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怕只怕我偷了粵語殘片的橋,喬裝銀行的清潔女工去認識個理想情人,一開腔的談吐,就出賣了思想,流露了背景,後果跟目前還不是一樣?
我看着放在床上的那一襲深藍色舞衣發獃。
直至瑞心姨姨跑進房裏來催促我。
“快別這樣!心情不好還是要赴會的!你今年多大了?父親不在,更要奮發做人!江家除了你支撐局面,還有誰?”
我支撐江家,誰來支撐我了!真氣人!
苦苦地啟程赴那見鬼的名流晚宴去!
主人家是工業界巨於黃德生,名下的德生企業差不多壟斷了香港的玩具業,成為承接歐美出名玩具廠訂單的主力供應商,廠房的發展豈只雄霸香江,老早率先在中國內陸以至菲律賓、泰國都設了分廠!
利通銀行是德生企業光顧的主要銀行,難得有如此穩陣的商務客戶,非努力維持良好關係不可!於是,我的情緒再不好,也只能勉力赴會!
黃家是在九龍塘區內的一間佔地萬多英尺的花園洋房。隔籬左右盡都變了時鐘公寓,如假包換的一個高級紅燈區,也虧黃德生還死守在這大宅不肯搬!
聽說這是黃家發跡之地,風水好之故!
香江風雲變幻,巨富們擁抱着既得的利益不肯放,眼前又委實太多動蕩,太多不穩定,人們只好以種種迷信去加強信念與鬥志。
黃德生跟他的兒子黃啟傑一齊出迎。
黃啟傑是黃德生的獨生子,比我年長三歲左右。我們從小相識,他還是我第一個舞伴,算是世交了。然,長大卮,我跟他合不來,不單是性情不相投,嚴格來說,很有點心病!
事情發生在多年前,我自外國學成回港,剛出道,父親即讓我在利通銀行行走學習。
剛好那年利通在泰國新設一個辦事處。東南亞的各個勞工市場,泰國的潛力決不比菲律賓遜色。父親說香港年內就必須放棄勞工密集的特色,讓中國大陸與東南亞專美,轉為發展高科技企業,而大陸市場因各種關係,未必能盡情吸收香港的製造業訂單,就會讓東南亞分一杯羹,故此菲、泰兩地的工商業財務生意,是銀行拓展的對象。
利通於是繼菲律賓之後,也在曼谷開設辦事處,聯絡當地客戶,也方便自港往泰發展工業的廠家。
父親帶我一同到曼谷去主持辦事處的開幕儀式,很多位有商業關係的好友,都在被邀之列,黃德生父子當然地榜上有名。只是黃德生有公事要留港辦理,便派了兒子做代表前往祝賀。
開幕酒會辦得頭頭是道,開設的雖非分行而只是辦事處,倒也真真官紳雲集,泰國有名望的銀行家都捧場十足,除了到海外公幹的,沒有一個缺席。
初出茅廬的我,被這種公式應酬,悶得發慌。現場最熟絡的除了父親,就只得黃啟傑!老想找機會把啟傑叫在一起開小差去!
小時候,我們還算合得來的。十六歲那年,父親仿西例給我在深水灣的大宅開了個社交派對,官式舞伴就是啟傑,正正是雙方家長在我倆同意之下安排的。
那個晚上,我的一條粉紅色薄紗裙子滿場飛動,自覺出盡風頭,很不失禮身旁的黃家大少爺。(缺了一頁,不過不致影響內容)這張照片,壓在銀包下留於抽屠內,想也是黃先生之物!”
我拿過照片一看,妖妖艷艷地一個泰國少女,穿一件低胸T恤,兩隻奶子差點要跌出來似的,低格得可以!最可恥的還是,上書:送給難忘的黃啟傑先生。沒得叫人噁心!
驀地,腦里掠過了雞尾酒會內黃啟傑跟那泰國女侍應生款款而談的畫面,耳畔又響起了今早回應我搖至黃啟傑房間電話的女聲。
我不期然地問跟前那侍役:
“你們酒店僱用女的房間清潔員工嗎?”
“我們用的多是男工。有什麼事嗎?”
“我今早到泳池游泳時,朋友打電話到酒店來找我,投訴說房裏接聽電話的女侍役十分不禮貌。”
“不,不會的,小姐,一定是一場小誤會,就算是本酒店的女侍役,也斷不會接聽電話,這是酒店的規矩,以免發生些什麼不必要的誤會:”
換言之,黃啟傑今兒個早上把名泰國女子收在房間內鬼混,是證據確鑿了。
怎麼可能如此地壞?
不是學貫五車、出身世家的人嗎?犯得着活得像條公狗似的,碰到了可以上床的異性就撲上去,我莫名其妙地生氣!
氣黃啟傑在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之下,要我接受一個清純童年朋友的轉變。
也許還氣自己下意識地被黃啟傑看低了。連一個低三下四的泰國妹,都比我吸引千百萬倍。
當時,我腦子裏亂成一片。
一腳踏入機場,碰面就是等着我們的黃啟傑,我連銀包帶相片,悶聲不響地塞到他手上去。
那情景,回想起來,很有點像負氣鬥氣的情侶似的,真真過分一點了。
啟傑當時的臉漲得紫紅!
往後,輪到我渾身滾燙不安!剛才自己那衝動肉緊情切的表現,必會惹起對方的疑惑!如果黃啟傑以為我因喜愛他而生妒意,也是太順理成章的事了!
我驀然發覺自己啞子吃黃連,心上自苦,無辭以對。
總不成理直氣壯地跑到他跟前說;
“黃啟傑,你休妄想我江福慧會把你放在心上,以為我對你有半點期望?我只不過看在我倆半斤八兩的家勢,以及你還真真撈到過一兩個正統學位的份上,覺得你如斯作賤自己,可惜,可惜!”
香江之內,像他這般人材,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要認真細數,也總不下有幾十人!他黃啟傑算老幾?然,一時情急、衝動、幼稚,所造成的尷尬後果,我是無法不承擔的。
涉世日深,方才漸漸發覺,商場之內,有哪個男人未曾試過這種無媒苟合,沾花惹草呢?
莫道是旅途寂寞,就算天天在鬧哄哄的中環,開了一整個上午緊張搏殺的會議,男人們利用午膳時間,跑到一流大酒店之內,享受一頓異乎平常的“午餐”,慷慨地津貼一下旅遊至港的東南亞佳麗,也是等閑之事!
怕只怕連正經如我父親,也有逢場作戲之舉!
男人們齊齊把這上床遣興的玩意兒看似打一場高爾夫球,旁人又豈能妄議?
連他們的妻,都要為了適應這種行為而設法修正傳統道德觀念,以圖適應,以求安樂,我憑什麼身分與資格表示不滿了?今時今日,商場上可以譴責的是作姦犯科,已經足夠衛道之士忙個汗流浹背!誰還有餘情剩力去批判這等個人嗜好?
只怪我江福慧入世未深,其怪自敗,於是,惹得後患無窮。不是嗎?日子過下來,我有機會洞悉世故人情,因而淡忘黃啟傑的所謂劣跡!然,他對那神女有心,襄王無夢的誤解,反而會因日子有功,而更根深蒂固。
過盡了這麼多個年頭,每次珠光寶氣,衣履風流,形單影隻地出席上流社會的盛合,碰到了這位當今譽滿香江的鑽石王老五,他心裏會想些什麼,我太清楚了!
除非我身旁出現個出類拔萃的伴侶,才可稍稍減減他的自以為是,才能為我略略重翻這宗冤案!
然,直至目前為止,我的自尊心在黃啟傑面前,仍然淌血,表面上,彼此都極力表現得大方,商場上誰個有心病的人不如是?
黃德生父子把我迎入了黃家大廳之後,黃啟傑陪了我一陣子,怕我多心吧!
倒是我碰到了相熟的朋友,有意無意地把他甩掉算了。彼此的門面功夫做足以後,也就無謂糾纏不息,徒添局促。
江福慧今天還愁站在社交場合中沒有伴,也真笑話了。
圍在我身邊的人的確不少,都是工商企業有名堂的人馬。很多生意上頭的事,往往在這種杯酒言歡的情況下更易達成。
志豪地產的張坤佑已年近花甲,依然朝氣勃勃,跟我連連碰杯之後,就說:“新記最近推出大潭那幢華廈,‘六四’之後,反應仍然出奇地好,老郭笑逐顏開,利通銀行又幫他贏了漂亮的一仗。”
“是先父的承諾,郭伯的那幅地皮老早以低價購入,他成本輕!”
言下之意是,若非有資格把樓價自動減至二千元以下,反應怕沒有一半的好。
“我西貢白抄灣附近的那塊地皮,也打算照原定計劃發展了。預留兩個面海的單位給你好不好?不論自用或給利通銀行高級職員度假,也派用場呢!”
這兩個單位當然不會無情白事地留給我,一定多少有點籠絡作用。
我沒有問價,張坤佑也沒有開價。價錢大抵要看利通能幫他多少忙才能定!
今時今日,我盈手都是賺錢的機會。老實說,唾手而得的這種財富幸運,我還真不希罕。
我希罕的,沒有人能給予。
滿堂賓客,非富則貴,擁有的財產與快樂是否成正比呢?我太有興趣知道了。
顧盼之間,瞥見了黃啟傑站在客廳的中央,團團地圍滿了人差不多清一色的女人且都是年輕女兒跟圍住我的人可大異其趣!在我身旁出現者永遠跟利通銀行業務或多或少有關係。我突然地感觸,如果父親沒有把利通給我,我身邊會不會圍滿人?圍滿的人都是五十開外的生意佬抑或跟我年齡相若、志趣相投的一班同性與異性朋友?沒有了如今的身分,我會不會立即淪落成圍住黃啟傑那起女孩子的一員?
如果任由我選擇的話,無論如何不當公子哥兒身邊那趨之若鶩的小腳色!從來都是小富由儉,大富由天!若然天不降福,匍匐人前,也不管用,何必!
女人若以為跟黃啟傑這類人有過一手,就會從此飛黃騰達,正位中宮,成為闊太太貴夫人的話,也真是過分天真了!擁有優越條件的人,肯定知道自己的駕勢與實力,必會步步為營,小心並只有忌憚別人占自己的便宜,哪會輕易心甘情願跟別人分甘同味?
同一道理引申到我身上來,我的反應不也是大同小異?
沒有好多男人願意把自尊心作賭注!
當然,不怕冒齊大非偶惡險的人,也是有的。我就曾碰過一個,如今也在黃家宴會內談笑風生。
“福慧,瞧,你真的清減了,憂能傷人!”廖醒楠永遠一見面就必拉起我的手不放,像把人上了手扣似的,甩也甩不掉。“趕快養得胖一點,別讓我擔心呀!”
我使出吃奶的力,才抽出右手。
“幾次撥電話到你辦公室,你那秘書都推說你在開會,她怎麼好像專職離間我倆似的,這人是老姑婆不是,真懷疑她有點心理變態!”我拿眼瞪着他,一言不發。
“送給你的花收到了沒有?花店的小姐不知多羨慕崇拜你!老求我討個人情,到利通銀行做桉揭,可不可以作二十年分期,按九成!我說都包在我身上好了!江小姐不會不賞我三分薄面!”
言談太多的不得體,結果只有忍無可忍,我說:“我本人要向利通借貸,都得循正當手續,由貸款委員會審核條件資格,始行定奪。你未免太抬舉人了!”
廖醒楠這種人是正牌的三分顏色上大紅。跟我在若干應酬共過席,來電話約會過幾次,嘴裏就說成跟我是知己。
萬一我不慎答允他單獨吃上一次半次晚飯,怕他要宣揚我已跟他上過床,利遁銀行的所有信貸都已由他操縱了。如果當眾掌摑他人不算失儀,我老早就伸手賞這姓廖的兩記耳光,廖醒楠是東南亞財閥廖子敬的侄子,在香港掛着個廖家興發企業董事的職銜。狐假虎威,不學無術,到處招搖。
在行內人心目中,他表面上是豪門巨戶的一員,實則只不過是隔了一重肚皮的假皇親,名副其實掛單的家客而已!兩年前開始厚了臉皮,打算以捷徑踏上青雲之路,以為財色兼收的話,就能出掌利通,連父親看在眼內都連連冷顫。我就更不在話下。
擇偶之於我,難度之高真是不言而喻了。像黃啟傑、像廖醒楠等,都不過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一些例子!有趨之若鴦,唯恐不及地爭取成為江門嬌婿的人,我又完全沒有看他們在眼內!也有不堪委屈,不願受罪的等級齊量之士,只會跟我永遠保持距離,敬我而遠之!
每逢出席這等所謂高貴的社交宴會,觸動我情懷,惹我諸多感慨的人與物,真是俯抬皆是。
才橫七豎八地胡思亂想一陣子,迴轉頭來,又看見一團紅灧灧的光,映入眼帘,那麼面熟?不就是在服裝店內碰見的那位朱太太?
朱太太的身旁正正是名滿香江的酒店業巨子朱廣桐。朱廣桐與他的朱太太!我差點失笑!
從沒有想過年已七旬過外的朱廣桐會有個綺年玉貌的年青太太!那朱太太的年紀大概比我還小!
女為悅己者容!悅己者如果分分鐘會走進棺材裏去的話,不錯是要爭取時機,多遷就他一點了!
我這個想法不知算不算刻薄?看那朱太太,嬌小玲瓏,小鳥依人般跟隨在丈夫身邊,就不難明白,為什麼她那粉白的頸項上能掛條重若枷鎖的鑽石鏈了。
什麼也得付代價的,是不是?連做扛福慧也不能倖免!
坊間傳聞,朱廣桐年前跟他老妻離異,花掉以億元為單位的贍養費,迎娶了他的行政助理。也真虧前任朱太太看得透,省得看守朱廣桐,防他更改遣囑,早早了斷,還實撈一筆。至於這新任朱太太,還真算是訌湖上的一名自力更新的正派人!靠自己雙手掙扎得過久了,有人奉上下半輩子的錦衣玉食,人是會累得連把頭稍為向左右搖動也乏力,只能垂下來,表示首肯。
由此推論,父親如果真看上了他身邊的女人程張佩芬或者瑞心姨姨,也太在情理之內了!
然,父親矢志不渝的愛侶,顯然不像這朱太太,以及那許許多多充塞在香江之內的名嬡,全都貸真價實,你情我願之下待價而沽。每一想起她,我就肅然起敬。
程太和瑞心姨姨,甚至我思疑過的老同學幗眉,其實全都仍有嫌疑!只為她們猶在江湖上操作,過着一份手停可能口停的勞累生活。父親的那個女人斷斷不會像朱太太一般,濃妝艷抹,衣履風流的亮相人前。每人自覺的幸福不同,如果我把父親的故事當眾宣佈了,站在這兒的一干人等,相信其真實性的會有幾人?信有其事,予父親的女人很高很高評價者,又有幾人?我想着想着,不期然覺得背脊涼風陣陣,打了個寒噤。恐怕絕大多數的人都只會認為父親只結識了個神經不正常的古怪女人而已,
“你冷嗎?”耳畔響起溫柔的一聲慰問:“他們把通往花園的玻璃門打開了。”
我回頭看看,難怪背上發冷。
“還好!我不冷,你呢,如果不嫌那頭風大,我們且到花園走走!”只見朱太太攙扶着朱廣桐踏出客廳。如許盡忠職守,實在令人尊敬。
我把搭在肩上的圍巾拉緊一下,擋住了涼風。
事無大小,我都要養成最能照顧自己的是自己之習慣!
曲終人散,黃德生父子站到大宅門口送客。
我是獨個兒來,獨個兒去。
目送着一輛輛名貴的房車停下來,載着回家去的都是有影皆雙,又是一陣的不快!
回到家時,已經深夜。
了無睡意,我披上晨樓,重新走下樓去,步出花園,直走向臨崖的欄杆邊,坐在搖椅上,賞着月色。
背後的浪聲,跌蕩有致,陪着我排遣清冷。
如果有人跟我共坐這搖椅之上,會多麼的美好!
小時候,父親在這園子的大樹之間掛了繩索做的鞦韆架,讓我坐上去,輕輕地給我搖,怪舒服的。其後,購置了一套套花園傢具,我還是最最喜歡坐到搖椅上去。微微蕩來蕩去,頭上的星星似在走動,益發燦爛而活潑。
那些年父親一有空就陪我坐,又或者幗眉來我家小住數天,兩個女孩子就並排坐下,聽父親講熊人故事。每每講到緊張之處,我便緊緊抱着幗眉,尖叫,一半也是故作惶恐惹父親憐愛。幗眉呢,永遠滋油淡定,靜靜地微笑着傾聽故事……
突然省起,這陣子實在忙碌,竟有很久沒有跟幗眉見面了,有點迫切地要跟她聯絡一下。這個老同學可不能失掉。
在我的生活圈子內,可以深談的能有幾人?
霍然站起身來,要回房子裏去給幗眉描電話。
我們從小就有躲在核寓里講電話的習慣。少女時代尤然。那年頭,多少情懷與心事,已不便再跟父親細訴!
我當然把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模樣告訴過幗眉的。其實我並不太奢求,只想要一個身材高高瘦瘦,面孔白白凈凈,五官端正,最好能有對大眼睛的男孩子,因為太胖的人有臃腫的遲鈍感,膚色太黑,我覺得不幹凈,給人不自在的感覺。
至於大眼睛,不一定全然為了好看,只因小時候,瑞心姨姨老不肯僱用小眼睛的廚子與司機,我追問原委,原來她堅信大眼睛的男人性格多是光明磊落,大方得體。我父親一向雙目炯炯有抻,不怒而威!
幗眉從沒有告訴過我有關她理想配偶的模樣,我問過她,她只答:“能投契就好,別的條件都沒有想過!”
她的性格一向隨和,並不挑剔,如今也跟我一般落泊。
女人的全盛黃金時代已近尾聲,擇偶的條件怕要更降低了,可仍然是待宇閨中,無人問津!
還是那老話,上天不會因人的知足與勇於妥協,而稍加撫慰。除非人委屈到飢不擇食的階段,否則,要求半斤八兩的任何回報與匹配,都是難、難、難,難上加難!
大屋靜謐一片,瑞心姨姨住樓下,傭人司機花王全居於另一間離主屋不遠的平房去。
我步上二樓,走回睡房。途經父親的睡房。無,嚇我一跳!
怎麼父親的睡房會有微弱的燈光透出來?
剛才我走下花園去時,分明沒有發覺這個異樣。
我手心立時間冒汗,呆立在房門之前,雙腳像釘在地上似的,不曉得走動。
感覺上長如一個世紀,實則只剎那間光景,我深深吸一口氣伸手推門進去!
“呀!”
嚇得驚叫的不只我一人!
我不能置信地望住站在床前嚇呆了的瑞心姨姨,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她手上拿着床單,正在整理父親的床鋪!為什麼呢?
如斯簡單的家務,要挑這個齷齪的時光進行,其中有多少的隱衷與奧秘!
自父親去世后,傭人仍每天到房裏打掃兼換鮮花,間中換床單被蓋,也是有的。可是,何勞瑞心姨姨親自動手,就算親力親為,也不會在這月黑風高之夜!
我最怕這種難以解釋的暖昧,更不能容忍家裏頭存在着這等無端端教人神經衰弱的怪事。我由錯愕、驚恐,轉而為憤怒,因而厲聲苛責:
“瑞心姨姨,你這是搞什麼鬼?半夜三更了,摸進父親的房裏來給他鋪床疊被?”
瑞心姨姨跟我一樣,先是嚇呆了,隨即臉上青紅不定,那種尷尬與為難,彷彿有人強把她的衣衫除下,讓這麼一把年紀的女人赤條條地站在人前醜態畢現!
她那一臉的羞愧震撼了我,才醒覺到對她的責備過態了!
她不只是江家的老傭人。她隨侍父母親一輩子,我憑什麼如此無禮?就只為一時間的驚愕,就把情緒發泄在她身上!
也許瑞心姨姨這番所為有她獨特的意義,抑或情不得已呢?
我驀地震慄,沖前去一把扶着搖搖欲墜的瑞心姨姨!
老天!會不會真的就是她了?
“對不起,瑞心姨姨,我並沒有什麼特別意思。我……只是奇怪,想不到你會在父親的房間裏。”
什麼叫越描越黑,此之謂也。
瑞心姨姨差不多把頭垂至胸口,完全沒有答話。
她像是一個賊,突然被事主當場逮住了,羞愧與急痛攻心,連神智都開始迷糊了。
瑞心姨姨的身子變得軟綿綿,無力地偎依在我身上。
“我扶你回睡房去,好嗎?”
我差不多是半拖半抱地把瑞心姨姨放回她的床上去的。替她蓋好了被,還見她閉上眼,雙眉緊皺,嘴唇一直震顫,身子也微微地開始發抖。
為什麼呢?怎麼會嚇成這個樣子的?除非瑞心姨姨跟父親真有超越賓主的離奇關係,才會得有這個反應。
我是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了?是父親在天之靈佑我,讓我洞悉乾坤?
我守着瑞心姨姨,不敢離開。連連地喊了她很多次,她只是沒有理睬我。很有點手足無措,我搖動着瑞心姨姨的手,冷得像塊冰,再摸摸她的額,卻燙得驚人!
這麼就病倒了!難怪人家說病來如山倒!我立即搖內線電話叫醒了司機,着他去把家庭醫生接來。
蔡承志醫生到達后,立即給瑞心姨姨診治,並給她打了針,灌了葯,重新讓她睡好。
送醫生出門口時,他告訴我:
“瑞心姨姨的身體並不怎麼樣,只是情緒極度低落,且受了驚,一時間控制不來,發了點高燒,我已為她注射了鎮靜劑,好好地讓她睡一覺,醒來就會好得多了。”
送走了蔡醫生,我了無倦意,再回到瑞心姨姨的房間來,看她已然入睡,我乾脆搬了一張舒服的軟皮沙發,就坐在她的床邊守望着。
我很少到瑞心姨姨的房間來,以前每次進來,都是匆匆地逗留片刻,從沒有注意過這兒的擺設。
如今細心地看看,發覺除了幾明窗凈之外,觸目就是很多個相架,擺放着多年以前的舊照。
其中一幅放在床頭,是父母親結婚時的照片。母親穿着中式裙褂,站在旁邊的正正是瑞心姨姨。年紀輕輕的,梳着兩條粗辮子,臉上的嬌憨與喜悅,跟做新娘子的母親沒有兩樣。其餘的舊照,都是跟父母二人合拍的多,瑞心姨姨如此多情念舊?
我把睡熟的她重新打量。心想,且待她康復過來后,跟她好好一談!出更多的頭緒與證據來后,我要告訴瑞心姨姨,父親是如何的關愛她,如何的願意給她名正言順的一切。我甚至應該出示父親的遺書!就是在今時今日,只要瑞心姨姨願意,要我宣佈她是江家的一家之主,也未嘗不可!幾十年了,瑞心姨姨陪着母親長大,陪着她嫁進江家,把父母親服侍得妥妥貼貼的,一顆心在母親去世后,更順理成章的放在父親身上,他倆日久生情,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明顯地,瑞心姨姨太懷念父親,太渴望時光倒流,讓自己再有機會為生命的真正主子鋪床疊被。人又往往在夜深人靜之時,多所懷念與感觸,因而情不自禁地跑到父親房間裏去,重複做着她幾十年為父親所做的瑣碎事!想着想着,得出個合情合理的推論,人也就輕鬆下來,也委實是太累了,終於朦朦朧朧地蜷伏在軟皮椅子上睡去。
陽光和暖地照在我臉上身上時,我伸了個大懶腰,張開眼,仍見瑞心姨姨熟睡,一看手錶,已近七時,慌忙躡手躡腳地跑回自己房裏梳洗去。
順便給幗眉搖了個電話:“眉眉嗎?”
“慧慧?早晨!”
“沒有吵醒你吧!陪我到高爾夫球會去吃早餐成不成?
我這就叫司機來接你!”
“不,不,這麼早,叫街車頂容易,我這就去好了!”幗眉就是這副德性,自己能做的,永不沾別人的光!
幗眉準時到了深水灣的高爾夫球會所,她從來不遲到。
在我這老同學身上,似乎真找不到什麼缺點。她從小就是乖乖女,性格溫馴得像明信片上的白雪,只適宜遠觀,絕不可褻玩。有時真嫌她清純得缺了生氣與真實感。
猶記得父親在我和幗眉小時候,老喜歡拿那一本《兒童樂園》給我們講小胖與小圓圓的故事。都是一般天性純良的兩姊弟,只是小胖常會禁耐不住犯一些人性弱點的小毛病,小圓圓則像聖女貞德,無懈可擊得教人難以置信。父親老在講完故事之後,拿本《兒童樂園》輕輕拍打我的頭,說:“慧慧像是小胖,眉眉是小圓圓!”
我不置可否,小圓圓總是凡事遷就小胖,也就算了!
幗眉要了杯西柚汁和一個煎蛋,她其實應該多吃,太瘦了。
“幗眉,你要是多長几磅肉,會好看得多!”
“要這麼好看來幹什麼呢?”
“嫁嘛,總要找個歸宿才成!”我呷了一口咖啡,隨隨便便地說。在幗眉面前,我可以肆無忌憚地高談闊論。我和幗眉之間,在父親遺書出現之前,從來都沒有秘密。十二歲那年我們初上中學,班上混雜了男孩子,其中一個名叫冼文遠的,很青靚白凈,又老是眼高於頂,看女孩子不在眼內,我可獨獨地對他垂青。那童年時輕微的懷春心意,也絕不刻意隱瞞,坦坦白白地告訴幗眉,幗眉聽后,睜圓了眼,慌忙地勸我:
“你別再胡思亂想,不念成書,要叫你父親傷透心了!再說,我們還是小孩子。”
哈!十二歲的女孩子可以懷孕生子了,還小?
幗眉就是這麼正經,連半步行差踏錯也會令她驚惶失措,為此,她不知折損了多少生活情趣。
她若非從小就如此執着地做個清清楚楚的人,還不致於如今的落泊孤伶。這世界只有渾水才能摸魚,魚目之中才易混珠。幗眉的確失之於過分拘謹,連我率直地跟她談歸宿一事,都會惹得她立時間面紅耳赤。
“福慧,你是否真的認為女人非嫁不可?”幗眉訥訥地問。
“沒有的經驗通常至為珍貴,老宜得早日到手。”
幗眉深深地嘆一口氣,自語道:
“怎麼能給你找個門當戶對的好男兒呢?”
我怪叫:“眉眉,我勸你,你勸我,我擔心你,你擔心我!這怎麼得了?”
“我們不單是好同學,且是好姊妹!”
“對,對,這個當然的。”我立即作出認同的回應,免她多心。說到頭來,幗眉見的世面不比我多,突然有想歪了的念頭,也不希奇!
“福慧,我們只能相信姻緣天訂,上天不致於會太虧待善心的人家。”
“我才沒有你這番信心。上天不時患失憶症,老忘了照顧應該照顧的人!或者,它覺得我已得着太多,在賜予我的恩惠上頭,已經額滿見遺。你可不同!”話才出口,收也收不住。很有點不好意思。
在幗眉面前,我老是口不擇言,肆無忌憚。我根本拿她當自己人看待。如若在親人面前都要惺惺作態,做人也太艱難了。
若以為富貴人家的大門關得緊,人間的閑氣不容易透氣進來,也就真真笑話了!
上星期九龍灣的一塊工商業用地競投激烈,結果建新集團勝出,幾個死對頭趕忙催前道賀,可是一回到自己辦公室去,脾氣發到宜得將手下幾員犬將的皮撕掉!
年前皇室人員到港,連中區一個公廁啟用,都差不多要遞紙申請作開幕剪綵。結果呢,得着天皇貴寅駕臨的機構,自覺臉上金光四射,落選的則恨得牙痒痒,幾天幾夜睡不安寧,還不是衣履輝煌地充當幸運兒的臨記去!
任何階層都有閑氣要受,越是自覺身分高貴,地位不凡者,越不能輕易發作。好歹在亮相人前之時,講盡得體的話。
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分每秒都在故作大方!關起門來,七癆八傷,嘔一地的血則是另一回事了。
現今,能讓我舒舒服服地暢所欲言的對象,差不多只有幗眉一人!
從小到大,我的言行全部被她接納。
早餐用畢,幗眉跟我一道到中區去。
“我也得到利通銀行走一趟,幾個月的薪金都沒有過戶作定期存款了。”
我拍拍額頭,天!現今的職業女性,怎麼在理財方面仍然膚淺如斯!我差點怪叫:
“幗眉,今日的銀行業務不只是儲蓄與支票戶口那麼簡單呢,你只消跟利通的職員說一聲,他們會把你的要求貯存於電腦紀錄內,按時辦理。還勞你這麼花時間奔波顛撲!”
幗眉紅了臉,訕訕地道:
“對不起,我最了得的理財學問是把每月薪金積累至港幣五萬元,就轉作一個月的定期!”
帽眉這副樣子,是對不起她自己而已!當今之世,不是每個女人都非要成為財經巨子不可。然,時代進步,舒適生活條件不斷提高,每家每戶,甚至連小孩子都應該學習投資之道,以增加資產,享受生活才對。
保守如銀行業,都在考慮向最具挑戰性,並有冒險成分的證券界進軍,不外乎一條道理,要將手上的資金,運用殆盡,半點不浪費,以圖配合時代的進程與需要。父親在世時,曾一度否決了利通買入股票經紀牌照,兼營股票交易生意。然,我已不作此想。
接管利通之後,我舊事重提,囑何耀基作個詳細的事務拓展計劃書,完全打算要利通全面性投入多元化的金融業務中。今早利通的執行董事與部門主管聯席會議上,便會就計劃書討論。
幗眉跟我在利通銀行大廈門口下了車,才是上午八時四十分。
大門仍未開啟,只得從側門電梯先上主席辦公室小坐。
電梯停在電腦部的四十六樓時,門開啟了,走進來的一個人先跟幗眉碰個正着。
“蔣幗眉?”
“是。杜青雲嗎?”
二人重重地握了手。
杜青雲滿臉歡喜:“怎麼會在這兒碰到你了?我們有多少年沒有見?”
“畢業至今!”幗眉答,滿眼喜悅地望住杜青雲。
“有近十個年頭了!”
“對。”
“來,來,到我辦公室去小坐一會兒吧!”杜青雲盛意拳拳,示意幗眉步出電梯。
竟完全沒有把我放在眼內。
當然,江福慧在利通是權傾天下的主席,然,在故舊相逢的小天地里,是個礙手礙腳的閑人而已。
幗眉迴轉頭來,尷尷尬尬地笑了笑,說:
“等會我再上你辦公室去好嗎?”
“不用了,等會我要開會,我們再聯絡吧!”
在我的世界裏頭,鮮有逆我,甚而不把我放在首位的大事與小事!
我太不習慣那種排在人後的感覺!
伸手按動了電梯的門,直上四十八樓的主席辦公室去。
上午召開了銀行業務拓展會議。有關利通為客戶兼營股票的建議書,令我相當滿意。電腦部認為設計一個萬事亨通的戶口,並不困難。一有這個戶口,就可貯存個人客戶的一應資料,不論活期與定期存款,甚至房屋按揭,股票買賣等都會在戶口內自動入賬對銷,一按電腦樞紐,清清楚楚的帳目即表列出來,省了客戶甚多麻煩。現今尖端科技所能帶來的方便,往往是客似雲來的保證。
何耀基一向比較保守,對利通兼營證券生意,仍然舉棋不定。他還是說:“凡事總是有利有弊,我們要慎重考慮。”
我問:“慎思至何年何月?”一室的靜謐。
“總得早晚要有個決定才成。”
仍然無人敢建議,亦不見有人積極反對。這不是不令人生氣的。父親生前曾批評我說:“福慧,你的個性是勇猛有餘,智慧不足,當銀行家是危險的。”
銀行家是要像俗語所謂的“用條粗麻繩兜住了屁股才去上吊”嗎?只有無論如何死不掉的事,才會放膽干去!
真是的!企業機構之內難道還缺那些奉命行事的兵丁?一個計劃定下來,付諸實行,雖不至於易如反掌,只須勤奮實行,成功還是指日可待之事。難就難在誰有智慧膽量去創建策略!
利通一旦沒有雄才大略的父親,就一直顯得如此怯懦惶恐,步步為營!事必要我江福慧把全部責任攬上身去,各人才安安樂樂去執行?
日後如有三長兩短,罪不在己!將來證實一路風光呢,還不是江家天下?於是各人都不願胡亂冒險?
要找些生死相諫,智勇雙全真真正正忠心耿耿的大將,原來這麼的困難?
一口齷齪氣正卡在喉嚨,不知如何咽下去時,那個杜青雲開口說:
“證券界多年以來,窮九牛二虎之力,要阻止銀行正式成為會員從事股票買賣,無非是看準了銀行一旦介入這個市場,早晚就會成功地蠶食鯨吞了小經紀的生意。銀行客戶網之遼闊,按揭設施之周全,加上尖端科技的完備,條件好到不得了。如果不善加利用,等於失諸交臂。如今既已可讓銀行名正言順地成為股票經紀,他日必有甚多行家陸續加入這門生意的競爭行列。利通何必要冒悔之已晚的惡險?我是絕對贊成是項建議的。”這杜青雲清清楚楚,一絲不苟地表達了他的意見。
我跟何耀基說:“就煩你組織一下成立利通銀行全資附屬公司利通證券的事宜。電腦部會配合我們的需要作出新戶口的設計了。”心想,任何機構都須要注入新血,才能朝氣勃勃,向前邁進。
常言有道:“一朝天於一朝臣。”除了門戶心腹不同的原因之外,也可能因為前朝人物掌權太九,已然缺乏新意。在位之人最容易耽於逸樂,生怕一總既得利益受到挑戰。
敗在敵人手上,固然心心不忿,萬一棋差一着,因加得減,自己陰溝里翻了船,更是痛苦。故而大多一動不如一靜,日子
有功,種種制度都與時代需求脫節而不自知。於是改朝換代,也難怪新主引進新人,以期刷新氣氛,另創高峰。
我接掌利通以來,從沒有想過要以新人換舊人。
一則父親是個念舊懷遠之士,不好忤逆他的心意。
二則銀行業也算是各行各業之中,職員流動最少的行業了。
三則謀定而後動,手上要有雄兵,才能部署改動,未站穩陣腳,一切以和為貴。
然,在以後的日子裏,即使依然容納舊臣,也得注意延攬結納新人,好成為輔助我整頓朝綱,拓展業務的班底。剛扶正了的花旦,觀眾對她還有一段耐心容忍的時期,再演下去,仍然不能自成一家,台下就有權鼓噪了。
江福慧家財億萬縱使難買衾枕上的溫馨,也要曉得利用手上所有,成立個顯示本身才華實力的新江山。守業誠不足光耀門楣,事必要將它發揚光大。長江後浪更勝前浪才好!
又是午膳時候,程太輕輕叩門,提我:“你今天答應了興發企業的午膳之約。”
真不知怎麼會答應下來的?一想到等會要碰見廖醒楠,就連胃口都披扼殺掉。回心再想,跟興發企業在業務上頭也不大有聯繫,幾十年都未試過有一次聯手做成什麼生意,彼此的作風根本有別。因而這等午膳應酬,無非是籠絡—下感情,一桌子各行各業的頭頭挑個午膳空檔聚聚而已,沒有多大意思,一天到晚混在老頭子堆里,怕也會在竟夕之間,早生華髮,變得老氣橫秋了!
“給我找個借口推掉吧!”
程太點點頭,月入近二萬元的秘書,就有這點好,連應對都不勞我指點,就會辦得妥當。
程太只補充說:
“要給你安排午膳嗎?”
“還沒想到要吃些什麼,你且去用午膳吧,別管我!等會情緒一來,我按對講機囑咐膳食部好了!”
“膳食部的內線電話是一七八六。”
程太鄭重地提點我,一定是怕我又鬧上次囑咐杜青雲代買家鄉雞的笑話。
餐餐鮑參翅肚,說句不敢張揚的實話,是太膩了!從前在溫哥華,依然是銀行總裁的身分,午膳時分,隨便跑去麥當勞或家鄉雞的店內一坐,吃個痛快,也真別有情趣。現今?到那些快餐店去,大有可能跟着利通的小文員屁股後頭排隊,不是本人介意與否的問題,只怕害得人家渾身不自在,何苦?
尤有甚者,萬一遇上個什麼畫報的攝影記者,好歹拍入鏡頭,翌日見了報,還加上那些編輯精心炮製的圖片註解,寫上兩三句涼薄的說話,江家甚至是銀行家的面子又往哪兒放?時代進步了,等閑人家的口味,已轉至政治與企業的上頭,更苦了我們這種富貴中兒常想,豪門門禁森嚴,只有初踏門檻的人,才緊張公眾對自己名位的認同。真正雄踞於深園大宅之內、穩坐正殿寶座上的人沒有一個希罕宣揚。
紫禁城之威勢,也在於大內嚴峻之從前,而不在於舉世遊人皆可駐足之今日。
連想吃塊家鄉雞,也如此這般的重重阻滯。人生的任何角色,都有難處!
腹似雷鳴,好歹要通知膳食部一聲,備辦我的午膳。剛要按動對講機,就有人叩門。怕是程太的安排周到,要派了膳食部的人來,聽候差遣。
門一推開,一陣夢寐以求的香味飄進來。來人手裏捧住了一大袋的家鄉雞。
這叫心想事成?我情不自禁地嫣然一笑。
“沒有騷擾你吧?”杜青雲說。
“沒有,沒有,請坐,請坐!我正在思量着要吃些什麼飽肚。”
“這就給你送來了!”杜青雲老實不客氣地坐到主席室內那套款客的真皮沙發上去。
“上次沒給你買備午膳,今次謝罪而來!”
“哪兒的話?一場誤會,我還沒向你說聲對不起!”
杜青雲大方而不經意地提起那宗尷尬事,反而築起一道彼此冰釋前嫌的階梯,教我覺得比前次跟他單獨會談時更無隔膜。我很自然地幫忙着把紙袋撕開,將塊香噴噴的家鄉雞拿到手。
“怎麼知道我沒有外出午膳?”
“剛跑上你辦公室來,想請示一個小問題,碰上程太,她說你沒外出!我看反正是午膳時間,飽着肚講公事更好!”
“有什麼問題問我?”
“剛才會議席上,你沒提新的電腦計劃,限期何時完成?”
“你看呢?應該何時完成才算理想?”
“昨日!”
我想想杜青雲的答話,隨即哈哈大笑。
誰說不是呢?
舉凡已定下來事在必行的業務計劃,最宜速戰建決,時間就是金錢,早行早着。能有如此着重效事觀念的行政人才,根本就不勞上司操心,我笑着回應他的幽默:“你原來已過期限,辦事如此的不力,想以一包家鄉璃就功過相抵,未免太便宜了!”
杜青雲把手上一支粟米揚一揚,道:
“不單一包家鄉漓,還有你喜歡的粟米。”
他都記住了。
就是那天,我說過的一句話:“最好能多買一支粟米來!”
我心裏牽動一下。生命中,只除了父親,未試過有男性如此的把我的喜愛與需要放在心上。
我竟有些微的感動,因而紅了臉。
“我看,限期由你自己定了,跟耀基叔申請牌照的進度吻合就成了。”我立即把思維重放在軌道上。
“你跟蔣幗眉相熟?”杜青雲問。
“從小到大的知己,也是小學和中學的同窗。你呢?是老朋友?”
“香港大學的同學,同屆不同系!可是,很有點淵源!”
“啊!”我微微應了一聲,示意對方如在方便的範圍之下,不妨說下去。
“蔣幗眉是我在大學裏頭的第一個舞伴!”
“是嗎?這麼巧!”
再吃了一口家鄉雞,竟覺得不如先前的甘香了,大概是已吃到第三片,肚子飽滿之故。
“那年頭,大學經常開派對,男生全都打何東宿舍的女生主意!蔣幗眉跟我是在學生會的活動碰上了的,她的同房是當時鋒頭最勁的學生會台柱,姓張……”杜青雲拍着頭:“怎麼記不起名字來了?真糟!蔣幗眉接聽我邀約的電話時,還傻吁呼地問,你是找我嗎?還是找張什麼的?哈哈!”
幗眉的確是這麼一回事,怯懦而嚴重缺乏自信心!
這杜青雲顯然對她有很大的好感。當年,那個學生會的大紅人,還沒有吸引到杜青雲邀約她成為舞伴,偏偏挑上蔣幗眉!如今,事隔十年,一碰上面,又能清清楚楚地叫出個名字來,可見對幗眉,饒有好感!這杜青雲其實真算一表人才。我呷了一口可樂,倚在沙發上,細細地重新打量他。
高個子,皮膚白皙,五官精緻,輪廓挺拔,還有,一對活靈靈的、烏亮的大眼睛!
瑞心姨姨堅持,男人要有大眼睛,才是光明磊落的得體兒!我驀地有點心驚肉跳。
霎時間骨碌骨碌地把一大杯可口可樂灌進肚子裏,很有點要淋熄心頭略略呈現的小火焰似的。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你們十年未見過面嗎?”我問。
“畢業后,各忙各的。我尤其在外國的時候多!及后,蔣幗眉又搬了家,她似乎並不作興跟同學多所來往。誰不為口奔馳呢?友情在亂世最難維繫!”
我們算處於亂世嗎?是不是太言過其實了?
我把這句問話往回吞,各人的際遇與感受不同。同事之間,尤其是上司下屬,免得過不宜太深入了解查問個人的事迹,一旦涉及私隱,關係就易起變化!
直至目前為止,杜青雲再高級,再有才華,還只是江福慧手下一員將領而已。很多人都批評香江富豪,太感染門第之見,然,我是如此的身不由己!
關起門來,我可以輕輕鬆鬆,毫無芥蒂地跟這姓杜的大嚼家鄉雞。
一旦大開中門,別的且不去說它,有誰間機構午宴,不把江福慧的位置排在主人家的旁邊?所有利通銀行的將帥,也只得叨陪末席!我不去計算別人,別人也會來計算我!
計算的定義是抬舉、吹捧、尊重抑或謀害,其理一也。
簡單一句話,輪不到我不同流、不從俗!
回家去后,第一件事就趕忙跑進瑞心姨姨的房間去,給她慰問。房內空空如也,我嚇那麼一大跳。
衝出來抓住個菲籍女傭就問。對方答:“她到園子散步去了!”
我這才安了心!步下通往園子的幾級石階,就看見瑞心姨姨在懸崖的欄杆邊,背向著我。
“瑞心姨姨!”我走過去,輕輕扶住了她的肩:“這兒風大呢!”
濤聲不絕,在風裏更顯清朗。一個個白頭浪,在夕陽餘暉中,仍然輕拍崖岸,淺起千堆雪花,一次又一次散落在崖石之上。
瑞心姨姨拍拍我的手。
“要到裏頭去坐嗎?”
“我們就在這兒坐一會吧!”
我陪着瑞心姨姨坐到搖椅上去。
“慧慧,你小時候一不遂意,就哭鬧不停,只消把你抱到搖椅上一放,登時就止了哭聲,笑逐顏開。”
“小時候,我一定是個非常難纏的傢伙!”
“是你父親的刁蠻公主:”
“他過分寵我!”
“算是懷記你母親的親情,也為你可愛!”
“瑞心姨姨,我很抱歉,害你無端端地病了這麼一場!”
我突然地心急,趁對方自動提起了父母的恩情,立即踏入正題。
“別擔心!小病是福!”
“是我的錯。我那麼的小題大做,嚇着了你!”
“心裏頭如果光明磊落,怎會惶恐失色?”
話說到關節兒頭上去。手心不住冒汗的是我。
低垂着頭,一時間情虛,我竟不曉得追問下去了。
“慧慧,我想過了,一直瞞着你,始終會有更多的誤會……”
“瑞心姨姨,你說……你說好了,我不是個不明事理的人,對父親,有難以報答的恩情,我什麼也會得諒解的!”
“這好呀!我可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