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東京,多雲,AM11:45舞台上衣飾繁複、艷抹濃裝的“女形”,帶著艷絕誇張的表情,每個動作卻都像停了半格似,呈現一種怪異的緩慢,或者說優雅。江曼光勉強忍住呵欠,正襟危坐着。

如同中國京劇,發源於江戶時代,原?大?通俗娛樂的歌舞伎,經過了時間的洗禮,已成為日本傳統的代表性文化之一。但她看不懂這種炫麗的日本歌劇。不管任何形態的藝術,但求共鳴,但她覺得人的感官其實是很誠實的,喜歡不進心髓的,就是進不了心髓。

為了不失禮,她極力忍耐,看得很辛苦。坐在她身旁的東堂晴海,從進場以後就沒有搭理她,始終將目光朝向舞台,非常地專心。不知他是看得太入神,還是為了避免和她應付。但這樣也好,她少了一些精神負擔,她不懂他心裏在想什麼。

從能劇、文樂劇到歌伎,甚至舞樂,在幾次形同約會的來往,東堂晴海帶她看遍了這些日本傳統與古典的藝術。她懷疑,若不是位在“兩國”的日本國家相撲場國技館的比賽會剛巧結束了,她鐵定逃不掉那一場場日本國技。

好不容易熬到中場休息時,江曼光暗暗鬆了一口氣。要完整地看完一出三幕的表演,大概要花四個小時的時間,她不認為她有那樣足夠的耐性。

她開始覺得整件事情的荒謬了,包括她負氣的答應這件事,東堂晴海荒謬的接受,甚至這個約會本身。

事先預約的便當和飲料送來了,東堂晴海這才總算轉頭過來,對她說:“吃吧。”

江曼光沒動,略蹙著眉問道:“你為什麼要接受這麼荒謬的事?”她覺得她應該要反對的。相對於東堂晴海的面無表情,她的情緒顯得太波動。

東堂晴海無表情地瞥她一眼。“我只是遵照我祖父的決定,反正對我來說都一樣,不管對像是誰都沒什麼差別。”

“你應該反對的,這太荒謬了。”江曼光喃喃的。荒謬的不是“相親”本身,而是──她也說不清楚是什麼,總之,她就是覺得荒謬透了。

“那你呢?你為什麼會答應?”難得的,東堂晴海竟主動反問,主動開口說那麼多話。

“我?”江曼光呆了一下,硬著頭皮說:“我沒有理由不答應。可是你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東堂晴海冷峻地、傲慢地、深沉地又瞥了她一眼。“你別會錯意了,其實對像是誰根本不重要,也沒差別。反正如果不是你,也還會有另一個條件相符的對象,結果都是一樣。”

他這樣的說法,簡直就跟楊耀當初對家情與婚姻無所謂的想法態度差不多。反正只是人生的一個程序,只要符合程序的原則和條件,不管對像是誰還不是都一樣。

“不一樣的。你自己的意願和相法呢?”江曼光忍不住質疑。

“我相信我祖父的選擇。”

“但那並不是你的選擇吧?我以為──”她停頓一下,沒說下去。

“你以為?”弄東堂晴海冷峻的目光突然閃動一下。“你原以為對像是光一吧?”

他忽然提起東堂光一,江曼光沒預料到,一時默不作聲。

對她的沉默,東堂晴海仍一臉無表情,說:“你跟光一交往到什麼程度?”他記得那張滑稽的照片,照片中的東堂光一和江曼光有着奇特的表情。

“你以為呢?”江曼光反問,並不相回答。她覺得沒義務。

東堂晴海也不追問。純愛以後,無可避免就是性了,他並不想了解太深入。

“我不懂,你明明很輕視我的,為什麼還要聽從這種荒謬的命令?難道不管你祖父決定什麼,你都毫無異議的接受嗎?”江曼光越想越忍不住。“這本來不關我的事,我自己負氣輕率答應這件事更不對,但我實在無法理解你的做法,比起東堂,你簡直完全沒有你的自我,像一具被操縱的傀儡。我這樣說或許有些過分,但你實在不該接受這麼荒謬的事。如果是東堂,他一定會反──”

“夠了,你已經說了很多了。多謝你的好意,但請你閉嘴。”東堂晴海用一種冷淡的口氣打斷她的話。

江曼光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有些難堪。她不懂,他怎麼還能如此無動於衷,用這麼雅靜的態度說出這麼粗魯的語言。

她提高聲調,帶一些倔強,說:“很抱歉,我無法閉嘴。

我不像你,能夠對所有的事情無動於衷,我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我有情緒有反應!”

升高的聲調,加上她說的是英語,引起了周遭一些側目。

一直面無表情的東堂晴海微微變了臉色,目視前方說:“你想讓我丟臉嗎?”根本不看她。她讓他動了情緒,深沉的眼神不只顯得冷峻兇悍,還有一種荒野的狼獸的陰森。

江曼光倏然站起來,匆匆說:“對不起,我先失陪了。”

她簡直沒辦法再跟他談下去。

她匆匆離開歌舞伎座,沿着晴海通走到銀座車站,匆匆跳上了正在月台上的電車。不必回頭,她也知道東堂晴海跟上來了。她可以感覺得出那與?不同的、獨特的氣息。

空位很多,她隨便挑個座位。跟着,東堂晴海就走過來坐在她身邊。

她第一次看見他生氣的臉,還是一樣的沒表情,怒氣由眼神泄露,釋放出一種帶著劍鋒銳利冷峻光芒的寒氣。

她不禁打了個冷顫,要強的面對他冷峻的視線。

“你不必這樣瞪着我。你不是嫌我話太多嗎?我自己先離開,免得你丟臉。”根本是強詞奪理,氣勢上就不是那麼理直氣壯。

東堂晴海不吭聲,只是冷冷瞪着她。江曼光沉不住氣,強迫自己看着他,說:“我知道我很失禮,但我不會道歉的。”

東堂晴海仍然冷冷的瞪着她,眼神的寒氣卻減緩了許多。

她看他不說話,乾脆不再理他,將目光掉向車窗外,電車正要進站,她這才想起,她匆匆跳上車,也沒看清楚是哪條路線,根本不知道到了哪裏。

她不由自主跟着他的跟步,一邊叫說:“這裏是哪──”

話沒話完她便住口了。她想她大概問也是白問。東堂晴海不是那種問他一句,他就會答一句的人。果然,他對她的問題置若罔聞,一聲也不吭。

但很快地她就知道她身在哪裏了。車站的標示很清楚,她正在東京下町最熱鬧的淺草。

走進中央高懸著一隻淺色燈籠的雷門,就是有名的“仲見世”商店街了。狹長的一條街,兩旁商店林立,其中不乏一些百年老店,簡直像逛夜市差不多;不同的是,這邊賣的多是傳統的小吃或手工藝品,從扇子到燈籠,由木屐到和服,加上羊羹、煎餅、人形燒、簡直五花八門,看得人眼花繚亂。

“喏,你肚子應該餓了吧。”東堂晴海買了一袋的“人形燒”,隨手遞給她。

她拿了一個鴨子造型的,先小心地掰開來看,裏頭包的是豆沙餡,便囫圇往嘴裏一塞,沒兩三口就解決了,雖然好吃,但她不是很喜歡吃甜食,總覺得太甜膩。

東堂晴海再將袋子遞給她,她搖頭,她不客氣的將剩下的人形燒都解決掉。

經過一處賣有木屐的商店,她停了一下,想起在紐約時穿着棉襖跟牛仔褲和木屐招搖過街的情景,嘴角微微揚起一抹淺淡的笑紋。

仲見世通走到底,就是淺草有名的觀音寺了。遊客不少,夾擠在人潮里,有一種趕集的樂趣。入境隨俗,進入正殿前,她跟着東堂晴海先在廟前水池舀水先手、漱口,放輕了腳步。

聽說汪草寺觀音非常靈驗,她看到許多人求籤,好奇地也心動了起來。

但問什麼好呢為她不禁想到楊耀,輕愁便上了眉頭。她吐口

氣,卻發現東堂晴海在看她。那張沒表情的臉就像殿內深處供奉的神明,永遠無法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

到底還是求了。大概和神明語言不通的關係,結果抽到了一支下下籤。

“怎麼辦?”她哭喪著臉,向東堂晴海求救。

大概是她口氣太凄慘,表情太沮喪,東堂晴海難得地竟好心的指著一旁的竹架說:“把籤條綁在上面就可以。”江曼光不敢有異議,只能完全聽他的。

“就這樣?”

“就這樣。”他也不多解釋。

她吧,她也無所謂了。

他不再提剛剛的不愉快,她也裝作忘記,她望望天空,天灰灰的,差不多該回去了。

“走吧。”東堂晴海倒先開口。

如果她對他說不必送她回去,他一定不會聽進去。東堂晴海根本就把這“約會”當義務──或者說任務。她沉默地跟着他,一如她的寡言。

因為先前她半途從歌舞伎座跑出來,接送他們的車子自是追逐不到他們的行蹤。而這時正值下班尖峰時間,電車的擁擠景況可以想像。

“就在這裏分手吧。”她不想去擠沙丁魚罐頭似的電車,也不想讓他送她回家。入夜的東京街頭,一個人可以慢慢遊走。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東堂晴海永遠是那一號的面無表情,或者說應該不是面無表情,而是變化少,他控制喜怒情緒的能力很強。

他揮手招了一輛計程車。全身的姿態就代表了那句“不可能。”東堂晴海別無選擇的餘地,實在她也累了。

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她有她的心事,更何況她也不知道和他說什麼。計程車司機或許覺得氣氛詭異,幾次從後視鏡看他們,兩個人仍然沒開口。

車子停在公寓大樓門前,下了車,江曼光又必須面對他了,說:“到這裏就可以,謝謝你。”她想,大概要看着她等他進門了,東堂晴海“任務”才算完成吧?

東堂晴海卻點個頭,說:“那好,明天下午再來接你。”

“等等──”江曼光連忙叫住他。他轉身過來,等著。黑暗中,他靜靜回頭,一霎時竟彷如一格緩慢的電影鏡頭,有一種動蕩人心的意象,江曼光不禁怔了一下。

她所個頭,甩掉那些紛亂的思緒,說:“今天謝謝你──不,我的意思是,謝謝你送我回來,謝謝你這些天費了那麼多時間……不過,這件事一開始就錯了,應該到此為止。我會向東堂先生解釋的──當然,我更必須向你道歉。”

一番話她說得語無論次,東堂晴海卻只是看着她不動,也不表示什麼。忽然問說:“你喜歡舞樂、能劇、歌舞伎嗎?”

江曼光愣一下,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這麼問,搖頭說:“不,一點也不喜歡。”

“為什麼?”東堂晴海口氣很平靜地問。

江曼光被問住,答不出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就是一情緒,不一事要理由。

東堂晴海看着她,仍用平靜的口吻,說:“明天下午我來接你。”那平靜相對也是一種決定。

他的態度讓人無法預料,江曼光愣了好一會,才恍然過來,對着他的背影喊說:“我不喜歡相撲、歌舞伎──我什麼什麼都不喜歡!”

那個背影沒回頭,也沒有任何遲疑,越去越遠,彷彿有一種決意。

夜色降臨大地,覆蓋在她身上。寒帶的夜,是那麼黑,無邊無盡,她彷如站在宇宙的邊境。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東堂光一激動地叫着,簡直歇斯底里,不相信地瞪着悶葫蘆般的江曼光。

一得知這件事,他就火速趕來了,除了不相信,還是不相信,非問個明白。

“我以為你跟那優等生在一起,怎麼會──”他衝上去,逼近江曼光面前。“你知道我聽到這件事時有多震驚嗎?曼光,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一直以為你是跟優等生在一起的,才──”他停一下,甩個頭,有些懊悔。“如果我知道你是跟晴海──我就──”

就怎麼樣為他沒再說下去。

“冷靜一下好嗎?東堂。”江曼光皺皺眉。這件事太荒謬,她也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

“你要我怎麼冷靜?!”

江曼光卻只是拿眼瞅着他。

“好吧。”他深呼吸口氣,緩緩吐出來,激動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說吧,怎麼回事?”不問清楚,他真是不會甘心。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莫名其妙就變成那樣了。”江曼光回答得很籠統。

東堂光一瞅她一眼,口氣酸溜溜的:“你也太偏心了吧?我跟晴海同樣都是東堂家的人,你既然跟晴海,為什麼不選擇我算了?”他的態度又回復那種老是假假真真、帶點玩世不恭的模樣了。

江曼光又皺皺眉,吐嘆口氣說:“你別再開玩笑了,我已經夠煩了,不知道該怎麼向東堂先生解釋──”

“東堂先生──等等!”東堂光一叫了一聲,叫得江曼光有些莫名其妙。“我問你,這件事是不是那個臭老頭的主意?”

江曼光覺得這樣說也不完全對。“其實,也不完全是這樣。是我自己不對,我不應該答應的……。”

東堂光一打斷她的話:“他拿你父親那件合作案協迫你,你不答應也不行。不過,那臭老頭幹嘛這麼做?我想他一定是故意的,他一定調查過我們的事。”

“不是的。”江曼光說:“東堂先生──我是說你祖父,他並沒有對我父親公司那件合作案作承諾,完全是兩回事。他要我仔細考慮,是我自己──”她搖搖頭,意思很清楚。

“就算是吧,但你不覺得奇怪嗎?像東堂家這種注重傳統的家族是很勢利的,你既是外國人,又不會說日語,又沒什麼來歷,門不當戶不對,他們怎麼可能看上你?”

“是啊,我也覺得奇怪,這一點,我也質疑過。但東堂先生──你祖父他說──唉!反正我也搞不懂,總之,都是我太輕率了,我不應該意氣用事。”

東堂光一默不作聲,盯着她看一會。隨即變換個表情,帶點玩笑的質問:“你跟晴海約會過了?”

“嗯。”她點頭。

“他都帶你去哪?”他臉上浮起一抹揶揄,又像是很感興趣。“你先別說,我來猜──他一定帶你去什麼相撲、歌舞伎座那些有的沒有的地方,對不對?”

“差不多,我們還去逛了淺草。”江曼光點頭,隱住笑意。

“果然!”東堂光一笑起來,做個鬼臉。“也只有他們做那些煞風景的事。那小子很死板的。”他停一下,看到江曼光嘴角隱住的笑意,忽然站起來,拉住她說:“走吧。”

“要去哪裏?”

“跟我來就是。”東堂光一一副莫測高深。

約會就要有約會的氣氛,而且是一種“後現代”的浪漫。

若要像東堂晴海那樣,還活在老土的江戶時代,看什麼相撲、歌舞伎,還逛撈什子的淺草,簡直都他昏倒。

他先帶她到竹下通晃了一圈,然後走了一趟表參道,在“花神”咖啡館喝了一杯CafeauLait。這家“花神”咖啡館完全移植自巴黎的花神咖啡館,不僅名稱,連裝潢、杯盤、風格都照單全收,可想而知,氣氛是很巴黎的。

說他幼稚也可以,他就是有意和晴海互別苗頭。江曼光乾脆由着他,他要帶她去哪裏,她就乖乖地跟到哪裏。

喝完了CafeauLait,再來就小走一段濕谷有名的“西班牙阪”,在充滿南西班牙安達魯西感受的東京著名西班牙餐廳,吃一頓道地的西班牙風味餐。

吃完了午餐,然後就是氣氛浪漫的惠比壽花園廣場了。坐在路邊看看人也很愜意自在,隨手再來一罐滋味冰涼的札幌啤酒。

“冷嗎?”他笑着問。冬天喝啤酒,江曼光冷得牙齒打顫,說不出話。

喝完了啤酒,該去哪裏呢為她不問,他也不說破。都會最浪漫的傳奇,巴黎有艾菲爾鐵塔,紐約有帝國大廈,東京呢?當然是東京塔。

走到此,江曼光心中不禁嘆口氣,東京都美的是夜景,炫麗的夜生活,但白日登高望來,城市美麗的風景依然無邊無盡。

離開東京塔,跟着當然是繁華的銀詩四丁目。那條世界名牌店林立的並木通,媲美紐約第五大道。在香奈兒里,東堂光一買了一瓶五號香水。

江曼光笑笑的,任由他在她手腕頸項間擦了一些,那金黃的香液盛放在透明的瓶身里,看着竟像是一瓶醉人的酒汁。

這般晃蕩了一會,銀座的夜幕也落了。她看着他,看他接下來有什麼變化。他抿嘴神秘地笑一下,比個“來吧”的手勢。

他牽着她,她跟着。先搭計程車到了新轎,然後轉到芝薄埠頭。暗色中,一座亮着瑰麗燈光、閃著彩虹式光芒的長橋,夢幻的掛起,跨過在謐靜夜色中喁喁私語的東京灣。

“這是……?”江曼光幾乎凝住氣息,?頭望望東堂光一。

“沒錯,彩虹大轎。”東堂光一微微一笑。

臨海副都心,跨越東京灣的彩虹大橋,既浪漫又現代。東京形形色色的燦爛曲調,到此匯聚成了最瑰麗的鏡頭。

“我還以為你會帶我去六本木那家舞廳或酒吧,沒想到──”她真的沒想到,她知道東堂光一是個很有情調的人,但是,她就是沒想到。

“如果你想去,我們現在就去。”綿延數公里的散步道,情意蜜蜜,走在其中,不管說什麼,都像是喁喁的情話。

她搖頭,望着那夢幻似的橋,真是是漂亮。那是一種精緻美,卻不若布魯克林橋的黃昏夕照,帶一股煙愁滄桑。

“想什麼?”東堂光一問。是景色的關係嗎為他的眼神如此含情脈脈。

江曼光默默又搖頭。想想這一天,他帶她去了那麼多地方,和他在一起,她是那麼開心,這一刻,她甚至有着戀愛的感覺。

但一想起楊耀,她偏就有着心痛的感覺。

“今天我不打算讓你回去了。”唯美浪漫的日航酒店就在一旁,他誰也不看,只是緊盯着她。

“好啊。”她回答的語氣在發抖。或許是因為深冬的海風。

她看着他大步的走進飯店,看着他向櫃枱要了一間房間,看着他看着她的彷如繁星的眼神,他始終緊緊牽着她的手。

但她隨時可以掙脫,她知道。進入房間前,在門口,他特意停了片刻,看了她一眼。她知道他的意思,她還可以反悔。

但她沒動,只是回望着他。

開門了又關,因為冷,她將嘴唇咬得發白。

穿外瑰麗的東京灣景色,一覽無遺,全收入眼底。東堂光一將她慢慢拉到身前,凝望了她一會,然後慢慢低下頭,低俯向她,吻住她的雙唇。

這個吻,和過去他對她親膩過的無數次的吻完全不同。過去那些吻,雖然偶有模糊的曖昧,多半是一種中性的親膩,甚至夾帶狎鬧的意味,但這個吻,他的舌尖帶著觸探,有種草味的粗澀,原始的、挑動的,甚至男女的。

他又吻她的脖頸,吻她的鎖骨,又回過來吻她的唇。她雙手鬆頹地攬住他的腰,反應恁地麻木。他突然停住,驀地放開她,頹坐到床上,說:“算了,我放棄了。曼光,你根本是在自暴自棄。”

“對不起。”江曼光有些歉然。

“不必跟我道歉。”東堂光一搖搖頭,說:“你跟那個優等生是不是發生什麼事?”

江曼光搖搖頭,跟着坐在他身旁。答非所問:“今天我玩得很開心,東堂。甚至有着戀愛的感覺,謝謝你。”

“現在你知道我的好了吧?放棄我,以後你一定倒後悔的。”東堂光一一派漫不經心,用玩笑的口吻說著。

“也許吧。”江曼光卻顯得得認真。“你是個能夠依賴的男人,也懂得情調,如果我能先愛上你就好了。我其實也想過這麼做。可是,一想起楊耀,我就覺得心痛,那種痛,像刀子割一般,一片一片的凌遲。”

“你這麼說,我該是高興還是悲哀呢?”東堂光一露出一個悲喜摻雜的表情,看不出作戲和認真的成分各有幾分。“說吧,你跟他到底怎麼回事?”

江曼光瞅他一眼,嘆口氣,簡單把事情帶過,阻止他表示安慰說:“你不必安慰我,那隻會讓我覺得自己更可憐。”

“放心,我沒有安慰你的意思。”東堂光一笑起來,親愛地睇凝她說:“不過,我勸你最好還是跟他好好談一變,也許有什麼誤會也說不定。那傢伙是個優等生,你知道優等生的最大的缺點是什麼嗎?就是他們總有很多顧慮,有什麼心事盡往心頭藏,你不必對他太客氣。”

江曼光聽著笑起來。“以前我老覺得楊耀像我的守護天使,怎麼現在反倒變成了你。”

“我才不是什麼天使,我是在你左邊那個唆使做壞事、長角有尾錐的壞心眼惡魔。”

據說一個人身上有兩個守護天使,右邊的天使教人向善,左邊的天使引人使壞。江曼光聽他那麼說,又笑了。

“不管是不是長角生尾錐,那也是天使。”她說。

“我說了,我才不想當什麼天使。”東堂光一堅決不承認,看着江曼光的笑臉,他一邊笑一邊搖頭。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站起身,環顧一眼房間,語帶惋惜說:“真可惜了這麼一間舒適的套房,視野又那麼好。”

“真要覺得那麼可惜的話,就往一晚吧。”江曼光一派無所謂。

“嘿,你說真的還是假的?當心你唆使你左邊那個天使做壞事!”東堂光一擺個青面撩牙的姿態,自己卻先笑出來。

兩個人邊笑邊走出房間,江曼光側著臉,一邊還回頭對東堂光一說:“你不必送我回去了,那麼遠,我自己坐車就可能。”

“不行!不行!你要是半途迷路了怎麼辦?這是紳士的義務。”

“可是,很晚了──”

似乎有誰在注視著,一種奇異的異樣感,使她停下腳步,?

起頭。

她錯愣住,全身的血液彷彿凝住。

走廊前端,楊耀赫然和一個氣質高雅的女郎並肩站在一起,臉色蒼白地望着她。

就那樣望着她,生根似地動也不動。

???“不好意思,又麻煩你一整天。”

“哪裏,你不必那麼客氣。”

在窗外海天呈一色,夢似的虹橋掛展在圖框中般的百萬夜景烘托下,陳蕙心淺淺的一笑,優雅的啜了一口咖啡。坐在她對面的楊耀,面對那溢滿浪漫情調的景色,眼神卻沒有反映該有的光彩,顯得無動於衷。他雖然也微微的在笑,笑得卻沒有熱,心思穿不透。

陳蕙心淺淺又一笑,微支著頭,偏望窗外。東京灣上那盞盞燈火,還看着,就像一顆顆鑽石,她這個神態是美的,也像那百萬顆似的紅鑽。

“好美!”從飯店二樓的咖啡廳可以俯瞰整個東京灣,灣上偶爾會傳來汽笛聲,充滿詩意。

楊耀隨着她的視線,不感興趣地望一眼,沒說什麼。陳蕙心仍望着窗外,一邊說:“果然數大便是美。想想一百萬顆鑽石聚集在一起的情況也不過就這樣吧。”

她回過頭,見楊耀正看着她,竟像有些訕訕的,抿嘴笑了一下,說:“啊,我這個比喻會不會太俗氣了?我只是突然想到,也沒仔細考慮……”

“不,你的比喻很貼切。”楊耀微笑着。

“以前我覺得東西太多會繁雜,但今天我卻有了不同的觀感。‘數大’真的是美。”除卻眼前的美景,上野公園內那條落英紛飛飄墜的櫻花道,更是寫滿了詩般的纏綿意。那種蒼涼的美感,著實教人屏息,甚而心痛。“今天真謝謝你,帶我卻那麼美的地方。”

“不必客氣。只要你覺得喜歡就好。”楊耀閃了一下神。

那條櫻花道,他想江曼光看了一定會很喜歡,他甚至可以想像她因激動而就不出話的表情。想到此,他心內突然湧起一股渴盼,殷殷的思念。他覺得再也無法多待一秒鐘,衝口而出說:“蕙心小姐,時候也不早了,我送你回飯店吧。”

陳蕙心像有些不舍,她的感覺還盈滿著。“都這麼晚了,對不起,耽擱你這麼久。我今晚打算住在這裏,我已經訂好房間,對不起,沒有事先告訴你。”

“沒關係。”楊耀並不以為意。“那麼,明天我再過來接你,你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

陳蕙心沒能立刻回答,帶些意味地看着他,優雅中摻些俏皮,說:“這樣好嗎?我這幾天你一直陪着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耽擱在我這裏,這樣沒關係嗎?我想你應該還有其全事情才對吧?”

她突然這麼問,問得促狹,楊耀想了想,也不閃躲,說:“有是有一個朋友,不過,我們只是偶爾見個面,並不常在一起。”他說的是實情,他跟江曼光的情況就是如此。

“我知道,我聽伯母提過,伯母說你們認識不久,她就像你的小妹妹一樣。”

楊耀微愣一下,沒想到他母親主動跟陳蕙心說了。

“不過,我想不是小妹妹吧?”陳蕙心揣測他的沉默,試探著,又有一種確然。態度大方說:“你別誤會,我不是想刺探什麼。老實說,我身邊不乏交情不錯的朋友,所以我想你應該也有一些感情不錯的朋友才對。只不過,我父親似乎十分欣賞你,你母親也有意撮和我們。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就放寬心胸來往,不必想得太多,也不必把事情想得太嚴重,更不必預設立場立場或結果。這樣的話,也比較不會彆扭,你是個相當不錯的朋友,我不希望因為一些奇怪的感覺,讓我們彼此都覺得尷尬。一切就順其自然,你覺得如何?”

她的態度大方,大方中有一種自信,自信里又混雜著優雅,並不會讓人討厭,楊耀微笑點頭,說:“如果能這樣,那是最好。老實說,對於我母親的態度,我覺得很不安,希望你別誤會才好。”

“伯母的態度雖然積極,但並不會讓人覺得不愉快。”陳蕙心含蓄地表達她的感覺。因為並不覺得不愉快,所以她才會接受楊耀母親顯得刻意的安排。

楊耀笑了一下,並不作任何錶示,像懂得又不懂。他希望保持這樣的距離就好,太近的話,只會引起不必要的枝節。

陳蕙心也點到為止,留下一些空間。“時候不早了,今天真謝謝你。”

“我送你回房。”楊耀禮貌地站起來。出於義務,在他離開之前,他有必要見她平安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陳蕙心沒有拒絕,優雅地起身,在許多目光的注視下和楊耀相伴離去。她知道從一旁的眼光看來,她和楊耀是多麼相稱的一對。她身材高挑、他修長;她氣質高雅、他脫群;她大方自信、他沉靜有魅力。最重要的,她知道楊耀優秀又有才幹。

“跟你站在一起,真讓我有一種虛榮的感覺。”進了電梯,她向笑對着他,恭維了他一句。說是恭維,實在卻發自內心,她真有那種感覺。

“沾光的人其實是我才對。”楊耀持平的回答,算是讚美。他很清楚陳蕙心出眾的地方,在他身旁的是一個漂亮嬌艷的女人。

出了電梯,她很自然地停了一下,等著楊耀跟上。走廊上燈光幽柔,寧謐地像月光,流泄著一種綺麗的氣氛,她看着向她靠近的楊耀,看柔金色的月光在她身上閃躍,心中不禁微微一陣蕩漾。

她對他展開一朵最柔美的笑容。楊耀的視線卻越過她,掉落在走廓上幽暗的底處,臉色蒼白,突然停下了腳步。

她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一對年輕的男女正邊說邊笑的由底處的房間走出來,親膩的神氣寫著一款曖昧的關係。那女孩側著臉,微偏著頭,和她身旁的男孩不知說了些什麼,神態那麼嬌媚,卻出於一種無意識。東堂光一如生了根似,動也不動,緊緊地盯着那個女孩。

從楊耀的態度,陳惠心立刻就明白了,就是她了,就是那個女孩。她不由得敏感地多看了那女孩幾眼。她很好奇,是什麼樣的女孩能讓冷靜從容的楊耀如此動搖。

對方似乎也察覺到了,轉過頭來。那張明媚的笑臉在看到楊耀那一?那,幾乎是立刻的凝結起來,表情如同楊耀一般一式的蒼白,同樣動也不動。

“到了嗎?”楊耀硬生生的收回目光,回復他平素的冷靜。

陳蕙心輕點個頭,敏感地感到從走廓那邊傳來的嫉意、敵視的目光。她有點無意地偏側著臉,對楊耀婉傳一笑,她知道自己這個角度最美,生動嫵媚。

“那麼你早點休息,我明天再來接你,晚安。”

“晚安。”

楊耀對陳蕙心微微點個頭,便轉身走開。他強迫自己不去看江曼光,強迫自己壓抑下回頭的衝動,看到江曼光和東堂光一一邊說邊笑從房間走出來的那瞬間,他的腦里幾乎一片空白,妒忿與嫉怒的情緒排山倒海向他襲來,而後急劇地擴散,在他胸中翻攬不散。

他是相信她的。卻忍不住那股妒憤,深切感到那股酸醋的情緒,就是控制不住,加上她不說話,又不解釋──而且偏偏又是那個東堂光一!

他第一次這樣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幾乎連表面的冷靜也維持不了,心頭百般的滋味雜陳。

“不跟他解釋嗎?”東堂光一冷眼旁觀,楊耀掉頭這麼走開,他看江曼光都快哭出來了。

江曼光跟個木偶似,僵硬地說:“沒關係,無所謂。”

“怎麼會無所謂?你最好別意氣用事。”東堂光一皺皺眉。

所謂旁觀者清,他雖然算是個當局者,但看得還是很清楚。

“看到人家高佻艷麗高雅成熟,你就沒自信了?”他故意刺她。

江曼光狠狠瞪他一眼,被刺個正著。

“你也真沒用。”東堂光一搖搖頭。“比不過就用搶的,自己想要的東西要自己牢牢抓住。”講得像小孩子在搶玩具似。

江曼光沒說話,只是瞅他一眼。

如果青春原是一種野性,那麼,她真想痛快的撒一次野,搗亂所有的秩序。

讓串起的散落:讓散落的又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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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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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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