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青雲興緻勃勃地說:“那就一言為定了。”
陸湘靈望住杜青雲,嘴角向上稍提,現出個甜甜的淺笑。
我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
“你們還未吃早餐吧!”陸湘靈站起來:“容我去弄點簡單的麵食出來。青雲,你且陪江小姐小坐。”
待陸湘靈轉身走進廚房,我立即乘機跟青雲說:“她家中沒有女傭嗎?”
青雲搖搖頭,“只一個鐘點的。她喜歡調理家務。”
“我這就進去幫幫她。”
走進廚房去,發現這兒光潔整齊,一塵不染。廚房尚且如是,可見這頭家定必井井有條。
“陸小姐,別弄太多吃的,青雲和我早上不能多吃。”
“是嗎?以前青雲很能吃。”陸湘靈隨即補充:“當然,以前的許多事都已改變了。所謂今非昔比。”
“雖道時移世易,很多舊情往事,仍然忘記不了。是嗎?”
陸湘靈還是低頭切菜,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聽到她淡淡然答:“是的。”
“陸小姐,你前天到過曉廬嗎?”
陸湘靈住了手,回望我,有一絲的尷尬。
“你認識湛曉蘭?”
“是的。我們是老姊妹了。”
這麼一句簡單說話,不知透着多少滄桑與凄涼。
陸湘靈並沒有再接下去,只重新投入她的廚房工作之中,我因而也缺了話題。
她並不想向我泄露分毫。
再明顯不過了,如果她追問:“你也認識椹曉蘭?”那我就可以乘勢滔滔不絕地帶出她倆的往事,輪不到她不在我面前正視她與父親的關係。
然,她沒有。
恰在此時,廚房門旁邊來了可兒。
可兒把半張臉露出來,仍有起碼三分的誠惶誠恐。
怎麼會把這孩子養成這個樣子的呢?
我小時候,還未滿五歲,就蹬蹬的踩到學校的舞台上去講祝辭、唱歌、說故事。七歲那年,穿條白紗裙子,穿梭於滿堂賓客之間,早已成為核心人物。不像可兒,沒一點好好站到人前去的志氣。將來長大了,可怎麼好算?最漂亮的樣貌,一旦缺了大方的風采,立時間顯出孤寒相。小家碧玉與大家閨秀,看在明眼人內,高下立見。若真是父親的親骨血,未免要丟江家的面子了。務必查個水落石出,不容碧玉蒙塵,流離俗世才好。
我試逗着可兒說:“可兒,要進來跟姐姐和媽媽一道談談嗎?告訴我,你在哪間學校上課了?讀第幾班呢?”
可兒只一味的抿着嘴,沒做聲。忽然她拉起我的手,把個紅色的髮夾塞進我的手裏,就一溜煙地跑掉了。我好莫名其妙。
陸湘靈解釋:“可兒就是這樣,老畏羞,不曉得表達自己的感情,每逢遇到她喜歡的人就會把自己的心愛髮夾呀、洋娃娃呀,絲帶呀送予對方,從前,她老是這樣對她爸爸!”
我看着手裏的髮夾,想起了紐約保險箱內的那個。形貌雖異,相贈的心意相信是同出一轍。
“可兒,可兒。”湘靈一邊下面,一邊揚聲叫道:“把你畫的圖畫拿來送姐姐吧,姐姐大了,用不着髮夾呢而且姐姐不像你老喜歡紅彤彤的顏色。”
話才出了口,我倆立即四目交投,都呆了一呆。
陸湘靈快快垂下頭去,把三碗面捧着,逕自走出飯廳去。
這以後,她一直都顯得非常的小心翼翼,一句是一句地答,完全地不發問。
我回到辦公室去時,納悶了一整天。究竟好不好開門見山地去問陸湘靈?看樣子,她完全不願意再重提往事。這不就跟父親的遣書所言吻合了。換言之,我必須採取緊迫一步的行動,一就二口六面地對質,一就是引導她自行招供。
前者未必能見成效,她要是認真地堅持不提舊時恩怨,還缺借口與辯駁不成。
可又如何逼她自首呢?
晚上,青雲跟我坐在江家大宅園子裏的搖椅上頭,我仍心事重重。
青雲問,“你有心事?”
“嗯。”
“告訴我,讓我替你分憂?”
“憂慮由你而來,還叫你分擔?笑話了。”
“常言有道:解鈴還需系鈴人!你何不試試?”
我於是正式道:“青雲,你仍然愛陸湘靈!”
“什麼?”
我沒有再做聲,聽他怎樣解釋。
“福慧,你就為這個納悶。”
“理由不夠充分嗎?”
“筒直杞人憂天!”
“並不見得。大有可能是當局者迷而已。”
“我覺得你的看法跡近是對我侮辱,把我視為一個用情不專之人!”
“最低限度,我肯定陸湘靈還深探地愛着你。”
“何以見得?”
“女人的第六感!”
“可有覺得我什麼時候發達了?”
“我們的嗅覺只能發揮到男女私情上去。”
“不可思議。”
“還有,也憑我的觀察。今天早上,她露出太多馬腳。”
“她又說什麼特別的話?我都不覺得。”
“她如此遷就你,好端端的一間公司,完全不談條件,雙手奉送,理由安在?分明是司馬昭之心!”
“湘靈根本從小到大就不知生意為何物。”
“你看,你急忽地替她辯護,無私顯見私。”
“你簡直胡說八道。”
“誰在老羞成怒呢?”
“要人家怎樣向你證明?”
“為免牽線扯藤的後患無窮,我們取消利用偉力電訊空殼,重組上市的建議。”
“根本是兩回事!”
“她若不愛你,那就是兩回事,否則,從此以後老認為對你受恩深重,她跟我對你的愛護不相伯仲的話,我可受不了!”
“你竟是個小器人?”
“有哪個鬧戀愛的女人會大方得肯跟對手平分春色?”
“你知不知道你敏感過度,正在語無倫次!如果我跟湘靈還是藕斷絲連,既是男未婚,女未嫁,現下不就可以雙宿雙棲去,怎麼還會有你的出現?”
“她未嘗不作此想,只是自慚形傀!”
“今日社會的人,還會認為娶個處女才是光榮不成!”
“你原來不以我為榮?”
青雲急得團團轉,直跳腳。
把他的可憐兮兮的模樣看在眼裏,心實不忍。然,咬咬牙齦,勢必要鬧下去,圖個水落石出,一勞永逸。
“福慧,你且平心靜氣地聽我解釋。”
“你說好了!”
“你先答應我,不可聽了解釋之後更強辭奪理。”
“好。”
“老實說,我自外國學成之後,仍然對湘靈未曾忘懷,如果湘靈願意的話,我們早已成婚,只是她一直堅持不肯,老說她心如止水。福慧,不願重拾舊歡的是她呢。”
“我不信。無證無裾,又缺理由,如何使人相信。萬一有那麼一天心血來潮,她姓陸的要求原壁歸趙,那時你處於兩個對你有恩惠的女人之間,也必為難,我才不冒此險。總之,偉力電訊的計劃先行擱置!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是不是?”
青雲顯然地不高興。
今日要他所受的委屈,不久的將來,必可令他明白過來。我才不擔心。
果然,青雲和我,多多少少為了這次的爭執而有點貌合神離地過了好幾天。
這一晚,我有個應酬,九時多才回家來。一踏進大門瑞心姨姨就迎上來給我說:“有位陸小姐來找你!她說是你朋友,且認識杜先生,我就讓她進來,坐在小偏廳等候。着亞明在一旁侍候。”果然來了。
我直走進小偏廳去。壁爐前站了個風姿綽約的陸湘靈。我示意僕人亞明離去。
“陸小姐,對不起,不知道你來,讓你久候了。”
“不相干,我正在瀏覽着,沒想到,真能到江家來,看一看你們父女倆多年的起居環境,很有親切感。”
這番話,自是用意深長,內里真真,差不多不言而喻。
我並不打算顯得太愚蒙,只略略顧左右而言他,看她如何跟我交代。實際上,這重要關頭,也魯莽不得。切戒一廂情願,必須抓着很獨特的證據,才能相認。這年頭,人心不古,社會上充塞着的虛虛實實,很難預測。
“陸小姐一定聽青雲講很多關於我們的故事了。”我說。
“我見青雲的時間其實並不多。重逢后的這些年,我跟他已不比年輕時,什麼心底話也能說了。”
“也許是成長后的一份謹慎所致,跟感情無關。”
“一定有關的,如果恩情猶在的話,不論是何環境,均無界限,必會暢所欲言。只可惜,情懷已異,也就覺得不方便盡抒胸臆。”
“青雲注意到你這種轉變嗎?”
“他並不愚蠢,男女之間的契合與仳離是心靈上的感應,傳送出來的訊息有一方面已拒絕接收,更無回應,應該明白此路已不通行,至於線路發生故障的理由,可不一定需要交代和深究。”
“陸小姐此來是為了……”
“是為了向你解釋我和青雲之間,心靈溝通發生故障的真正理由。”
“你認為我會關心。”
“你會。我考慮過,不能為了個人理想,而令你和青雲不得安寧。青雲不錯跟我是一同成長的兒時玩伴,情竇初開年紀時的愛侶,然,家變之後的這許多年。我跟他沒有見過面,期間發生的事,他並不知道,並不明白。曾在他未回港來任事之前的那些年,我已有緣遇上另一位對我極端呵護備至的異性,發展了一段我意想不到的奇緣。可兒是他的女兒!”
“青雲知道這件事嗎?”
“不知道,江湖上,只知我在跟了這個大客戶之後不久就金盆洗手,從了良了。”
“可幾的父親是誰?”
“我以為你已知道?”
“不。”我搖頭。
“那麼,你在我家時的言辭是試探性質?最低限度,你懷疑?否則不會提起湛曉蘭來!”
“對。”我無須否認了。
“你的懷疑並非空穴來風,是的的確確。”
“真是父親!”
陸湘靈垂下眼皮,豆大的淚珠,不斷地滴下來,碎落,消失。
“他待我很好。”
“很好嗎?你的生活還不過爾爾。”
“不,物質享受上,不致於登峰造極,然,也算豐衣足食,直至今日,我的銀行存款,仍足夠我們母女倆平平安安過掉
這一輩子。精神上的愉快,身分上的尊貴跟以前無可比擬。”
“身分?”父親曾付與這個女子何種身分?
“江小姐,這不難明白呢?如今你走到人前去,也比以前更見光彩了吧?女人需要名花有主,那一種備受愛寵、袒護、蔭庇與承擔的表白,是護身符,是最尊貴的身分象徵。
出身如你那般好,若是形單影隻,尚且難免有孤伶伶的落寞與自卑,何況當時我是待價而沽,任人漁肉的貨腰娘!你父豈只將我由零沽的身分變為批發,且珍愛我有如寶藏,一個女人,久歷風霜,希望得到的也無非是這種歸宿而已。真正的名分於我,從來是空中樓閣,我想都不敢想!”
“父親既如斯愛你,從沒有提出過要名媒正娶?”
“沒有。你父親不會。”
這真是的確老實的說話了,一點紕漏也沒有,婉轉地說,父親的顧慮極多,要直接一點批評呢,唉,他其實頂自私,傅瑞心、程張佩芬、湛曉蘭以致其他很多個他曾戀慕過的女人,都因客觀條件配不上名流富戶的一品夫人寶座,而只能在暗地裏享受他的情愛,從無例外,又豈獨陸湘靈?
至死,父親才驀然驚覺,自己欠負對方良多,這才留下了遺書給我。
“他這種態度,你認為可接納?”我問。
“態度源於苦衷,我諒解。人與人之間有情愛,就不會計較太多的外表需求。我根本不忍強他所難,況且公開名分對我必造成壓力,我並不認為我能適應,我一直沉醉於三人世界之內,不作他求。”
全部言之成理。可是,我這就能鑒定陸湘靈必是那父親的紅顏知己了嗎?
“江尚賢在我最需要愛護的時候出現,我們感情關係彌篤,並不是少年十五二十時的一段純情可能替代。故此,我和青雲始終只如兄妹朋友,這也是緣分吧!江小姐,此來是向你交代清楚,請勿以此為慮。我多希望以我跟你父親這段情的剖白換取你對青雲的信心,繼續幫他發展事業。無論如何,我們曾是交心的朋友。你父親曾對我說,胸脯上有顆虹痣的人,象徵著有無比智慧,你也必如你父,曉得分辨真偽,誰也騙不了你!”
真是大團圓結局了。
我喜不自勝。
陸湘靈連我和父親的胎痣,都知道,還假到哪兒去呢?
將整件事想一遍,連她偶然泄露的口風,都與故事吻合得天衣無縫。我再沒有什麼好思疑的了。
“你會考慮讓可兒跟我相認嗎?”
“請原諒,可兒不錯是扛家骨肉,將來她長大了,你做姐姐的要刻童給她發展的機會,就由她自己決定是否接納好了。作為一個母親,可兒之於我是跟你父親感情的珍貴紀念品,我希望與她形影不離。況且,我只望我女兒平庸平安地成長,其實並不需要如何出類拔萃,富貴榮華不一定是女人的福分!”
此言雖有傷我心,然亦井非無理。
陸湘靈如無此信念,並不堅持這份執着,不會有今日。
“你知道父親曾把可兒的一個紅髮夾及紅絲帶放到紐約的保險箱去嗎?他實實在在地愛你們!”
“我知道。那一定是幾年前,你父親生日,可兒把自己心愛的髮夾及絲帶,送他作為禮物,他好好保存下來了。”
我送陸湘靈走時,我誠懇而鄭重地說:“我們以後是一家人你和可兒需要什麼?請讓我知道!”
“我們希望你和青雲快樂!福慧,好好地愛青雲,我和你父都會為此而安慰,他既已下了功夫在偉力上,就成全他的計劃吧!更望你尊重我的意願,讓可兒和我一直以目前的身分,過愉快的生活。”
總算是個感人的故事。
從沒想到父親在愛情上能得着這麼好的報應。
翌日,我才把整件事告訴青雲。
他驚駭得張着嘴巴,老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青雲,有時真像個大男孩。然,永遠可愛。
我這才提醒他,既已雨過天睹,就得好好部署偉力電訊重組之事了。我當然地無限量支持。
青雲樂極之後,又顯得有點遲疑。
我當然明白他的心情,因而勸勉他說:“大丈夫心懷磊落,何苦執着細節,諸多狷介!況且,好好收購了偉力,乘機給予陸湘靈母女一份資金,也是她以雙重身分應該獲得的,以後你真能大晨鴻圖,既能酬報她往昔的深情,更能答謝我的青睞,一舉而數得,何樂而不為!”
“那你以後不再妒忌她,思疑我了?”
“傻孩子,原是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招數,我才不這麼笨!”
“對,這人海江湖上,誰不如此了!”
青雲情深款款地吻在我面頰上,露出個我從未見過的寬鬆寫章的笑靨。
以後的這一段日子,我看青雲和我,要各忙各的。我當然可以開始考慮備辦嫁衣了。
至於青雲,他量先要部署的是落實了美國韋迪遜電腦公司的合約,幸好對方並非上市公司,手續簡單得多,八千萬美金一經過戶,除了美洲,全球的總代理權便能到手。
其次,當然要委託一家商人銀行,代為處理偉力電訊重組事宜。準備妥當后,得向交易所申請停牌,向外宣稱全面性收購,並向其上市部門及證監處呈交重組文件,清楚交代新董事局成員、資金情況,以及持控股權者的背景等等,重新申請復牌。
我和青雲商量說:“既然偉力的控股權在自己人手上,我何不就藉此良機,把收購金額提高,順理成章地給陸湘靈一筆款項呢!”
青雲不置可否,只道:“你要堅持,也無不可。只是收購成功,交易所批准復牌,我們才會把收購價過戶,價格定高定低,無傷大雅。”
話可不是這麼說呢,除非申請復牌不成功,否則分別還是有的。怎麼青雲好像對復牌與否,不大着緊似的?
回心一想,他也未嘗無理。反正萬一有什麼意外,交易所不批准偉力重組計劃,使之復牌上市,極其量是變為私有公司機構,真沒有什麼大不了。
這隻顯示青雲對偉力電訊重組后的前途有無比信心。今時今日,越來越多規模龐大的實力公司取消上市集資的念頭,甚而越來越多公司採取私有化行動了。一則有分量,有信用的公司要籌措資金,根本不成問題,二則市場不斷怨聲載遭,證監處監管過嚴,集資與投資人士,都興趣索然。問題的嚴重性,已使金融財經界人士的煩憂日重。
不是嗎?誰個企業家不怕麻煩?聞說買賣一百幾十萬的股票,都立即收到證監處的電話查詢,要求解釋。還有,身為上市公司的董事身分,掣肘之多,難以形容,要公佈自
己的持股量,已犯了商家一向的大忌,誰不喜歡暗渡陳倉?
誰喜歡把最私人的隱秘公開示眾?這還罷了!竟要規定上市公司董事,不可在宣佈業績的前一個月作股票買賣,以免造成內幕交易。你說,這條例笨不笨?就以我江福慧為例,利通銀行每年派息兩次,我已有兩個月被明令不可股票買賣,可是,除利通外,我一共是十多間上市公司的非執行董事,這條數如何計算了。
故而有一天,代我買賣股票的經紀打電話來說:“江小姐,市場有好消息!我準備替你入貨!”
我差點要講粗口,氣憤憤地說:“我正在坐股票監呢,你不去查清楚我的釋放日期就來叫我買賣股票,是加害嗎?”
荒謬不荒謬?
若用匿名大手買賣呢,三分鐘后股票行就有可能受到證監處質詢,要求公佈客戶真實姓名。
只有托個親信出名交易,才可以安然無恙。然,如此扭橫折曲,就有法律罅可走的話,不也更證明此條例實在形同虛設!難怪金融界中人甚多怨言,投訴每年花費投資者及證券界人士億元以上的金錢,聘了一班英國專家來整治香港市場,就是建立這種虛有其表、架床疊屋,非但沒有實效,尋且具阻嚇股市活躍作用的條例,你說英國佬奇怪不奇怪?
怪事年年有,近年證券界特多。英國銀行界出版一個精採的報告書,名為《倫敦如何會成為世界金融中心?》,報告內分析出最主要的理由是倫敦股票市場的監管相當輕鬆自由。
報告出版之日,香港有名的財經報紙《經濟日報》以顯著的篇幅詳細報導此事,並且訪問了剛在交易所理事會退了理事席位的洋鬼子,他對這個報告極表支持,並對香港市場運作的監管尺度提出質疑。
由此可見一樣米養百樣人,難怪市場認為有人處心積慮,運用手段在部署九七之後,仍能抱緊那隻金融飯碗,控制香港財經市場,代替政治權力。亦有人,雖同是金髮白臉,卻義憤填膺,力持正義。
在這種市場過分的監管下,我跟甚多企業翹楚的心態相同,真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錢不一定要在股票市場上賺,英國幫要在證券活動範圍內大權在握,華資機構亦可聯成一氣,消極對抗,甚而杯葛抵制,反正讓整個香港股市死氣沉沉,全世界的股票市盈利率均在幾十或以上之時,香港的偏低至十甚而十以下,仍然乏人問津,正以此獨一無二的現象向國際金融界明白宜示,誰是幕後兇手,誰意圖於九七之前,重施歷史上屢屢出現過的故技。
有史以來,殖民地從未試過皮光肉滑的物歸原主,香港能倖免於堆乎?港人再不團結的話,身光頸靚機會等於零。
今時今日,將偉力電訊重組上市成功,亦未必是只有百利而無一害,反正七億元的注資,我江福慧負擔得起,如果什麼交易所或證監處,諸多留難,不上市也罷。攤開近年上市的紀錄一看,過往一年的淡靜,已足夠證明誰還在今天以為上市是無懈可擊的金礦了?
青雲當然明白這些背景因由,故此對偉力重組上市,亦抱相當冷靜而中立態度,他旨在必得的只是韋迪遜總代理權,這才是日後生意滔滔的憑藉。
在商場上最叱吒風雲的女人,仍有甚多的婦人之仁。我尤其欣賞陸湘靈不貪圖名位富貴的淡泊知足個性,因而決定以高出偉力電訊有史以來最高股價的百分之三十為收購價。
一切即將部署就緒,非但青雲眉飛色舞,連我都感染着一份無比興奮,來自一種執掌乾坤,大定扛山的驕傲心態。
三十年以來,只怕如今是我最得意的階段了。既權傾我之天下,又復有深閨夢裏人。
太陽底下最珍貴,最萬人翹望的金錢、權勢、名位,愛情,婚姻,健康,甚至青春,我完全擁有。如此際遇的人,連在夢中都會無端白事哈哈大笑。
故而,當何耀基一臉凝重地晨早跑來見我時,我覺得難以甚解。會有什麼事在世間值得愁眉苦臉?會有什麼難題在江福慧的手上不能迎刃而解?犯得着如此的大驚小怪?
“市場已有傳聞利通將收購偉力電訊?”何耀摹還未坐穩,就已發問。
我之於這位老臣於,永遠是急驚風,偏遇慢郎中。只這一次,角色調轉來演。
“當然不是。”我簡單地答,利通銀行是上市公司,如有這項收購行動,身邊的幾位執行董事,包括何耀基在內,非但會預聞此事,更應跟他們詳細商議。我不是不知道規矩的,如此乾綱獨斷,自是我江福慧個人的事。
何耀基聽我一口否認,頓時語塞,不曉得如何接腔下去。
我說:“怎麼?如果真是利通意欲收購,你的意見如何?”
“萬萬不可。”
“何解?”
“且撇下目前香港證券界條例監管過嚴,英資華資經紀,證監處與交易所等之爭執無日無之等重重憂患不說,今日上市已並非必定有利可圖。何況電腦業在美已呈疲態,周圍四齣奔走營救妁電腦公司少說也有十間八間,連風聞與偉力電訊合作的韋迪遜公司在內。這等於說借殼上了市之後的生意,仍岌發可危,如何使公眾有信心?希望你別是認真才好?”
“我是認真的。”
這些天來,第一次聽見有人如此直截了當地否決我們這個新計劃,我頗不悅。
“什麼意思呢?”何耀基震驚地問。
“我準備以私人身分收購偉力電訊。正正是因為韋迪遜除美洲外的全球總代理權已經到了我手。”
“福慧,怎麼你不先跟我們商量一下,作過了市場調查才作考慮?”
“有這個必要嗎?”
既已明言是私人行動,是與人無尤。
“為什麼不等候這一兩天美國出了全國電腦業服務報告,知道這行業內各機構的成效,始行作實?不能只聽一面之辭,你到底是門外汗,千萬不可感情用事。”
自我接管利通銀行以來,這是首次何耀基不守下屬之禮,而以長輩的身分對我說話。
我非常地不習慣。
尤其覺得刺耳的是柯耀墓競暗示我動用幾億巨資作的一項投資是感情用事,連消帶打,既侮辱我在營商上的智慧,也取笑我以權勢收買情愛,正中我的要害。
我立即抹下臉說:“多謝關愛,如何調度我之所有,我自有分寸,這到底不是牽一髮就動全身之事,何用緊張!”
“福慧,話正正不是如此說。每個人都背負着別人的名字,江福慧在公眾心目中相等於利通銀行戶。如果你有何行差踏錯,投資利通的信心會相對地減低,影響可大可小,實難預計。所有銀行一向作風保守慎重,就是為了要給戶大存戶以安全感。”
這番話其實是說得再顯淺沒有的了。
個人的投資有所失敗,公眾一下子分辨不出來,以為利通蒙受重大損失,流言一旦四起,銀行所要承擔的險堪憂。
然,我要顧慮利通股東與本城股民的利益,則我的利益與幸福又有誰去關注了。
天下間沒有永遠不回頭的單程路,我才管不了!更何況,如果一仗功成的話,扛福慧聲名更上一層樓時,不又是利通股東的一重福分與榮譽。
“搭哪一條船就只好希望哪條船顆風順水,其餘多講無益。是不是?”
我以毫無商量餘地的口吻結束了跟何耀基的談話。
實在,也趕着要到本城著名時裝設計家練彩華的店上去,跟她商議婚紗的設計。
青雲還沒有向我正式提親,這倒是真的。然,應是指日可待之事了,亦不過是形式而已。
昨晚,青雲已跟我說:“讓我趕完這陣子緊要功夫,就帶你回家去見母親,醜婦終須見家翁,是不是?”
我佯作氣得什麼似的,其實樂得心窩發癢。
青雲還說:“將來你的小叔子小姑子一大堆,你當大嫂就得過五關斬六將,將他們逐個逐個折服下來,千萬別在相處上出問題,害我為難。”
已經交帶到這等關節兒上頭的事情了,言下之意,可想而知。
江福慧的婚宴,少說也要籌備一年。現在開始擬定計劃,按部就班地進行,在時間上是相差無幾了。不要讓大事到頭來才顯得時間匆促才好。
尤其是婚紗,我更緊張。女人一生之中,最隆重,矜貴,美麗、幸福就是披上婚紗的時刻。江福慧的那個時刻,必須在萬眾仰慕的目光之中,以艷絕人寰、精光四射的派頭與氣勢出現。將一份人間的完美幸福放在富貴榮華的包裝之內。
我拜訪練彩華,就是跟她商議婚紗的設計。
當然不是由練彩華動手設計,全城最棒的時裝設計家還是缺了國際聲名。而我的婚禮將不惜功本,不只要震撼香江,且要趁此良機名聞寰宇。
有錢人要識得花錢、肯花錢、又有具意義的場合配合,才值得人傾慕。
“練小姐,要勞煩你花時間,替我跑一次意大利和法國,物色全套婚禮的必須衣服飾物,藉助你的眼光,與人際關係,看誰個設計師的口味最配我的外型,事成之後,真要重重答謝!其實,你的設計已價值連城,不必外求,只是時興歐洲手工,才勞你的大駕!”
“江小姐,太客氣了。能有機緣為江小姐的大婚略盡綿力,既是光影,又是難得的生意,我非常地高興。”
練彩華原來不只是藝術家,且是個有手腕的生意人。現今世界不同了,無人鑒賞與爭取的藝術,不算是成功作品。藝術家也要吃飯,且懂得如何吃得講究。
在練彩華的辦公室一磨,就差不多已是半個下午,女人一接觸到服飾問題,必定情緒高漲,難捨難分。
康妮的電話竟接到練彩華的店來給我,忙說:“江小姐嗎?何耀墓先生十萬火急找你!”
跟着是何耀基的聲音:“股市剛收,利通銀行的股份-直向下滑落,我真的擔心,似乎不只是市場謠傳收購偉力電訊一事有所影響,可能有人乘勢出貨。”
真是杞人憂天,控股權握在我手,不見得有人聯同其他散戶,一齊流放大批股票在市場內,造低價位,況且利通股票下跌,對我無益,對誰有利?
“股份時有波動,不一定有什麼特別原因!”
“福慧,你太樂觀了。我相信最大的可能性是美國電腦行業的報告風聲甚為不利,大伙兒對你的動向有所衰示。”
荒謬!七億元之於江福慧雖未至於是九牛一毛,要拿出來作一次私人投資,也是探囊取物。
若非父親遺產仍未跟稅局清算妥當,我能運用的資金豈只七億?我需要利通股東與市場股民認可才能買賣我喜歡之物嗎?沒由來的自貶身價。
“福慧,福慧,還有更令我擔心的,幾間分行都報告,今天下午出現的提取存款客戶比平日多,這現象我並不樂觀。”
“你查清楚了,再說吧,我很累,這就回家去了,有事再找我!”
實在太掃興了,我悻悻然收了線,根本再無心情回利通去。
搖了個電話至富澤商人銀行去找青雲,他又仍在會議之中,他當然忙,今天已經將巨款過戶到他可以全權打理的信託戶口去,他要處理的事務正多呢!
百無聊賴之餘,我只好先回家去。
少有在園子裏,乘着落日餘暉,看浪涌千堆雪。
我囑傭人泡了杯冰茶,坐在搖椅上,蕩來蕩去,增加我微醒的舒暢。
遙見瑞心姨姨正在園子的另一頭,彎下腰身,剪理着我種的杜鵑。
夕陽斜廂下的這位年已花甲的婦人,動靜顯了一點憔悴。我忽然想起,要替她的晚年設想一下了。怎麼父親不曾留給她任何家產呢?一定是怕因此而引起世人的揣測。尋且父親深知瑞心姨姨留在江家一輩子,於願已足,並不需要再給予她什麼物質的饋贈了。
然,為什麼人總因為洞悉對方的要求底線,而不肯自動地寬容呢?以父親的資產,就算撥個八位數字的金額給瑞心姨姨,又算得了什麼呢?這樣吧!待我出閣的日子來臨,就趁機給瑞心姨姨一封一千萬元的大利市,算是她帶大我的報答了。
瑞心姨姨是無論如何捨不得離開江家大宅的了,但手上有豐裕資產,心情與身分總會安穩得多。
現今,那些打住家工的女傭聲勢不同凡響,無非是口袋裏有個積蓄。瑞心姨姨在扛家多年,何苦要她孤寒若此!
無論如何,對程張佩芬與瑞心姨姨,總不應厚此薄彼。
所謂衣食足而後知榮辱,也真只有身在福中之人,才有關顧愛人的心思情緒。
已然日落西山,夜幕逐漸低垂。
長空黯淡.哪兒有點點繁星?嫦,蔣幗眉不是說過“無須頭上有星光燦爛,只要人生路途上長伴有人就好了!”
現今,不正好如此。
突然的想起蔣幗眉!
我竟有好一段日子沒有跟她見面了。如今幗眉的情況會怎麼樣?我和青雲的發展,她已經知道了?我們雖不招搖,卻並沒有刻意隱瞞。她,傷心嗎?
說到頭來,我倆還真是兩小無猜、一同成長的閨中密友。感情親如姊妹,我對她還是關心的。
帽眉從小到大都遷就我,愛護我,這份感情,我是無法忘記的。成長以後的那些朋友交情,實在不能跟帽眉的同日而語。
更何況,我的家勢造成了嚴重的心理障礙。自懂性開始,我就對任何人的友善,表示懷疑,怕一干人等都是帶着機心而來,企圖利用我的感情去建立他們的利益。
只有幗眉不同。
自五歲那年,我被老師選中了要在聖誕節聯歡會上表演舞蹈,幗眉就在每天放學排演時,默默地抱緊了我扔下的書包,站在一旁陪伴我、欣賞我。除了我的脾氣我從沒有賞過她什麼!
一晃就是二十多年的日子,真想不到如今會為了一段男女私情而與這位摯友生了嫌隙。
這不是我願意的。但望上天見伶,保佑幗眉早日覓得如意郎君,像我如今般踏實、幸福、開朗。
總要找個適當的時機,跟幗眉見面才好。否則,拖下去,更易惹出難以解釋的誤會。
“福慧!”
想得出神時,有人在背後輕喊我一聲。
“幗眉!”我好開心,怎麼生活竟會如此地得心應手,才省起曹操,曹操即在眼前。
“來,來,坐着,我剛想起,我們有好一段日子不曾見着了。……我很有點挂念。”
話說出來有點靦腆,仍怕幗眉心上有刺。
“福慧,我來,是有要事問你。”
如箭在弦,非發不可。奈何。
“你問吧!”
“福慧,你是真的決定以重金收購美國韋迪遜電腦的代理權,注資偉九重組上市嗎?”
幗眉從來都不關心財經消息與生意,顯然的,言而有物,旨在問我是否幫助青雲打天下是真。
“是的。”我只能直言,還有什麼好隱瞞的?
“不能改變了嗎?”幗眉的神情是緊張的,我當然可以理解。
“不能了。”我歉然而肯定地答:“明天一早就要向交易所提出申請。”
“可以稍緩嗎?”
“幗眉,無論如何,這是正經生意。”我有一點點的沉不住氣。
“福慧,事關重大呢!剛才利通銀行將近收工時,多間分行都發覺提款的人剎那間比平日多起來了。”
“你怎麼知道?”
“何耀基搖電話告訴我的。”說著這話時,幗眉的臉泛紅,多少有點尷尬。
“為什麼何耀基會告訴你?”
“因為……你父親生前曾囑咐他,倘若銀行有什麼大事故發生,而你的意見又跟他的相左,不妨找我商議,從小到大,在很多事情上,你都肯跟我推心置腹地講,也肯聽我的意見。”
這倒是真的。我的硬脾氣,除幗眉使用她的溫言軟語,磨着跟我商量,可使我軟化之外,沒有多少人能有這份功力。
然,對父親的細心,我仍有不滿。原來還賦予幗眉-張密諭,仿如尚方寶劍似的,不致於叫我下不了台,可是,心上總像插了根刺。
要真講到生意上頭,我不認為幗眉的認識與意見,能起到什麼建設作用。
這何耀基,今次也太武斷,這樣子下去,豈非要把幗眉抬舉成個太上皇帝了!
看幗眉如今焦躁的樣子,不見得儘是為了利通業務上的可能隱憂,我看,青雲才是她心上的最緊張的一着。
“幗眉,銀行提款的人多起來,我看只是事出偶然,跟我個人注資偉力,是兩件扯不上邊的事。公眾會有什麼誤會,明天在提出偉力重組的新聞稿上,會有清楚的聲明。我們是以另一家獨立公司邦盛投資進行的,你放心!”
“福慧,請聽我說!”幗眉臉色相當凝重,且緊緊地握着我的手:“我完全知道你的打算與心情。輔助青雲創業是很應該的。我相信任何真心愛護你的人,包括柯耀基和我,都不會反對。就算你父在天有靈,也宜得有此良機。然,福慧,你們手上有的是資金與時間,何須急於一時?柯耀基是財經界的老行尊,他所擁有的知識與資料是寶藏,既認為美國電腦業走下坡,好幾間電腦公司都正捉襟見肘,密謀營救之法,你們何苦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
這番說話,豈只言之成理,且說得非常有誠意。我真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羞愧。
突然地無辭以對。
“福慧,看樣子,青雲是個可造之材,年青,有學識、有幹勁、有抱負,唯獨缺經驗。你如真心而認真地跟他走在一起,不應單單地附和他的建議,必須把支持他事業的用心與彼此縱容的輕舉妄動,分得清清楚楚。不能怪青雲求勝心切,而在生童的調查功夫上欠了深度。若真在投資上出了什麼錯,只能怪你置身邊寶貴的勸諭與唾手而得的商場資料於不顧了。”
幗眉從小到大,遇事跟我商量,必定神情鎮定和藹,語音平靜,有一種溫文舒適的說服力。
她繼續說:“既有你父之託,請別怪我和何耀基幹涉到你的自由上頭去。福慧,請千萬別忘記,你如今能有這麼多的自由與選擇,全為你父畢生辛苦經營,對牽涉到他基業的穩定上頭之一總事,你必須小心。”
君子愛人以德,我是感謝幗眉的。
可是,我說:“幗眉,輔助青雲創業,是收購偉力的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同時,也真是為了趁機報答父親的恩情。你說得再對沒有了,江福慧能有今日,全是江尚賢所賜,我能為完成父親的心愿而稍盡綿力,是我求之不得的。”
“福慧,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這其中還有關鍵嗎?”
我想了想,既已水落石出,但說個中實情也無妨。父親不是也以幗眉為親人,才會得囑何耀基在緊張關頭時,找她勸導我嗎?這無非是曉得善用幗眉的細心冷靜去補我的刁蠻任性吧。既如此信任她,時至今日,她還有什麼不可與聞?
當然,我自知最大的感動,是帽眉這麼自然而得體的接受了我和青雲的發展。為此,我更有種對幗眉務必坦誠相向的衝動。於是,我重重握着帽眉的手,請她聽我講江家的這個離奇曲折的故事。
我把事情始末蠅蠅道來。
幅眉岜止聽得神情肅穆,且漸漸的,眼有淚光。一額頭,一手心,都開始冒汗。
直至我把事情講完了,竟發覺我握着她的那雙手在連連顫抖。
“幗眉,這兒風大,你冷了嗎?”
幗眉沒有答我,說話像卡在她的喉嚨,只唧咕地有些微聲響。
“怎麼了?”我好生奇怪。
看着她的臉孔發白,又驀然青紅不定,教人有點心驚。
幗眉從不算是個漂亮的姑娘,但她得體莊重。如今的那副模樣,更在倉惶的眼神中顯了聖潔。我在感領之佘,仍有太多的莫名所以。
我搖撼着幗眉的手,問:“幗眉,你不適嗎?還是……”
“福慧,讓我靜一靜好不好?讓我想想,細心地想想,才跟你說下去。”
“要一杯熱茶嗎?”
幗眉點點頭。
我乾脆自己走進屋子裏,向傭人要了杯熱濃茶,親自再交到幗眉手上去。
接觸到她的手,如冰一般地冷。
“幗屑,我們進屋於去坐坐!”
“不,不!”幗眉連連搖頭:“太恐怖了,太不能置信的一個大陰謀!”
“什麼?”我愕然。
“她為什麼膽敢冒認?”幗眉切齒痛恨地說:“為了要騙取巨額的金錢,為了要雄霸江家天下?”
“幗眉,你在說什麼?”簡直急得我直跳腳。
“福慧,福慧!”幗眉重握我的手,用力地握着,弄痛了我:“聽我說,相信我,陸湘靈不是你父的紅顏知己,其中有詐!”
我耳畔嗡嗡嗡地連連作響,眼前一陣金星亂冒,要甩一甩頭,才能再集中精神,聽幗眉說下去。
“福慧,你聽到我說什麼嗎?”
我點頭茫然而下意識地問:“誰?那麼,誰才是了?”
“我。福慧,對不起。”
這一次是我聽不清楚了。
我久久沒有回應。
園子已然幽黑一片。
靠着燈光,我僅僅能看到幗眉淚盈於睫。
“請原諒我,福慧,我並沒有想過,隱瞞真相會出這個亂子,我萬萬地想不到。”
“怎麼會是你?”
“福慧,請不要問。緣何會是我,過程與因由在今天並不重要,問題是如果你信我才是真的,那麼,陸湘靈的假,便是個可鄙而恐怖的騙局。杜青雲可能跟陸湘靈聯手欺騙你了。”
我驀熱心驚:“不,不,青雲不會!幗眉,是你為了得不到青雲,而胡亂造謠。我不信你,我不要信你!”
牽連的後果太嚴重,我自問承擔不起。損失家財是等閑事,如何有勇氣面對一個利用我感情與自尊去換取財富的事實!
我,江福慧會如此地不值得輕憐愛戀嗎?
“福慧,你得鎮靜點聽我說!”
“不,不,我不要昕,你走,你走:”
我瘋狂地走進屋子裏,直奔回睡房,立即倒在床上痛哭失聲。
心裏有個微弱的聲音在呼喚:“福慧,福慧,請相信我!我怎麼會騙你,我怎麼會?我是愛護你的,我怎會忍心傷害你?相信我,相信我,相信我…”
分不清楚那個微弱的聲音是青雲還是幗眉?
我急得嚎啕大哭。
良久,有人推門進來,坐到床沿上,翻起我的身。
杜青雲!
“福慧,什麼事?”
我用雙手抹去眼淚,企圖看清楚這個眼前人。
沒由來的,我竟有勇氣坐直了身子,對他說:“請告訴我,究竟陸湘靈是不是我父的那個女人?你是不知情還是串謀人?蔣幗眉告訴我,她才是真命天子,是嗎?還是……”我已忍不住,又淚如雨下:“她只是因為得不到你,才出此下策?”
我多麼希望答案是後者,青雲當然能證明一切。
杜青雲先是一憎,隨而放開了我,冷靜地說:“對,陸湘靈不是那個女人,她確曾為了養家而成為多個本城富豪的玩物,你父只不過是她其中一個客戶。可是,不是她。陸湘靈何只對你父無愛無情,且有九重恨怨,須要報在一朝。”
我苦苦哀求杜青雲,一邊播着頭,像要甩掉腦里的毒瘤似的,我整個頭脹痛欲裂,說:“青雲,為什麼不告訴我,這原是蔣幗眉恨我橫刀奪愛而誣諂了你?請你,求你,告訴我……”
“因為她沒有。自始至終,她只不過是在穿針引線,努力為你物色對象。她才是真心愛護你的,愚蒙的是你自己,混淆敵友,且私心膨脹,你是徹頭徹尾的重色輕友。江福慧,事至今日,我無須再隱瞞。問你的良心吧,你若仍是心無疑慮,老早一廂情願地為我找借口洗脫罪名了,既問得出口來,只不過想我親自證實而已。”
“我已再無利用價值?”我問杜青雲。
“應該說,我們已經達到目的。今天下午我已向本城報紙發放重組偉力電訊的消息,與此同時,今晚,正正是美國時間,韋迪遜電腦會宣佈新產品須要重新研究功能,始能適應市場需要。我們信託戶口內的八千萬美元老早在我和韋迪遜頭頭秘密協商下,名義與賤面上過戶。換言之,偉力電訊未開鑼鼓,已投資失策,市場人士嘩然之餘,必定風聲鶴唳,最適合於此時加上流盲說利通銀行不穩,只因江福慧這項失策將轉嫁至利通頭上去,故而連日利通股份節節下挫,如此一來,必會引致銀行擠兌,層層相因,我跟某大經紀銀行聯手安排拋空利通,會很輕易地補倉過來,當然大大地賺了一筆!”
我並不以為自己在造夢。
因為我緊咬着口唇,有分明的劇痛,跟我的心一樣,隨着那清晰得無法逃避的痛楚,滴出血來。
“青雲,你竟如數家珍地訴說你的天羅地網?”
“對。反正明天,一切真相大白。瞞也瞞不了。”
“為了什麼?青雲。”
就算我不值得人愛,都母須以此手段,將我打入十八層地獄。
地獄之於我是如許陌生,恐怖到難以形容,我嚇得慘叫。
“為了陸湘靈,一個我生生世世深愛的女人。”
“你有和蔣帽眉的一段情誼,自不難明白童年時代已孕育的感情,是何等牢不可破。小時候,我們家窮,一整棟大廈住的都是豐衣足食的人,沒有一家人願意孩子跟大廈看更的兒女混在一起。自懂性以來,我就知道什麼是世態炎涼。最善心的住戶,也只是把一些他們孩子穿舊的衣服、吃剩的糖果送到我們的小屋來,就期待我們感激流涕,三呼謝恩。
“只有陸湘靈的一家以朋友看待,湘靈放學必到平台上找我,把她用零用錢買下的糖果玩具跟我分享。湘靈父母晚上要外出應酬,把我請到他們家為湘靈作伴,是誠意地徵求我的意見,請家中傭人備辦兩人用的晚膳消夜,好讓我和湘靈款嘗。
“原以為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情誼,加上我的勤奮上進,會為我們帶來一個幸福的未來。然,就在湘靈的父親陳屍血泊的那一天,我們驚覺好夢成空,為我們揭開醜陋人生的序幕者,竟是你的父親!”
“你含血噴人!”我怒不可遏,對杜青雲開始咬牙切齒地痛恨。
“我含血噴人?當年湘靈之父陸建通跟江尚賢是一同自大陸南下香江創業的知交,陸建通之所以創辦偉力電訊,是江尚賢在幕後支撐的,那年頭銀行持牌人不能同時經營股票行,江尚賢看着七二年大市興旺,捨不得白白放過發財機會,於是他着陸建通申請經紀牌,兼籌組公司-上市,所有資金都以陸建通名義申請,江尚賢批准,向利通借貸,原準備合夥贏個盆滿鈸滿。一旦風起雲湧,大市崩潰,江尚賢為了置身事外,保持銀行家的穩健保守作風與聲譽,明令斬倉,陸建通斷了銀行的支持,又遇上大批股票客戶的不認賬,內憂外患,一時急痛,頓萌死志。
“湘靈的母親悲傷過度,精神不堪打擊,已造成體弱多病,其後還突然患上肝病,全靠湘靈的皮肉錢苟延殘喘,直至湘靈那個孽種出生,始撒手塵寰。”
“杜青雲,罪不在後代,你別侮辱可兒!”
杜青雲冷笑:“你以為可兒是你什麼人?你親生妹子?真笑話了!連陸湘靈都弄不清楚她的生父是誰。你的親屬情意結倒真要命!”
腦海里回想起可兒瑟瑟縮縮,有失童真的舉止,回想起青雲嚴厲地對她瞪眼,着她謹記教訓的情景。我連連冷顫,連牙關都難以控制地抖動起來。
“杜青雲,你冷血安排的一切!”
“對,我安排的一切,連你回港見湛曉蘭之前,我已在長途電話里囑陸湘靈到曉廬去亮相在內,還有我等在赤柱的餐廳,碰我的運氣,還有我們從不替可兒裝扮,為了你,給她買了一總紅彤彤的髮飾,還有……”
“杜青雲,你住口!”我狠狠地喝住了他,之後竟無力氣再作言語。
排山倒海的打擊,使我遍體鱗傷,血肉模糊,臨於崩潰邊緣。
青雲還在冷笑:
“請別告訴我,你曾深深地愛上我。
“我當然經歷過什麼是深情與摯愛。我這麼個條件的一個男人放在你江福慧跟前,是太受用了。
“請別忘記,在你委身待我以後,我在你心目中的價值還只是一億元而已,這占你身家之百分之幾?
“我考進利通去,就為看不得湘靈經年的委屈,不得萱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要伺機行動。真沒想到,天賜良機,你雙手奉獻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讓我們了斷這十多年的恩怨。原本打算騙你一億,然一億與十億,你一樣會覺得我們罪該萬死沒有分別了,既如是,我們就不必再手下留情了。富人不知貧人苦,當年江家不仁,就別怪我們今日不義了。”
我抓住了床頭几上的一個花瓶,用力地敲在幾角上,使之斷為兩截,我緊握着碎瓶的一截,向准杜青雲,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說:
“你立即離開,在我未改變主意之前離開,否則,我會跟你拚命。”
杜青雲沒有停止冷笑。然,他終於慢步走向房門口,再迴轉頭來說:
“如果你經歷過真愛,就會知道置生死於度外是怎麼一回事了。你要殺我,防得你一朝,防不了一世。我告訴你,我不怕死,我只怕跟陸湘靈分離,只怕她心頭的積怨無法宣洩,只怕她半生的屈辱不能平反,又怕我們無法富貴奢華地雙宿雙犧下去,此外,我什麼都不怕!
“我並不像你,江福慧,你怕寂寞,你怕人言,怕得要死!
“以你的才具,不配有這副身家,我們聰敏勤奮的人分你的一杯羹,有何不可?
“我走了,還有什麼你想知道而我又未曾交代清楚的?
“對了!你大概情迷童亂,未曾想過,我和陸湘靈聯合起來,自然知道江家父女不為人知的胎痣。這倒是我要向你說聲多謝的。
“你要好好保重,因為利通的苦難不絕,自明天起,還須靠你!”
杜青雲開門走出去,再關上門時,我猛力用手上的花瓶向手腕一割,眼前猩紅一片,跟眼淚一樣如泉地湧出來。
再醒來時,周遭白茫茫一片。
過去的一切,一時間尋不回來似的。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福慧!福慧!”有人在我耳畔不停叫喊,像出力地把我自迷惘的、遙遠的一方硬拉回人間來。
啊,福慧!我原來叫福慧!福慧是我!
對,省起來了,自小到大就聽父親說,女孩兒家,最重要是福慧雙修,故而以此命名。
我疲倦地微笑。一切一切都漸漸地回復記憶了。
睜開眼睛,看見了自己的睡房,都站滿了人,何耀基、胡念成律師、瑞心姨姨以及蔣幗眉,還有傭人、護士。
我蠕動着身子,意圖掙扎着坐起來,竟沒有成功,人還是虛脫的。
護士忙於替我墊高了枕,讓我可以略略平視各人,很舒服了點。
我以聽來猶似微弱,但仍清楚的聲音問:“利通如何?”
“福慧,別管這些,你休養要緊!”瑞心姨姨說著眼淚就掉下來:“醫生給你打了鎮靜針,休養才一天功夫!”
我擺擺手,示意她別再說下去。
人一下子回復了知覺,就等於要活下去了。
死不能死,又生不能生的話,更辛苦,更凄涼。
一種濃郁的劫後餘生的衰傷,刺激着我的思維,我正視了自己的身分。有身分的人,也必有責任,我縈念着利通,怕它已面對危急存亡之秋了。
我拿眼看何耀基,再問:“利通如何?”
何耀基訥訥地答:“今天偉力一經宣佈停牌,美國那邊又傳來壞消息……”
我又擺擺手,聽不下去了,一下子記憶全部回籠,無須他再重複預知的噩耗,杜青雲的計劃已在逐步實現。
杜青雲,這個名字,於我,突然地由迷糯而至清晰,血淋淋似地呈現在腦海里,使我又似有一陣暈眩。
我閉一閉眼,再竭力睜開來,心上開始鼓勵自己,只能迎戰,不要逃避。
“市場上的謠言四起,都說利通運用資金受到重創,擠兌情況相當嚴重,你又出了事,我們只得向外宣稱,你仍在加拿大未回。”何耀基報告完后,垂手而立,整個人看上去老掉十年。
“銀行的現金周轉能否應付擠兌?”我問。
何耀基皺皺眉:“如果明後天繼續如此,必定力有不逮。如今要收回放款的話,更惹風聲鶴唳。”
“利通的股價呢?”我氣若遊絲。
“跌至三年來的最低點,跌幅達百分之六十。”
“胡律師,父親的基金,我能借用嗎?”
“福慧,基金規定只能供你每年自由運用利息。”
“我手上的遊資有多少?”
“不多。遺產仍在核算之中。”
“福慧,英資銀行的頭頭曾跟我接觸過,他們誠意地提出相幫的條件。”何耀基說這話時,眼睛泛紅。
能有忠心耿耿之士若此,利通肯定命不該絕。
我自明他之所指,哪間英資機構不長盼這些危機,以圖鯨吞有潛質的華資生意呢?趁我們有難,以市價盈利率百分之五至六計算,去對利遇握手嗎?荒謬。
我登時氣憤得腰肢一挺,稍微坐宜了。
太多人要我栽我倒,我江福慧偏不就範。
“你放心,利通的股份不會賤價出讓,讓英國銀行有機可乘!要賣,賣富德林銀行給加拿大人!”
此言一出,除了瑞心姨姨與護士,其餘各人都好像打了一支強心針。
“耀基敘,請代表我播電話給富德林銀行主席皮爾德林先生,商談條件,把我們須要周轉的現金作底價。”。
何耀基拿眼望住胡念成。
胡律師道:“我跟你一起到書房去辦這件事,合約上訂明跟遺產核算不抵觸的條件便可。或甚至,在成交條件上註明正式股份移交日期在遺產過戶之後。”說完便偕何耀基離開房間。
“瑞心姨姨…”我握握她的手:“我沒有事,你別擔心。”死不掉的人,應更堅強。
“福慧!”
“你出去給我弄點小食好嗎?我肚子有點餓。且,我想跟幗眉講幾句話。”
瑞心姨姨於是領着護士、女傭離開了睡房。
房內只剩下我和蔣幗眉。
帽眉坐在床沿,溫婉地說:
“別擔心,醫生來過,只說你皮外傷,幸好沒割到血管上去,很快就能康復過來了。福慧!”她緊握我的丟“請振作,利通需要你!太多人需要你!”
我閉上了眼,淚水仍汩汩而下。
微微睜開眼,見着床頭父親的照片。我心欲碎!
驀然發覺一個平生的偶像,原來有許許多多的污點,積累而成一灘非償還不可的血漬,竟由他畢生最疼愛的女兒一力承擔。
是他始料不及,最極盡報仇雪恨之能事的一個安排。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我體內流着江家的血,且承江家蔭庇,責無旁貸。
可是,那個愛父親的女人呢?她對江尚賢只是施予。
我回過頭來,看着幗眉,說:
“幗眉,告訴我,你跟父親的愛情故事,一定很動人!”
“將來吧!將來讓我從他給我買的第一個紅色髮夾及那條紅色白點的絲帶開始,講給你聽。”
幗眉已然一臉是淚。
“那年,你幾歲?”我問。
“十一歲。”
“我並不知道。”
“不敢讓你知道。”
“為什麼呢?”
“因為你曾當眾發過很大的脾氣。只為你父從你千萬個洋囡囡中隨手取了一個送我,你就呼天搶地地哭個死去活來。我當時嚇得什麼似的。我從沒有看過一個小孩曾如此傷心過!”
“我記得,你瑟縮在牆角,傭人們要搶你手上的洋固囤,你嚇得把洋囡囡掉在地上。”
“對,真的很怕人人們的眼光利毒得像要把我割切成一片片而後已,他們以極度鄙夷的態度責備我,誤以為我恩將仇報,辜負你對我的好。你可知道,此事之後的很長一個時期,全江家的傭僕沒有一個對我客氣。我曾有過連連惡夢,夢見凶神惡煞的人來搶我手上的心愛的洋娃娃呢!”
“幗眉,是為了那次的經驗,烙印在你心上,因而造成你日後的堅持,不讓我以致任何人知道你跟父親的交往嗎?”
“過去的,不必再提了。”幗眉拍拍我的手。
“是誰發現我出事的?”
“我。”.“是嗎?”
幗眉點點頭:
“我恐怕口講無憑,一古腦兒跑回家去,取來了你在紐約保險箱見過的髮夾和絲帶,那原本是一對的,還有那張有你父親簽名,始終未填上數目的瑞土銀行支票,再回到江家來。誰知靜謐一片,當我步上你的睡房,推門進去……”
“很嚇人是不是?”我苦笑。
“福慧,不要再做這種傻事了!”
“放心,不會了!上一代的恩怨,已如昨日死!”
“你答應!”
我點點頭。
何耀基與胡念成再回到房裏來時,向我報告,將我手上的富德林銀行股權出讓,以換現金周轉,絕無問題。
“但,在商言商,對方出的價格甚低。”何耀基氣餒地說。
“留得青山在就可以了。耀基叔,答應他吧,事不宜遲。
再立即發新聞稿,鄭重宣稱利通銀行財政健全,歡迎存戶隨時的來取回活期與定期存款!”我說。
“定期存款,就不必了罷!”
“用人莫疑,疑人莫用!利通並不需要對我們沒有信心的客戶。如果可能的話,跟政府有關部門打聲招呼,看他們肯不肯從旁協助,反正英資銀行無論如何不會撿到便宜,他們未必不以穩定大局為前提,出口相幫。”
“好的。我這就立即去辦吧!”
我摸索着床頭的電視遙控器,這麼巧,正正是新聞簡報。
電視的畫面,令我肝腸寸斷。
“福慧,不要看!”幗眉自己先垂下頭去。
我沒有理她。
畫面出現一條條圍住利通銀行大廈的人龍,新聞報導員在人龍面前報導實況。
難為他,依然撐着,笑容可掬地答:
“惡性謠言要對擾亂香港金融與民心負責。利通實力雄厚,絕對沒有任何問題。”
何耀基說得對,自今而後,利通銀行一定要顯示實力,雄霸天下。
我,江福慧誓死不忘今天今時的這個場面,這番恥辱!
我發誓,上一代的仇恨,昨日已矣。我這一代的,必須自今日始!
瑞心姨姨給我弄了些非常清淡的食物。
我堅持要將這份早來的晚餐,開到園子上去。
幗眉扶着我,慢步走到欄杆邊,在搖椅上重新坐下。
才是黃昏。
“怎麼只過了二十四小時,像足足過了千億個光年似的?”我問幗眉。
“一場重劫,排山倒海而來,你能承接褥住已是一場難於想像的福分。”
“我叫福慧,是不是,”我笑。
“你怪你父親嗎?”幗眉竟問。
我沒有答,不想傷幗眉的心。父親一總的忘情棄義,已然父債女還。我只說:
“幗眉,你一定要讀一讀父親給我寫的那封遺書,他早有自知之明,曾寫道:
“‘慧慧,只怕你百般可愛,千種德行,都被雄財勁勢所掩蓋,相形失色,變得黠然無光!更怕你滿途的荊棘,全是勢利小人,連將愛你與愛江家財富劃上等號也不甘願,他日傷了你的感情與自尊,我在九泉之下,仍會歉然自疚!’
“幗眉,你說,一切不都已是意料中事!如今想起來,真是天意,我竟疏忽得不曾想到其中一個甚大的破綻!”
“什麼?”
“父親遣書上清楚地寫明:畢生最愛者只有兩個女人!如將可兒算在一起,應成三人父親怎會忘記?”
“沒想到青雲會如此!”
“他跟你其實殊途同歸,畢生濃烈的一份摯愛,以不同的方式表達與處理而已。”
“福慧,難得你胸懷大量,你竟能從如此寬容的角度去看青雲!”
我微笑,沒有解釋。
讓幗眉誤解下去吧!
正如我一直以來犯過的錯誤,太一廂情願,自以為是地曲解着對手的行動,老從一個健康而自己喜歡的角度着眼,於是揣測錯誤,以致萬劫不復。
自今日始,我在每一句說話與每一件事的各種可能性上,只會挑最惡劣、最不可能的角度去揣度,予以防範。
至於我的心思,言語與行動,亦只會向自己解釋。
因此,沒有必要讓幗眉知道,我認為杜青雲的行為可以諒解,並不等於我能接受,而予以寬恕。
我重複,上一代的仇怨已如昨日死並不表示我們這一代的鬥爭不能自今日開始。
不少人很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找尋借口,進行良知合法化,加強作姦犯科、趕盡殺絕的信心,正如我父親,也正如陸湘靈與杜青雲。
將來,也會正如我。
世上無人有當然權利,為著他的偉大苦衷,而可以任意加害別個生命!
在我悠悠轉醒過來,發覺自己未曾死去的一剎那,已認定了我的無辜被害,必須索償!
這是個非常公平的世界,生而為富貴人家,沒有無故蹂躪壓迫窮人的特權;然,也不等於可以胡亂承受毫不相稱的刑罰。
我當然曾有輕率魯莽驕橫幼稚,可惜,加起來的拙劣,仍不等於我值得接受這番侮辱,不等於我應該承擔如此刻骨銘心的挫敗!
窮人的自尊不可侮,富者亦然!
窮人的債要討迅富者並不例外!
江家與利通銀行經此一役,不錯金錢與聲譽都損毀甚重,然,要重整河山,我還是心力俱全,精神抖擻!
那腕上的一劃,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可惜得很,杜青雲與陸湘靈打蛇並未打在七寸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