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實則上,相熟她的親朋戚友,都知道方家這位少奶奶的脾氣極硬。她不跟人吵,姑嫂之間,從沒聽過她搬是弄非,就算有甚麼相處上的誤會,她都不發一言,深藏不露。然,她卻自有主張,認定某人可以相處,某人不,這以後,就很難改變她的觀念。對於她認為不宜交往的人,她絕對堅持不赴對方的任何邀約,壓根兒不與為伍。不明白的人,不是說俊美性格孤僻,就是批評她眼高於頂。
好像那娟婆,一離了俊美家,就到唐人街的幾間相熟雜貨店去數落方連俊美,說其么大戶人家,多津貼信人一百幾十,也不肯。俊美才不管這些,若是好言跟她有面有量,還可以遷就,惡言威脅兼詆毀,俊美是不會屈服的。
宋惜梅在電話裏頭急嚷:“我正在瞧你的住處進發呢,好不好就來一趟,看能不能把我們當作救兵用。”
俊美在電話裏頭大聲回應:“快來,快來,否則,房子要被水淹掉了。”
笑得惜梅前仰后翻。
當她和翁濤跑進俊美的房子去,看見她那可憐復可笑的模樣時,就知道她實在沒有怎樣誇大。
孩子浴室的水龍喉完全失控,水管自狂湧出來。臉盆又十又窄,於是不一會就流瀉一地。這還不打緊,另外臉盆下的水管也不住漏水。俊美的唯一辦法就是拿個湯碗放在臉盆下盛着,滿了,便又快快倒到馬桶內去。
她穿一條寬鬆的工人褲,把褲管卷到膝蓋上,露出了勻白的小腿,如果在平日,是吸引的。
惜梅也真老實不客氣,看見俊美七手八腳的怪相,就迴轉頭對翁濤說:“你能不能驚忙?”
“試試看!”翁濤氣定神閑地答。
然後問女主人要了一些螺絲批之類的工具,開始修理的功夫,會見了兩個女人站在身邊虎視沉沉地望着自己,就說:“你們去泡壺咖啡,吃一件西餅,我這就很快做妥工作了。”
惜梅會意,把俊美拉到廚房去,一邊泡咖啡,一邊把到這西邊來的經過相告。
“要不要去看看那間房子,聽翁濤說,價錢和派頭都登樣。”
“好,說實在的,你若搬到這附近來,也真是太好了。”俊美低着頭,柔美地說:“孩子上了學,我靜。”
然後再揚起頭來,帶一個傻兮兮的笑靨:“今天水龍喉出了事,才算有點熱鬧。”
惜梅拍看她的肩轉,她那有不知之理。
在溫哥華,要生活得不寂寞,比在香港要出多起碼雙倍的力。
“家中沒有個男人已是諸多不便。……”俊美還不會再投訴下去,翁濤已經跑進廚房來,宣佈大功告成了。
“事不宜遲,趁還有陽光,看房子比較方便。”翁濤說。
宋惜梅於是一馬當先,先出大門去。
連俊美在堂屋的衣帽櫥拿了大衣,翁濤禮貌地幫她穿上。他忽然垂下頭,看到俊美的小腿,她仍未會把褲管放下來,故而,穿上了大衣的模樣更透着古怪。
翁濤笑了,竟有一種莫名的要轉下身去替她把褲管蓋上小腿的衝動。
隨而,翁濤微微嚇了一驚,快步走出大門去,留着俊美殿後。
那間出售的房子在山腰。屋前是一系列比人身還要高一半的樹,擋在外頭,完全看不見房子的外貌。
沿着僅可容車位的小路駛進去,再轉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能鳥瞰大半個溫哥華市。在本城,有前景可望的房子價錢相當昂貴。
整間房子是木築的,有着原始風味。
客聽的火邁生了紅灧灧的人,在白天,依然叫人心醉。最難得的是這間屋肯定舉頭儘是明月,因為很多天花都以厚厚的玻璃蓋成。
如此有獨特品味和風格。
俊美看得入神,忙扯着惜梅問:“你覺得怎樣?你覺得怎樣?”
宋惜梅點點頭,稱讚:“老實說:這間房子比較你現住的一間好得多。”
“對呀,顯而易見。”連俊美突然變得青春活潑,活像見了朱古力與洋娃娃的小女孩,開心興奮得一臉通紅。
站在一旁的翁濤警了一眼,慌忙把眼神調到宋惜梅的臉上去,問:“有沒有還業主一個價的意思,如果有,我替你寫張買屋的意願書?”
在溫哥華,買賣房產,不能以口頭討價還價,必須白紙黑字,紀錄在案。如此來來往往的交換了幾次意願后,直至彼此都到達一個滿意的價錢,便簽字作實。
宋惜梅轉臉向連俊美:“你決定吧?”
“甚麼?你叫我考慮把這房子構買下來?”
“你不是很喜歡它,那就搬一次屋吧!”
“可是,你呢?”
“我根本很滿意現住的房子。”
“我才搬屋不久,又再遷離。”
“找到更合心水的,又怕甚麼麻煩?一勞永逸!”
“好!”連俊美於是認真地跟翁濤點了點頭。
汽車沿山路走下來,先回到連俊美家去,翁濤替她填寫好意願書,再送宋惜梅回家以及把意願書交到業主手上去。
如此顛來撲去地忙亂了兩三小時,坐在那間西溫哥華山腰的漂亮古老大屋內的經紀,一共已有五個。
業主凝重地拆閱他面前的各份物業意願書,看那一份填報的條件最合他心水,才作決定。
五個經紀的眼神都是灼熱的,因為業主的決定意味着他們一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生意,就是做成功了。
像等待了半個世紀,那位姓史密夫的業主才開了口:“翁先生,你的買家出的價錢實在偏低,然,其他三份比他高的,都有附帶條件,一個要把現住的房子先行實掉,才可以成交,這樣的不爽快,非我所願。另一個需要向銀行貸款,按揭的數字頗高,未必能得到支持,只翁先生的買家即席以現金交易。真是各善所長,難於取捨。”
翁濤說:“史密夫先生,怕不怕夜長夢多。”
這就是給他一個有力的催谷了,除非不打算實,否則,爽快了斷方為上算。
另一個經紀,聽翁轟這麼說,也非省油的燈,立即插嘴:“史密夫先生,這陣子地產市道相當暢順,我的買家差不多可以肯定在兩個星期內把現住房子出售。”
再下來的一個經紀,也在盡他的本份,搶着答:“地產市道暢順,只為銀行存款銳增,需要出路,近月來,眾所周知,借貸銀根充裕,我相信買家要求的按揭數字,很容易獲得銀行支持,只不過要循例辦一些手續而已。”
如此你一言我一語的,攪得那史密夫先生不知如何是好。
最後,他作了一個決定:“讓我考慮一天,明天再覆吧!”
翁濤沒有異議,可是其他的兩個經紀卻說:“我們的買家如果買不成這間房子,明天一早就會斟介另一間房子了,事不宜遲。”
史密夫皺一皺那金黃色的眉毛,說:“我最低限度需要兩小時去考慮,再聯絡你們。”
翁濤生口車子上去時,他搖了個電話給連俊美,報告了情況,連俊美的聲音很焦躁:“翁先生,我不介意多出五萬元加幣的屋價。”
翁禱知道是小女孩一定要買到心愛玩具的心理作祟,完全忘掉了屋價所值,是投資要點所在。
“如果加五萬,就不是一宗便宜的真實了。”
“千金難買心頭好。”連俊美差點說,且她又並不缺那個錢。
“溫哥華還有很多很多有品味的房子,說不定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凡事一強求,必有壞處。”
“翁先生,”想想,連俊美還是把要說出口來的一番話春回肚子裏,只說:“那你就替我拿主意吧!”
“好,稍後再給你電話,可能會晚一點,差不多近十時半的樣子,你不介意吧?”
“不,不!”連俊美一疊連聲地說。
她對翁濤的印象很好。
初到溫哥華的時候,她身邊圍着一大堆房產經紀,都是探知了她是新移民,定必置業。又查悉連俊美夫家的來頭,更極盡巴結之事。連俊美很不習慣那種老套而肉麻的奉承方式。
在香江,難道又少了要走他們方家門路的人?但手段之高、之精明、之清絕,不是這起講着一大堆完全無謂的吹捧說話者可比。
有位姓曾的太太,為了要走方修華的路子,結識連俊美,以能買到一樁方家發展的高尚住宅單位,刻意地聯絡上連俊美孩子的班主任,尋了個好名目,由她去弄一個在家招待一班乖乖學生的下午茶會,連家長都一併請在一起,於是,連俊美出席,介紹當事人跟她認識。
對方閑閑地說:“現今為孩子們的生活設想,真是疲於奔命,這陣子,才四齣找房子搬,希望能近在那間國際小學,讓他考上。”
之後,說著的都是連俊美最喜歡的話題,例如舞台劇、古典音樂會等。分明是事先調查過的資料。
又過了一段日子之後,方修華的一個下屬,給連俊美打了個招呼,禮貌地說:“有位會太太跟我們談起,她跟你提過要找房子,屬意於我們新建的清輝大廈,其實一早就已預購滿領了,但如果曾太太的確跟方太太相熟,或者我們就從自己人名下的認購單位內讓出一層給她吧!”
連俊美記起這位曾太太來,印象非常之好,於是答:“如果能幫到它的忙,也是好的。”
如此這般,連俊美知道曾太一定會買到心水房產了。
現今世界不會有太多不識抬舉的下屬。
如果對方不是打算承讓,他壓根兒不會開這個口,無非是想把一份人情,清清楚楚,實斧實鑿地讓老間娘知道罷了。
至於那姓曾的太太,苦心孤詣地結識了連俊美,不外乎為這個目的。交往期間,一句肉麻的言辭、半宗過份的要求都沒有,所有步驟都是精心設計,而又同時表現得大方得體,於是連俊美很受落了。
這是香江的常見人情,慣用手腕,都一般的高格。
不能跟這一撮溫哥華的專做新移民生意的地產經紀相比。
尤有甚者,每次帶連俊美去看房子,只會說得天花亂墜不斷催谷她早早落訂作實,不像這位翁濤,寧願違逆客戶的心意,也堅持他的見解,要達成一宗他認為值得成交的買賣。這裏頭所表現的專業道德操守,令連俊美感動。
當然,她還在短短的交往中,注意到翁濤的談吐,踏實而不浮誇,半句多餘奉承的說話都不會說過出口。
翁濤身邊的那位宋惜梅,也等於是他的保人。連俊美知道要宋惜梅青睞,並非易事。
於是,她設法壓抑一下內心對那斯房子的思念,嘗試做一做買不到手的心理準備。
與此同時,她搖重話回香港去,打算跟丈夫交代一聲,萬一買到房子,第一個也要讓他知道的。
電話鈴聲響了一陣子,方修華就抓起來聽。
“還未起床嗎?”連俊美問。
那邊的聲音仍是呵欠連連:“差不多了,甚麼事?為甚麼不晚一點搖到辦公室去?
”
“有要緊事。”俊美只能這樣答。
“甚麼事?”
“修華,我想搬屋。”
“甚麼?你不是才搬遷了嗎?”
“是的,可是,今天另外看到一間更漂亮更有格調的房子,實在喜歡得不得了,故此,我已交帶經紀給我拿主意,可能會買得到。然,搶購者眾呢,還未有十分的把握。”
說著這番話時,連俊美咬一咬上唇,很有點緊張。明領地,她必然患得患失。
方修華在那一頭屑笑:“天!如果我找到另一個更合心水的女人,可不可以也朝秦暮楚,換掉自己的老婆!”
“修華,你不會!”俊美吃吃笑。
“沒有別的事了吧?”
“沒有了。”
“我還很累,想多睡十五分鐘,你有事再打電話來好了。”
“屋子買下來,你不反對吧?”
“單是搬來搬去,用以過目辰,我也會得諒解的。”
電話掛斷了線后,連俊美把跟丈夫的對話回想了一遍。真奇怪,人們都在不斷的追逐美好的事物,非常理直氣壯,兼且積極地見異思遷,移情別戀,只是對人例外。
一旦選定了配偶,就是終生的,不得更換。誰在婚後還愛向四圍張望,尋找比自己身邊那一位更好的對象,那罪名是屬於十惡不赦的。豈只如此,就是旁的人表現超卓,只心上或口中說一句:“這人原來比自己的那一位好。”
都立即為人齒冷,連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
連俊美想,自己的那一位方修華,是不是十全十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