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這以後,在一些聚會裏,當只有方佩瑜而沒有孫凝的份兒時,人們還是會說著酸溜溜的、對孫凝不無妒意與中傷的話,方佩瑜呢,只是笑,不加批評,不置可否。

情況試得多子,他們的另外一個老同學袁小蓮就忍不住跟孫凝說:

“孫凝,請注意,方佩瑜從未試過為你挺身而出力排眾議!”

孫凝知道袁小蓮是個直性子,於是拍拍她的肩膊,道:

“我請她別為我多說話,人世間的是是非非,彼此心照就算了。”

“好,孫凝,你才是有種的人。”袁小蓮說罷就走開了。

這位同學從不聯群,也不結黨,是個獨行俠。

其實孫凝很喜歡袁小蓮,只不過對方分明喜歡君子之交淡如水一類的交情,也就不必再謀進一步的發展,這才算尊重。

方佩瑜是否在她跟前一套,背後一套,她不想深究,反正對方在自己跟前明明講了好話就得信以為真。這也算是做人的哲理吧!

何況,孫凝承認方佩瑜有她的魅力,不是由於方家富甲一方,譽滿全城,而是方佩瑜本身長得好看,且功課好、田徑好、演講好,在學校內是十項全能的選手。

孫凝想,能集這麼多優點於一身的女人不容易,上天若是如此偏袒地寵她呢,也就別違天意,事事順着方佩瑜一點也是未可厚非的。

這種感情和關係,一直從小到大,直至今時今日,未曾變易。

方佩瑜囑咐孫凝要到北京朝陽門外給她買一些晚清的古董小擺設,孫凝當然不敢或忘,如實照做。

這最後的一天,孫凝上北京朝陽門外大街去,她曉得路,故而不讓計程車繞個無謂的大圈子,就在附近下車。她喜歡從兩條大街之中,穿過一些小衚衕,走到目的地。

北京的衚衕短短窄窄、彎彎曲曲的相當有味道。孫凝有種怪怪而又歡喜的感覺,每趟走在衚衕內,自己更覺着是個中國人。

自從宣佈九七年香港回歸中國,目睹港英政府對退出殖民地前的種種部署,她寒了心,尤其喜歡感受到自己是中國人,曉得如何在這“亂世”之中自處。

故而,她捕捉着生活上大大小小使她似身為中國人的意識與韻味。

衚衕雖是窮巷,但有個性、有格調,有親情、有溫馨。

每每在衚衕中見到了在家門前打點孩子上學的母親,捲起了衣袖在巷口洗衣晾衣的主婦,更有那騎着單車,叮叮叮走捷徑趕上班的男男女女。

每逢孫凝看到了一男一女共同騎在一輛腳踏車上,她就情牽過往,憶想從前,她與游秉聰曾常常到沙田騎腳踏車去。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沙田還有很多的建築地盤空着,由得年輕男女租了腳踏車來耍樂。

游秉聰總是覺得她笨手笨腳,寧可讓她抱着自己的腰,由他駕駛着兜風去,

孫凝這麼一想着,衚衕內迎面來了輛腳踏車,她都木然向前走,不曉得閃避,嚇得對方轉軟,雙腳往地上一站,這才慌忙把車煞住了。

孫凝如夢初醒,連忙打招呼道了歉。

往事是不堪回首的,否則,有百害而無一利。

孫凝苦笑了。

只得繼續向前走,不要回望。

朝陽門外大街有座破破落落的建築物,裏頭塞滿了百多間小店鋪,賣的都是從全國各地民間搜羅而來的古董。

孫凝上次來北京時到過這兒一次,買了好幾樣晚清的茶壺、杯與粉盒,摺合港幣幾十塊錢一件,便宜得離了譜。

她是放到家中去做小擺設的,那方佩瑜一來她家,看進眼去,便上了心,於是拜託孫凝說:

“這種是送給洋朋友的上佳禮物。”

是的,方佩瑜的洋朋友不少,她的英文完全牛津口音,很有味道,人其實也西化。

孫凝看着反正有時間,於是挑了幾樣稱意的擺設,給老同學辦妥事後,人還慢慢地逐門逐戶去逛逛小店。走到一間店前,聽到有男聲操着廣東口音的國語跟店員討價還價。對方說:

“這暖手爐要多少?”

“五百元,這是宣統皇後用過的,如假包換。”

話還未了,孫凝就衝進去。她老是有一個路見不平的怪脾氣,什麼宣統年代的暖手爐,老天,剛剛她才買了一個,不過七十五塊人民幣,給對方一百元港紙,已經笑彎了腰了。

孫凝是下意識地要拔刀相助,一頭鑽進去,那顧客迴轉頭來一望,就跟她打招呼:

“這麼巧,是你!”

是香早儒。

香早儒用廣東話跟孫凝打招呼:

“孫小姐對古物有研究嗎?你看這是不是宣統皇后的暖手爐?”

孫凝接過來看了一會,便答:

“是不是宣統皇後用過的可不知道,有幾十年歷史倒是真的。不過,價錢還可以壓一壓。”

香早儒想了一想,還是回頭給那店員說:

“請給我把暖手爐包子起來吧。”

他之所以沒有講價,是想着這些店也是小本經營的個體戶,由着人家在一天裏頭遇上—兩個闊客,多賺—點利潤,也算是件好事,再講平—兩百塊錢,對他香早儒又有什麼用呢?

慣性使然,香早儒就這麼決定了,可沒有想到這樣做,似乎就是不領孫凝的情了。

孫凝呢,固然沒辦法得悉對方的心意,她看見自己好心一片地提點香早儒,對方竟無反應,心上就有一陣的不快,有點怪責自己太輕舉妄動,多此一舉。

回頭香早儒打算再跟孫凝聊兩句,就發覺對方面無表情地向他揮揮手,快步走出小店去。

香早儒又活像討了個沒趣。

他聳聳肩,有點無奈,覺得女人一有本事,就出亂子。

像這孫凝,怪睥氣,難相處,就是典型一例。

人的緣分沒有來時,感情來去,總是這樣失之交臂的。

孫凝其實也有些悶悶不樂,她心上有個怪怪的感覺,怎麼老足碰到這姓香的男人,就有一種愛理不理,不理又捨不得不理的感覺發生呢?

女人是特別敏感的。孫凝太清楚自己的感情反應,沒有這種感覺已經很多年了。

沒有誰對不起誰,只可說是一重又一重無可奈何,迫不得已。

不會回頭、不能改變的事實,不是要設法忘記,而是要盡量在想起來之後控制住它的騷擾程度。

這留在北京的最後一夜,不要再令自己惆悵於往事之中吧!

在回港的航機上,孫凝還是有工作要做的,她差不多是一坐定下來,就從公事包內取出一應文件,準備批閱,開始為部署下一個任務而動腦筋。

正當她攤開了紙筆之際,航空小姐引領着另一位客人,坐到她旁邊的座位上去。

不是別人,又是他,香早儒。

當然是要打招呼,孫凝因有了在古董店的經驗,下意識地顯得並不熱情,只埋首在攤開的公文檔案上,擺出了一個並不打算跟香早儒細語的姿勢。

香早儒呢,無可避免地心上有着微微的不快。不致於下不了台,但面對着孫凝這種明顯地沒有興趣跟他攀談的態度,總覺得有些少面子上的折損。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與關係就是如此微妙。不一定在大是大非面前才會對立成仇或親近結盟,就是在生活的一些微細事件上,都會無端造成接近或疏離。

孫凝是真的叫自己集中精神在公文上,不做旁的幻想的,然而,分明聽到耳畔有聲音說:

“孫凝,沒想到在航機上遇上你!”

這麼一句話決不會是香早儒說的,內容與情勢並不配

合。

孫凝抬起頭,看到了一張令她吃驚的臉。

竟是游秉聰,她的前度劉郎。

孫凝睜圓了眼睛,一時間做不了反應。

對方便又開口,帶點嘲弄地說:

“你不是認不出我了吧?”

孫凝下意識地連忙做出反應:

“啊,不,不,是沒有想過會在航機上碰到你。”

“剛來北京公幹是嗎?你的業務的確是蒸蒸日上了。”

“還可以吧!”孫凝的回答是生硬而敷衍性的。

“你可知我現在也做起生意來了?”

“啊,是嗎?”

“中國貿易,經常要上大陸。”

看樣子,對方還是要滔滔不絕地講下去的。

航空小姐站在一旁,也不好意思打斷他的話,只帶點尷尬地聽着。直至談話出現了空隙,她才乘機說:

“先生,我們要起飛了,你請回自己的座位吧!”

游秉聰於是站直了身,臉上劃過些微不悅,卻被孫凝看在眼裏,她心裏慨嘆,真是三歲定八十,人的胸襟寬大與否,是很難改變的。游秉聰就是小器了那麼一點點,他敏感得如一隻小鼠,只要人家偶一不給面子,他兩隻眼睛就流露出怨懟的神情,心上開始胡思亂想,偶爾還會有一些破壞性的行動。

游秉聰並沒有往機艙後走.他把頭等機艙瞥了一眼,便對航空小姐說:

“頭等機位還有空着的,你把我調到前面來,我補付機票費用好了。”

然後他又有點畫蛇添足地多加一句:

“我那秘書不知怎麼搞的,告訴我頭等艙已滿。”

航空小姐回他的話:

“或者還有乘客在最後一分鐘趕來,你請回到座位去,有可能給你更換位置再通知你好嗎?”

當游秉聰離開之後,孫凝如釋重負。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去,觸着了香早儒的目光,不期然尷尬地笑起來。

孫凝不能解釋她的心理。有一點點地怕游秉聰出現,會重新為她帶來苦惱,尤其怕在香早儒跟前有任何失禮的場面出現。

孫凝不敢預計游秉聰會有什麼令人難堪的言行出現,即使在他們的感情與關係都已經結束之後。

為了掩飾內心的惶惑,故此孫凝笑着,分明帶點狼狽地笑着。

整個航程是三小時,在孫凝,似乎過掉了三輩子。

她麻木地把視線放在文件的一行字上,沒有移開過.心卻飛馳至老遠。

初出道不久,孫凝就認識了游秉聰。

他們都是列基富顧問公司的同事。公司是英資機構,大老闆是基富佛烈雅,沿用一個中文名字叫列基富。他是大洋行出身的行政人員,人面很廣。自資開設了顧問公司之後,專門承包各種企業機構的特殊業務計劃,很快就打出名堂來。

孫凝是他其中一位副手,由於她勤奮好學,肯捱肯做,很快就已是列基富公司內的主將。

游秉聰是美術部的主管,他的攝影功夫是一流的無可否認,孫凝對游秉聰藝術才華的欣賞,把他們的情誼拉近。他們做了一段日子的同事之後,就走在一起。

游秉聰很喜歡帶孫凝去郊區騎單車,孫凝是那種手笨腳笨,卻是頭腦頂靈活的女孩子。騎單車絕對難倒她,學得滿頭大汗,身子還是無法平衡,於是乾脆放棄,坐到單車尾去,抱着游秉聰的腰兜風去。

記得有一次孫凝自腳踏車下來時一不小心摔到沙地上,擦傷了膝蓋,游秉聰緊張得不得了,拉長了臉,責備她說:

“你是個並不曉得照顧自己的人。”

孫凝聽了,傷透了心,做女人並不需要照顧自己,只要找到一個人有能力照顧自己,願意照顧自己就可以了。

她從來沒有把這番道理說出口來,她以為游秉聰會知道。

顯然,她的預測錯誤了。游秉聰一直以為她是個強者,她也喜歡做強者。

故而當孫凝在列基富顧問公司三年,晉陞為公司合伙人時,游秉聰的表現就開始有點怪怪的。每逢孫凝做成了一單生意,跟游秉聰分享成果時,對方表現由不置可否,而至反應冷淡,最終還出現冷言冷語。

就以孫凝擊敗了同行的五個強敵,把捷成洋行一百周年紀念的盛大慶典計劃拿到手一事為例。那天晚上,他們見着面時,孫凝興緻勃勃地跟游秉聰談起過程來,卻完全是以熱面孔貼冷屁股的一回事。

孫凝扳起指頭來數:

“在過往的兩個禮拜,我合共只睡了不超過六十小時,體重輕了五磅,足有七天未有空做頭髮,推掉了六個私人約會,終於把這單生意搶過來了。”

孫凝越說越興奮,又從口袋裏摸出計數機來,用那纖纖玉手按動着,說:

“一千萬元的生意額,我們有毛利近百分之四十,太好了。聰,如果一年裏頭能有十個八個這樣的機會,我們年底的分紅可樂觀呢!”

游秉聰白她一眼,懶洋洋地說;

“只是你的分紅會有突破性收穫而已,不要輕言‘我們’兩個字。”

孫凝這就覺察到氣氛有點不對勁了,正打算解釋什麼,游秉聰就不客氣地說:

“請原諒我不是一個很好的聆聽者,如果你的話題只管兜在捷成這單生意上轉,恕我沒有興趣奉陪了。”

就是從那一晚開始,游秉聰的臉色就沒有好過,直至他向孫凝提出分手。

那倒是距離捷成之役大半年之後的事了。

捷成洋行一百周年大慶典舉辦得非常成功,孫凝聲名大噪,跟着客似雲來,又接了很多單大生意,年底結算盈餘,孫凝預計自己可以分得的花紅,足夠支付一層在北角半山面積一千二百尺的房子首期,興奮得不得了。

然,孫凝收到會計部派發的分紅通知單時,她有點不能置信地想:不是已經晉陞為公司的合伙人了嗎?經自己手賺回來的收入還真是真金白銀,有數得計的。她下意識地,沒有經過思索地跑進老闆辦公室去,跟列基富說:

“我名下的花紅並不合符比例。”

“是不合符你的比例而已。”

”不,你在開玩笑。”孫凝有點啼笑皆非,一直以來,公司都是按照合伙人能引進的生意,依一個制定的百分比分花紅的。

列基富很凝重地說:

“不,孫凝,我是認真的。請勿忘記,花紅的比例由我而定,也可以由我而改,沒有必要徵得誰的同意。”

孫凝大吃一驚,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

她幾乎以為自己的工作過勞,耳朵出毛病。

就因為心理準備太不足夠了,她沒有控制自己的情緒,更沒有冷靜地思考問題,她的回應近乎咆哮:

“老闆,你認真,我也認真。會計部完全有記錄,今年之內我為公司帶進來的利益有多少,就算依我們所定的比例分紅給我,公司仍然非常着數。”

“不可以說公司着數。沒有公司的名聲作後盾,你敢肯定自己有能力取得這麼多生意嗎?你敢打賭那些客戶在決定把計劃交到你手上去時,完全沒有考慮過列基富公司的名望帶給他們的信心嗎?你又敢認定沒有了公司所有的設施和後盾,仍能得出現今的工作成績嗎?是公司栽培你,抑或你帶挈公司了?”

孫凝的震驚使她整張臉煞白。

她不是駭異於老闆的說話內容,因為那是一條條孫凝一直心知肚明的道理。

她所驚愕的是列基富的態度。

一向對下屬溫和有禮慈愛的他,會忽然間像只見了人要吞噬而後甘心的獅子,張牙舞爪,向她進攻。

向一個經年為他賣命,忠心耿耿的人進攻。

孫凝差點沒有嚇破膽,她說:

“老闆,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話?”

“當然知道。我令你失望,是不是?”

“太失望了。”

列基富聳聳肩,說:

“如果你認為這樣子對你並不公平的話,不妨到外頭去闖一闖,況且,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你是個本事女人,當然不怕風風雨雨。”

孫凝離開了列基富的辦公室之後,伏在書桌上大哭起來。

她這才第一次發現女人真是水造的,怎麼可能有如此多的眼淚。

一點都不誇大,她哭得雙眼像兩隻大核桃,完全不能呼吸似的,辛苦得難以形容。

已屆下班時分,她按動對講機,想找游秉聰。

“聰!”孫凝帶着哭聲說,“請來我辦公室好嗎?”

游秉聰一至,孫凝就把成籮委屈向對方傾訴,她期待好言相勸,只要能為她找到被老闆責難的借口就好。

可是,孫凝失望了。

游秉聰聽完,就站起來,冷冷地說: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呢,東家不打打西家,這兒有誰留難你,不就一走了之算數。”說罷了就走出孫凝辦公室去。

孫凝此生此世也不會忘記當時的感覺。

她被錯愕與無助,驟然侵襲,令她如夢初醒地發覺原來—個人可以在剎那間眾叛親離。

捫心自問,她沒有做過任何對列基富顧問公司不起的事;非但沒有。還付予很深的恩情感情,她確曾日以繼夜地為這機構賣命。

然而.今日得出的結果令她難以置信,且無從解釋。

又對於一個準備付託終生的人,在自己蒙難困擾的時候,可以用這種冷漠至殘酷的方式待她,這又為了什麼了?

不單是自尊的受創,且完完全餘地失掉自信。

她尋覓不出問題的癥結所在,她找不到自己曾犯的過錯來。

迷茫迷糊得令她異常痛苦。

離開辦公室時已差不多十點,在電悌間碰到了女同事庄淑惠,她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怕讓對方看到自己紅腫了的雙眼。

然,太遲了,庄淑惠臉上劃過駭異的神情,證明她已留意到一切。

孫凝強笑,只得大方地說:

“剛才跟列基富先生為了一點公事爭執過。”

“嗯!”庄淑惠點頭應着,沒有答話。

兩個人乘電梯下樓去的過程是沉默的。

直至到了辦公大樓的禮堂,孫凝正要跟庄淑惠道晚安,對方就說:

“孫凝,為什麼不研究一下自己出來闖天下?你有這個資格與本錢。”

同樣的建議,但庄淑惠的態度和語氣都是極之誠懇的,這使孫凝好像在茫茫大海之中抓到了一塊浮木似的,開心得不得了。她訥訥地問:

“淑惠,有空去喝杯咖啡嗎?”

庄淑惠點頭,她們走進了附近的一間冰室,香港式的,各自要了一杯檀島咖啡,還點了兩件牛油多土,兩碟火腿通粉,吃起她們的宵夜來。

孫凝一邊吃一邊自嘲道:

“記得小時候大哭—場之後。定必覺得肚子空空的,於是踞案大嚼。”

“頂傷心還是要活下去的,而且越傷心人越虛脫,越要補充體力。”

“為什麼你會覺得我應該走出去闖天下?淑惠,你在這家公司是老臣子了,你也不曾興起過往外頭走的慾望吧?”

“我跟你不同。”庄淑惠這樣說。

“是你太謙虛了,實情你的經驗和功夫都比我棒,我只不過勝在有一股難以阻擋的衝動。”

“卻壞在對不應有憧憬的人諸多憧憬。”庄淑惠很直接了當地這樣說。

倒嚇了孫凝一大跳。

“這才是你我不同的地方。孫凝,你是對老闆一直敬慕的,你對他的才幹佩服得五體投地,你認為自己之所以有今日全是他的悉心栽培,教導有方,你覺得為他賣命是理所當然的,在他羽翼下生活是一份光耀與得意,你且認定他會以你待他之心待你。孫凝,可是賓主關係並不是生生世世,禍福與共的。”

孫凝痛苦地點着頭。

“忽然之間,你發覺現實並不如此。老闆是老闆,你是你。不錯,他是有才幹的人,也提攜過你;然而,我們不是白痴,沒有白吃白着,一直干要他貼補。我們賺的是公平的血汗錢。我們願意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認為這是責任。對方呢,視此為給予我們的光榮和施予,這在心理上就有很大的分別了。”

孫凝問;“你怎麼會明白這些情況?”

“因為在我初加入這公司工作時,我也有我的期望,跟你現今的想法大同小異,直至有一次我請求老闆酌量加我薪金,好讓我有餘錢進修,夢想就一下子被敲碎了。”

“你怎佯應付?”

“當然是辭職。”

“嗯,你離開過列基富公司?”

“是的,在外頭闖了三年,才好馬仍吃回頭草。”淑惠自嘲地說。

“為什麼?”

“因為到處楊梅一樣花,到處烏鴉一樣黑。外頭的老闆跟列基富都是那個模式。總的一句話,沒有僱主會認為你是他的自己人。有利用價值,笑臉相迎;沒有用得着的地方,恨不得你早走早着。”

孫凝覺得難過,有一種在人前裸露自己瘡疤與短處的尷尬。庄淑惠又說:

“一位在江湖上名字響噹噹的打工皇帝說:“當一個人愛上了自己的工作機構或老闆時,他就完蛋了。”

孫凝恍然而悟了。打工是沒有生生世世的事的,職業並不是親情,甚至不是婚姻,自己一直弄糊塗了。

庄淑惠拍拍孫凝的手,安慰她說:

“任何人都要經歷某一個階段才會成長成熟,你不必自責和苦惱。”

“可是,”孫凝用手指撥弄着頭髮,說:“我仍然想不明白一個道理。”

“什麼?”庄淑惠問。

“淑惠,列基富在跟我發生齟齬之後.竟然示意我應該離職。即使老闆是如你所說的,純粹在商言商,並不對我的感情加以尊重.最低限度,我的工作成績於他是進帳,為何要嫌棄我了?”

庄淑惠沒有造聲,臉上有一抹的難受與難為情。

孫凝倒是發覺到了,急忙追問:

“你知道原因?”

“追究原因在現階段並不重要。但,孫凝,你回去考慮清楚,是否打算走出來另闖天下,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事成之日,我再把另一個關於我和老闆的故事相告,否則,就不必再說什麼。你模仿我,摒棄對資本家的憧憬,舉凡交易,一定貨真價實,不佔對方便宜,也不讓對方佔便宜,你心裏自然好過。”

“淑惠,”孫凝沉思:“你看事物如此透徹,我們一起到外頭去闖世界好嗎?”

“孫凝,我老了。”

“什麼?你老了?”

“嗯!我並非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你只比我大十歲,只不過四十齣頭。”

“女人的關口就在四十,四十歲前與四十歲后的心態是天淵之別,豪情壯志都只會在四十之前出現,這種情況你未到時候了解。請相信我這過來人的話,別辜負你的黃金時代!”庄淑惠又嘆了一口氣,才繼續說:“孫凝,還有的是,我心境已很蒼老,從我十六歲中學畢業,就到社會上頭半工讀開始捱,至今已是二十多年了,你不認為一個女人是不應該拋頭露面超過二十年嗎?連舞女都比我們早收山!”

孫凝忍不住笑了出來。

如果出來行走江湖的女人,少了一份自嘲的能力,缺了一點幽默感,生活更難受了。

“香港還是大把前途,你不信任中英聯合聲明?”

“孫凝,別把問題扯得這麼嚴肅這麼大這麼遠,不是不信任中英港政府的問題,只是認為香港是屬於那些不介意繼續刀來劍往的人的世界。我是個倦了的小女人,如果我只得六十歲命,天,只餘下十多年享受而已。我打算提早退休移民去了。”

“淑惠,香港人平均壽命是七十多歲。”孫凝說。

庄淑惠苦笑,說:

“凡事總有例外。”

孫凝再無辭以對。

孫凝細味庄淑惠的意見,更感動於她的誠意,卻忽爾難過起來,為什麼一個同事會比最親近的異性朋友更關心自己?在不久的將來,會跟自己共組二人天地的游秉聰,都不會為她着想,給她提點。

如果就為了這次挫折得不到游秉聰的支持,就生氣的話,會不會小題大做?會不會太小家子氣?

第一次,孫凝腦海里翻騰着一個大惑不解的問題,男人在她的生命上扮演着什麼角色呢?他們除了家裏頭的電燈壞了,可以幫忙修理,開罐頭時能夠伸出援手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的貢獻?

尤其是當一個女人可以控制肉慾,而又堅持靈性融和才會引起性需要時,男人的地位是不是不容或缺,不可替代了?

這個意念,是恐怖而痛苦的。

無論如何。孫凝很認真地消化了庄淑惠的意見,認為事在必行。

少壯不努力,老人徒傷悲是很懊悔的事。如果少壯時努力的對象、目標錯誤,老大時的傷悲就更添一重了。

對列基富的失望與傷心,孫凝只不過維持了三天。

第四天晨早開始,她為自己籌策一切創業所需。

面對的困難與困擾肯定是重重的。

在這天之前,她不曉得寫字樓的租金可以貴到這個田地。

要有自己工作的天地,首先要拿出一筆私己錢來承租或置業。

孫凝把頭皮抓破了,也難以把開業經營的成本降低。

無疑,生意是一種可計算得來的冒險。如果完全沒有冒險成分,百分之一百穩紮穩打,只有賺沒有蝕,那怕就不是什麼正統兼正常生意了。

道理雖是易明的,但當事人,尤其缺乏從商經驗的孫凝,仍不免感到彷徨的。

鼓勵沒有來自游秉聰。

當孫凝向他訴說:

“聰,租項實在貴,還要連一筆可觀的裝修費在內,怎好算呢?”

游秉聰雙眼依然望着電視的球賽,弔兒郎當地答說:

“要做老闆娘自然要承擔風險,針無兩頭利,要不就別心頭高,好好地安分做打工仔。”

游秉聰拿起玻璃水杯來,呷了一口冰凍啤酒,再把幾粒花生米拋到半空,張開嘴接住了,然後再繼續說:

“如果受人家幾句閑話也要做出如此強烈反應的話,通中環的小職員都要跑出來擺檔攤做老闆了。人人都識得計那條數。資方口大,勞方口細,是有一定道理的。誰都是沒有那麼大的頭,不要戴那麼大的帽。”

聽后,孫凝心中像生丁一塊鉛,心情沉重至極。

非但沒有預期的意見與安慰,反而是一番似是奚落的言論,出自愛人之口,是很難受很難受的一回事。

並非說游秉聰說的話完全不對,但,那個表達方式是不是可以改良,令孫凝容易接受一點呢?

作為愛護孫凝的人,又是否應該考慮到對方的彷徨處境。稍稍地扶她一把,有商有量地把一總的困難攤開來細閱和解決呢?

孫凝很傷心地向自己承認廠個事實,游秉聰實在是令她百上加斤的。

問題一直懸而未決,實實在在地動搖了孫凝創業的雄心,於是她的情緒更為低落。

那天孫凝把庄淑惠約了出來,吐苦水。

這並非她的習慣,職業女性素來都似男兒好漢,有淚不輕彈,更不輕易在同事跟前彈,除非對對方有很大的信任,而同時本身承受的壓力已到一個極限。

當孫凝約略地把她的憂疑說出來之後,庄淑惠就提了—個建議。

“孫凝,未曾開源,自然要先節流。為什麼不考慮一物二用,把住家當作寫字樓,反正創業初期,也一定要你本人去接生意,並沒有什麼職員需要僱用是不是?”

孫凝一聽,開心地說:

“一言驚醒夢中人,淑惠,多謝你。”

於是孫凝立即在書房添置裝備,購置了一部電腦打字機,兩個較大的文件架,另外有電活錄音機,並加買一張書桌,以便讓秘書跟她一同在書房內工作。

提起秘書,孫凝一直懸起半個心,不知是否應該開口邀請自己的秘書頤采湄跟她一同共創天廠。

頤采湄在列基富公司跟隨她多年了,合作得非常好。原本孫凝是十分希望能有一位熟悉她脾氣以及辦事作風的秘書助她一臂之力的,這樣子效率一定會理想得多。但,說到底,列基富公司是具規模的機構,自己小小的一人公司又怎能與之相比?

當然,孫凝有想過給顧采湄比較高昂的薪金,但工作對一個職員的安全與滿足感,並不只是薪金的多寡,還有其他很多因素與條件。

於是,當孫凝決意試一試她的運氣而向顧采湄表達她的誠意時,她怯怯地說:

“我很明白薪金之外還有很多導致你考慮效勞的因素。”

“這個當然。”顧采湄說:“例如一個真心關懷自己而又有志氣的上司,又例如一個成就為開國功臣的機會,還有,例如開夜趕工的那些日子,可以乾脆不用回家去,就睡在老闆的家裏。”

孫凝微張着嘴,雙眼閃着淚光。

顧采湄還向孫凝扮個鬼臉,又說:

“我們都聽過一句閑話俗語,叫‘她與上司同一張床睡覺’。如果跟你這樣做,就不算是什麼可怖的謠言是非了吧屍

孫凝緊緊地抱着顧采湄,感激流涕。

她知道以後有一大段日子,她們倆將相依為命。

當孫凝向列基富遞辭職信時,他是初而錯愕,繼而歡容滿臉的,說:

“自己創業會很辛苦,但晉陞為老闆到底是件喜事,恭喜你!”

“多謝,以後還要你的繼續扶持,有什麼公司覺得太瑣碎的工作,不妨讓我去承接。”

“你客氣了,孫凝,相信你不久就能成為列基富公司的勁敵了。要是這樣才好,有競爭才有進步,敢為預祝。”

無疑,列基富是相當客氣的,然他對孫凝的祝福帶了一點點的酸味,可以不難聽得出來。

這叫孫凝心裏有一點點的苦惱不安。

她不能把憂疑再向游秉聰傾訴,以及聽取他的意見。這陣子,她跟游秉聰見面的時間極少,固然因為她忙,更是由於游秉聰那副愛理不理的態度,很多時令孫凝情緒低落。

在創業的籌備期間,是容不下這種悶懨懨的心情的,一定會影響工作進度,故此,孫凝寧可減少見面。

而且她相當肯定,即使她把列基富的態度講出來,都未必能引起游秉聰的關心。

尤其是在日後,游秉聰仍是打列基富的工,在他跟前批評老闆太多,只有令他為難。

倒是公司裏頭的大部分同事,在庄淑惠的發起之下,為孫凝舉行了一個相當熱鬧的餞別宴。幾個老同事都在幾杯到肚之後,說了一些牢騷話,很表示佩眼孫凝離開官高職厚的勇氣。

“外頭風大雨大,不容易,你凡事小心!”

“別怕,天佑吉人,孫凝,你是好人,必有好報。”

“將來有哪一天,工作上有困難,或生意應接不暇,搖電話回來,定有一營救兵來到。”

“我們給你六個月,半年之後你就要把優異的業績交出來,報答支持你的朋友。”

這一班老同事的祝福與鼓勵,孫凝都一一記住了。

夜深入靜時,孫凝伏桌撰寫業務建議書,做得太累了,她會把餞別宴上同事們的熱誠翻出來,重溫一次,心就醒神了。

有人在這世上對自己寄予期望,是一股很重要的原動力。

朋友真是不可缺的。

朋友比親人有時還好。

最低限度,孫凝未曾聽過游秉聰一句半句比較上是動聽的支持話語,

是熟不拘禮?是不着重形式?抑或對方根本無心裝載?

孫凝想,其實自己並不是要求過分呢,她只不過希望游秉聰對自己說一句很簡單的話。游秉聰只要說:

“孫凝,你儘管放手干去,失敗了,回來,我們有飯食飯.有粥食粥。”

一個男人如果真心愛一個女人,這幾句話實在是不難說的。

一個男人如果有志氣的話,這番話是如此理所當然、責無旁貸的。

但當旁的人都在客氣的客氣,鼓勵的鼓勵,援手的援手之際,那個曾經表示過愛孫凝的男人,一直沒有在她打天下的艱苦期有過任何積極的言行與舉止。

孫凝記得最清楚的說話,自游秉聰的口講出來,就是:

“創業要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具備才成。”

孫凝當時急問:

“我有所欠缺嗎?”

對方冷笑,道:

“你一向恃才傲物,鋒芒畢露,人和一事,怕是應該心知肚明了吧!所謂地利,連像樣—點的寫字樓也租買不起,能有什麼程度的地利?至於天時,地產王老李的兒子,口含銀匙而生者就是有天時了。你有什麼?”

孫凝當日聽到那番話,淚盈於睫。

今日回想起來,心頭猶有驚與痛。

還是不必再朝那個方向想了。

眼前最重要的是如何有一個好的開始,一個好的開始就是成功的一半。

為此,孫凝一定要接獲頭一單大生意。

這單顧問生意,是城內有名的連鎖百惠百貨店剛被日資財團收購,打算舉辦一個大型的推廣活動,以引起用家的注意。

參加競投的顧問公司,一共有十間,當然地包括列基富公司在內。

原本,孫凝不離開列基富的話,就由她去主持這次業務計劃,爭取這單生意了。

現在當然地是各家自掃門前雪。

孫凝徹夜不眠,廢寢忘餐,就是希望旗開得勝。

為孫凝顧問公司爭取到第一單生意,固然重要,但,最令孫凝緊張的還有兩點。

其一是競投這單生意的其他九間大公司,都是名震江湖的商號。

要把其餘的對手打垮,當然並非易事。每間有了歷史的公司,人際關係就活像是老樹盤根似,不是隨便可以拆散或分薄的。

孫凝跟這日資財團並不熟諳,聞說里昂顧問公司有日籍董事,另外利達公關公司是日本銀行的老客戶,這兩間公司奪得百惠連鎖店的合約,呼聲最高。

其餘的七間定必各出奇謀,那就更是盡在不言中了。

這還不是孫凝最感困擾與顧慮的,公平競爭在工商業社會是應該備受尊重的。就算經過一番自我努力與劇烈競逐之後,孫凝要敗在這些前輩早上,也叫心服口服。

可是,第二個令孫凝緊張的原因是,那幾間競投百惠連鎖店戶門的公司,其中一間是列基富公司。這原本不是意料之外的事,但關鍵問題在於今次竟由列基富親自出馬,從整個推廣構思,以至於撰寫計劃書,甚而向客戶介紹及闡釋概念,通統由列基富主持。

這個消息由四方八面傳進孫凝的耳朵里。

且大多數的舊同事來報告這個訊息時,都帶着略為曖昧的語氣,這無疑是增加了孫凝的壓力。

她很有點意識到列基富如此隆重其事,是對百惠連鎖店這個戶口非常的志在必得。

當然,打開大門做生意,人人都宜多一個客戶,多一份收入,但列基富如此用心爭取,會不會有點是衝著自己而來?

會不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過分敏感之故呢?單是這個問題就惹孫凝不安。

這一晚,庄淑惠刻意地到孫凝的“商住”單位來探班.還在大排檔買了白粥油條,給她打氣。

孫凝差不多一口氣地把那碗明火白粥喝乾,拭拭嘴說:

“太棒了,我剛想找你。”

“你先吃罷,飽了肚再說其他。”

“不。淑惠,是不是老闆也為百惠之戰而忙個不亦樂乎?”

“你是指列基富?”

孫凝奇怪地答道:

“當然是指他,不然還有誰?”

“列基富現在已不是你的老闆,別余情未了。”

孫凝很感慨地說:

“一日為師,終身為師。”

庄淑惠嘆一口氣,沒有說什麼。

“為什麼感觸?”

“我們中年一代的悲哀,正正在此。”庄淑惠說,“婚姻上,我們沒有上一代那種水遠一夫一妻制的保障,甚而沒有在幾方面意願下做一妻三妾的轉寰餘地。同時。也沒有下一代的對男女感情的自由奔放,不拘形式。在親情上,我們理所當然地要孝敬上一代,卻又同時要追上潮流地對下一代的種種不孝,做彈性處理。連這種一日為師,終身為師的傳統道德思想都來困擾我們。昔日有恩者,如今磨刀霍霍地追斬你,直到你窮途末路才會罷手。你如何?引頸受刑,成全忠義,抑或回身肉搏,公平過招呢?”

庄淑惠的一番話,說得孫凝目定口呆。

她原本打算向庄淑惠提出的疑問,差不多已得到答案。

庄淑惠拍拍孫凝的手臂,說:

“百惠連銷店的這筆生意,你必須盡人事,但聽天命好了。強敵當前,小心足矣,雖敗猶榮的。”

“列基富已絕少親自出馬,為應付我?”

“這是你的榮耀。俗語說,未見其人,先睹其友。我們絕對可以引伸為未見其人,先看其敵。你的江湖地位肯定由與你為敵的人來斷定。”

太對了。

“多謝你的鼓勵。”孫凝說:“可是,列基富真的不必如此,他跟我為難,無疑是自貶身分,或是抬高我的地位。我一直認為他是汪涵大量,且聰明絕頂的人。”

庄淑惠忽然笑了起來,說:

“誰說他不是了?”

孫凝睜大了眼睛,很有點不明不白。

“汪涵大量是對那些起不到任何威脅的人,在乞兒缽上抓飯吃,勝之不武.當然是忙不迭地施捨對方好,影響不了自己的身家,還贏得了扶助孤寡的美名。所以說,麻將是智慧遊戲,對於不易翻身的弱家,針對他只有平白壞掉大將風度,怎麼會是聰明人的所作所為?”

庄淑惠自嘆—口氣,又說:

“聰明人凡事向前看三步,他們看得到誰是明日之星。”

話說得最明顯不過了。庄淑惠是指列基富覺得在不久將來孫凝是會在行業裏頭冒起的人,因此不敢輕敵。

再想深一層,就是打蛇須打在七寸之上,尤其要當蛇還未粗壯之時,比較容易壓制與應付。

孫凝聽得大汗疊細汗,不知如何應對。好一會,她才訥訥地說:

“太不可思議了,我的商場功力跟他比,有若雲泥。”

“你不宜妄自菲薄。”庄淑惠說。

“不是的,我很有自知之明,這怕是我的其中一個長處。”

“成功不能單靠本身條件,有人和與地利兩大因素,正正是你的時機,卻是列基富的致命傷。”

庄淑惠說這幾句話時是認真而誠懇的。

孫凝仍然瞪大眼睛,不大想得通這番道理。

庄淑惠把對方的疑惑看在眼內,心上明白.只淡淡然地說上幾個字:

“九七將至了。”

孫凝當即恍然大悟。

九七年香港回歸中國,成為特區,在一國兩制的推行下保持繁榮和安定。這個燦爛的局面將使香港成為中國版圖之一部分,是中國政府轄下的一個有高度自治權的地域。

換言之,在國旗飄揚之下,同聲同氣,同宗同族的人自有—些無可轉移與替代的方便與利益。

今非昔比了。

從前英國人在殖民地上耀武揚威,別說在政府部門上全是紅須綠眼的世界,就是商場裏,一樣是洋人高高在上,享有甚多方便與專利。

將來中國人在自己的國土上要吐氣揚眉了,為了要更進一步成為中外的橋樑以及使一國兩制順利推行,中國人在商場及政壇上所能備受的眷顧是不言而喻的。

說得簡單一點,由香港出發打通中國大陸市場,是重用洋鬼子抑或自己人,這個不難揣測丁吧?

以孫凝的青春、才智、經驗、魄力,深受西方高等教育,再加上她是曉得說流利普通話與粵語,能夠寫極為暢順的方字文章的中國人,這一總的條件,配合時勢,銳不可擋,是不難想像的。

列基富當然看得到他的國旗在不久將來,要卷席回歸,大不列顛再不是日不落同了。屆時,他真箇進退兩難。

不是嗎?殖民地生活已經寵壞了這班末代貴人,要他們跑回老家去,面對着高漲的失業率、沉重的人頭稅、烏天黑地的天氣、放緩的社會經濟、重重歐美強勁鬥爭的隱憂、平平無奇的物質生活,際遇會如何?

可是,留下來呢,今日的風光,盡入孫凝之類的人之手,到時由稱王稱帝,統領群雄,變成寄人籬下,屈居次席,這種不快如何能揮之即去?

列基富聰明絕頂,他太能看到將來會發生的事了。故而,先下手為強。

孫凝至此。才領悟到這份世紀末香江的微妙人際關係。

似乎在邁向九七的過渡期內,沒有什麼是不跟政治扯上了邊的。

庄淑惠閑閑地說:

“誰不趁退休之前的幾年,希望多賺幾個銅錢,好頤養天年,這也是人之常情,只要手段不過分,未可厚非。中國人並不傻,否則多難之邦如何可以苟延殘喘?我們不是看不出政府藉著興建新機場,以便名正言順地賺大大的一筆才跟香港說聲再見。既連這麼大的一個問題也能容忍接納了,何況是每個行業之中的盡情搜刮。列基富單是從這個角度着眼,他也會拼全力爭取百惠連鎖店的生意,如果能乘機在你背棄他的同時,給你一個教訓.豈不相得益彰?”

聽得孫凝目定口呆。

“我並非誇大其辭,危言聳聽。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列基富,我跟在他的身邊太多年了。”庄淑惠說。

“不,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不過駭異你會說是我背棄他的。”

“你看過有哪一宗上大偷情,妻子堅持離異的案件個那隻饞嘴的貓,會自承過失,而不是口口聲聲地說是妻子的不諒解,是妻子的小不忍,是妻子的小題大做,他因而慘遭遺棄的?”

唉!即如犯罪者埋怨刑罰無情,叫人有何話可說?

天下間真是太多人容不下別人的稍示抗議,卻要別人允許自己的大聲疾呼了。

怎會有人知道列基富如何地無端苛斥孫凝,如何地不以她的功績為功績。

無論如何,過去的已成過去,算了。擾攘與追究,都是愚蠢行為。

孫凝只可以勇敢地放眼前望,她別無選擇地必須跟要向她挑戰的一總人,包括列基富在內,一見高下。

當孫凝帶了秘書顧采湄向百惠連鎖店的高層領導介紹自己的推廣計劃時,她是鎮定而樂觀的,這使她看起來從容矜貴。

百惠的董事總經理壽川由一翻過了孫凝的計劃書,問:

“孫小姐的計劃書寫得既詳盡又簡單。換言之,你只是強調一個推銷的主題,其餘一切形形色色、色彩繽紛的活動都環繞這個主題發揮。”

孫凝答:

“對。我們集中推廣兩個字:便宜。這是消贊者非常緊張及最為關顧的一回事,沒有什麼比這更具吸引力,除非是專做高價貨的名店。但,百惠走的是普羅大眾的路線。”

“不可以有其他吸引顧客的主題或意念?”

“不需要。”孫凝答,“百惠連鎖店在易手之前,給消費者的形象並不清晰,這是經過我們研究所得的結果。可以這麼說,貨品的品質與價格有高有低,非常的參差不齊,於是叫人想不起究竟走進百惠去買的是平貨,抑或是靚貨,這是致命傷。我們必須令顧客一想起百惠,就覺得有便宜可占,局面便會扭轉過來。”

說完了這番話,孫凝稍稍留意各人的面色神情,心其實應該不期然地冷掉一截,因為百惠高層的這幾位都是日本人。個個像武士般面無表情。

然而,既來之,則安之;盡人事而聽天命。

於是孫凝繼續用心解釋:

“我們的推銷計劃,是把百惠商店內的各種品種分為六大類,每一類在每星期特定一天為減價日。星期日呢,全面大減價一次。這是引導每個家庭.當有需要購買該類物品時,會習慣在逢星期一上百惠去,以祈取得優惠。

“星期日是家庭日,購物慾自然上漲。星期日上百惠的特別購物意念一經種植在消費者腦海里,日子有功,自然生效。”

其中一位日本行政大員說:

“那就是說每天專揀一類貨品。其餘的就得犧牲掉,人們會等到特銷日才購買。”

孫凝很有信心地說:

“不會。最重要是令消費者養成習慣,只要培養出他們對百惠的好感,我深信他們在急用時,不會等到該類貨品的特銷日,還是會去光顧百惠。”

“什麼原因令你有這個看法?”

“因為我對人類有信心。人性雖然涼薄,總有寬厚的一面。人們是願意忠貞的,問題是如何尋找值得他們不惜灑熱血、拋頭顱的效忠對象。為此,我們要朝這個意念發揮百惠的魅力。”孫凝稍停,再稍稍提高聲浪說:“我重複,我們的魅力要建築在用家的實際收益上,故此我的推廣計劃完全不在乎其他花巧.只全力在折頭方面做功夫;這還有一個好處。”

這下孫凝賣了一個關於,沒有解釋。

稍等一會,將與會中人的情緒把握得好一點,才再說:

“吸引力在乎折扣,這可轉嫁於各個供應商之上,這等於使百惠減少支出,亦能做到生意。”

另外一位百惠的頭頭說:

“孫小姐,你這樣做,即是將自己的盈利建築在供應商之上?”

“不。”孫凝斷然否認:“如果供應商有此疑問,我們完全可以解釋,因為百惠轉手,會用一筆額外的宣傳費,等於供應商的貨品受到推廣,折扣是用來津貼這個宣傳計劃的,只是彼此受惠。加上,做消費者的生意,數量非常重要,收十足價錢而只能賣出少量貨品,賺極有限。而且,連鎖店有利之處是讓貨品在極大的市場層面上有曝光機會,對貨品的聲譽極有影響能力。”

各人聽了孫凝的解說,沒有什麼表示。

孫凝再竭力地補上最後一句遊說的話:

“在商言商,我們是應該盡用自己的優點,讓業務對手正視及承認自己的優點,是一個捷徑。”

“多謝孫小姐,各位同事還有什麼問題要問孫小姐的?”

壽川由一問,跟着用眼環視各同事。

全都是那副不言不笑的撲克表情,於是壽川由一說;

“我們會從十間公司之中選拔三至四間公司,再做最後決定。沒有入圍的公司,相信在一個星期內就會有通知了。”

結束了那次面試式的業務計劃研討會議,孫凝好像打了一場仗似的,累得不成活。

秘書顧采湄說:

“為了爭取這單百惠的生意,你工作至廢寢忘餐,可不能讓別人也一樣受苦受牽連,備受冷落,這有一點點的說不過去,你細想啊!”

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

孫凝向秘書小姐鞠了—個躬,說:

“多謝你提點,我立即去辦。”

“這是我的責任。”

對的,一個好的秘書,關顧上司的層面由公及私,明顯地,采湄是做到了。

孫凝回家去之前,上了一次超級市場,把一應食品飲料都買備,兩隻手挽住沉重至極的幾大包東西,提回家去。

還來不及休息片刻,便撥電話到游秉聰的辦公室去,說:

“是聰嗎?我是孫凝。”

“啊,稀客。”對方的語氣冷淡。

“聰,請別怪我,這段日子,實在忙。現今告一段落了,我們今天晚上一起吃頓飯好不好?”

“你那麼肯定我會隨傳隨到?現在已是下午四點。”

孫凝沉住氣說:

“我剛上超級市場買了配料,打算親自下廚,燒你最愛吃的辣味食品,你來嘛。”

“好吧!”對方說罷,就掛斷了線。

孫凝嘆一口氣,想,做事辛勞,卻精神愉快;做人呢.難,難,難,難完之後還惹一身的齷齪氣。

一看壁上時鐘,也不及再傷感下去,立即行動,跑到廚房去,洗瓜切菜,快快做飯,好讓游秉聰一下班來到,就能吃燭光晚餐。

這天,為了要討好游秉聰,企圖帶罪立功,孫凝是真的很用心做菜。又因為知道游秉聰是四川漢子,喜歡吃辣的,故而做出來的幾味小菜都有辣味。那鍋酸辣湯更是下足材料。

孫凝的廚藝其實是相當不錯的,剛好趕及游秉聰出現之前,四菜一湯已經能上碟了。無疑,孫凝是香汗淋漓,勞累至極的。

她忽爾想,如果有一天,她嫁了,有自己的家庭,也有自己的事業,如何協調好?

游秉聰要她這樣子不住以舊式婦女手段討好奉承服侍的話,那時間與精神就捉襟見肘,長時間應付下去,人要一下子老掉好多年呢!

或者,到時要在事業與家庭之中挑選其一,才能維持美滿的關係與幸福的生活。

二者,孰輕孰重?

孫凝細想,嘴角泛起了微笑,她心知自己的選擇。

如果游秉聰支持她的事業奮鬥,願意在主婦的責任上減輕她的負擔,那是最理想的。如若不然,只要游秉聰溫言軟語地給孫凝下道訓令,要她當全職主婦,她還是千肯萬肯的。

女人,最後的歸宿是什麼?自己心裏最明白不過。

游秉聰在飯桌旁一坐下,孫凝就陳列她整個黃昏在廚房內所辛勞苦幹得出的傑作。

“希望你喜歡吃。”孫凝這麼對游秉聰說。

語調無疑是溫柔的。可是,這對游秉聰而言,有點陌生。連孫凝都一下子感到有些微突兀,好像不大配合自己的性恪與身分似。

總的一句話,她是有欠自然。

舉凡是稍有做作的意識在內,就叫人不舒服。

之所以有欠自然,顯然是始料不及,那就是說,孫凝原以為最順理成章不過的事,一下子說出口來,才發覺感受有異於前。

這個發現是並不妥當的。

游秉聰望了孫凝——眼,問:

“你很久不彈此舊調了?”

“對呀,手藝是工多藝熟,我恐怕今晚的菜燒得不符你的口味。”

“不相干,好壞也是一餐,我並不苛求,裹腹而已。”游秉聰說。

兩個人一時間靜默地吃了幾口飯,游秉聰又開口問:

“何來這番興緻?是不是有預感要放棄工作,專職家務?”

這麼一個問題出自游秉聰之口,是令孫凝震驚的。如果對方問話的態度是溫柔而非如現在的苦澀,肯定孫凝會開心得難以形容。

問題的確可以是一種變相的求婚方式。

然而,對方的態度、表情、語氣,處處都令孫凝不敢往喜悅的一邊想。

他只令孫凝害怕,可能在挖苦的背後隱藏一些孫凝未知的不愉快事實。因此,孫凝問道:

“聰,為什麼這麼說?你認為我應該放棄工作?”

“女人如果在事業上頭不如意,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放下公事包,改挽菜籃,不是嗎?”

“你聽到什麼消息,讓你有這個推測?”孫凝急問。

游秉聰先把一口飯吃完了,才繼續說:

“百惠商場的那個戶口,你肯定拿不到。”

“你怎麼知道?”

“掌握到實際訊息以及照情況推斷。”

“聰,請告訴我來龍去脈。”

“你是女人,日本人首先就不會喜歡在有選擇的情勢下跟女人交手。”

孫凝依然精神奕奕,信心十足地說:

“這是你的推斷,還是聽回來的訊息?”

“二者兼備。”游秉聰答,“不單這個消息,而且列基富有日本人的線路,他手中幾個大客戶都跟日本人有生意往來,好講話。公司里的人對列基富贏這場仗,相當有把握。”

孫凝默然,一會,才曉得答:

“聰,公平競爭之廠,我是服輸的,即使他另有特殊門路,也是他的一份力量,我無話可說。”

“你有這個心理準備就好。”

“可是,聰,我並不失望,仍認為列基富未必會把百惠的戶口拿到手。”

“為什麼?你不知道他親自出馬嗎?”

“就因為他親自出馬,才不一定勝券在握。”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東西方民族性不同,在營商方面的看法與手腕也有差異。不久之前,我們爭取韓國公司競投新機場非核心工程的顧問合約,我跟列基富在政策上的觀點就不同。結果,我的想法跟韓國公司頭頭較為接近。所以,他的推廣方針與營運哲學很可能跟日本人有距離。”

游秉聰稍稍吃廠兩口菜,才施施然回應,說:

“我坦白告訴你,就算列基富輸了這場仗,他也不會讓

你贏。”

孫凝一聽,心就冷了。

又一個人在她面前落實了列基富對自己的敵對態度。

游秉聰看孫凝沒有造聲,便又說:

“你老早就應該想到要承擔這個挑戰列基富的後果。”

“聰,你最應該明白我的苦衷,是他對我先不重視的。”

“他對你不尊重,可以。調轉頭來,你向他的權威挑戰。

就是死罪,因為他是老行尊。”

原來沒有長江後浪推前浪這回事嗎?原來不容許後生可畏、不鼓勵努力創業嗎?

孫凝無辭以對。

“列基富已聯手與其他兩間公司以各種渠道去買百惠的歡心。他的幾間盟友,其中一間贏,都是你輸。”

孫凝點頭,忽爾有種英雄感。

江湖老手,財雄勢大,對付一位力爭上遊、白手興家的小女人。她,孫凝,雖敗猶榮,怕什麼了?

最令孫凝難堪的不是外人對自己的欺壓。老實說,在商言商,各出奇謀,爭奪面子與生意,是很正常的一回事,誰又欠了誰什麼心債情債,要手下留情呢?

就算是列基富,孫凝對他的失望也只是一掠而過。說到底,自己是離了巢,往外頭闖,身分就跟其他一般業務對手無異,列基富要對付她,是天公地道的。就算他本人不介意賺多賺少,那公司裏頭的職員,總要加薪發糧,輪不到你不在商場上做龍爭虎鬥。

孫凝不怪列基富。

更不個怪其他業務上的勁敵。

她只怪那些應該站在她身邊,讓她有力量應付時艱的親人。

孫凝一念至此,連鼻子都要發紅了。

想來想去,自己的親人又有多少個了?

父母早逝,無兄無弟,左顧右盼,除了兩三個談得來的朋友,就只有寄望將來的伴侶。

她稍稍地望了游秉聰一眼。

敘面了一個晚上,除了一盆盆的冷水照正自己的頭淋下來之外,游秉聰沒有說過一句半句鼓勵她、安慰她的話

不要說是今晚,從來也不曾說過。

自從她決定創業以來,在游秉聰跟前他只給她一個感覺,似乎是孫凝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錯事似的,這種心理壓力日形沉重。

孫凝下意識地在這段日子裏益發要遷就游秉聰,以彌補自己的什麼過失似。

一旦洞悉這種情勢,孫凝就渾身的不暢快。

游秉聰不是自己的終身伴侶嗎?終身伴侶對自己的關頤與支持竟是如此的話,日後的生活將怎麼過?

連親人對自己的表現都與敵人差不了多遠的話,那還是敵人好。

最低限度敵人對自己有積極性及建設性的一面,為了迎敵,會得抖擻精神,全力應付,生活上的種種進步即巾此而起。

想深一層,孫凝是毫不介意向她的敵人禮貌致謝的。

可是,親人?

唉!真是無活可說。

這世界的殘酷之處,偏偏就是自己的最愛,去糟蹋自己、為難自己、辜負自己。

如果游秉聰肯在今晚,對她說:“孫凝,別怕,今次失敗,下次可以成功,加油!”那會多好!

無疑,孫凝是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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