她的意見。席茂文也曾結過婚,有個年紀小她四歲、正在念高中的女兒。她母親先考慮她,怕她跟對方的女兒處不來。事後,卻顯得她們多慮了。怡美接受她們的程度,超乎她融入那個家庭的速度,甚至將她母親完全當作是自己的母親,依賴她母親甚深。聽席茂文說,恰美的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過世,怡美幼年時且曾罹患一場大病,體質比一般人羸弱感情也脆弱,非常渴望母愛。所以怡美很快就接受她母親;在她還在調適期的時候,他們之間很快就成為一家人。後來,小南出生,他們一家人和樂融融的情況更深,她大概因為不再是嚮往那種童歌意境的年齡,怎麼都覺得格格不入。

她覺得她應該退讓,羸弱的怡美需要較多的關注;年幼的小南需要母親更多的照顧與呵護。雖然,她其實也需要很多、很多的愛。

“嗯。”提起兒子,溫純純便一臉滿足。“他都快四歲了,長得胖嘟嘟的,又會吃又會睡。你茂叔寵他寵得不像話。”

江曼光微微又一笑,算是應和。

溫純純看看她,思索着,語氣突然遲疑起來,有些試探。“曼光,回來吧。還是,你還在在意怡美和明輝的事……”

“這跟他們的事無關。媽,你別這麼敏感好嗎?”江曼光很快打斷她的話。

何況,她才是那個“插入者”。在她進入席家以前,薛明輝早就進入怡美的世界了。

“那你為什麼……”溫純純不禁脫口而出,隨即抿住,沒有再說下去。如果怡美沒有生那場病,也許結果就不會這樣。

怡美從小身子弱,三天兩頭請假,席茂文怕她功課跟不上,便替她請了家教,一教便是數年。那薛明輝跟他們就像一家人一樣,和怡美感覺上就像兄妹。不過,她看得出來,薛明輝和曼光很合得來,比跟怡美在一起還契合。怡美或許感覺出什麼,有一晚搶着送薛明輝回去,回來后便生了一場大病。沒多久,曼光就搬了出去。

“曼光,你怪不怪媽媽?”溫純純語氣頓了頓,說:“恰美那場高燒,讓媽慌了手腳,應付不暇,剩下的時間也是顧着小南,完全忽略了你。你怪不怪媽媽對你……”

“別說了,媽。”江曼光急躁地打斷她的話。“你怎麼突然提起這些?那些都過去了,別再提了。”

“好吧。你不要我說,我就不說。可是……”

“媽,”江曼光再次打斷她的話。“你不要那麼多心好嗎?我跟明輝之間很單純,還沒有深刻到足以產生傷害。我搬出來也不是因為他和怡美在一起,而是……”她驀然住口,再說不下去。望見母親疑惑的眼神,勉強接著說:“我搬出來,是因為……我是想,我年紀也夠大了!可以自己一個人獨立生活,所以……”

“真的?”對她的解釋!溫純純還是不安心。

“真的。”她略低下頭,避開她的目光。“茂叔和怡美都好吧?怡美身體有沒有好一點?”

“嗯。你茂叔還是老樣子,倒是一直念着你什麼時候回去。恰美這一兩年都沒有再生過大毛病,臉色紅潤很多,也變得很活潑健康。她都二十歲了,已經像個小女人,不再是以前那蒼白病弱的小女孩。我本來一直擔心她,看她現在這樣,放心了許多。倒是你……”語氣一轉,又兜到江曼光身上。知道她不想聽這些,轉開話題說:

“對了,你爸最近有沒有跟你聯絡?他過得好不好?”

“有一陣子了。”江曼光想想,說:“上個月他從紐約打電話給我,說什麼他們美國總公司要將他派駐到日本,也不知道結果怎麼樣了,他一直沒有打電話過來。不過,他聲音聽起來,好像過得還不錯,很有活力。”

“是嗎?那就好。”溫純純唇角微微一揚,神態那麼親切安祥。她略略抬頭望了角落一眼,將水壺端給江曼光,說:“麻煩你替我幫那位客人加點水,順便問他要不要換一杯熱咖啡,我們免費招待。”

江曼光轉頭漫望了那人一眼,默默接過水壺。像這種小細節,她母親一直是很體帖的,不會忽略。若說這是溫柔女人該有的‘原味’,那麼,她缺乏的!大概就是這樣一味。她是粗心了一點,所以吧,比較不會惹人愛憐。但其實,如果有那樣一個人對她那樣疼惜,將最深刻的都給她,她也會以最柔情的愛憐他,把最熾熱的還給他。

只是,那樣一個人要何處去相遇?

“對不起,先生,幫你加水。”她動作不太純練地在杯里加滿水,小心地避開擱在水杯旁的眼鏡,怕將它濺濕了。

那人似乎被驚動,身體震了一下收回呆怔的眼神。

她堆起笑,說:

“你的咖啡冷了,需不需要我幫你換一杯熱的?本店免費招待。”

“不用了,謝謝。這樣好了。”他戴上眼鏡,抬起頭來!似乎試圖想延開一個微笑,不過沒有成功,氣質顯得冷。那聲音也是略低充滿磁性、金屬冷的很男性的嗓音。

她心頭凜了一下,不提防那種低溫。而且,他也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很黑的一種棕色,幾乎不透光。好似不論什麼物質進入了那雙眼睛,都會被吞沒。

她隨即轉身。心頭那一凜,只是短暫一剎時!卻那麼驚濤駭浪,拍岸制石,轟隆的!天地浪流不安的鼓噪。

“對不起……”那人忽然叫住她。她只得回頭。“請問你們幾點打烊?”

“十一點。不急,你可以慢慢來。”她看着他下巴回答,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加了後面那一句,說完才覺得有些荒謬。

“不了,我也該回去了。”那人喃喃的。不像在對她說話,倒似自言自語。但他沒有動,好像有什麼不情願。

江曼光沒再停留,走回吧枱,將水壺放回台上,對溫純純搖頭,表示不必再沖煮咖啡。正想開口,電話響了起來。

溫純純接起電話,低聲交談了一會。聽那內容,江曼光猜大概是席茂文打來的。果然,溫純純掛斷電話,說:

“你茂叔打來的。他說待會會過來接我回去。”

江曼光沒表示什麼,隔了兩三秒,跳下椅子,邊穿外套邊說:“我也該走了。”

“再待一會嘛。等你茂叔來,跟我們一起回去。”

“下次吧。”她微扯了扯嘴角,看起來像在笑。想在席茂文來之前離開。走了兩步,想起什麼,回頭說:“對了!媽,這兩天我可能會出去旅行,如果你打電話找不到我,不必擔心。”

“旅行?怎麼這麼突然?你要去哪裏?跟誰去?什麼時候回來?”太突然了,溫純純疑慮一堆,不放心。

“很快。”江曼光想了想,什麼也沒說。擺了擺手說:“那我走了。”

角落那男人正收拾了東西往吧枱走來,要與她擦身,她沒注意,漫不經心地轉身過去。

“小心……”溫純純在吧枱後頭緊張地呀叫起來。

太遲了。她那樣漫不經心!無從躲避地和那人撞個滿懷。

“啊……”那人輕呼一聲,似乎也沒提防到她的莽撞,手上的文件掉了一地,夾着的一個地中海藍的絲絨盒咕咚的滾到桌腳邊。文件夾鋒銳如刀的塑邊割擦過江。曼光的臉,在她的臉頰劃出一道血痕。

江曼光反射的捂住臉頰,悶哼了一聲,忍不住叫痛,卻不敢叫出來,怕溫純純擔心。

“對不起。”她忙不迭道歉,手忙腳亂地撿拾文件。一邊草草對吧枱比個手勢,表示沒事。

她把一堆文件塞給那人,跟着又蹲下去鑽進桌子底下。

“曼光,你在做什麼?”溫純純看她做出奇怪的舉動,輕呼起來。不好意思地對那人笑了笑,柔聲道歉:“對不起,你沒事吧?這孩子就是這麼莽莽撞撞的,真是抱歉。”

“沒關係,我自己也有不對。”那人微微頷首,像是接受了道歉,又一副不以為意。先前那望着兩發獃的落寞感完全消失不見,不留一點痕迹,全然變了一個人似,神態從容且精彩,連那雙眼也銳利幾分。

“喏,還有這個……”在桌子底下撈了一會,江曼光抓住盒子,狼狽地站起來,交遞給那人。側身站着,將完好的那一臉頰對着吧枱。盒蓋跌開了,裏頭躺着折昭生輝的鑽石戒指。

“哇,好漂亮。”溫純純被鑽石的光芒炙了眼目,低呼了一聲,忍不住讚歎起來。

江曼光好奇地探頭看了看,倒不太騷動,也不是很明白它的價值。她對鑽石的認識,僅止於鑲嵌在黃金或紅寶石旁,那一堆細細碎碎、看不太清楚面目的玻璃般的透明石子。可眼前那一顆好像不太一樣,感覺好像很稀有,天地唯我獨尊般的一顆獨粒鑽戒,渾圓而明亮,白金的指環、六爪鑲嵌。

“好漂亮,要送人的嗎?”溫純純柔柔地笑着,親切地問道。那笑容也顯得沒有太懷疑。從來寶石送紅顏。

“嗯。”那人點頭。“我下個禮拜就要結婚。”

“真的?恭喜啊。”溫純純依然溫溫地笑着,笑得眉梢彎彎,好像銀着也沾染了一些喜氣。

那男的只是扯個嘴角,湲有大欣喜的反應。江曼光看看那絲絨盒,擔憂起來。說:

“結婚戒指嗎?那一定很重要嘍。剛剛盒蓋都跌開了,不知有沒有哪裏損壞?”

“沒關係。”那男的表示沒事,隨便將盒子塞進口袋裏。

“是嗎?那就好。”她看他一點都不興奮的樣子,絲毫沒有要結婚的喜悅。

他無意多寒暄,會了帳!禮貌地點個頭,望了江曼光一眼,側身往門口走去。但他似乎發現什麼,回頭又看着江曼光,像是想說什麼,遲疑了一下,很輕微地,還是推開門走了出去。

“那我也該走了。”江曼光對母親揮個手,小心地不讓受傷的半邊臉頰被瞧見。

“曼光……”溫純純還要挽留。江曼光假裝沒聽見,快步逃了出去。

“呼!”逃到了店外,她總算才鬆了一口氣,伸手摸摸臉頰。

“好痛。”那股辣痛還沒消失,傷口腫了起來。她沾口水塗在臉上,傷口遇水,辣辣刺刺的,火燒似的痛得很不幹脆。

她一邊叫痛一邊很不衛生地往臉頰塗口水,一邊往路口走去。路旁停滿了車子,有的還很不客氣地卡去了半條馬路,她小心地繞過一輛白色的喜美,拐到行人路,視線跟着一拐,就看到那個人。他站在路邊,像在等候什麼,又像在發獃,整個人被濃郁的夜色吞噬,被黑暗所覆沒。

“奇怪的人……”她停下腳步。剛剛在店裏時她就覺得了,她好像在哪裏看過似,那光景那感覺,但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她蹙蹙眉。那種似曾相識偏偏又想不起來的感覺真不好受,腦中突凸一處疙瘩似,難受極了。她蹙眉又蹙眉,用力想了又想,還是想不起來。

“算了。”她放棄不再想,只是奇怪地又看那人一眼。

那人也看到她了。她訕訕地,有些不好意思,偷窺什麼被發現般。她低下頭,想等那陣尷尬過去,卻不料那人竟向她走來。

“啊……我……那個……不是……”她有些慌,比手划腳,語無倫次地想解釋。

那人走近她,根本沒在聽她解釋,冷不防就伸手捧起她另一邊臉頰,吐着冷冷的氣息說:

“果然。”

“啊,什麼?”江曼光聽得莫名其妙。

“剛剛我弄傷了你的臉頰了吧,真對不起。”那人緊盯着她臉上的傷痕,皺起了眉。

“啊,不,跟你沒關係,是我自己不小心。”她亂七八糟的搖手,想躲開這種尷尬。

想想,被一個陌生又奇怪的男人捧着臉頰,那樣目不轉睛的盯着,是一件多彆扭的事,她覺得全身的毛細孔都閉死了,簡百快透不過氣。

“希望不會留下疤痕才好,真對不起。”

“你不必道歉,是我自己不小心。”江曼光勉強堆起笑,輕俏的推開他的手。說:“你……那個……我沒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男人露了一個“是嗎”的表情,像是為了表示歉意,傾了傾頭說:“要回去嗎?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不必客氣,來吧。”男人打開停在路旁的天蠍星車門,朝車子傾了傾頭,帶一點命令的口氣。

“真的不用了。我……”

“上來吧。”

男人絲毫不妥協,沒道理的堅持。兩人對峙了一會,男人突然開口說:

“你在想,我是不是壞人是不是?”

江曼光笑起來。很老實地回答說:“沒有。我只是在考慮該不該接受你強迫的好意。我又不認識你,讓你送我回家,感覺挺奇怪的。”

“是嗎?”男人嘴角隱隱露出笑意。“我也不認識你,感覺也挺奇怪的。不過,我弄傷了你的臉,道歉也已於事無補,送你一程算是小小的彌補,良心比較過得去。”

這次換江曼光掛上一個“是嗎”的表情。好像沒有選擇的餘地,只是低了頭,坐進車子裏。

“往前一直走,再右轉……”她將地址告訴他,一邊指示他該怎麼走。

那人沒說話,照着她的指示一路往前走。過了一個路口,突然轉頭看看她,說:

“回去以後,你最好趕緊把傷口消毒一下,再清洗上藥。臉是女人的第二生命,你卻不太愛惜自己。”

被他這麼一說,接近數落,江曼光紅紅臉說:“我知道。下次我會注意的。”

男人又沒說話,沉默一會,車子突然來個大迴轉,往反方向駛去。“我想,我還是送你上醫院急診好了,免得留下疤痕就不好。”

“不用了!不必那麼麻煩!”她聞言大驚。都已經這麼晚了,真要上醫院去,那要耗到什麼時候!再說,只是個小傷口,口水舔舔就沒事,根本沒必要那麼小題大作。

男人瞥她一眼,打定主意,說:“還是麻煩一點好,我不希望你臉上留下難看的疤痕。”

“只是一點小傷,不會的。”

“還是謹慎一點。你放心,我會平安將你送到家。”

“可是……”

沒有可是了。那人很堅持,說:“你是女人,要懂得愛惜自己。美麗的容貌是很脆弱的。更要留下了疤痕,後悔就來不及了。”

江曼光只有聽訓的份,反駁不出話,只好妥協。

“那就麻煩你了。”

“不必客氣。”男人一副理所當然。

江曼光將目光掉向車外,不說話了。想想,還真荒謬。但天底下有什麼下能發生的?

從邂逅開始,“偶然”本來就存在着種種的可能。所有的“可能”都是一種變數,故事與人生便如此繁衍。

仔細想想,荒謬到頭,究竟還是平常的生活。

天蠍星繼續往前,又穿過一個路口。遠方點點璀璨的光影,錯落得像疏密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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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情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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