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情況是亂得不能再亂,一片狼藉。

四處可見裂竹斷木,棚民居住的竹棚傾塌了大半,竹屍木骸丟散得到處都是;剩下的,有些亦沒了遮頂。

多名棚婦抱着、背着幼小的娃兒,忙着撿拾那些竹屍木骸。娃兒的哭聲這裏起,那兒落,夾雜一些棚民激動的咒罵與憤慨。

監工們持着長棍刀槍,嚴密的盯守着,團團圍成一道結實的人牆。

因為上次的亂子,山場多派了一倍有餘的監工駐紮。平靜不到幾日,齟齬又起,吳炎下手毫不心軟,心存報復,都針對棚民的棚屋下手,讓他們無處可居。

棚民群加憤慨,更加騷亂起來。吳炎命令監工強制鎮壓:手無寸鐵、屋棚又被搗毀的棚民雖然滿腔憤怒,初時暴動竄亂得厲害,漸漸便被壓制下來。

但那怨怒還在的,怒火伏流,時時會再爆發,說不定何時更大的騷亂又起,又動蕩起來。

兩次亂子,包山租墾的吳炎自是損失不小,更不肯輕饒鬧事的棚民。

「吳爺,這般再鬧下去也不是辦法。」秦遊方一到,便找上吳炎。

「秦少爺,不是我吳炎不講道理,您也看到了,這些刁民實在太無法無天,不好好教訓怎行!」吳炎咬牙切齒,激動得口沫噴飛。

秦遊方瞥一眼江喜多,倒要看看她能有什麼法子。

「吳爺,」江喜多先給臉三分,說道:「您說的極是。不過,再這樣對峙下去,棚民罷墾,苗地又毀損,吳爺的損失只怕更大。」

吳炎抬抬眼皮,瞅他一眼,仍忿忿不平。

「就當是白花花的銀兩給丟到河裏去,我也要那些刁民嘗嘗厲害!」

「何苦呢,」江喜多微微一笑。「生意人可不做虧本的買賣。吳爺,如果這事能妥善解決,何必要賠上那些銀兩?」

「哦?」吳炎飛快看看江喜多,又看看秦遊方,狹細的眼睜開起來。「秦少爺有什麼好法子?」

「我們少爺的意思是,解鈴還需系鈴人。解決這件事需要吳爺和棚民們各讓一步。」

「各讓一步?」吳炎皺起眉。

秦遊方道:「如果吳爺信得過我,這件事就交給我處理如何?」

秦遊方既是山主,又放話說可以不損害他的利益解決此事,吳炎稍稍猶豫片刻,便點頭答應。

「好!秦少爺如果有什麼好法子,吳炎就聽您的。」

「那麼,就請吳爺隨同我過來。」

秦遊方的心其實七上八下,不知道江喜多葫蘆里究竟賣什麼葯,悄悄警告她道:

「把話說得那麼滿,這件事如果妳給我辦砸了,我非剝了妳的皮不可!」

江喜多眉梢斜飛,很快瞥他一眼,道:「你可也別忘了,這件事辦妥了,抵消我一個月賣身期。」

秦遊方沒好氣,白她一眼,當作是回答。

江喜多讓人把鬧事的棚民代表找來,約莫有十來個人,又特別交代把婦孺也一起帶來。

棚民們放心不下,也關心此事,一伙人全跟過來,黑壓壓的一片,小小一塊空圍擠滿人。

吳炎臉色鐵青,棚民們也滿臉憤怒懷疑,個個握緊拳,咬牙切齒。

不時有娃兒的哭啼聲,及娃兒娘親勸哄的嘟喃聲。

「孩子怎麼了?一直哭不停。」江喜多走近一名抱着小娃兒的棚婦。那娃兒不停啼哭,臉兒都脹紅。

「肚子餓,一整天沒進米水了。」棚婦十分無奈的哄着小孩。

江喜多摸摸娃兒因過度啼哭而透紅的臉,嘆口氣,搖頭道:

「大人間的爭吵怎可餓着小孩。吳爺--」轉頭朝着吳炎說道:「您看娃兒餓得都哭了,是不是讓人煮些鹹粥給娃兒填填肚子?」

這太突然了,沒人預料到,不僅吳炎錯愣住,連棚民們也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秦遊方也覺得意外,不自覺的凝深了眼眸,目不轉睛盯着江喜多。

「吳爺?」

眾多雙眼目望向吳炎。

吳炎回過神,不知道江喜多究竟在搞什麼把戲,瞥瞥秦遊方,見他似乎沒異議,便點了點頭。

頓時響起一陣嗡嗡雜聲,棚民們你看我我看你,起了一股小小的騷動。

江喜多笑一下,輕脆說道:「聽到沒?吳爺讓大家煮些鹹粥,別餓着娃兒了!」

立刻有幾名大漢抬出了一個大鍋,就地生起火燒起水:又有兩名大漢搬出了大籮的青菜及肉和米。

江喜多拍個手,大聲吆喝:「多煮一些,大家都填填肚子。填飽了肚子,才有力氣好談事!」

大漢們升火燒水,孩子們被引起注意力,停止了啼哭。帶着小孩的棚婦,臉上有了笑容。一些棚民因為棚屋被毀壞,也有些時沒進個水米,不禁吞了吞口水,大家又是我看你你看我的,臉上的敵意明顯少了些。

秦遊方心中驚詫萬分,瞧了又瞧江喜多。

就那麼幾句話,給吳炎做了面子,又得到棚民的一絲好感。

只聽江喜多又輕脆說道:

「我們家少爺身為山主,責無旁貸;吳爺也很誠心想妥善解決這次的紛爭,與各位好好談談。」

她停一下,掃了眾人一眼,才繼續說道:「不可否認的,這次紛爭,吳爺蒙受不小的損失--」

「那是他太過苛刻遭現世報!」有人大聲喊起來。

「沒錯!」立即有人附和,嗡嗡的,七嘴八舌響成一團。

吳炎臉色一沉,表情相當難看。

「大家安靜一下!」江喜多比個手勢,要棚民們稍安勿躁。;鬧大家先別激動,冷靜一下!不管先前有過多不愉快的糾紛,事情總要解決的,吳爺都親自在這裏了,還不夠誠意嗎?」

「這話似不是沒道理。」左近一位棚民點點頭。

「是啊,這位小哥的話有道理,大家聽聽他們怎麼說。」

因先前的作為贏得了棚民几絲好感,所以這會多半人也不再鼓動,安靜下來。

江喜多點個頭,朗聲說道:

「吳爺與我家少爺商量過了,要解決這件事,大家要各退一步--」

「各退一步?什麼意思?」棚民又七嘴八舌起來。

「就是吳爺與你們大家各退一步。」江喜多微微一笑。

粥熬滾了,米香四溢;又丟進碎肉熬滾,再加上青菜,香味瀰漫,讓人血脈不安竄動,直吞口水。

「粥煮好了嗎?」江喜多轉頭詢問。

「還不夠稠呢。」掌廚的漢子往大鍋里加了調味,攪拌一下,肉香菜味四溢。

「成了。先盛碗給娃兒,孩子都餓許久了。」

江喜多親手盛了碗菜肉粥,端給那名棚婦,讓她喂娃兒吃粥。

然後她回頭道:「大家先吃碗熱粥吧,吃飽再說。」

自己老大不客氣先舀了一碗粥吃起來。

棚民彼此對視,仍遲疑不前,倒是帶着小孩的棚婦不客氣的爭上前搶盛了粥喂小孩。

小孩、女人們都大口大口吃着粥;見狀,棚民們也不再遲疑,涌了上去。

秦遊方與吳炎簡直看呆了。江喜多讓人盛了粥端給他們,說道:「少爺,吳爺,吃碗粥補補身子吧。」

才吃了熱粥,加上林間陽光間或的偷曬,她額上一層薄汗凝結了珠,瑩瑩在閃。

秦遊方忍不住多瞧一眼;然後,又一眼。

那目光,竟黏住似,再離不開。

「剛剛說到吳爺與大家各退一步,」見棚民們一口一口吃着熱粥,江喜多微微一笑,趁機拾起正事,說道:「是這樣的。吳爺與我家少爺的意思是,毀損的屋棚,你們負責出力重搭,木材就由吳爺這邊來出;我家少爺身為山主,當然也會略盡一分薄力。對吧?少爺、吳爺?」

秦遊方目不轉睛的盯着她,她眸光流轉掃向他,他接個正着,想也沒多想便點頭。

既不必獨力負擔,吳炎也點頭同意。

棚民們熱粥下肚,身體熱了,整個人也跟着放輕鬆,氣氛不再劍拔弩張。覺得一方出錢,一方出力有道理,亦無人反對。

「這一點,大家都同意是吧?」江喜多微微又一笑。「那就這麼辦。至於引起大家不滿的監工治理的做法--」

她又停頓一下,傾了傾頭,眼波一轉,才說道:

「就吳爺的立場來說,這是無可厚非,否則,要吳爺怎麼打理山場?可大家對此難免有怨氣,這也是不難理解。我家少爺的意思是,這制是不可廢,不過改由你們彼此互相監督。大家分成若干小組,輪替擔起監察的責任。也就是說就地治理,每個人都有責任。」

啊?!

秦遊方心口猛地震跳起來。

多聰明呀!讓棚民們彼此互相監察互相牽制,如此一來,可無法再抱怨什麼了。

棚民們互相望了又望。一名漢子問道:

「方法是不錯。可誰來當頭呢?」

「我不是說了嗎?分成小組輪替,十天為一期。當期輪值的小組便必須負起監察的責任。」

也就是說,每個人都監管他人,同時也被監管。

如此雖不算盡善盡美,但不失為一個不錯的法子。

棚民騷動一陣,嘈雜聲四起,但沒有人真正提出異議,竟是默默同意這個處理方法。

吳炎見狀鬆了一口氣。他可以少花銀兩雇請監工,自然也樂得同意。

吳炎同意了,棚民也無異議,事情就算順利解決,一場風波化於無形。

「那太好了!」江喜多高興的拍個手,唇齒眉間不意流出几絲嬌媚氣息。

「可我們呢?」一名監工忽然提高嗓子,愁眉苦臉道:「小哥的法子是好,可我們該怎麼辦?」

江喜多轉向秦遊方,把難題拋給他。

秦遊方道:「這不難。明兒你們上秦府找我便是。」將他們交給臧老二安插個工作便是。

結果可說是皆大歡喜,三方都各得其所。

事情圓滿解決,江喜多不無幾分得意。她噙着笑,兩腮酡紅,眸子晶瑩黑亮,稍一瞅轉,流光蕩漾。

額眉那薄凝的汗珠,更閃動出幾分嬌美,隱約招搖。

「我們可是說好了的,少爺,一個月。」她比比食指。

她難道不曾察覺嗎?不自知嗎?流出這等的女兒態!

「說好是『圓滿』解決,妳卻丟了個尾攤讓我收拾。不成,抵消半個月。」

「你怎麼可以--」江喜多脫口輕叫起來,隨即意會到自己失態,立刻住口;改口道:「少爺,您可是劃了押的。」

「那又怎麼?妳處理得有瑕疵。生意人不做虧本的生意,妳說,妳會用十成價買個瑕疵貨嗎?」

「你、你--」惹她氣!臉龐更紅了。

生氣的模樣也媚人。

那微嘟的紅唇,不滿的斜瞅他的盈水眸子,略顰的眉、眨動的長睫--瞅得那般風情,微嘟得那麼憨嬌!

他禁不住--

「罷了。」拉過她。「一個月就一個月,瞧妳!」

提起袖為她抹拭汗水。

忘了眾目睽睽,忘了光天化日,忘了他心存的報復--

那般禁不住,禁不住為她湧起的一股柔情……

聽不見那嘈嘈雜音,聽不到那竊竊私語……

那般禁不住,禁不住因她而鼓噪不息的心跳……

「累不累?來,這邊坐,喝口熱茶。」又幫她倒茶,又體貼讓座,噓寒問暖,親切殷勤的。

他二世究竟哪裏燒壞頭,居然突然轉性了?

在山場時,居然還提袖替她拭汗,害得她以為他受刺激過甚,以致舉止失常。

這會兒,居然還問起她「累不累」?

「不累,不累!」江喜多趕忙搖頭晃腦站起身,將秦遊方端到她面前的熱茶推還給他。「少爺您喝茶!」

禮多必詐。

他二世一向只會給白眼,忽然變得如此客氣起來,非奸即詐,江喜多不敢怠慢,屏息嚴陣以待。

「奔波了一日,怎會不累?來,先坐下來歇會兒。」秦遊方不由分說將她拉到他身旁坐下。「看妳灰頭土臉的。小翠!小翠!」喊了小丫鬟進去。「端盆熱水進來。」

「少爺說的是。在外奔波一日,少爺大概累了,也該休息了,讓小翠服侍您,我先出去了。」

「出去哪裏?妳是我的隨身侍從,我人在這裏,妳不待在這兒,又要上哪裏去?」

照往例,他大少爺一定丟給她一個大白眼,可此時,他俊臉上卻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氣。

「可時候不早了,少爺也該歇息了。」那俊臉愈挨愈近,她愈縮愈靠壁。「我就在外問,少爺有什麼需要,喊我一聲便是。」企圖脫身。

被強迫搬到秦遊方的堂院后,近半個月來,她沒得選擇,只得睡在秦遊方寢房的外間,與他二世爺「同居一室」,「同房而眠」。

本來,這是丫頭睡的,半夜裏喚人好就近服侍;秦遊方將丫頭遣走,強迫她搬過來,也無人覺得不妥。

貼身的小廝,本就該如此。

究竟她明白自己是個「假男兒」,即使不如一般閨秀那般羞怯o/心裏仍覺得有些彆扭。

好在近半個月來,事情一波接一波,秦遊方尚未在半夜喚人要她「服侍」過。每日早晚替秦遊方更衣端水,她都打發小丫頭進去了事。

「我現在就需要妳!」秦遊方將她拽回去。

小翠提桶熱水進來,將熱水倒進盆里。

「少爺,熱水來了。」

「擱着。妳去忙妳的。」

打發小翠出去,親手取了毛巾,先試過水溫,小心浸濕毛巾擰乾,拉過江喜多。

「來,擦擦臉,瞧妳滿臉灰塵。」

「別!」江喜多伸手阻擋。「使不得,少爺,你是主,我是下人,哪有讓主人服侍下人的道理!」

「嗟!不必如此見外。妳出身文士之家,只是一時時運不濟罷了,哪真是什麼奴才。」

早幾日,管他真奴才假奴才,他的心滿斥惡念,有仇不報非君子;今日于山場驚見她的聰穎、她的女兒嬌、她的女兒媚、她的女兒風情--啊啊!他的心、他的心--

就那麼丟了。

盈滿難以敘說的奇異感覺。

「話不能這麼說,禮法仍是禮法。」

跟他談禮法?

俊臉又現出似笑非笑的神氣。

「既然妳如此拘泥於禮法,那好,妳來服侍我,替我抹凈臉。」

「我一個大男人,粗手粗腳的。我去喚小翠進來--」

「喚她小丫頭進來做什麼?」秦遊方壓住她手背,要她逃不了。「讓她替我擦背擦身嗎?我們同是男兒,豈不更方便些?」

「可是--」

「又可是了!瞧瞧妳,一臉土塵。妳自己說吧,是妳替我抹臉抹身呢?還是我為妳抹臉抹身?」

「這怎麼成!」江喜多差點驚跳起來。

「什麼不成?」

「呃,我是說我笨手笨腳的,還是讓小翠來服侍少爺--」

「江喜多,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哪個底下人這麼跟主子討價還價的。要不,我也不支使妳了,妳便搬去跟瑞安--」

「不行!」話未說完,江喜多便跳起來。

「又不行?」秦遊方挑挑眉,嘴角微揚。

江喜多咬咬牙o/心一狠,把水盆中的毛巾擰乾,輕輕捧住秦遊方的臉龐,替他抹凈臉。

手指的感覺冰涼又熱燥,稍一使力便黏住似。

他目不轉睛,眨也不眨,緊緊盯着她。她不敢對上他的眼,竟如作賊般心虛。

「妳以為妳是在抹銅鏡嗎?」秦遊方忽然開口,嘆口氣。「看來妳真沒伺候過人。來……」

反手一扳,攫住她,取過臉巾,輕手輕腳替她抹拭掉臉上的塵灰。

「啊!」江喜多不安的掙動。

「別動!」他捧住她臉兒。

他的氣息拂上她的臉。避不開那侵襲,她唯有放棄的閉上雙目。

任他了。

他二世忽然心血來潮,禮待下士--對!他並不知她的身分,未識她的女兒身。

她安心不少。睜開眼,見他怔怔望着她,目光古怪,心頭不禁怦跳一下。

「少爺?」這聲少爺,她竟也叫「順口」了,不禁對自己暗暗搖頭。

秦遊方震一下,丟下臉巾說道:「我累得很,妳幫我捶捶背。」

不要她抹背了?

江喜多悄悄鬆一口氣,走到秦遊方背後。

即使隔着衣物,但雙手揉按着那厚實的肩膀,觸手驚心,江喜多驀地脹紅臉。

心中萬幸,他背對着她,看不見她困窘的羞紅。

秦遊方閉上雙目,眼帘映滿江喜多不意流露出的這些那些的嬌柔嫵媚。

若是她換起了羅裙,會是怎生嬌美?

若是她抹上困脂水粉,會是怎樣嬌艷?

若是……啊,若是。

數日之前,他還那般惡她,百般報復;不過一日之差,而今他滿心滿眼是她。

如此心猿意馬--

一壇女兒蜜,就這麼醉了他。

當江喜多將那張捺印有朱府大爺指印的借據,平展在朱府大廳的紅木桌上時,朱大爺一張油光臉簡直脹成了豬肝紫。

「這……這……」他指着那張「借據」,結巴得連吐了兩聲「這」,瞪凸了眼,根本不敢相信。

就連那個老掛着一臉無事笑的朱府管家,從容和善的笑臉也掉了下來,睜大老眼,嘴巴張得老大。

「朱大爺,您瞧清楚了,這可是您親手捺下的指印。」秦遊方竭力忍住不斷竄起的驚嘆,及將江喜多抱起打個飛旋的衝動。

一半里還有慚愧。

在他糊里胡塗上了朱大爺的當的同時,她卻聰明的看出朱大爺的不懷好意,設計取得了朱大爺的指印……

唉,唉!

這等機敏,這等識見,他秦遊方哪比得上!

不禁要折服……

「這根本……根本是……」朱大爺指着借據,翻白着眼,偏說不出話。

「這根本是當日朱大爺您親手與小侄簽定的文約。」秦遊方微笑替他接下去。

以牙還牙。為了教訓朱大爺,江喜多擬寫的借據上,足足把當日朱、秦講定的數加了一倍。

秦府是徽州城數一數二的木材商,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朱大爺無法像打發平頭百姓那般將秦遊方打發掉。

明知是着了道,但借據上清清楚楚按捺有他的指印,鬧到官府也抵賴不彈,朱大爺只得認了。

他掀起眼皮,惡狠狠的瞪瞪江喜多。

都是這臭小子!

虧他朱某精明一世,這回竟栽在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手上!

「朱大爺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遊方自然信得過。這事也不急,就看朱大爺什麼時候方便再說好了。」秦遊方起身,慢條斯理收起借據。

「哼!」朱大爺悶哼一聲,一肚子烏煙瘴氣。

「不過,朱大爺,您也知我們做生意照文契行事,朱大爺什麼時候方便還這條款都無所謂,可照文契,這月利三分可要照算。」

「什麼?!」朱大爺大吃一驚,猛站起來。

月息三分?!簡直吃人!

「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莫怪我沒提醒朱大爺。」

朱大爺與管家互望一眼,神態狼狽,灰頭土臉的。

秦遊方客氣的行個禮,攜江喜多離開。

出到大街,他再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妳瞧見朱大爺那表情沒?真是痛快!」拉起江喜多的手。「喜多兒,妳真是了不起!」

喜多兒?!

且這般牽拉她的手!

「少爺!」他二世莫要有斷袖之癖才好。「我這是為『賞』辦事,值不得您稱讚。」掙脫了手。

「抵賣身期一個月是吧?喜多兒一點都不肯吃虧。」

又是「喜多兒」,要她哭笑不得。

「少爺,您別叫我什麼『喜多兒』,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是個姑娘呢。」

「怎麼會呢!」秦遊方俯近,試探的望望她,道:「有哪個姑娘能比得上妳--」故意停頓一下,別有意味。「妳的聰明機敏、足智多謀呢?」

「少爺過獎了--」

「別叫我什麼少爺了。妳出身文士之家,原與我相當,就叫我聲『秦大哥』好了,我就直呼妳『喜多』。」

「這怎麼行!我畢竟是下人,禮不可僭。」

好句「禮不可僭」!

她江喜多起碼僭越了十條八條禮法,還大言不慚跟他說禮法!

他噙着笑,也不說話,只是斜眸睇着她。

若是他正眼瞧也便罷,他偏不,似乎存心的拿眼角瞅她,彷是有何意味,透着股曖昧。

瞧得江喜多透不過氣。

「少爺,您跟我拉關係也無用,該抵消一個月就一個月。」若無其事的轉移話題。

「呃?」

秦遊方愣一下,又哈哈大笑起來。

也不知他為了啥那麼開心,竟笑得淚都溢出來,笑得全身都在震蕩似。

從她「潛進」秦府以來,江喜多從未見過秦遊方笑得如此開懷,孩童似的敞開心的笑顏。

那張俊顏,因為頰顎的牽動,展現出輕鬆的表情,別有般魅人的神氣;雙眸沾染了笑意,滿得溢出來,一靠近便被淹沒。

她呆一下。

那一下全然不提防。

「哈哈!喜多,沒想到妳如此風趣、討人喜愛!」他拍拍她,目光一瞅,瞅進她眸子裏。

「唉!」又是一眼,神色不無可惜。「妳這般討人喜歡,若是名女子就好。」

俯低臉,窺探她的表情。

江喜多心猛跳一下,一時沒能提防住,不自在的轉開臉。

「妳說是吧?喜多。」他又挨近。

「當然不是!少爺,您今日開心得過,莫要開始胡言亂語。」

他字字試探,句句撩虛實。她不明他用意,索性來個裝聾作啞。

就讓她只當他是胡言亂語吧。

他該當好好想一想,該如何讓她心甘情願的承認。

承認她江喜多是個「她」。

承認她與他。

老太爺們最重視的秦家風水一事,草率馬虎不得。江喜多要秦遊方打探好城中有名望的堪輿師。茲事體大,秦遊方不敢怠慢,惟江喜多的話是從。

「妳差我跑腿辦了這麼多事,這期限可要回扣半月。」他討價還價。

江喜多大眼一瞪,似笑非笑,說道:

「大少爺,你也不是不曉得老太爺們多重視此事,我沒趁火打劫已經不錯了,大少爺你還跟我講價。」

也不再恭恭敬敬的稱「您」了,把底下那顆多餘的心收回去。

可收了這顆心,同時也暴露了這顆心。

「是,是,是小人我錯了,我不該如此不識時務。」秦遊方煞有其事的鞠躬認錯,一邊又抬眼偷覷江喜多。

「拜託!大少爺,這要叫人瞧見了,豈不給我添麻煩!」嘴巴這麼說,可嘴角忍不住往上揚。

「誰敢?秦家大少爺都朝妳彎腰鞠躬,誰還有那膽子?」

口氣已帶幾分戲謔。江喜多橫他一眼,不自覺泄出一絲女兒嬌態。

「大少爺,這事馬虎不得。」她正色說道:「事關秦家富貴,可不能當它是兒戲。」

真是!秦府興,秦府敗,關她江喜多何事?她何必如此多事,為秦府盡心又儘力!

天要亡秦,要助程江祝三家分晉,她合該遠遠站開,袖手旁觀才是。

「這自然不是兒戲。」秦遊方亦正色道:「可我相信妳,我相信妳一定會圓滿解決此事。喜多,秦氏的興榮都靠妳了。」

「這我怎敢當!」太沉重了,怕不將她壓垮。

「妳不敢當誰敢當?」

還說女流之輩能成什麼大事!如今,他是真的被她折服。

她一個江喜多,實抵得過他三個秦遊方。

憑她一女子潛闖秦家山場,那膽識--就算是魯莽,哪家女兒敢如此的「膽大妄為」?

「大少爺,你可別忘了,你是主,我是仆,這秦家的重責大任怎能叫我擔!」江喜多不以為然的搖頭,不願去揣測秦遊方話里也許藏有的弦外之音。

「因為妳有此本事呀。瞧,我不是被妳收服得服服貼貼的!」秦遊方嘻皮笑臉的,一語又雙關。

江喜多又橫他一眼。置若罔聞。

「時候不早了,我們快走吧!」她催促。

秦遊方收起嘻皮笑臉,點了點頭,安分的跟在江喜多身後。

老太爺們請來的兩名堪輿師各站在西山頭被伐工倒樹、砍辟出的禿地頭東西兩點,臉色凝重,不發一語,低頭默思着什麼。時而蹙頭,時而顰眉,時而搖頭。

然後,兩人更爬上一處凸出的山坡,又是各據東西兩點,各朝東、北、西、南方向觀望。

「怎麼樣?大師。」老太爺們在壯丁攙扶下顫巍巍的掙扎着跟着爬上凸坡。

事關秦家龍脈,儘管山路巔簸險阻,太爺們拼着老命硬是跟上山頭。

秦遊方拉了江喜多也跟了上去。

「龍脈從腰被截斷,體破氣散,這……難矣!」東大師搖頭。

「傷了龍脈,底氣已泄,福氣難以聚集。唉!」西大師晃腦。

「難道沒有什麼可補救的方法嗎?」二太爺急忙問道,不忘狠狠斥責了秦遊方一眼。

秦遊方似有所愧的低下頭。

東西大師左腳坐方,右腳畫圓,朝龍首方向望了一會,而後又朝龍尾方向凝目片刻。

「奇矣!」忽然,東大師狹細的眼瞳一縮,面露奇色。

「怎麼了?大師,是否有什麼解決之道?」五太爺緊張的追問。

「難道……哎!天意!天意!」西大師與東大師互望一眼,也面露奇色。

三位太爺緊張得一顆心都懸到喉嚨口。

「真是天意!」東大師驚嘆一聲,瞼露喜色。「恭喜太爺們!賀喜太爺們!」

「是啊!恭喜了,各位太爺!」西大師也點頭微笑。

「真的有法子可補救了?」太爺們興奮的嚷叫出來。

「沒錯!」東大師捻捻唇邊的短髭,有意的望望秦遊方。「說起來,這還要歸功於大少爺。」

「咦?」太爺們不解。

東大師微微一笑,說道:

「本來,龍脈腰傷,底氣已泄,福氣再難匯聚。可大少爺與我等提及『養氣護脈』,經我仔細堪察,不失為可行之道。」

「沒錯!」西大師頷首表示同意。「養氣護脈也是唯一可行之道。沒想到大少爺對堪輿之術也有所研究。」對秦遊方投去讚許的一瞥。

「哪裏!是大師高明,才能找出彌補之道。」秦遊方不敢居功。

有功的是江喜多的識見計策及百兩紋銀。

「大師,那該如何做呢?」三太爺等不及。

東大師點點頭,手指向東山頭,說道:

「三太爺,您瞧見沒?這龍尾朝東,一直往東山頭的方向掃去,龍脈腰傷,是以龍氣也不斷的朝東山頭流泄而去。要防氣散,就要防止這般龍氣再宣洩外流。我仔細堪察,東西山頭有如兩獸對峙;兩虎相爭,則必有一敗,惟有在兩山頭間形成屏障,才能弭平這般對峙之勢,阻止龍氣流泄。」

「東師所言極是。」西大師附和,「『養氣護脈』,在兩山頭之間密植林木,有助靈氣匯聚,養護龍脈。此外,於來龍、風水兩山栽植竹木,也有助防止福氣泄流。不過,切記,只許長養,不可砍伐,萬萬不可再動這西山頭一草一木,以免又傷龍脈。」

「是!是!太好了!太好了!」老太爺們點頭如搗蒜,喜難自禁,不斷喃喃着「太好了」。

懸吊多日的心頭大石總算放下來。瞥及秦遊方,責備道:「幸虧有大師在,總算有驚無險。好在你也盡了心,算是功過相抵。此後不許再如此莽撞行事!」

「是,太爺。」

秦遊方雖說闖了這場禍,說到底,他也將功贖罪。太爺們責備歸責備,事情已解決,口氣不再那麼嚴厲。

「大師,」老太爺忙延請大師回府。「今日多虧大師相肋,我已命人備了桌酒席,請大師隨我等回府。」

「多謝太爺。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多謝大師!」秦遊方對東西投去一眼。

「哪裏。」交換了意味深長的一眼。

太爺們伴着大師下坡,坡上只剩秦遊方與江喜多。

「妳好生安靜。」秦遊方側臉睇她。

「這哪有我出聲的份!」江喜多輕笑起來。

登高望遠,眼目所及,無限江山,整個徽州城彷如皆在腳下。

山影懸延,熏風吹拂樹巔,一波一波起伏如那江浪。

山巒一重又一重,山遠天高,卻又又近又低得彷似就在眼前。

那山邊滾雲,那滿山煙裊,低籠罩江山,竟一片遼闊如海。

「瞧那雲煙,竟然如海。」秦遊方微微慨嘆。

「見山不識海,豈知滄海真正的面貌。」

「山海同一經。見山是山,見山是海那便是海。」

「你在同我打偈語嗎?」江喜多噗哧一笑。

秦遊方靜靜瞧她半晌。

「我喜歡瞧妳笑的模樣,比山比海有真意。」

這詞太曖昧。江喜多別開臉,裝作未聞。

「妳見過海嗎?」秦遊方突然問道。

江喜多臉上光采黯淡下來。

她連這徽州城一步都沒有踏出過。

女兒家的天地總只在內室之中。她渴想遨遊天下,卻總是不能如意。父親那關易過,母親那關便頭痛。

「不曾?」秦遊方俯低臉。「哪日妳隨我一起,同去瞧瞧那滄海,看是不是如山邊那滾雲,看山海是不是同一經。」

啊?!

江喜多禁不住抬眼望住秦遊方。

無法不被這番言詞打動。

那雲滾如那江邊波浪--滄浪之海,可也如斯?

她多想親眼瞧一瞧,錢塘海潮能濺起幾層樓高?滄海之水能卷高几起重浪?

她又望望秦遊方。

他注視着遠方山影,眸底重重煙靄。

這般的秦遊方,突而讓江喜多陌生起來。

這是那個一無建樹、只道風花雪月的二世爺?

啊?!她一直是如何看待他的?

他側影堅毅,山林都映在他清眸里。

「秦……嗯……」

啊!

不提防呀不提防!

心處某根弦突而那般被觸動!

她措手不及--

「怎麼了?」秦遊方轉過臉。

從她眸里瞧見一片波動的滄海。

他如山不動,她如海流轉。

「妳……」他心一動,怔怔望着她。「去是不去?與我一同……」

與他一同……

這問題太深,江喜多又措手不及。

隨他一同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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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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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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