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張凡儂,以區內那升學率百分百的貴族女中及全國知名明星大學為目標;以成為像愛因斯坦、居禮夫人之流的科學家或恐龍專家、心理學家那等什麼都好,只要成就特殊專精的學者為志向的,刻苦耐勞、勤奮用功、廢寢忘食的十五歲的春天。
對她來說,沒有什麼比立定志向、達成目標更重要了。所以她發奮努力,死命念書,吃飯佐料英語單字,洗澡朗記數學公式,上廁所夾帶歷史條約,房間牆壁天花板上則貼滿狄克生片語。看電視太浪費時間了,問她金曲排行有哪些,她準會翻個白眼;哪個明星誰是誰,她也沒意見,反正她根本搞不清誰是誰。近視也不太深,但她一定要在山脈稜線一般的鼻樑上掛上一副厚重的黑邊眼鏡;長裙必定過膝,頭髮鐵要梳得一絲不苟,中分各夾一隻黑髮夾服貼的順到耳後。全身上下,看起來就是一副好學生的標誌,就是那種老師很稱讚,別人卻覺得很老土的品學兼優生。
而實際上,她也確實是品學德才各方面的模範生。小考、周考、月考、期考、模擬考、加上隨堂考,沒有一次她不是名列前茅;她發憤地念,卯起來念,隨時隨地站着坐着都在念。在青少年性經驗率已經突破百分之二,三十的今天,她連跟男
生說個話都還保持了三公尺的距離.沒人對她有興趣;當然的,她也沒興趣。沒腦袋的男生就像愚蠢的豬,她才沒那個閑工夫.她跟他們的人生是不會有交集的。她的志向是設定好的,品質保證的人生;而那些人不念書,將來鐵定不是修車就是做工。她跟他們是不同層次不同水準的,道不同,質又不一,當然就不相為謀。
她一直是第一,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像她這樣有設想,人生已經鋪好了路,她絕對不會找自己麻煩,除非麻煩自己來找她。
“啊──她來了……”才走進教室,每個人看到她就一陣竊笑,有些人手指還指指點點的,教室後頭佈告欄前聚集了一堆人,圍成一團不知在吱吱喳喳些什麼,不時有人在訕笑。
“幹嘛?”張凡儂不高興地皺眉頭。那些指點和竊笑似乎都是針對着她。擠在佈告欄前的那些人也不時回頭看看她,再去看佈告欄,然後吱吱笑成一團。
另外有一些要笑不敢笑的,嘴巴一鼓一扁,看起來更嘲笑,她疑惑的走過去,那些人讓開出一條路,一副等着看好戲似地看着她走過來。
她一步一步地走過去,越走越近。還沒走到,她就看到一張歪斜的紙貼在佈告欄上頭,然後她才看清楚那是一封信,用A4大小的白紙匿名寫的。字跡歪扭八七的,上頭寫着:
張凡儂,你以為你很漂亮很了不起是不是?告訴你,你這個丑──八──怪──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更土、更老氣、更畸形的女生。我看你光只會念書,把書都念到屁股去,像你這種書獃子,沒有人會要你。看到你我就想吐,胸部平的像被堆土機輾過,沒腰又沒屁股,還戴個厚眼鏡像青蛙,頭髮剪得像癩蛤蟆。我看你還是趕快找個整形醫生改造,免得將來沒人要,變成老處女第一號。
哈哈!我好心警告你,如果你不聽那是你家的事,但是我告訴你,女生會念書沒有用,身材好才重要,像你這種又土的醜八怪,未老先衰,就算考上一百間學校也沒有用。聽我的勸告,不然十年後你等着瞧。你不要太驕傲,眼珠裹了老鼠屎什
么都看不到,老處女丑八怪!
張凡儂脹紅臉,生氣的把紙撕不來,轉身瞪着全班吼叫說:“這是誰寫的?”
沒有人回答。所有的人都看着她,掩着嘴笑。
“誰寫的?”她整張臉脹紫了,接近歇斯底里。“這麼無聊!敢做不敢當!我要報告老師。”
她衝出教室,胸口一股氣瞪噎着,忿忿不能平。太可惡了!不知道是誰這麼卑鄙,弄這種惡作劇!她一路衝到穿堂,越想越氣,激動地把紙撕個稀巴爛,恨恨地丟到地上,風一吹,把碎紙台得四處飛散,她才想起,證據沒了。她把唯一的證據
毀了。
她慢慢冷靜不來,試着回想,紙張上那字跡歪歪扭扭的,很像李炳山那笨蛋的,但不可能,那個笨蛋連造句都造不好,超低水準,對他來說,這種文句難度太高。那麼,會是林志進那傢伙?很有可能,那傢伙最喜歡搞這種無聊的勾當。還是呂
文川那個小太保?她跟他有過節,他不服她管教所以玩這種低級陰險的報復。
或者……她驀地停不來,心中倏然閃過一絲念頭.會不會是花田和徐明威那兩個傢伙?很有可能。花田那傢伙表面一副書生模樣,但她知道,背地裏他都在搞些什麼把戲。他跟徐明威經常混在一塊,盡做些有的沒的勾當。那兩個人嫌疑最大。不過,每個人都有可能,她無法確定到底是誰,但不管是誰,絕對不可原諒。這個人太低級了,而且可恨,她絕對不會原諒他!
她深呼吸一口氣,調整她氣息,證據沒了,要告狀也告不成了。她放棄到辦公室,又不想回教室,想了想,轉個方向朝後操場走去。
***
徐明威,十五歲,百無聊賴的春天。
連續當了六年的品學兼優的模範生后,覺得人生太無趣,打進國中,成績就一落千丈,老在及格邊緣徘徊,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秉著“尋樂須及春”的信念,舉凡抽煙、喝酒、飆車、嚼檳榔,他樣樣都嘗過;小說、漫畫、電影、電玩他都
玩也都看,就是教科書不看。人生太匆促了,汲汲營營於那些虛浮的榮譽和成就有什麼意義呢?青春的一天抵得過成年後的一個月,何苦急着把自己趕進所謂人生的秩序里呢?
人活着,就是吃喝拉屎去感覺。所以,他要盡情地去感覺。像這一刻,花圃里春風微薰地吹過,他們坐下歇口氣,神仙般地抽一根煙,多愜意。
“哪,明威。”花田把煙遞給他,順便把打火機也丟過去。“花田”是綽號,據說他鄉下阿嬤家有一大片的菜花田。
徐明威接過煙,熟練地點着,抽了一口煙在口腔過一會又吐出來,把打火機丟回給花田。
花田抽口煙,眯着眼看着遠處的圍牆,神情有些枯燥。他戴個黑邊方形眼鏡,看起來很有幾分書卷氣。
“實在有夠無聊的。”花田是那種會念書,對考試很拿手,頭腦縝密會算計的電腦型學生,也就是那種智能犯罪、專門在後頭出主意的最佳的典型代表。但他也抽煙、喝酒、打電玩;抽完煙還懂得先嚼片口香糖去除掉味道再回進教室。
“真的是挺無聊的。”徐明威頗有同感。
尋樂了兩年多,該嘗試的他差不多都嘗試了,突然在這樣一個風和日麗的春天午後,覺得百無聊賴起來。
“放學后要不要去敲兩桿?”花田問。
“再說吧。”
徐明威顯得意興闌珊,不是那麼有興緻。一切感覺都那麼無聊,不再有任何新鮮感。
花田轉頭看看他,擰掉香煙,丟了片口香糖進嘴巴里,嚼了兩下,說:“你打算收心了是吧?”
徐明威瞄他一眼,先抽口煙,再把煙擰熄,將煙蒂凌空滑過高拋物線丟進垃圾桶里。
“怎麼說?只是突然覺得不管做什麼都很無聊。”他聳個肩,像無所謂,沒什麼是否或意味。
“你這是倦怠。晚上大伙兒出去飆飆車就沒事了。”林志進插進來,一屁股坐在垃圾桶蓋上。
“對啊,明威。”呂文川說:“不管你做什麼都好,都比念書強。千萬別像那個張凡儂那樣,把腦袋都念壞掉。”
徐明威笑一下,說:“她只是用功了一點,沒你說的那麼誇張。”
“怎麼沒有!”呂文川怪叫起來。“張凡儂那傢伙像只蟲一樣,一天到晚在啃紙頭。你看她那副模樣,還像個女生嗎?都什麼時代了,還那一副老土的樣子,我看到她就倒胃口!依我看,她八成有毛病。”
徐明威和花田對望一眼。
林志進興匆匆地,露個“沒錯”的表情,附和說:“阿川說得沒錯,那女的腦袋鐵定有問題。你們看過誰像她那麼土的?又驕傲臭屁得要命,班上女人隨便抓一個都比她強。對不對?阿川。”
“就是說嘛!”呂文川猛點頭。
徐明威抿抿嘴,嘴角微微勾着,好像覺得很有意思的樣子。
花田推推眼鏡,沒急着附和。他倒有不同的看法。“我倒覺得,張凡儂其實長得挺漂亮的,氣質也不錯,跟其他女生不太一樣。”
“拜託!”呂文川鬼叫一聲,誇張的睜大眼睛,像聽到什麼大笑話。“花田,你是不是一輩子沒見過女人,眼睛裹了老鼠屎?張凡儂那副德性能叫漂亮,我看天下沒有醜八怪了。”
花田不以為意,慢條斯理地說:“你跟她結上樑子,看她不順眼,所以盡挑她的毛病。其實你如果仔細觀察,你就會發現,張凡儂除了身材平一點之外,其實長得很有型。她夠高,又不會把你比下去;看起來雖然有些骨感,但摸起來挺有肉,
也滿有朝氣;還有,她的眼睛亮又大,鼻子也挺,五官立體且配合恰到好處,以這樣的條件,只要打扮起來一定很搶眼.你們等着吧,等她開了竅,一定變得完全不一樣。”
“我的媽!”呂文川還是相當不以為然。對花田的話嗤之以鼻,說:“花田你真的眼睛脫窗了,我看你根本是飢不擇食,虧你還多了一副眼鏡,搞半天卻越看越模糊。”
徐明威笑起來。“花田是秀才,要求的標準跟我們不一樣,你們不能用自己的標準去要求人家。”
“花田一直為張凡儂說話,那麼佈告欄那件事就不是你弄的了。”林志進說。
“什麼佈告欄那件事?”
“你不知道?”林志進解釋說:“有人在教室佈告欄上貼了一封信,把張凡儂狠狠的修理了一番,我看得好爽,她氣得臉都紅了。差點就哭出來。本來我就想整整她,沒想到有人先修理她,真的太痛快了,你們大概一直在花圃這裏,所以才不
知道。”
“那會是誰做的?”花田略微皺眉,若有所思地看看徐明威。
“管他是誰做的。”呂文川揮揮手。“就是要給她點顏色瞧瞧,不然那女的實在太囂張了。”
“你們兩個該不會都有份吧?”花田問。
林志進和呂文川對視一笑,笑得有些賊.“你說呢?反正我本來就想整她,所以也可以這麼算,但我本來還以為是你和明威的傑作呢!”
“要是我們做的,智商才不會這麼低,還留下證據,搞不好反倒找自己麻煩。”
花田一副神定氣閑的態度,一貫優等生猖狂的口氣。
“管他是誰,就說是我做的好了!”呂文川又揮個手。“反正只要有人教訓那個張凡儂,我就覺得很爽。對不對?明威。我看你也很討厭那個醜八怪吧?那女的副准老處女相,將來鐵定沒有男人要。”
聽他這麼說,徐明威微微一笑,帶點玩笑的口吻,說:“討厭倒是不至於啦。只是我覺得她這樣滿可惜的,好好的青春不把握,成天埋在書堆里,那有什麼樂趣呢。她這樣,我覺得是挺無趣的,而且太孤方自賞了,對她自己也不好。此外,她
身材扁得像洗衣板,又不懂得稍微打扮一下,光只知道念書。其實光是會念書有什麼用,只要是女生,外表和身材才是最重要的──”
“你說真的還是假的?”花田插嘴問。
徐明威要笑不笑,一副“你說呢”的表情。跟着接著說:“像她這樣,我都可以想像她的將來。每天念書念書,考上明星高中,然後明星大學,一路再念上研究所;每天不是在學校,就是回家,下課後,除了圖書館,也沒什麼地方好去。完全
沒有一點娛樂,如果有,也還是看書。然後,個性變得古板又乖僻,就只知道一直念書,將來一定是那種交不到男朋友的老處女,就光只知道念書,晚上抱着文憑睡覺──”
“徐明威──”他話沒說完,花圃的樹叢后猛然爆出怒氣騰騰的叫聲,連帶一塊石頭砸了過來。
幾個人反射地回頭。只見張凡儂握緊着拳頭,滿臉脹得通紅,又氣又羞憤地站在那裏,忿怒憤懣地瞪着徐明威。
“我就知道是你!”她邊吼邊哭起來,氣怒得全身發抖。“你這個混蛋!卑鄙又下流!就算我變成老處女,那也是我家的事,關你屁事!我要抱着文憑睡覺,那也是我的自由,跟你無干!你自己不念書,一天到晚只會鬼混,還嫉妒別人成績好,玩那種下流的把戲,你不覺得很可恥嗎?!像你這麼差勁的人,將來不是作姦犯科,就是變成流浪漢睡在街頭!你最好去死算了,省得浪費國家社會的資源!”
她一古腦把所有的氣吼泄出來,全身還是不可抑制的顫抖,淚水霹靂啪啦地流個不停,呼吸哽咽急促。她狠狠地又瞪了徐明威一眼便轉身跑開。
徐明威的表情猛一陣錯愕,像是楞住了,沒預料到。花田敏感地瞅他一眼,有些狐疑。
“看到沒有?”呂文川幸災樂禍地怪叫起來,一副很痛快。“看她哭得那個樣子!活該!誰叫她平時那麼嗅屁!”單純的得到一種報服的快感。
李志進卻有些擔心了,縮縮頭說:“她如果去向老師和狀怎麼辦?”
“不會的。”徐明威草草應一聲。站起來。他的神色已恢復平常,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只是感覺似乎不再那麼從容,隱隱有種焦躁。“走吧。差不多該回教室了。”
呂文川和林志進提着垃圾桶和掃把先走,徐明威跟着要走,花田忽地伸手攔住他,說:“一句話,是不是你乾的?”緊盯着他的眼,似是想從他的表情看出什麼。
徐明威撥開他的手,表情沒變。並不直接回答。說:“你說呢?我還以為是你乾的呢。”將話堵了回去。他略停了一會,然後越過花田,大步走開。
花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會,才小跑跟上去。這般迴避不像是徐明威的作風,只是落得嫌疑,但他想徐明威沒理由那麼做的,他們跟張凡儂從來沒交集過,關係沒有深到能生嫌隙的地步。
“但願是我。”花田哥倆好地勾住徐明威的肩膀,開了句玩笑。“這下子你真被她恨定了,我看她一輩子都忘不了你。”
徐明威掃他一眼,沒好氣說:“你很羨慕是不?”
花田笑笑,縮回手擺個投降的姿勢。“女人一生氣就完全不可理喻。她現在正在氣上頭,認定是你搞的鬼,不管你說什麼她都不會聽,你再解釋也沒有用,還是過幾天再說。”
“要是過幾天她還是不聽呢?”徐明威偏頭想想,忽然這麼問。
花田愣一下。這他倒是沒想到。他想了想,說:“真金不怕火煉。反正不是你乾的,安啦。除非……”說著停頓下來,老想看穿什麼的眼神,多疑地盯着徐明威。
“除非什麼?”徐明威看似漫不經心地隨口問道。
花田湊過去,猛不防靠近他說:“除非你很在意。”
這傢伙到底在懷疑什麼?每一句都像在試探。徐明威一把推開他,嫌惡地瞪他一眼。
“你少靠那麼近,亂噁心的。”邊說又不耐煩地掃他一眼,將他丟在身後,同時也把問題丟在後頭。
“你在心虛什麼?”花田在後頭討厭地追喊着。
他不理他,加快腳步,把那挑釁遠遠甩在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