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隨着秋深,隨着冬殘,隨着春去,隨着夏來,那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有沒有機會,重來一次?

***

黑板右上角上,有人用白色粉筆寫了一個大大的阿拉伯數字。那是距離聯考的倒數計數。

張凡儂支着頭,有些無聊地瞪着那數字發獃。自然組的歷史課多半只是應景用的,對聯考既沒有太大的加乘作用,也增添不了多少人文素養,整個教室的人有一大半都像她這樣心不在焉。

不過,她多少還是聽進去一些。最近她聽有些同學嚷着什麼要跨組考試,她起先有些不以為然,後來想想也覺得不賴,可以試驗她的能耐。

下課鐘一響,台上先生才宣佈下課,她立刻收拾好書包,火速衝出教室。

“張凡儂!”衛生股長扯着破鑼嗓在後頭追叫住她。“你不打掃,又想溜啊!?”

天啊!這個李春媛!吼了她三年,她還不累啊!

張凡儂回過頭,翻個白眼說:“你每天這樣吼,不累啊?那些玻璃我晚幾天擦,從來也沒見它發霉或腐爛過。先寄着,反正找一天我有時間再做就是了。”她擺個手,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然後掉頭走開。

高二分組,選讀理科的女生向來不會太多,沒想到李春媛居然也選了自然組。“成華”雖是男女合校,但卻男女分班,兩班的女生自然組,她跟李春媛好巧不巧被湊在同班,而李春媛好死不死又繼續當那個嚕囌的衛生股長,每天總要那麼吼她

一次,三年下來。她已經很習慣,也很清楚怎麼對付她。

其實她能去的地方,除了社團還是社團。除了田邊,她幾乎也沒其他朋友。不過,這不是重點,她一點都不在意。現在的她,一切平順,成績名列前茅,生活理想愉快,她覺得很滿意。

“田邊!”進了社團,她立刻大聲喊叫。

“這裏!”最裏頭的角落傳出田邊悶似的聲音。

“怎麼樣?有結果了嗎?”她挨過去。

“沒這麼快,我才剛取了樣本不久。”田邊指指自己的耳朵,上頭殘有一些幹掉的血跡。

“我也要試試。”張凡儂看得躍躍欲試。

田邊拿出一個試片洗乾淨又仔細消毒過,然後說:“有點刺痛,你忍一下。”

張凡儂端正坐好,把垂到頰旁的頭髮塞順到耳後,露出光滑的耳朵和脖頸。

“我要開始了喔。”田邊拿着試片輕輕往她耳垂邊緣割下去。

“張凡儂!”

他聚精會神,深怕錯掐了力道,但門口猛不防爆出一聲叫喊,叫得很大聲,兩人同時嚇了一跳,張凡儂震動一下,他一個失手,張凡儂的耳朵被劃出一個大傷口,血一下子冒出來,流個不停。

“糟了!”田邊慌忙地找紙巾幫她止血,雙手沾滿了血。

“你們到底在幹什麼?”站在門口的李春媛一臉納悶地走進去。張凡儂皺一下眉。這傢伙還真不死心,居然追到這裏來!

田邊沒空回答,張凡儂也無暇顧及她,一邊用衛生紙止血,一邊催田邊說:“快點!趁血還在流,還沒凝固,快點取樣本。”

等田邊沾了一點血在乾淨的試片上,她才跑到流理台清洗傷口。

“你們到底在做什麼?”李春媛看得大奇,不禁好奇問。

張凡儂這時才沒好氣回說:“我們在做實驗。”

“什麼實驗?這麼血腥!”

張凡儂瞪個白眼,田邊耐心解釋說:“我們在做血型的測試,剛剛我是在幫小張採樣。”

李媛春一臉恍然大悟,看看周遭,又疑惑問:“這麼簡單的設備驗得出來嗎?”

“可以的。血型測試很簡單的。”田邊說。看看先前的試片。“結果應該快出來了。”

張凡儂一聽,湊了過去,李春媛也跟過去。

“在哪裏?我看看──”李春媛好奇地嚷嚷,一邊探頭過去。

張凡儂被她擠得有些吃不消,索性走到一旁,把位置讓給她。田邊低頭指着試片說:“看,有點變色了對不對?我們滴了一些化學劑進去,不同血型會呈不同的反應。”

“我看看……”李春媛伸長了脖子,越靠越近。田邊也沒注意,往她靠了一些。

“哪,你看──哎喲!”兩顆頭終於不小心撞在一起。

張凡儂噗哧笑起來,看他們兩個人揉着頭,越看越有趣。笑說:“對不起喔,我正要提醒你們,你們就撞在一起了。”

李春媛不以為意。指指試片說:“好像很有意思的樣子,我也想試試。”

張凡儂立刻接口說:“我看你不必試了,鐵定是B型。”

“為什麼?”李春媛反詰,有些泄氣。她的確是B型沒錯。

“直覺。”只有B型的傢伙才會那麼好奇、急躁,而且冒失,大膽且厚臉皮。

“啊,我得回去了。”張凡儂看看時間,跳起來。匆匆對田邊說:“明天我再來看結果。還有,我媽最近被拗着買了一堆不中不西的藥粉,說是減肥吃的,明天我刮一些過來,你看看能不能化驗出它的成分。”

“光靠學校這些設備,我想挺難的。”田邊泄氣地看看那些簡陋的設備。

“到大學去嘛!”張凡儂說:“你不是有認識的學長在X大嗎?他們的設備挺不錯的。”

“也對。那明天放學我們一起過去。”

“好。”張凡儂點頭。忽然又叫一聲。“啊!我真的得走了!拜拜!”匆匆對田邊揮個手,一陣風似地刮出去。

“等等!”李春媛追了出去。

張凡儂瞥她一眼,腳步沒停。李春媛個子小小的,但爆發力驚人。這大概也是他們那些B型傢伙的特徵吧。

“欸,張凡儂──”李春媛說:“你每天在社團,都跟田奕中在搞這些嗎?”

“也沒有,有時我們只是隨便聊聊天而已。”張凡儂想想說道。突然覺得,李春媛其實並不那麼討人厭。

“你們都聊些什麼?”李春媛又問。

“很多啦。天文、地理、化學、物理,還有電視、電影、男生女生那些有的沒有的。”

“好像很有趣的樣子。”

李春媛的態度顯得很感興趣,張凡儂又瞄她一眼,說:“你要是真的覺得有趣,可以過來啊。”

“可以嗎?”

“當然可以。”張凡儂又看她一眼,奇怪她那麼問。

李春媛會意,解釋說:“大家都說你挺驕傲的,你又不常跟其他同學在一起,我如果去了,你會不會不高興──”

張凡儂停下來,轉身面對李春媛,說:“大家要那麼說,我也沒辦法。我只能說我對我現在的生活和自己很滿意。你如果真的覺得我們在社團搞的東西很有趣,那就過來看看,自己去印證,如果你光要聽大家這麼那麼說,那也很好,反正我都無所謂。”

就是這樣,她的態度就是這樣。這就是張凡儂。很多人討厭她,但也有許多人欣賞她。李春媛聳個肩,她覺得再說什麼,好像都是廢話。

“啊!來不及了!”張凡儂叫一聲,沒空再多說,跑了起來。

她跑得又快又急,趕到了公車站,硬是敲開已經準備駛開的公車車門。下了車,她一路的跑,氣喘咻咻地跑到家。

“爸!爸!”

“怎麼回事?大呼小叫地!”她母親從廚房出來。

“媽,爸呢?”她連忙問,緊張兮兮。

她母親好整以暇地擦乾手,走到沙發旁坐下。說:“不在,去工作了。”

完了,又遲了一步!張凡儂懊惱地仰仰頭。

她父親在報社工作,作息時間和常人不太一樣,往往她回家的時間正好是她父親要去工作的時刻,很難得對上,她幾次刻意提早回家,還是沒能撞上。

沒辦法了,她挨到沙發旁,磨着她母親說:“媽,給我錢。”

“給你錢幹什麼?”她母親態度閑閑的,根本很清楚她要錢幹什麼,卻明知故問。

“人家要報名啦。”張凡儂嘟嘟嘴。就是這樣,她才要趕在她父親出門之前回家,偏偏幾次都趕遲了。天下大概也只找得出她母親一個,嫌自己的女兒太用功,在聯考逼死人的時刻前,不肯給錢讓自己女兒去補習。

“不行。”她母親搖頭。“你要錢旅行、買衣服、看電影都可以,就是這個不行。你這樣成天到晚念念地還不夠,還要去補習,身體會吃不消的。”

“不會啦。我本來就喜歡念書!”

“不行。這更不行。”

“媽,你吃鬧了啦!”張凡儂耐着性子。說:“‘國林’的考前總複習班報名日期就快截止了,我再不報名就來不及了。快給我錢!”

“來不及最好。”她母親似乎鐵了心。

“媽!別鬧了!快給我錢!”

“誰說我跟你鬧着玩的!”她母親瞪瞪眼,跟着妥協,開出條件,說:“好吧,要錢可以,條件交換。你這個星期天得陪媽去逛街。”

“不行,這個星期天補習班就開始上課。”

“那麼,周末下午──”她母親讓步。

“不行。我沒空。”沒等她母親說完,張凡儂便忙不迭的搖頭。“這個周末下午我要去上英語會話班,上完課我打算到書店找些參考書,很忙的。”

“這也不行,那也沒空,那麼我也沒錢。”她母親嘟起嘴,耍賴起來。

“媽,我是說真的,快給我錢!”張凡儂也跟着賴皮起來。她今天不要到錢不行的,不早點報名,好位子都被訂光了。“如果你不給我錢,我就不能報名;我不能報名,就上不了考前總複習班;上不了考前總複習班,我的心情會受影響,然後也許因為如此,我在考試時失常,錯過了我理想的志願和大學,我的人生因此而改變,我的命運也因此而改變。你希望有這麼一天,我因此埋怨你或怨恨你時,感到後悔嗎?你希望──”

“停!”她母親叫了一聲,阻止她再繼續說下去,投降說:“我給你錢就是了。”

張凡儂乖乖閉上嘴巴,欣然笑起來。

***

真是的,人多的不像話!

在門口推來擠去了半天,張凡儂好不容易,總算才擠到自己的座位。她早知道上總複習班的人一定不少,但沒想到會多到這種不像話的地步。偌大的教室,填填塞塞地起碼有五六十人。沒辦法,上這個總複習班的據說都是“國林”的一些名師,搶手的很,能搶到名額就不錯了。

她輕輕呼口氣,拿出筆盒和筆記本。

“對不起,借過……”有個人從桌位的另一頭一路艱難的擠進來,停在她座位旁,坐下來,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和她剛剛的情況簡直一模一樣。

她不禁笑起來,轉頭過去,對方也正朝她看來。

那一看,把事情全看壞了。她楞在那裏,才開到一半的笑容凝在嘴角,既錯愕又不相信,死命地瞪着眼前的那個人。

徐明威!

為什麼?!為什麼她的運氣就是這麼不好?!

自從兩年前天文館那次的不愉快之後,她就再也沒有碰過他;她好不容易擺脫那個夢魘,兩年來一路順遂,學業生活兩得意。但現在──為什麼?!為什麼他忽然又出現在她面前?!這簡直是壞預兆!她有預感,又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徐明威顯然跟她一樣錯愕,愣了許久,才回過神,很有風度,輕聲說:“好久不見了。”

是很久不見了沒錯,但她一點都不高興看到他。張凡儂沒作聲,動作僵硬地轉頭回去,瞪着前方。

她不知道她是怎麼挨過那堂課的,根本什麼都沒聽進去。下課後,她立刻衝到櫃枱,劈頭就說:“小姐,我要換班。”

櫃枱小姐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回答:“請問你是上哪個班的?”

“考前總複習班。我要換班。”

“對不起,那個我們只開了一班,無法換班。”

“那麼我要換位──”

櫃枱小姐為難地說:“對不起,小姐,位子都滿了……”

補習班是先報名先訂位,先繳錢先選位,機會通常只有一次,選定了座位,要更換的機率通常很低。

“都沒別的位子了嗎?真的都滿了嗎?”

“都滿了,你自己看吧。”櫃枱小姐無可奈何地把座位表攤給她看。順口問道:“你位子在哪裏?”

她指了指座位表中間面對講台的位子。櫃枱小姐說:“挺不錯的位子嘛,幹嘛要換?所有的座位是真的都滿了,不然是可以讓你換──”

沒辦法了,真的不行,張凡儂有些泄氣。遠遠在一旁的徐明威把一切看在眼裏,等她走過去、走近時,擋住她說:“你就真的那麼討厭我?”這句話他不知道已經問了多少次。“你對我到底有什麼不滿意?我又做了什麼得罪你,讓你那麼討厭我?從以前,你就這樣!”

他是真的不清楚,還是假裝都忘記?張凡儂瞪着他,如昔日的不友善。就算他假裝忘記,她可記得清清楚楚,記得他對她所有的羞辱,還有他帶給她的不愉快。

“算了!你討厭我也沒關係。”徐明威一副無所謂。兩年不見,他變得更高,給人更冷的感覺。“反正現在我們井水不氾河水。我先把話說在前頭,我是不會退費或轉班的,也沒任何事能影響我上完這個課程,如果你看到我覺得不愉快,那我也沒有辦法,你大可以去退費或轉班,或跟別人換座位,什麼都好,反正我無所謂。”

“我幹嘛要退費或換位子!”張凡儂被他的話激起了脾氣。微脹紅着臉說:“我先繳費先選了位子的,好好的,我幹嘛要讓給別人!”她掉頭走回座位,不再理他。

是她先報名的,她幹嘛要走!如果有人得退出,那也不是她。她又幹嘛因為他放棄這個補習的課程!他以為他是誰!再說,她好不容易才跟她母親要到錢補習的,她又幹嘛因為他改變所有計畫!

徐明威跟着進來,大刺刺地坐在她身旁。她忍着不去看他,當作他不存在。有史以來,她第一次跟他這麼接近,距離的縫隙是那麼小,但是卻接近得多麼諷刺!

徐明威也保持沉默。他已無法再說什麼,深怕好不容易才彌合的心又要壞掉。

***

“我今天碰到她了。”

速食店裏,徐明威和花田側對坐着。黃昏時刻,來來往往全是人,太多了,空間變得狹小,視線變得擁擠。

“誰?”花田忙着啃着雞腿,不是很在意。

“張凡儂。”

聽到這個名字,正張大嘴巴咬雞腿的花田,動作停在半空中,被卡住似了。他放下雞腿,拿了一張紙巾擦拭嘴巴和雙手。

“什麼時候?在哪碰到?”他問。天文館那件事,他後來聽余小薇說了。兩年下來,除非刻意去找,否則就連他也不常碰到張凡儂,偶而不小心碰着,張凡儂總是拉長着臉,沒有好面色。

“國林。”徐明威神情顯得相當黯淡。擺在他面前那盤炸雞和可樂,他連碰都沒碰。

“她也參加總複習班?”

徐明威點頭。“座位就在我旁邊。”

“啊!”花田輕呼一聲。

怎麼這麼不巧!偏偏這時候……“你打算怎麼辦?”他不禁有點擔心。這麼多日子來,徐明威人前沒表示什麼,但他的性格真的變了,態度更加愛理不理人的,女朋友更是一個換過一個。好不容易,一切總算都釐清了,偏偏在這時候卻又遇到那個張凡儂。

徐明威搖搖頭,沒說什麼。

能怎麼辦?再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真的完全楞住了。說不出是驚或是喜,心底深處某些死掉的部好像又活過來;卻又好像有些好不容易倖存的部份,忽然受了感染,隨時會死去。尤其當他明了,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對他存有那麼深的偏見,他彷彿又被刺了一刀。

“明威,你不會有事吧?”花田想想問到。張凡儂老是嚷着碰到徐明威就倒霉,但依他看,兩人交手,徐明威倒顯得比較凄慘。

“沒事。”那語氣是很篤定的,太過篤定了,反而教人懷疑。

花田以玩笑的口吻說:“如果到時真的沒辦法了,你就乾脆死纏她到底算了。”

徐明威淡淡地笑了笑,搖了搖頭。

“不要?還是不行?”花田追問。

“明威!”門口走進來一個穿湖綠七分長褲、厚底高跟鞋的女孩,朝徐明威甜膩膩地笑着,笑得像她的名字,美麗明媚。花田的追問就被那個甜膩膩的笑岔斷。

“她還真是不屈不撓。”花田冷眼看着陳麗媚走過來,轉頭說:“其實她也不錯,你為什麼不幹脆跟她交往算了?弱水三千,何苦只取一瓢飲。”

他意有所指,徐明威瞥他一眼,淡淡說:“我不想固定跟某個人交往,那樣太麻煩。”

花田揚揚眉,倒沒說什麼。他不想干涉太多,尤其在這敏感時刻。想想,徐明威跟張凡儂兩人的孽緣還真深,最不願意的,偏偏總有那種不斷的偶然和巧合。孽緣最是難了,最是糾纏。

但不管什麼緣,終究還是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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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班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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