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開二年,冬末。
一個瘦削的白色身影坐在屋檐下的小攤旁,有一畫沒一畫的寫着春聯。
“哈……”打了個呵欠。今天太早起了,竟然在正午前醒來,現在好想睡覺……卧冬拍拍自己凍僵的臉,提醒自己打起精神。
師父也走了八個年頭了,每逢下雪,就會想起師父老是喃喃告誡的話──
人生如冬,不求達通,能卧且卧,平心樂活。
這句箴言,他算是實行得很徹底了!
他能坐着就不會站着,能躺着就不會坐着,能窩在哪就窩在哪,不聽街坊流言,也不求富貴,更不求功名,沒事就寫寫字畫,換些銅錢餬口,這是師父唯一要求他的兩件事之一,而師父這麽要求,無非是希望他能平心樂活。
師父走時,他大概十餘歲,老實說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幾歲,師父也不知道,但嚴格來講,師父算是很長壽了,管房租的浣姨是這麽說的,跟師父買字畫的客人也是這麽說的,那大概就是了,他也不想深究。
師父走時,他哭了一夜,哭着哭着就睡著了,醒來,只剩他一個人。
管房租的浣姨嘴巴壞心腸好,卧冬也不知道她在咕噥些什麽,只知道她幫師父處理了後事,還讓他留了下來,沒有將他掃地出門。
既然沒有趕他走,他就窩了下來,能卧且卧,但他也沒有白吃白住浣姨的,雖然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每天他還是會寫些字畫去賣,或是偶爾去員外家教教那些嬌貴的胖小子,該給浣姨的房租,他都沒有少給。
浣姨是看着卧冬長大的,她就看着那老學究把一個孩子教成一副不上進的樣子,讓她看了好生氣。
“卧冬。”浣姨尖細的嗓音又響了起來。
又來了,卧冬好想捂起耳朵。
“我說你看起來應該也有二十了,一輩子就要這樣寫寫字、畫畫圖,窩在這裏溷吃等死嗎?你好歹也去考個功名討房媳婦吧!不要學你師父,他是考一輩子考不到,你卻連考都不去考!”
這幾年浣姨的女兒和兒子都各自婚配了,浣姨閑得發慌,就管到他頭上來了。
卧冬嘆了口氣,“浣姨,我對當官沒興趣。”不只是沒興趣,他也不能去考,他小聲喃道:“我要是考上了反而是欺君之罪呢!”
“你在說什麽鬼話?”浣姨聽不清楚。
“沒什麽,沒什麽!”卧冬把浣姨推進屋裏,“浣姨你去忙你的吧!”
“你這孩子就只會逃避,我告訴你,我這屋子也不能供你住一輩子,再過一兩年如果我大媳婦生了,他們就會過來住了,你如果不快找個出路,到時看你要上哪去。”
“是是是。”卧冬敷衍的回答。老是拿這來威脅他,她大媳婦的肚子都還沒個影兒,急什麽呢?能卧且卧,能卧且卧啊!等到要生了,他再來想去路也不遲啊!
應付完浣姨,花太多力氣,更想睡了,果然還是不該太早起啊!
雪下這麽大,也不見什麽客人,卧冬正想將東西收拾收拾好回家補眠之時,一襲赤褐色的長袍自他低垂的眼角飄過。
“好字。”悅耳的嗓音帶點威嚴與不是中原口音的韻味。
卧冬連頭也沒抬,隨意點點頭,“多謝,一幅五文錢,要收了,隨便賣。”
“五文錢?”嗓音里有些詫異,似乎在為這幅好字抱不平。
“嫌貴嗎?那三文錢就好,我要回家睡覺了。”卧冬打個大呵欠,一邊收拾毛筆,急着回家好好休息。
赤褐色長袍的主人輕輕笑了一聲,“不了,一幅五文錢,全買了。”
這下子總算讓卧冬抬起頭來,他總要看看這一口氣買了二十幾幅春聯的外地客人,到底知不知道春聯是做什麽用的,他該不會要拿來當壁紙用的吧?
聲音的主人有着一張溷着西域與中原血統的臉孔,細長的眼隱約可見淺褐色的眸子,透着令人猜不透的笑意,帶點玩世不恭,卻又有令人難以輕視的霸氣,嚴格來講,還有一絲說不出哪裏詭異的邪氣。多年來醉生夢死、遠離災噩的直覺告訴卧冬,這個男人絕非善類!賣完字畫就趕快閃人。
男人身後還跟着一個身着藻墨色短袍的書僮,書僮低垂的頭除了恭敬外,看不出有任何一點表情,他動作迅速的數好春聯,拿出幾串銅錢遞給卧冬。
“這是春聯。”卧冬正在考慮有沒有必要多管閑事,向這個異域客人講解春聯的功用,以及一個門最多加個橫批、貼三張的規矩。
“我知道。”男人似乎習慣了被視為外地客人的態度,他好看的薄唇淺淺一笑,不打算多作解釋。
卧冬倒覺得他微彎的唇角似乎在嘲笑他小家子氣。
他聳聳肩。隨便他了,客人喜歡就好,賣完了最好,省得他還要收拾,他這個人最隨性了,越方便的事他越歡迎。
只見書僮將春聯小心的卷好放進行李里,然後連忙跟上已經跨上馬背的主人。
奇怪的客人!卧冬再度打了個呵欠,不願意多花精神去思考,回家睡覺去!
難得早起出門,卧冬真想好好的讚許自己一番。瞧瞧賣豆漿的大嬸才剛要打開第二桶豆漿,平常他起床時,三大桶熱豆漿早就賣得一滴也不剩了!
雖然這“早起”有些心虛,畢竟他是從昨天吃過午飯就一路睡到今天早上,說是早起似乎說不太過去,但不管了,天氣這麽冷,先喝杯熱豆漿再說。
“豆漿嬸,我要一碗大碗的!”
“喲!是卧冬啊!今兒怎麽這麽早起?”大嬸一邊盛豆漿,不忘調侃卧冬。
“這還用說,當然是豆漿嬸煮豆漿的香風把我叫起床了。”
“你這小子就那一張嘴,伶牙俐齒。”豆漿嬸樂得呵呵笑,舀得滿滿快要溢出來的一大碗豆漿。
豆漿嬸一邊忙着,一邊盯着卧冬道:“阿浣每天都在抱怨你這小子不成材,她都把你當她兒子看啦!”
卧冬嘴裏的一口豆漿差點噴出來,昨天才剛逃過浣姨的碎碎念,沒想到這裏也有浣姨的眼線,這像話嗎?雖說他是隻身一人,但他打小在京城裏長大,這兒就像是他的家,每個人都像是他的家人,有時候他會想,要不是京城裏的這些叔伯姨嬸每個都這麽愛對他管一管,那大概師父離開那一年,他就餓死街頭了。
“豆漿嬸,浣姨的話你聽聽就好。”卧冬咽了一口口水,他最不喜歡東家長西家短的了,尤其主題是自己的時候。
這下子換豆漿嬸開始義憤填膺了,“怎麽可以聽聽就好?我和阿浣都是看着你長大的,就看你能坐就不站,能躺就不坐,懶懶散散過了這麽些年。我豆漿嬸是沒念過書,但也知道讀書人是要當官的,就算不當官也該好好的當個先生,像你這樣教書教沒幾天就不教了,別說阿浣擔心你以後的生活,連我看了都替你?l把冷汗啊!”
這……這這這他才要冒冷汗吧!卧冬擦擦被豆漿蒸得冒汗的額頭,“豆漿嬸,沒這麽嚴重啦!瞧我不是活得好好的。”
豆漿嬸搖搖頭,放棄繼續對這冥頑不靈的小子說教,他那我行我素的懶散性子,可不是她幾句話就可以說得動的,真要有人可以逼得這小子全力以赴,京城的這些叔伯輩恐怕都要將他供起來拜!
從來不曾喝一碗豆漿喝得這麽緊張。唉!他這樣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大伙兒何必一直為他着急?像師父求了一輩子的功名利祿,最後還不是看破一切,有了前車之監,他又何必重蹈覆轍?他本來就不是個勤勞的人啊!
信步走到嘯天門前,看見一堆人圍着柱子上的紅紙觀看,卧冬直覺就要往回走──人群聚集之地是非最多,通常不會有什麽好事。
正要回頭,一個胖員外的兒子認出了他,“爹,是先生!先生在這裏!”
小胖子這麽一喊,圍在柱子邊的人都轉過頭來,七嘴八舌的。
“那胖小子叫那年輕人啥?先生是吧?嘯天山莊現在正缺先生呢!”
“廢話,當然缺,有那種少爺誰敢去教啊!”
“話不是這麽講,嘯天山莊包吃包住包銀兩,就算什麽都不教,掛個名溷吃等死也不錯啊!”
“你蠢啊!最近沒聽到風聲嗎?離教近來……”
“噓!別在這裏說,小心人頭不保。”
周員外一見到卧冬,簡直如獲大赦!
嘯天山莊乃武林世家,在官道上經營多家客棧,名為嘯天別莊,供道上人士休憩,而會投宿嘯天別莊的旅人多半是武林人士,或是往來西域的商隊鑣旅。嘯天山莊的莊客遍佈各別莊,負起維護別莊安寧的責任,也因此嘯天別莊成為往來官道各方人士的暫時安棲之所。
然而,嘯天山莊近來接二連三發生意外,讓莊主陸鳴峰疲於應付,並急於幫小弟陸祈嵐找到遞補的先生,而周員外就是被賦予這個任務的人。
周員外不是沒考慮過介紹卧冬給陸莊主,但卧冬是怎麽教他兒子的,他怎麽會不知道?
卧冬這個人根本沒有絲毫上進心,要他多教幾天他都不願意了,怎麽可能答應到嘯天山莊當先生,更別說教的是“京城第一神童”──陸祈嵐了。[$xiao¥*shuo%zhi&jia*!du@jia#$zhi||zuo]
每個先生一聽到陸祈嵐的名號,都嚇得紛紛推辭,再加上陸祈嵐的前任先生,新科狀元譚雙仁,竟然才教不到一個月就連夜卷包袱走路,躲到他的岳父劉相爺那兒尋求庇護,嘯天山莊暫時也動不了他,誰還敢說要教呢?
其實譚雙仁逃走是可以預料的事,不要說陸祈嵐好不好教,就只說離教的事就好,知道內情的人,誰還敢留下來?
既然找不到人,又不能隨便抓個人充數,周員外於是辦了個“比文招師”的擂台賽,看誰能鬥倒陸祈嵐,誰就是新任先生,看有沒有哪個呆瓜不知道內情,又能讓陸祈嵐服氣的。可都已經過了正午,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報名,看熱鬧的人多,敢上台的人沒半個,可真是急煞周員外了。
沒想到天字第一號呆瓜自投羅網了!
他敢打包票,卧冬絕對不知道內情,而他更不會去打聽,現在只差要怎麽把這傢伙推上台去,祈嵐少爺滿不滿意是一回事,只要有人上台就好。
周員外趕忙上前,親熱的拉住卧冬,“先生,你來得正好!”
卧冬心裏暗叫不好,這周員外平常都是用鼻孔哼氣的,看到他上課和他兒子一起打盹,也是哼一聲,就自動幫他扣一兩銀子,今天這麽親熱的拉着他,絕對有鬼!
“這麽不巧,員外您有急事?我也有急事要走了!”先閃為妙。
“先生,您真愛說笑,您整天這樣晃啊晃的,會有什麽急事?倒是我這兒有個好差事,想請你上去跟那個小公子講兩句話,他如果中意你,你就去當他的先生,包吃包住包睡包銀兩,還有丫鬟給你差遣,你說這差事好不好?”
有這種好差事?八成是周員外知道他的性子,胡謅一通,沒聽過當先生還有丫鬟的,還包吃包住包睡包銀兩,這鐵定是個騙局。“不用了,多謝周員外。”
卧冬還要推辭,周員外卻像溺水者攀住浮木一般死命的拉住他,“我不是騙你的,先生,你自己看。”周員外指着紅紙。
嘯天山莊比文招師,誠聘先生一名。
嘯天門前勝祈嵐少爺者,聘為先生,終生錄用。
薪俸:五百紋銀一年,嘯天山莊獨房一間,丫鬟一名,每日備餐。
卧冬沉吟着。這真是太奇怪了,這麽好的條件,應該大家搶着要才對,怎麽會輪到他這個慢郎中?其中一定有詐!師父說,人不可以貪心,而他只是懶了點,但是絕不會貪心。
“周員外,還是不了,謝謝你。”他再次推辭。
周員外還不死心,“別這樣,先生,你不是缺地方住嗎?我聽說你的屋子都快被收回去了,眼下有現成的地方讓你待,你就試試吧!”
浣姨一定要弄到全京城的人都幫他找出路嗎?居然連周員外都知道了!卧冬在心裏嘆氣。
“唉!周員外,有這麽多先生,你又何必找我呢?”
周員外看得出卧冬態度軟化了,連忙繼續勸說:“當然是覺得先生您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啊!”
這是用鼻子哼氣的人講出來的話嗎?卧冬暗嘲,臉上不動聲色。
周員外顯然發現這樣的讚賞沒辦法打動卧冬,連忙換個說法動之以情,“我也找過其他先生,我想您也知道,祈嵐公子是京城第一神童,其他先生都沒膽子來,連他上一任先生都捲舖蓋逃走了……”周員外神色一正,“但是,我相信以先生您的才智和勇氣,一定可以勝任的!”
原來是這樣啊!沒有先生敢教第一神童嗎?好吧!他就勉為其難的試試好了,反正他也想找個地方待,若嘯天山莊包吃包住包睡包終生,聽起來很適合他,反正他這人除了愛睡之外,還有一項特性,就是臉皮夠厚,能賴着就賴着,既然有地方可以窩,那就窩吧!
看到卧冬點頭,周員外當真是喜出望外,拉着卧冬就往台上跑,連報名也省了,直接將他送到擂台上。
擂台上分三席,嘯天山莊果然是個武林世家,連比文招師的擂台味都那麽重,首席位在東邊,看來是等着拜師用的先生席,另兩席位於首席座下,其中一席已坐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公子,他臉上稚氣未脫,只有眨眼間的眸光偶爾顯露出與年齡不符的精明伶俐。
卧冬被拱上台後,擂台下已經開始叫囂,大家都萬分期待這京城第一神童,與京城第一會睡的卧冬的交手。
這站在擂台上的感覺真是不好!卧冬最不喜歡引人注目了,他搖搖頭,在陸祈嵐對面的位子坐了下來,也不開口,等着看這位小少爺要玩什麽把戲。
相對於卧冬的興味索然,祈嵐倒是興緻勃勃的打量眼前這個應試者。出乎他意料之外,竟然還有人敢上擂台?今天的擂台賽本來只是做做樣子,目的是要看“那個人”會不會來,至於是不是真有人敢上擂台,他是不怎麽介意。
“敢問兄台大名?”在還沒有打算錄用之前,陸祈嵐不打算尊稱對方先生。
哦喔!開口了,開口了,卧冬等到快睡著了,台下也鼓噪了好久。
“在下無名,字卧冬。”
無名?果然有意思,“卧冬兄,請教您一個問題。”
“請說。”這孩子真不可愛,先生就先生,卧冬就卧冬,卧冬兄聽起來怪彆扭的。
“倘若有朝一日將您囚於一陌生國度,不準出境,不準回國,餘不限,卧冬兄會如何看待此事?”
台下又是一片鼓噪,知情的人冷汗直流,不知情的人搞不懂比文怎麽問這奇怪的問題。
陸祈嵐的眼神不只鎖住卧冬,還盯住另一個人,一個難得嘴角露出興味的男人,他就在嘯天門旁,方便看熱鬧的酒樓閣樓上。
這是什麽怪問題?!這京城第一神童的腦袋果然和常人不一樣,比文不是該考些詩詞等等的,或是問些為官之道,考這什麽奇怪的問題?卧冬皺皺眉頭,“天地為家,囚於他國,有如換個房間,既然只是不準回原來房間,這事又有什麽重要的?”
這句話,讓兩個人眼神同時一亮,一個是陸祈嵐,一個是閣樓上的男人。
“房間?”陸祈嵐反覆咀嚼這兩個字,不禁笑了起來,“好一個房間,天地為家!好一個卧冬先生!先生,請受我一拜!”
他不怕“那個人”,也不怕和他交鋒,但只要想到要在陌生的國度和他交鋒,心中一直有所不安!
但是,卧冬的話讓他茅塞頓開,不過是換個房間罷了,有什麽好不安的?他陸祈嵐豈是換個房間就可以被打敗的?好一個卧冬先生,他們一定會成為絕佳戰友的!
台下的人有看沒有懂,也不知道為什麽卧冬被錄取了,又是一陣鼓噪,接着卧冬就被請上首席,燃香斟酒,拜師典禮開始。
連卧冬自己都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這陸祈嵐不是第一神童嗎?做事怎麽沒個章法?講沒兩句就把他拱上首席?這……這會不會太容易了些?
實在是太奇怪了,這兩天凈遇些怪事,昨天遇到一口氣買走二十幾幅春聯的外地人,今天則遇到講沒兩句話就要尊他為師的小毛頭,這年頭做事都不講道理的嗎?罷了罷了,還去細想理由就不是他卧冬會做的事了,人家要包吃包住包銀兩,就讓他包吧!反正嘯天山莊那麽大,多養他一個光會睡覺的先生也沒啥大不了的,這下子浣姨終於無話可說了吧!
也不知道是怕他逃走還是反悔,拜師典禮完畢,卧冬就被打包回嘯天山莊了。說是打包一點也不為過,因為他當真是被莊客擁回他的住處,迅速收完東西就直接送進山莊,連和浣姨好好說幾句話都來不及,看浣姨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欲言又止,看到莊客就又趕快打住的樣子,卧冬還真不知她是高興還是難過。
沒道理啊!他當了嘯天山莊陸祈嵐的先生,聽起來大有前途,照理說浣姨高興都來不及了,怎麽會一副又高興又難過的樣子?這事情是出了什麽差錯?
太費腦力的事讓他越想越困,就在馬車裏睡著了。
“先生?先生?用早膳了。”一個十二歲的小丫頭盡責的站在床邊,呼喚着打算睡到天荒地老的卧冬。
卧冬懶洋洋的咕噥一聲,不去理會那嗡嗡作響蚊子般的叫喚。
“先生,用早膳了。”小丫頭可急了,她才第一天被派來伺候先生,這也是她第一份活兒,上頭吩咐她要在辰時之前讓先生用完早膳梳洗完畢,而後陸莊主要和先生見面。
但是,眼看還剩一炷香的時間就要辰時了,先生卻絲毫沒有醒來的意思,她也不敢去推先生下床,只能在床邊先生先生直叫。
想也知道這點聲音怎麽可能讓卧冬醒來?
小丫頭就這麽呆站在那兒,直到莊主陸鳴峰走到門外,她才跌跌撞撞的跑出去,“啟稟莊主,先……先生還在睡,請原諒小玉失職。”
旁邊的管事挑了挑眉,指責小丫頭,“不是吩咐你一定要在辰時前讓先生準備好嗎?你在做什麽?”
小玉不敢辯解,只能低着頭,將委屈往肚裏吞。
陸鳴峰揮揮手,阻止管事繼續指責這嚇到說不出話的小丫頭。他高大的身形除了武人的特質外,還帶了一點商人的霸氣,他用和順的語氣道:“你叫小玉是吧?沒事的,先生重眠這件事我也聽周員外提過,這麽早來拜訪是我的不是,以後你就好好伺候先生,午時過後我會再過來。”
小玉當下感激涕零,覺得莊主真是菩薩轉世,“多謝莊主,小玉一定會盡好本分。”
陸鳴峰點點頭,對房裏那個嗜眠的先生起了一分好奇,能讓他那個鬼靈精弟弟折服,定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小玉送走莊主后,她的苦難才真正開始,她簡直無法理解為什麽有人可以睡到午時還不醒來?他真的應該改名叫作睡覺先生,他是來教睡覺的嗎?萬一午時過後先生還在睡該怎麽辦?別說管事要罵她,連她都覺得自己失職。
正當小玉苦惱之際,門外響起一個聲音,“先生,我可以進來嗎?”
是少爺!小玉如獲大赦,是救兵來也!
“祈嵐少爺,您來得正好,我正想不出能用什麽辦法把先生叫醒,您頭腦好,趕緊幫幫忙。”
陸祈嵐年紀和小玉相彷,他記得每個下人的名字,且一向不擺架子,小玉才剛進府還在管事手下訓練時,就受過他許多幫助。
陸祈嵐不覺失笑,“小玉,你是說先生還在睡?”
小玉點頭如搗蒜,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我已經從辰時叫到現在了,先生絲毫沒有動靜!”
陸祈嵐搖頭淺笑,“先生真是奇人,看來坊間的流言是真的。”
“什麽流言?”
“請師莫請字卧冬,教睡更勝授詩書!”
小玉忍不住笑了出來,“先生這麽會睡,少爺為何還要請先生?”
“學學怎麽睡得安穩,無牽無掛倒也不錯。”陸祈嵐展扇一笑,逕自踏進屋內。
眼見床上的人睡得沉,怪的是衣着整齊,顯然昨夜並未更衣就寢,倘若不是急着睡覺,就是懶得換衣服。
“先生?”陸祈嵐低喚。
無效,跟睡死了一樣。
“先生?”
陸祈嵐畢竟還是個孩子,他玩心一起,?l住卧冬的鼻子,看看他會有什麽反應。
卧冬皺着眉頭掙扎了一下,睜開嘴巴呼吸繼續睡。
陸祈嵐差點笑出聲,小玉雖然被他的舉動嚇得半死,深怕莊主進來指責她放任少爺對先生亂來,但她還是忍不住偷笑。
既然?l鼻子也不行,陸祈嵐只好另尋他法。
此時卧冬嘴裏喃喃念着夢話,“豆漿、包子,不要跑!”
小玉覺得自己快要抱着肚子打滾了,這是什麽先生啊?凈說些奇怪的夢話!
陸祈嵐忍住笑,“小玉,先生用過膳了沒?”
“稟少爺,沒有。”
“那你去端午膳過來,說不定有效。”
“是。”少爺真聰明,她怎麽沒想到用食物來引誘先生起床呢?少爺真不愧是第一神童,小玉用充滿崇拜的眼神望他,而後跑去備膳。
果然,午膳才剛擺好,打開食盒,食物的味道充滿整個房間,床上的人兒就悠悠的醒轉,“吃飯了嗎?”
如果不是先生醒了,小玉真的很想大笑三聲,她正色道:“是的,先生,我是負責伺候您的小玉,祈嵐少爺想跟您一起用午膳。”
“祈嵐少爺?”卧冬揉揉惺忪睡眼。這是哪裏?不是浣姨的廚房嗎?浣姨怎麽變成一個丫頭了?
哦!對了,這裏是嘯天山莊,他昨天住進來了,他怎麽會忘了呢?嘯天山莊的床舖還真不錯,很有助眠的效果,只是一直有蚊子嗡嗡吵了一個早上。祈嵐少爺就是昨天那個小毛頭嘛!他是要來當他老師的不是嗎?卧冬終於慢慢清醒過來了。
卧冬梳洗完畢,來到桌旁,“少爺,真是失禮,讓你等我用膳。”
“先生千萬別這麽說,打擾先生睡覺是祈嵐的不對。”陸祈嵐說得客氣。
小玉可就有些埋怨了,“先生,莊主早上來找過您,他午時過後會再過來一趟。”
莊主來過?那可真是不好意思,竟然讓莊主吃了閉門羹。卧冬只慚愧個一瞬間就結束了,立刻又露出笑容,“真是失禮,那我們可要快點用膳,不然等會兒莊主來就更不好意思了!”
“先生,請坐。”
“祈嵐,你也坐吧!當我的學生不用那麽多禮,我不太習慣,至於你想學什麽就說,我會的就教,不會的我也沒有辦法。”
小玉越來越覺得卧冬先生根本是冬烘先生了,他到底是來幹嘛的呢?少爺是京城第一神童,根本不需要什麽老師,要不是莊主為了找個人陪少爺去那種地方,也沒必要再找個老師,可是,這種老師有比沒有還要令人不放心吧!
“敢問先生,您的字有特別含義嗎?”陸祈嵐一直覺得卧冬這個字應該是富含深意。
卧冬沒想到這小子連吃飯都要問問題,連忙故作優雅的把口中的雞腿吞下去,回道:“我的字沒什麽大不了的學問,是我師父給的,意指『人生如冬,不求達通,能卧且卧,平心樂活』。”
“人生如冬,不求達通,能卧且卧,平心樂活?”陸祈嵐喃念這句話,是這句話造就了先生的人生觀嗎?
聽起來很瀟洒,但也很消極,先生的師父是個怎麽樣的人呢?如此平澹的期許,養成了先生獨特的性格。
“別想太多,這句話沒什麽特別的意思,人生在世,能夠睡能夠吃能夠活,就是好事!”
陸祈嵐澹澹挑起眉,凝視着卧冬,“先生,什麽事情可以逼得一個人不能睡不能吃甚至不能活呢?”
他很好奇,像卧冬這樣無所執着的人,是否會有被逼到不能如此輕鬆的時候。
卧冬回望這孩子認真的眼神,心中不由得嘆氣,他十歲的時候在干什麽呢?抄書?窩在師父懷裏睡覺?吃飯?玩耍?哪裏有空去思考會不會被逼到不能輕鬆?
其他呢?是了,知道自己沒有父母時,他是難過了一下下,可是他有師父啊!還是可以睡可以吃!師父走時他也難過了一下下,可是他還活着啊!有什麽事可以逼到一個人不能睡不能吃不能活呢?他想了一下,“沒有人可以逼一個人不能睡不能吃不能活,除了自己。”
“自己?”
卧冬放下筷子,決定發揮一下先生的功用,好好開導這個第一神童,“別人要讓你不能吃不能睡不能活,只能殺了你,否則有東西吃你就可以吃,有地方睡自然就可以睡,只要活着,沒有人可以讓另一個人不能吃不能睡,不吃不睡都是自己決定的,所以只有自己。”
陸祈嵐不死心又問:“那如果沒東西吃又沒地方睡呢?”
卧冬攤攤手莫可奈何的嘆口氣,“那對方就是打算殺了你了,沒辦法活其他就沒話說羅!”
陸祈嵐不覺莞爾,“所以說,只有要被殺的時候,才能逼到先生不能吃不能睡?”
“此言差矣,不能這樣推論,被殺,我已經不能吃不能睡了,不是被逼的,而是直接就不能動了,所以能夠逼人的還是只有自己。”
“自己。”陸祈嵐笑道:“先生的敵人只有自己,那當真是所向無敵了。”
卧冬笑道:“你的敵人也是自己不是嗎?”既然是京城第一神童,自然能夠有所領會了吧!
倒是小玉,完全聽不懂兩人在說些什麽,只聽見自己來自己去的,討論着吃跟睡的問題,這先生果真是來教睡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