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當然,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揮揮手,兒子又在視程之內隱沒了。
我挺一挺胸膛,踏上歸途。
死者已矣,生者還是要為著上慰在天之靈,下撫幼孤而好好地活下去的。
哀事辦過了,還有頭七跟尾七這些繁文縟節,都得七手八腳地到大宅那邊盡禮去。
敬生的堂妹賀敬瑜這陣子是藉著要陪伴寡嫂,而搬到大宅來暫住。
聶淑君也難得有多一個人作伴。
這夜,做完了最後的一堂法事。我安排車子送走了佛寺的師傅們,打算跟聶淑君告辭,就回到自己那邊屋子去。
才走近了聶淑君的睡房,我聽到敬瑜姑奶奶的聲音,從她大嫂的房間裏傳出來了。
「你怎麼不問問她,生哥跟她聯名的保險箱放了些什麼?說不定是好幾套比那翡翠玉鐲還架勢的首飾。」
「問來幹什麼?問了,她會對我坦白不成?」
「且看看她怎麼響應再算嘛!你看她對生哥下了二十多年的迷藥,拿到跟你一式一樣的財產,她會肯嗎?」
「不肯又如何?我還真覺得敬生偏心呢,分給她這麼多幹什麼呢?年紀輕輕的一個花姑娘,難保她三朝兩日掉頭就改嫁去!帶着賀家的錢,讓外姓人着數,你說,你生哥是不是心上都迷糊透了!」
「對呀,大嫂的顧慮極是。生哥出殯的當日,你是哭得死去活來,沒有注意到其它人的動態。我那細嫂呢,木無表情,也沒有哭,我看她只是差忍住了沒有笑出來的模樣!」
「你是不是太誇張了?」聲音是責問得帶着喜悅的。
「絕不。我還算誇大?大嫂,你是福大量大,不在意小人心吧了!生哥這麼一去,她還不是重出生天,何況大財在握,怕不笑到臉上來!」
再聽不下去了。
我飛快地跑回家去,倒在我和敬生的床上,流了一枕的淚。
苦難的日子還是今日始吧?
敬生,敬生,如果你深愛我,為什麼把我留下來,不帶我走?
這賀氏家門,沒有了你在,再待在這兒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怎麼忽然會得這樣想了?要有這個念頭,不正正遂了這歪心人的咀咒與心意嗎?
這兒既永遠是敬生的家,就是我的家了。
唯其又是風風雨雨、是是非非,證明生活已經逐漸恢復正常。
敬生,為你,我還是要撐下去的。
敬生企業召開了第一次會議。
我代表兒子賀傑參加。
心裏頭是真的誠惶誠恐。
從前敬生在世,我連賀氏企業的寫字樓都很少上。
人家是生不入官門,死不人地獄。我只覺自己是婦道人家,跟生意完全沾不上邊,巴巴的跑上丈夫的工作地盤去,反而突兀了。
那種財經企業王國的氣勢,也真是懾人的。
我並不習慣。
要說到知識方面,我不錯是多年跟在敬生身邊,多少聽進耳里,也有記在心上的,但說到頭來,還是似懂非懂,相當馬虎罷了!
絕對的是說不上能洞悉乾坤,更無緣會運籌帷幄。
正正因為敬生要維護我們母子的權益,作了如斯安排,上賀氏辦公大樓來,開這敬生企業的會議,就真有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味道。
不是不驚心,不是不膽怯的。
偌大的會議廳,放上長長的一張深褐色上等抽木的會議桌子,加上二十來張高背皮椅,就已經顯了氣勢。
牆上那一系列的董事油畫像,中間的一張正正就是敬生。
敬生那不怒而威的眼神似乎在凝視着我,給我打氣似。
於是,我緩緩的坐了下來。
賀聰坐上了主席位置。
其餘賀敏、賀智、賀勇都已到齊,還加一位金小姐,是賀聰的秘書。
這些天來,我並沒有好好留意賀聰的面色。他一直以來,都是個難得寬容的人,自有一股嚇人的氣派。
這跟他父親不同。
敬生其實是和顏悅色的時候多,只是他言之成理,令出如山,且又審言慎行,極有分寸,贏得各人的敬重,由敬而畏。
賀聰是一副冷漠嚴峻的表情,好象分分鐘都要出手傷人,心狠手棘似,教人因恐懼被受茶毒,而至惶恐失色,噤若寒蟬。
這天,賀聰如常的面帶嚴霜。
他冷冷的開口說話:「爸爸的遺囑,只好跟着辦理。實際上,他把賀氏集團與順昌隆歸納至敬生企業名下,對我們的金融和地產生意運行,並無影響。除非在座各位認為有需要更改上述兩間公司的高層行政架構,始作別論。」
在座各人都沒有造聲。
賀聰再說:「爸爸去世后,我看賀氏與順昌隆主席一職,需要填補,控股權既在賀家手上,當然由我們自行決定了,再知會公司秘書,召開股東大會,循例通過新主席的委任。」
眾人還是等賀聰說下去。
「賀氏企業方面,我一直跟在爸爸身邊任事,賀勇,你不反對就由我來出任吧?」
「當然不!」
賀勇答得非常爽快。
他是很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至於順昌隆……」
賀聰還沒有講下去,賀敏就說:「既然大哥以賀氏副主席的名位扶正,那麼賀智是順昌隆的副主席,自然應該由她出掌主席遺缺了罷!」
賀勇但笑不語,不置可否。
賀聰的臉色一沉,變得陰霾密佈,很是難看。
在座中人,也沒有那一個看不出來了吧。
問題膠着。
賀智既然被姊姊提了名,自已並不表示退讓,就等於接受這份推許了。
賀聰呢,如箭在弦,不得不發,於是說:「以前爸爸在世,都是他兼任賀氏與順昌隆兩間公司的主席,不論在生意調度、行政管理、公眾形象上,都是一個整體,不但方便,而且有利於家族團結的聲望。」
跟着他說:「我們總不好讓外人以為爸爸撒手塵宇,我們就立即分了家了,對嗎?」
「表面證據成立,內情仍得詳議吧!」
賀智一開腔,就言之有物。
賀聰臉上青紅不定,很發作不得。
我心上是七上八落的卜卜亂跳。
從沒有想過什麼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現今擺明為了權與位,兄妹二人就各不相讓,展開爭奪戰。
賀聰與賀智都不讓步。
這就要看賀勇了。
三兄妹的眼光在等候賀勇答覆時,他竟輕鬆地說:「都是自己人,我無所謂。
且看看三姨如何說吧!」
這一招太極要得實在高明。
賀勇的滑頭性格,原來是相當厲害的招式。
今天,我算是領教過了。
這迫在眉睫的考驗,不得不應付。
缺了商場經驗的我,一時間真要語塞。
順得哥情失嫂意。
如何可以兩全其美呢?
我望了敬生的畫像一眼,求他庇佑我應對得體,且應付得宜。
也許真是人急生智,我說:「大家說得甚是合理,要給外頭人看上去以為敬生一辭世,我們就不再有商有量,弄得滿城風雨,無是招非,實非大家所願。我看穩定大局是要緊的。但,順昌隆的實際功夫,一向由三小姐管理的,她是駕輕就熟。
這期間,既要以靜制動為本位,更不好令在下位的人有個不知何去何從,難於適應的負擔。能不能向外宣稱,由大官任主席,而又同時宣佈三小姐是順昌隆的實際執行人呢!」
賀智立即響應:「三姨的建議是可取的。這很簡單,通知公司秘書召開股東特別大會,通過賀氏集團委任賀聰為主席,賀勇為副主席。另外順昌隆委任賀聰為非執行主席,賀智為副主席兼行政總裁。」
我就是不懂那些行政架構名位稱號與職權劃分,經賀智這麼一說,才發現我提的意見是行得通而且合理的。
賀聰再無反對,面色仍然不好看。
「還有其它要商量的事沒有?我急着有約會!」賀勇頻頻的看錶。
「還有。」賀聰慢條斯理地說,眼光竟逗留在我面上,這以下的文章怕是衝著我而來。
「爸爸把遺產如此分配呢,到目前為止,還真有不公平的地方?」
鴉雀無聲,都屏息以待。
尤以我為然。
「賀氏生意,由五兄弟繼承,賀傑是袖手旁觀,毫無建樹的一個。我們呢,盡了心、盡了力,為他打江山,他還是占最優厚的一份紅利,這說不說得過去了?」
替我說話的人,一個都沒有。
我悄悄地只能拿眼角望向敬生的畫像,心內輕輕嘆息一聲。
「三姨,我們拿的也只不過是一份合理的薪金而已,我看,就算好夥計,為公司賣了命,也還應該分多一些紅股,對不對?」
我只好點點頭,以示同意。
「如果你不反對的話,那麼最好通過這以後每年在賀氏與順昌隆撥歸敬生企業的盈中,先抽出一個數目,分給出過力的,其餘才照比例攤分。」
我並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合理,我只明白當前情勢,如果我不答應下來,會群起而攻,後果未必能成什麼血案,生意還是會一樣營運下去的。但,何必為了些少利益,就弄得不歡而散?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總要盡量跟他們融洽相處才成。
最低限度,我要犧牲的利潤,還是他們開心見誠地問我要的。這比較在我不知不覺之時順手牽羊,是好得多了。
一盤生意既在他人之手,就無可奈何地有相當程度的掣肘了。
這小小便宜就由他們佔好了。
我才表示贊同,賀聰立即對秘書說:「且記錄在案。」
賀智望我一眼,說:「我看是一年還一年的計算的好,明年的數額如何,明年才商議吧!」
賀聰瞪着妹子,有點心心不忿地聳肩。
會議這說結束了。
我走出賀氏企業大樓,正要讓司機載我回家去。
汽車內的電話就響起來:「三姨嗎?」
是賀智的聲音。
「啊,是三小姐,還有事未商量妥當嗎?」
「不,在公司裏頭,不方便向你說聲多謝!」
「多謝什麼呢?」
「其實,為賀家儘力是理所當然的,並不應該要求額外獎賞,我對你的隨和與慷慨,總要致意的。」
這是賀家人對我最尊重的一次了。
我自是心領神會。
原來賀智是個品性還相當純厚的姑娘。
她是看她大哥那明目張胆的陰儉作風有點過份了,當場又礙着自己的身份,不便聲張,因而私下給我撥了這個電話。
說我這人是精呢還是笨呢?
只消人家對我禮待一點,我就會得感動了。
掛斷了線之後,我當下就記住,將來有什麼可以為賀智效勞的,總要盡一點綿力才好。
返抵家門時,群姐告訴我:「有位潘先生差人送了一大盆花來,向你問好!」
「潘先生?」
我突然想起來了。忙問:「有名片留下來嗎?」
群姐把一封短柬交給我。
我慌忙折閱:「細嫂,請好好保重!我後天回曼谷去了,再聯絡。附上泰國地址電話。現仍住於君悅酒店,有便請謀一敘。」
我急急搖電話到酒店去,果然找着了潘浩元。
「我能請你吃頓晚飯嗎?」
我有一點點猶疑。
「抑或我上你家來看看你?」潘浩元再問。
「我們這就在外頭吃晚飯吧!」
終於就在君悅酒店的餐廳見着面。
才坐下來,潘浩元就說:「你消瘦得多了!」
「想念敬生。」
「這是必然的。」
我低下頭去,眼眶又覺濕熱。
「我們久別重逢,以為你得着個好歸宿,呵護有人,正替你高興,誰知……」
我昂起頭,抿着嘴,擺了擺手,示意他別再說下去。
「對不起。」
「不要緊。」我呷了一口清水,忙問:「光中呢?」
「他有點公事要趕辦,這兒子很幫得我手。」
「恭喜你!」
「賀傑也一表人材。」
「還小呢。」
「轉眼就大了。」
我感慨地說:「但願如此吧!能把天下快快交到下一代的手中,就安樂了。」
「你自己還年輕,好日子還是有的。」
「心境蒼老,比年紀還要磨損人。」
「振作點!」
「我會的,為賀傑。」
「內子去世時,我也曾有過悲痛的時光,那些年,光中比賀傑還小。每晚回到家裏去,看着他哭,我也不期然地跟着流淚。可是,翻心一想,父子二人都成了爛泥似,誰還會扶我們一把?」
「過了多少時間,心情才稍稍痊癒過來呢?」我問,真要請教過來人。
「大概三年吧!」
原來潘浩元也是曾經滄海。
上天是公平的,並不因人的財富,而定奪人要承受的悲喜哀樂。
也許,我這個想法不對。
能夠毫無後顧之憂,專心一致地去思念所愛,也算是一場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那年頭,你已發跡了?」我問。
潘浩元搖搖頭:「環境差得很,我自國內逃到香江來,為了生計,一直在大檔任事,其後是跟了一班手足到泰國去的。初到貴境,以為辛苦一點,從頭做起,不再跟偏門人混集了,其間還有極多的情不得已與身不由已。」
沒想到潘浩元和我走離了故鄉,都曾有過一段難以言宣的掙扎過程,聽他的口氣,還真覺得自己的際遇算是比較幸運了。
「我妻是泰國的華僑,姓趙,叫海蓮。在我最窮途落泊的時候,她不顧家裏頭反對,嫁給我。光中出生后,她身體就一直荏弱,對我出生入死的偏門工作,更是擔掛,於是健康每況愈下,終於一病不起……」
我暗然。
「她臨終時,叫我答應不論如何辛苦,也別再冒風險了,為了光中的緣故,她認為我更非放下屠刀不可。我是答應了。那些時日,也有很多人不肯輕易放過我,挨了很多頓的痛打,我還是不肯屈服,正打算帶光中潛回香港來,海蓮的父親尋上門了。」
「啊!」我驚呼一聲,人人的故事都似乎驚心動魄。
「當時,我也真想不到,原來那是我生命的轉折點。岳父是收到了海蓮情辭懇切的一封遺書,才把我們父子尋着的。這以後,我在他的那間小小金鋪內操作,學曉了做生意。把工錢一點點的積累下來,來了一個珠寶行家,到比利時去時,把我帶着一起成行,我入了一點點股份,跟他做買賣鑽石的生意。」
「從此一帆風順了。」
「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一切都是命定的。那些年,泰國局勢一直動蕩不已,我看準了鑽石的銷售會比黃金好,果然不出所料。」
「靠天緣巧合,也得靠你本身的奮鬥。」
「有工作滿足感,是最易治療感情的創傷的。細嫂,你其實應該考慮找份工作,好作寄託。」
「我那有這番本事?」
「事在人為。沒有人天生是商業奇才。」
「人浮於事呢!」
「笑話了,賀家還缺生意呢。」
我有一點的為難,尷尬地笑了起來。
潘浩元隨即會意,說:「如果賀氏王國太龐大,反而並非理想的容身之所的話,你或者可以考慮到我即將開業的股票經紀行來工作?」
「我?」
「對。這次到本城來,也是生哥給我拿的主意,他老早為我安排了,在聯合交易所買了三個經紀牌,持牌人是他的老夥計宋欣榮,一直催我開業。等了這麼些年,我看泰國的生意已經自行上軌道了,光中也成熟下來,父子兩可以輪流在港泰兩地照顧,才認真地計劃開業。」
潘浩元很誠懇地說:「你要是願意的話,可以考慮到那兒管管事,過日辰也是好的。」
「我怕畫虎不成反類犬,是難登大雅之堂。」
「你沒有嘗試過,怎麼曉得是成抑或是敗?反正經紀行還未開張,你慢慢的考慮。」
「先謝謝你的好意。」
「不謝,只想幫你,工作是很好很好的治療創傷之金創葯,萬試萬靈。或者,這段日子,你到外頭走走,呼吸一口新鮮環境的清幽空氣,應會舒暢得多。」
「對呢,你不是說過要請賀智到泰國一游的?這陣子,她也需要出外散散心,你着光中給她搖個電話,約一約。」
這才踏入正題,不枉這一餐了。
「那正好,請賀智陪同你來,豈不是好?」
「不,我還不想動,就是留在家裏,面對敬生以前走動過的地方,我才安樂。」
「不怕睹物思人?」
「但願魂兮歸來,稍慰我心。」
「你太抑鬱,要悶出病來,我這就去跟賀智說,請她勸勸你。」
我不知如何阻撓潘浩元這番好意。他是果然搖過電話給賀智的。
這天晚上,在大宅吃過飯,賀智把我拉到一邊去說:「三姨,潘叔叔很誠意地邀請我們到泰國去一趟。」
「你去吧!我們早說好了,由你代表你爸爸去看望潘叔叔的。」說這話時,我心上又翳痛。
「一起成行,豈不是好?潘叔叔說得對,他怕你傷心過度,會生出病來。」
賀智的這番話,聽得出來有相當誠意,並非為要我陪她成行。
這些天來,我跟她的距離的確拉近了。
「我要是去呢,你媽媽會不高興。」
我是情不自禁地實話實說了。
「她有興趣的話,大可以跟着我們一起成行。省得一天到晚跟那撩事斗非的三姑六婆在一起,事必要弄至家無寧日,才叫安樂!頂怕她以此作為精神寄託。」
我苦笑。
才說到關節兒頭上去,那敬瑜姑奶奶就出現了。說:「細嫂,大嫂有請呢!」
我應了聲,隨着她走進客廳去。
「小三,我有句說話問你!」
聶淑君的面色並不好看,一副陰惻惻,是既惱怒,又得其所哉的一副曖昧表情。
「什麼事呢?」
「你跟那個做鑽石生意的泰國男人,很熟絡嗎?」
「潘浩元?」我想了想再答:「是敬生的大客戶。」
「你認識人家多久了,怎麼又是鮮花,又是燭光晚餐的?敬生才過了尾七不久呢!」
我嚇那麼一大跳。
怎麼我好象活在恐怖的政治陰謀里似,有人靜觀我的動靜,又忙於通風報訊。
我的自由,顯然被干涉了。
這還不打緊。
最令我悲憤的是聶淑君的語氣,活像我已經成了出牆紅杏。
這層冤屈,我怎生吞得下去?
對我固然是侮辱,對敬生,也是太不敬了。
「大少奶奶,請別有什麼誤會,潘浩元且是我的老同鄉,我們從小就認識的。」
「啊!原來是細嫂育梅竹馬的老相好!」
我恨不得撕那姑奶奶的一張烏鴉嘴!就只怕沾辱了我一對清白的手而已。
「本來呢,世界是新潮世界。連敬生本人在生,也未必管得住你,我就更沒有這番資格了,只是人言到底可畏,敬生也真待你不薄,賀家在社會上又薄有名聲,你且留一留手,凡事別太張揚,讓人家抓了當笑話講!」
我氣得雙眼要爆出火來,若不是此時賀智出現,擋到她母親面前去,我怕要撲到聶淑君身上去,跟她拼了。
忍了她二十年,在敬生棄世的今天,她更變本加厲地迫害我,我是忍無可忍了。
「媽,你顧一顧自己的身份好不好?街頭巷尾的謠言,出於拿是非做人情的八婆之口,你也好信,也好拾人牙慧的說刻薄話。剛才你的對白,過時陳舊得連電視台的長篇劇也不屑用,更不配你賀家大少奶奶的名位。」
聶淑君讓女兒這一番數落,嚇得呆了一呆。
「怪人須有理,你不問情由地聽人家搬是弄非,有天弄出人命來也算稀奇!」
「賀智,你這是指桑罵槐,還是有什麼意思?我巴巴的來陪在你母親身邊……」
賀智還未等姑奶奶說完話,就講:「明人不做暗事,我賀智何須指桑罵槐,我指的那個一天到晚搬是扯非的人就是你。沒有人要求你來跟媽媽作伴,你且現在就回你老家去,在外頭你要講誰的壞話都可以,別在這兒搗蛋!」
「賀智,好了,你這是有完沒完?」聶淑君看賀智認真起來,一邊畏懼女兒的凜然正直,另一面也維護着小姑子,別教親戚下不了台。
「我造誰的語了?當事人還不敢否認她收過花,吃過晚飯!」
「這就等於跟人家睡過覺是不是?」賀智勃然大怒。
沒想到在社會裏頭幹活的職業女性,真可以如此理直氣壯,百無禁忌地挑戰生活上的不公平。
我是太佩服這種勇氣了。
相形之下,我這些年的所謂涵養,顯得如此的小家子氣,形同助紂為虐,真是慚愧。
「我來告訴你們,我這就跟三姨去泰國探望潘叔叔去,是爸爸生前囑咐過的,怎麼,還有什麼話說?思疑我陪着庶母遠道去幽會嗎?簡直狗口長不出象牙!」
一說完,掉頭拉着我就走。
賀智陪我走回家去的一路上,才不勝啼噓。
「三小姐,害你動了氣,真對不起!」
「這年頭,真是太多的小人當道。媽媽也是盲塞得不得了,她從來沒有好好想過,究竟是怎麼樣失去爸爸的?她一直以為是你。你的出現使她敗下陣來,以為沒有了容璧怡,她就大可以安枕無憂,真是淺見。」
我不知如何回答。
進賀家的這些年,幾曾聽過一句半句公道話。
如今驟然入耳,感動至深。
賀智說:「江湖上素來橫風橫雨,並不因你是富貴中人,就自動減弱,我比你更習慣兵來將擋,或者可以說,我用的辦法,跟你不一樣。」
與賀智走的這短短路途,宛如知已似。
曾幾何時,就和她是兩個不相干的人,只靠了敬生作聯繫。
如今中間人不再存在了,原以為頓成陌路,誰知卻走近起來。
人的關係與感情當真微妙。
為此,我倒更心甘情願地跟賀智到泰國去,認真的散心。
當然,更希望有預期的成果。
潘浩元父子來接我們的飛機。
我是跟賀智一早講定了的,不要住到潘家去。
我還是頭腦較守舊的人,尤其經過姑奶奶造謠的一役,猶有餘悸,就算是我杯弓蛇影也好,自欺欺人也好,我和賀智住在酒店裏頭,總比較心安理得。
況且潘家沒有女主人,住了兩個女賓,由兩位男士招呼,想想也真不成話。
潘浩元替我們訂好了曼谷的麗晶酒店,他說,這酒店就近著名的四面佛,女人來泰國,沒有不去求她保佑的。又酒店旁的那個宛如香港置地廣場的高級商場,正正有一間潘家的首飾店鋪,好讓我們去觀光。
在酒店安頓下來后,各人約好了在大堂的咖啡廳等,喝杯果汁或是什麼的,才到外頭走走,再上潘家吃晚飯。
我比賀智更快下樓來,潘浩元招呼着我。
看清楚他,滿臉的熱誠興奮,完全作好了做個好東道的準備。
潘浩元穿了一件白色的普勞名牌棉紡襯衫,兩條壯壯的手臂甩在袖子之外,現出棕褐色的皮膚,那條剪裁合度的深藍西褲,又緊裹着兩條分明是健碩而踏實的腿,很給人一種穩如泰山的健康安全感覺。
我是最喜歡這種感覺的。
女人是不是大都如此呢?
抑或因為我的身份,多少象徵著給人欺負與看輕似的,故而我更加需要那種備受保護的感覺了?
潘浩元叫了飲品,繼而打斷我的思路:「賀智呢?」
「她想先淋個浴再下來!」我環顧左右,看不見潘光中,因而問道:「光中呢?」
「他去打電話。原來在酒樓訂好位跟你們吃晚飯,後來,我改變主意,決定在家設宴,彼此是老朋友,這在家裏頭總比較舒適,談得吃得更痛快。其實,應該到我家小住,那兒地方還寬敞的。」
「住酒店不也一樣,且方便一點。」
潘浩元點點頭,似是會意,很自然地答:「這也好,若然光中的妻在曼谷,家裏有個女主人才易於款待女賓,我兩父子還真不成。」
我睜大眼睛看牢了潘浩元,一時間不曉得如何反應。
潘浩元當然覺得我表情有點怪異,問道:「有什麼事嗎?」
我才如夢初醒,搖搖頭道:「沒有,沒有。只是我不知道光中已有妻室。」然後,我覺得這話也實在說得太唐突了,於是慌忙補充:「沒給她帶點什麼禮物來,不好意思,我到底是長輩,又是初次見面。」
「不相干,不相干,客氣些什麼!反正她到新加坡娘家去了,還帶着我母親一起成行!」
「你怎麼沒有提及已經娶了媳婦呢?」
既已圓了謊,我便大着膽子,埋怨了這潘浩元一句。
早知道是使君有婦,我就不用巴巴的攜了賀智來此一行。
一念賀智,心就冷卻一半。
等會兒她知道了真相,失望怕猶在我之上。
很難得這位富家小姐纖尊降貴的跑來跟潘光中親近,結果落得如是收場,也真令人惆悵。
雖道是連我都裝作不知有重點關鍵在,賀智的自尊仍是受損的。
在人前出了丑,固然加倍凄涼。
關起門來摔重重的一跤呢,依然是痛的。
潘浩元聽我這麼說,竟還哈哈大笑,道:「我都沒有機會跟你提起,我何只已經娶媳,且已有孫兒呢,今年都已經六歲了。可惜如今跟了他母親去看望外公外婆,否則讓你見見,包保你喜歡!」潘浩元越說越興奮:「這孫兒不像父親,像祖父。
簡直跟我兒時一個模式烘出來似,我跟你從小認識,你來評評看,最公道。」
我心內重重的嘆氣。
賀智走下來了,換上了一身輕便的服裝,那頭齊肩的棕發,大概是洗過未乾透緣故,拿橡筋鬆鬆地束起來,整張姣好的臉大大方方地呈現人前,更添一份明快。
我們等齊了,就上道去。
潘家的車子先在市中心兜了一圈,潘浩元很熱心地介紹名勝。我因心內有所牽挂,注意力集中在潘光中與賀智二人身上,竟沒有裝載什麼曼谷風貌。
甚至車子停在潘家家門,我還混混噩噩的不曉得已抵目的地。
「到了呢!」潘浩元提我,且打開了車門,伸手扶我下車。
是一幢相當新疑摩登的大廈,大堂入口處全鋪上乳白色的雲石,四周是幾根黑色白花雲石的圓柱,電梯以鍍金支住鑲嵌着茶色玻璃,完全一派金碧輝煌的氣勢。
潘家在大廈頂樓一層複式的單位內。
電梯門才一打開,就知道是婢僕如雲的富豪之家。
低下的一層是大廳、小偏廳、書房、飯廳,足有四干多尺,最吸引的是那個寬闊的露台,站出去,鳥瞰着整個曼谷市。
本城的夜景雖無香江的氣勢,然,能夠高高的站在所有人的頭上,傲視各人的作息,可仍舊是相當可觀的一回事。
大廈並非臨海而築,卻正正對着河道。
潘浩元說:「這是曼谷首間可以停泊遊艇的大廈,隨時可以棄車坐船,一樣四通八達。」
樓上是六間豪華睡房。再有另一道通往天台的樓梯,原來更上一層樓就是一個裝修得極具園亭風貌的人工園子,並不比我家的後園遜色。
誰能成為這兒的女主人,怕也是一重福份。
可惜,作客而來的兩位女賓都無緣問鼎了。
侍候我們吃晚飯的傭人,數目比主人與客人加在一起還多。
當然,這兒工資便宜。人力成了貧富極端懸殊的社會內的商品,其實是悲哀。
在香江,沒有太多人是認真的貧困。
據市場調查,住在廉租屋屯內的居民,購買力至高。走在一個屋屯停車場內,竟泊有相當多的名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