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這、這是什麼?’
‘斷腸草。’
‘為……什麼?’
‘你問我為什麼?’鳳冠霞披的女子凄然厲笑,‘你是大才子,武功也比我高,我一個下賤女人,除了下毒,別無他法嘛。’
‘什麼?我……’烈火由內腑灼起,很快透入四肢百脈,他勉強運勁抵擋,卻是一口鮮血嘔出,眼前已經模糊,‘我們已經是夫妻了,為什麼……’
她細指挑起他染血的下顎,冷冰冰的說道,‘你有的是家世才學,長得又俊,愛什麼人到不了手,非要逼一個給你磨墨鋪紙的下婢嫁你?’
‘……逼?’
他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才搖頭,她就定住他的額,像印像里一樣婉約輕柔,帶點俏皮的味道,‘柔羽,我本來當你是弟弟的。可是你要我嫁你……’像是輕輕嘆息了一聲,帶笑的眼眸十分堅毅,‘你可知道,我們這一族的女子,寧願死,也不嫁自己不愛的男人──’
紅燭高燃,火光透艷,他印像里,她最後的笑,是映在一柄精巧的匕首上。
‘……凈……’
“羽兒、羽兒。”
睡夢裏恍惚聽見熟悉的呼喚,濮陽柔羽緩緩眨開眼帘,透過睫毛的間隙看見自己父親一臉憂愁的望着他。濮陽柔羽習慣的微微一笑安慰自己的父親,“爹……叫孩兒什麼事?”
“唉,你可醒了。看你渾身是汗的,做惡夢了嗎?”濮陽然介端過一碗敖了大半天的雞湯,吹涼了就扶他起來喂他,“大夫說你現在比坐月子的女人還虛,要嚴禁茶水,渴了就喝這個-”
濮陽柔羽不禁失笑,“哪有這麼嚴重。”
“噓!”濮陽然介突然壓低了聲音,覷眼望望微張的窗戶,看看沒人偷聽,這才續道,“羽兒,你還是裝幾天病好了。”
“爹,究竟怎麼了?”
“唉,你才回府,就有兩個人找上門來。嘿,你猜是誰?”濮陽然介吐了口氣,就見濮陽柔羽一臉茫然的看着他,“一個是長老、一個是康靖王。”
“長老?”濮陽柔羽一聽眉心就斂了起來,“長老會來一定是玥的事,玥怎麼了?”
濮陽然介無奈的搖了搖頭,“爹也不知道是什麼事,長老堅持要等你醒來才說,就在府里乾等。爹看不是法兒,就跟長老說,等你醒來后,立刻就送你到忘懷嶺去,誰知道長老不肯,現在還在大廳里等著呢!”
“……我睡了多久?”
“三天。”
“三天……”濮陽柔羽揉揉還發著暈的額角,掀開被子就要下床,“太久了──長老可能有什麼緊急的事,我先去見見長老再說。”突然想起剛才父親說康靖王也來了,濮陽柔羽隨口問道,“爹,康靖王有什麼事?”
濮陽然介兩道稀疏的眉毛突然皺成一團,猶豫了會兒才道,“他說是有關少仲的事。”
“啊!”濮陽柔羽一震,幾乎軟了腳步,抬頭怔怔望着撐扶自己的父親,半晌才道,“……少仲怎麼了?”
濮陽然介嘆了口氣,“康靖王也說要等你醒來才說。”
“我去見他!”濮陽柔羽轉身就走。
“康靖王回驛站去了,”濮陽然介趕緊介面,捏着他的手掌心說道,“爹知道你關心仲兒也關心玥大人,不過凡事量力就好,你自己要多保重哪。”
“……沒事的,爹。”想起刑場的事,父親恐怕也不比自己好受到哪裏去。濮陽柔羽心裏既難過又感動,用力回握著父親的手,回頭一笑,“孩兒先去見長老吧。”
※※※
玥自昏沉里醒來,感覺一雙溫暖的大手緊握著自己的手,柔緩的內力就從手心相接處一點一點的滲了進來。他想開口說話,全身卻虛軟得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他嘗試著輕輕挪動手指,就聽一聲壓抑著激動的呼喚傳來。
“玥……!”藍發君皇勉力剋制着情緒,生怕自己會因為過度的激動而嚇著了玥。玥服下還靈丹后,有一瞬間心脈全然停止跳動,他幾乎嚇掉了魂,什麼都忘了,只記得緊抱着玥不停地呼喚,直到那停止的心脈再度回復跳動……
玥微微一笑,既感激又歉疚。不知為何,他記得意識離體的飄渺感受,生死一線的黑沈里,是一聲聲真摰的呼喚將他拉了回來……他想君皇一定在他身邊守候了許久,他既然醒來,就該讓君皇好好休息才是。
勉力掙了掙,他開口無聲的呼喚著。
君……皇……
“玥、玥!”藍發君皇終於還是忍不住,傾身就將他抱入懷裏。
感覺君皇像個怕失去依靠的孩子一樣緊緊的摟著自己,力道大得彷彿要將自己揉入他的胸口一樣,玥微微地笑了,輕輕提醒著,“……休息……”
“什麼?”
身體漸漸回復了力氣,似乎也找回了說話的力量,“君皇該休息一下。”
“啊!”他胸口的傷還沒收口,該不會是弄痛他了!藍發君皇趕忙鬆手。雙臂微微一張,這才想到不只是弄痛懷中人的問題,還有自己已經逾越了君臣該有的禮節……果然還是失態了嗎?藍發君皇自失的一笑,想着該完全鬆手,卻不知怎的,環著玥的雙臂像有自己的意志似的,怎麼也不肯鬆開。該不會是失而復得的心情太愉悅了,才會……
玥沒有掙扎,可能是身體還太虛弱所以沒法掙扎;可是玥也沒有叫他放手啊,該不會是……藍發君皇雜七雜八地轉著念頭,想着玥說不定願意接受他,又想着玥本是客氣習慣的人,不好直說也是可能的……心情一下子高昂一下子低落,轉瞬間額上已經冒出汗來。
玥微微蹙起眉頭,不明白君皇心跳怎麼會突然快了起來?試喚的問道,“君皇是不是太累了?”
藍發君皇滿心都繞在自己的思緒上,反而沒注意到他說些什麼。“玥,”他抿了抿乾澀的唇,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朕、能不能這樣抱着你?”他已經緊張得連手心都滲出汗來了。
玥一愕,不覺失笑。原來君皇是在想這個啊……連聖魔界僅有的一顆還靈丹都給了自己了,君皇的心意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玥溫溫柔柔的笑了,“臣……”
“君皇!濮陽丞有急事求見!”
寢殿外突然來了這麼一聲,藍發君皇一怔,立刻氣得火冒三丈,突然後悔自己怎麼不在刑場上就宰了這個礙事的傢伙?藍發君皇一咬牙,勉力忍住不讓聲音充滿怨毒,“什麼事都等明天再說!”
殿外一陣細語商討,濮陽柔羽好像就要衝進來了。
“報、報……”殿外侍者很快就轉了回來,也不知道濮陽柔羽跟他說了什麼,居然雙腿都在打顫,“濮陽丞說事態緊急,一定要……”
藍發君皇一抬手幾乎就要把侍者轟出去,玥輕輕一笑,“濮陽丞一定是真有急事,請陛下先見見他吧。”
藍發君皇只得不情不願的放開環著玥的手。本來該出去聽那傢伙說些什麼的,可他又不想讓視線離開玥,想了想才道,“叫他進來!”
濮陽柔羽快步走了進來。
他在見了長老后,立刻就明白為什麼長老寧願在濮陽府等他三天,也不肯浪費半天的時間讓他再到忘懷嶺請教了。
玥動用了不該動用的力量──金針刺穴,快速激發身體力量的同時也帶來急速衰弱的後果,玥已經不能再留在皇城,不能再留在普通的聖魔界空氣里了。他會連三十歲都活不到──
長老擔心玥會因為君皇救了他,而做出什麼承諾。依玥的性子,既然承諾了就是至死方休,一定要趕在玥話說定了之前,勸他離開聖魔界!
‘玥會聽你的話,只有你才能說服他!’
到了寢殿外,他才知道君皇正在裏面,為了救玥,他也只好硬著頭皮犯顏求見。
“什麼事?”濮陽柔羽還來不及行臣禮,藍發君皇就不耐煩的問道。
濮陽柔羽一拜,“臣有事要與玥大人單獨談談。”
那意思是要把朕趕出去了?藍發君皇鐵青著臉色,氣氛一時僵到了極點。
玥不由失笑,勉力撐起自己的身子,藍發君皇一驚,趕忙扶着他靠坐在枕上,絮語叨念,“你還太虛弱,不能隨意移動。”
“濮陽丞有事要與臣談,臣隨他出去……”
“不行!”藍發君皇立刻反對。玥與濮陽柔羽都沒有出聲,寢殿裏一下子靜了下來。藍發君皇看看玥微笑的臉龐,再看看濮陽柔羽一臉堅決的神色,很快就明白自己非離去不可。“……你們談吧!朕出去。”藍發君皇無奈的說道。戀戀不捨的看着玥,回身瞪了濮陽柔羽一眼,這才大步走了出去。
濮陽柔羽一等殿門合上,快步趨近床前,立刻問道,“玥,你承諾什麼了嗎?”
“什麼?”玥給他沒頭沒腦的話問得一頭霧水。
看來是還沒……濮陽柔羽鬆了口氣,緩了語氣道,“你知道自己身體的狀況嗎?你動用金針刺穴的方式激發身體潛能,這會使你急速衰弱啊!”
“我明白。”玥淡淡的說道。
“你不能再待在這裏,你必須立刻離開。到修行之門去──你不是一直想成為長老嗎?這樣正好,一邊修行,那裏的環境也能保持你的體能不繼續惡化下去……”
“謝謝你,濮陽兄,”玥微微一笑,打斷他急切的話,“我不想離開。”
“你在這裏,沒幾年好活啊!”
“我知道。”玥緩緩吐了口氣,“我不想忘恩負義。若不是君皇,我恐怕早就死了。君皇……喜歡我,我要留在他身邊。”
濮陽柔羽怔怔地望了他一會。玥看來纖弱,意志卻十分堅定,他若是決定了,就連自己也無法說服更改……看來得從君皇那裏下手才行!
濮陽柔羽眨了眨眼,勉強笑道,“結論別下得太早。我去見君皇,告訴他這件事,君皇一定也不肯你留下來的。”
“濮陽兄,請別這樣做。”玥挺了挺身子,“這樣等於是將痛苦丟給君皇去承受,我寧可自己擔下來,也不想逼君皇做抉擇。”
逼?……‘誰叫你非要逼我嫁你?’
他以為她是心甘情願,歡喜要做他的新娘子,她卻以為是他逼她……
全宰輔府的人都知道她不想,只有他一個人興高采烈地等待着……為什麼沒有人肯告訴他真相?為什麼!
一陣痛楚猛然湧上,一口甜血已經在口中。濮陽柔羽緊咬着下唇,勉力忍住不讓心血上沖。
“柔羽?”玥察覺他的氣息突然紊亂了起來,趕忙問道。
“我沒事。”濮陽柔羽抿了抿唇,用力吞下那口甜血,勉強笑道,“別說逼君皇做抉擇……你呢,你喜歡君皇嗎?”
“……”
“玥?”
玥淡淡一笑,“償深恩,亦未嘗不可。”
濮陽柔羽一怔,笑了,溫柔的說道,“你不是一直關心我過去在宰輔府的事嗎?我說了你聽罷……”
他不是故意要偷聽他們的談話。他只是太想念玥,連一刻都不想失去玥的訊息。
他不是故意要知道這件事。他只是內力過人,隔着一層厚壁還能清楚的聽見他們並不大聲的對話。
‘償深恩,亦未嘗不可。’
償深恩……
“君皇?”
他用力甩開一旁要過來扶他的侍從。顛一步頓一步的向著另一側的宮殿走去。
“告訴濮陽柔羽,朕在東配殿等他。”
冰冷低沉的聲音踅過櫻樹,散了滿天落花。
※※※
踏進東配殿,濮陽柔羽的心就猛地一沉。原本再怎麼僻靜的殿宇,只要君皇在,身旁就一定會有服侍的太監宮女,如今一個侍從不見,寬廣的東配殿裏空蕩蕩的,只有藍發君皇一人,合著眼,向後仰靠在寬大的座椅上。
“臣,濮陽柔羽,見過君皇。”濮陽柔羽一個拜禮行了下去。
藍發君皇慢慢的張開眼看他,並不叫起,也仍維持着同樣疲懶的姿態。皇家講究的體尊莊敬,見大臣時必定的端正坐姿,一樣不見。
濮陽柔羽心裏有數。他自己也遭遇過,心裏多少能夠體會藍發君皇目前的心境。然而該說的還是要說,玥的情況勢必不能再拖下去──
濮陽柔羽抬起頭來,“君皇,玥已經不能再待在皇城了。請君皇、”一頓,誠懇地說道,“放了玥吧。”
藍發君皇擱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縮緊了些。“……還有多久?”聲音低得好平靜,“玥還能待多久?”
“至多,十天。”
藍發君皇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修行之門是聖魔界最奇妙的存在,是連聖魔界的君皇也不能干預的地域。有心的人,在那裏渡過千年的修行,而後成為聖魔界的長老。
每一任的君皇,都會有九位元長老相輔,共同統馭聖魔界一千年。當他的壽命完結的時候,下一任的長老們正好離開修行之門,輔佐他的孩子,接任聖魔界的君皇。
他還有千年的壽命,卻再也、見不到玥了……
“君皇,”濮陽柔羽知道藍發君皇痛苦,但他不得不狠心要君皇做出承諾。他不能讓君皇因為一時的眷戀而留下玥。“玥就算留下,也活不過十年,君皇最終仍要失去他的……”
這個人,為什麼可以這麼無所謂的說出這樣的話?他們不是好友嗎?為什麼他能這麼冷靜的要玥離開?
“請君皇下定決心吧!若是君皇不說,玥一定會捨命留下。”
玥會使用金針刺穴,為的不就是趕回來救他嗎?為了救他、玥受穿心之苦;為了救他,玥要離開自己……
“滾。”
藍發君皇的聲音不高,濮陽柔羽一時愕然。
“君皇?”
“滾!”藍發君皇用力吼道。
濮陽柔羽一怔,突然意識到對眼前的人來說,自己正在拚命要求的,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眼睫一眨,他閉緊了雙眼,不去看君皇那強抑痛苦的神情。“請君皇讓王禔官復原職,桂勻河畔千萬百姓的姓命要寄托在他身上!”一叩首,站起身來,頭也不回的走了。
※※※
濮陽柔羽回到之前君皇撥給他住的平和殿,收拾著自己從濮陽府裏帶來的書籍文物,和幾件簡單的衣裳。
“濮陽大人,您在忙什麼?”專門服侍他的宮女鳳儀端茶進來,詫異的問道。
“我已經不是濮陽大人了。”濮陽柔羽一笑說道,“今天起,我要離開皇宮,當一個自在的小老百姓。”
“咦?可是玥大人不是回來了嗎?您怎麼就要走了?”
“人生哪有不散的宴席呢?”濮陽柔羽輕輕勾揚著唇角,似笑似嘆的說道,“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啊。”
鳳儀蹙著眉頭,“您說什麼婢子聽不懂……”
“希望你永遠都別懂。”濮陽柔羽笑着,“謝謝你這段日子的照顧。濮陽柔羽告辭。”
※※※
濮陽少仲醒在一片交雜的記憶里。
好像還是七歲小兒,搶過一根木棍挺身就護著比自己大七歲的哥哥,泛水的眼睛兇狠的瞪着一群伸手想拉哥哥的壞人;好像才跌得鼻青臉腫的對師父說:‘我要繼續學武,我要保護哥哥!’。但曾幾何時,他竟連哥哥都忘記了;曾幾何時,他持劍的右手,鋒利的劍尖竟對着他的哥哥……
濮陽少仲張開眼睛。眼眶裏含不住的溫熱液體沿着臉頰墜下,沒入頰側的黑髮里。
他眨了眨眼,看見一身黑衣的男人立在門邊,靜靜地看着他。
“能動了就回家去吧。”末鬼說道,“你哥哥已經回府,事情已經結束了。”
結束?“你為什麼要傷我哥哥?為什麼不肯告訴我我是誰?”
末鬼沉默了會。他知道少年正用熱烈的眼光望着他,急切的等着他的回答。
但他不是習慣解釋的人。末鬼看了他一眼,淡淡說道,“我走了,保重。”
少年怔了一怔,猛然意識到這句話代表的含意時,門扇已經只剩輕微的晃蕩。
“……”又來了!少年趕緊跳起身來,一把抓起桌上的長劍就追了出去,黑色的身影飄過樹梢月下,瞬間在空中劃開一道黑影。
“王八蛋!”少年怒吼一聲,一抬手,猛然將手裏的劍甩向黑影,長劍擦過黑影邊緣,“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去你的祖宗十八代,這筆帳不討回來,我就不叫濮陽少仲!你聽見了沒有!末鬼─────”
怒氣帶著迴音遼繞開來,末鬼確實聽見了。
末鬼不禁失笑。呵。呵。
可惜他不能帶少年走,他還得再去見宰輔一面。笑容突然止歇──‘殺手是不能有情緒的’──他想起宰輔的話。心頭一凜,微微一頓的腳步,再度邁開。
※※※
“唉,羽兒,你怎麼又坐在窗邊吹風?”濮陽然介走過書房,就看見濮陽柔羽曲著一腳,膝支著額,彷彿在想什麼一般。“事情不是都結束了嗎?玥大人回宮了,宰輔也削了官職啰!現下不就是個垂死老人嗎?”只剩他那個不孝兒子不知道跑哪裏去了,連家都不知道要回來……
濮陽柔羽從沉思里醒來,看見父親面對自己時那一貫的憂愁關懷錶情,心頭一暖,微笑道,“沒什麼,羽兒只是在想,該去探望宰輔大人一下……”
濮陽然介一呆,“探望他?你沒被他害死已經是命大了,怎麼還去?再說,人老了就是頑固,萬一他身邊還養著殺手什麼的,隨時準備要對你不利,你去了,不等於自投羅網?”
“樹倒猢猻散,宰輔府現在只怕已經敗落得不成模樣了。”濮陽柔羽輕輕合上了眼帘。過去宰輔對他百般提攜照顧,後來卻又對他趕盡殺絕;過去一呼萬諾、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昔日權相風光不在,成了一個孤獨的老人……想着想着,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裏是個什麼滋味。“孩兒聽他府里遣散出來的大夫說,宰輔大人的情況很糟,只怕就是這一兩天了。孩兒去探望一下,料想不至於有什麼大礙的。”
濮陽然介暗嘆了口氣。自己兒子的脾性如何,他再了解不過了。“那爹給你提調點人陪着去,順便帶點禮物,見個面略盡點心也就是了,別耽擱太久。”
“知道了。”濮陽柔羽笑了笑。
※※※
再見面,是意料中也是意料外的事。穿過熟悉的迴廊,濮陽柔羽看見一身黑衣的末鬼靜靜佇立在庭中,無聲無息彷彿就要與四周荒涼的景物融合一般。
濮陽柔羽苦澀地笑了下,“師兄,別來無恙?”
末鬼回首,微一點頭算是回答。
還在宰輔府習業時,濮陽柔羽就十分尊敬喜愛這個寡言的師兄,他經常和師兄還有、凈姑娘,一起談詩論文,暢言天下大勢,他原本以為師兄也同樣愛護他的,但這卻只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他要成親,興奮不已地去向師兄提說,而師兄明知道凈姑娘並不喜歡他,卻沒有告訴他實情。
後來他們說的什麼,師尊要利用凈姑娘來拉攏自己的心,還有什麼女人成親后自然就死心塌地轉性兒了,哪知道這女人性子這麼烈?還要再給他尋一個美眷什麼的?這些令他自責難安、愧疚痛苦的言論,從其他人嘴裏說出來,他也並不怎麼在乎,但他無法不在意師兄自始至終那樣淡漠的神情。原來從頭到尾,就只有他一個人一頭熱的喜歡着他們,凈姑娘擺明不要他了,師兄最後也奉師命前來殺他……
事情已經過去七年有餘,但他心裏那份深沉的遺憾與失落卻仍然沒有淡去。濮陽柔羽暗嘆了口氣。能怨他嗎?其實也只能怪自己蠢吧……抿了抿唇,濮陽柔羽自失地一笑,“……少仲還好嗎?我很想念他,如果你見到他,是不是能告訴他一聲?”
“嗯。”
“你、見過師尊了?”
“見過。”在一起的時日久了,末鬼明白濮陽柔羽真正想問的是什麼。“師尊要我進修行之門,成為長老,再主導千年後的局勢。”
濮陽柔羽一時無言。依他對末鬼的了解,他想末鬼會遵從師命進修行之門的。“那麼,永無再見之期了嗎?”
末鬼只是微微掀起唇角,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師尊已經接近彌留了,如果你想見他,還是要把握時間才好。”
想像是一回事,真正見到又是另一回事。走進宰輔的居室,濮陽柔羽一時怔了。滿室被搬偷光的擺設,只剩一張床一張被子,和被摔在地上的幾個破茶杯,孤零零的散在空曠寂寥的屋裏。幾隻耗子驚見有人進來,拖着尾巴慌忙躲進床下柱腳邊,吱吱喳喳地隱沒在光線不及的暗地裏。
“是柔羽嗎?”
宰輔喚他的聲音還和過去一樣,威嚴里充滿了慈和愛顧,濮陽柔羽渾身一震,眼眶已經紅了,“師尊,是徒兒看您來了。”幾步趕過,就跪落在宰輔的床邊。
“呵。呵。”宰輔低啞的笑着,乾枯的手指像是要去拍他的肩膀,卻力不從心,“以前我就和你說過,做大事的人最忌兒女情長,看你如今這樣,比七年前也沒有一點進步啊……”
濮陽柔羽雙手並出緊握住他瘦得皮包骨的手掌,勉強笑道,“師尊訓誨的是……徒兒先讓人給師尊換一個地方兒,好好的養病要緊……”
“我這病是好不了了,但有幾件事我一定要向你說說。”宰輔沉穩的說著,混濁的雙眼突然炯然生光,凝視着他身前的濮陽柔羽,“我們的祖先,擁有超越普通下界人的能力,也樂意幫助他們,結果卻反被下界人所害,趕到沙漠荒地。祖先里有才能之士,才另闢了這個空間讓子孫得以存活……先人遺訓,無論如何不能和下界人共存、更不能相信人類。我知道你一心和平的思想,只期望你在濫用對下界人的同情心前,能先想想過去的教訓……”
老人突然劇烈的咳了起來,濮陽柔羽趕忙站起身來,輕輕拍着他的胸口,“師尊,有什麼話以後再說罷,現在……”
“聖魔界一定得對人界用兵才行。”老人堅定的說道。
濮陽柔羽靜靜的聽著,沒有反駁。
“我已經交待了末鬼,他應該可以達成我的願望。”說到這裏,老人嘆了口氣,像是突然覺得自己幼稚,笑了起來,“只是,那已經是千年後的事了,我的屍骨也早就化成灰了吧。呵呵。希望我們的子孫世代平安啊!對了,還有一件事……”
※※※
‘關於晁爽這孩子……希望你能代替我,照顧他……’
宰輔並不知道,晁爽在見過玥的眼睛三天後就死了。據說是大叫着『為什麼!’一頭撞在柱子上死了的。也許是沒有人願意去刺激一個垂死的老人,所以宰輔才會不知道……
站在新立的墓碑前,濮陽柔羽靜靜的看着着火的冥紙耀閃着火花,一點一點的消融在金紅色的火焰里。
即使從人界裏獨立出來了,許多人界久遠流傳下來的習慣,聖魔界的族人仍舊延續著。
真正古老的祖先,聖魔界和人界,不都是同樣的嗎?
‘希望我們的子孫世代平安’
師尊啊!其實我們由不同的方向努力着的,是同一個理想……
濮陽柔羽淡淡一笑,看着飛揚在晚風裏被燒得只剩一角的冥紙,漸漸化成灰燼,飄散在無垠的大地里。
碑上曾經叱吒風雲的名字彷彿也融在這昏黃的暮色里,沉默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