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醉死的菊雨蝶,卻只睡到巳時兩刻,就睜開了眼睛。
這個時間,連昨晚萬分疲倦的暮靄都還在睡。
躺在床上,菊雨蝶一手將紗帘子掀起掛上,看到不遠處那個張開一張小床,蓋着一條薄毯子,還在沉睡的暮靄,她撓撓臉,翻身下床,胡亂的梳洗過後,罩上一件短褂就溜出房間,竄向隔壁廂房。
她左手隨隨便便的敲了敲門板,右手毫不客氣的推開門。
裏面根本來不及應門也來不及反應的雛兒被結實的嚇到了,扁着嘴,眼裏蓄着兩泡眼淚,委屈的瞪着菊雨蝶。
“真愛哭。”菊雨蝶扮個鬼臉,拍了拍雛兒的小腦袋,牽着她的小手,走進廂房。
朱紅窗台上,秋舞吟一身輕紗薄衣,肩上披着一件衣服阻擋太陽,白裏透紅的肌膚上有着陽光的印子,她手裏抓着書,看得非常專註,一邊還拿手帕輕輕擦拭眼睛。
菊雨蝶走過去,“小的在哭,大的也在哭啊?”
“啊?”秋舞吟聽見聲音,愣愣的抬起頭。
“你又在看什麼?”菊雨蝶抓住她的手,把她手裏的書抬高一點,看見的書名,“哪裏弄來的呀?這樣的神怪小說,閣里似乎沒有收。”
“古二少爺借我的。”秋舞吟慢吞吞的說。
“喔,是古家那個狐狸少爺呀!”菊雨蝶放開手。
“你又這樣給人家亂取綽號。”
古二少爺才不是狐狸。秋舞吟埋怨的看她一眼。
菊雨蝶聳聳肩,神情輕佻。
“只有你這傻瓜才不覺得他滿腹黑水。”
“是呀!先是教你看這些神神怪怪的故事,再來就是告訴你,他家裏還有一大堆藏書,接着你就會像是眼前懸着大白菜的笨馬,傻乎乎的上門去了。”菊雨蝶說話着實刻薄。
秋舞吟扁嘴,黑白分攪的大眼睛裏蓄滿眼淚,委屈的瞪着菊雨蝶。
菊雨蝶一手扶着額頭,深深覺得這主僕兩人都是一個樣。
“不要哭。”
“小蝶欺負人。”秋舞吟嗚咽一聲,眼淚滑落臉頰。
菊雨蝶趕緊伸出手,把秋舞吟手裏抓着的手貼按到她的臉上。
“你家那個古二少爺,十成十是因為你哭起來太可愛了,才老是這麼欺負你。我一定沒有說錯。”
“古二少爺才不會讓我哭……”
“是啊,是啊,他不會嘛!”
菊雨蝶翻個白眼,很敷衍的回應。
凡是他弄哭的都不算哭,但是別人弄哭的就一定要記得向古二少爺告狀。
秋舞吟抽了抽鼻子,“小蝶昨晚又去喝酒了,對吧?”
“是啊!”菊雨蝶嗅了嗅自己的身子,“還有酒味嗎?”
“啊?小蝶忘記洗澡了嗎?”
“才沒有。”菊雨蝶撇了撇嘴,“昨天回來后,暮靄就把我弄醒了,硬是把我按在盆子裏,又搓又揉的,直到身上沒了味道才我起來,被她洗完,我都快累死了。”
“明明是被暮靄快累死。”秋舞吟瞪着她,揭穿她扭曲的真相。
“我挨這樣洗,也很累呀!”菊雨蝶說得理直氣壯。
“小蝶一放假就跑到紅花樓肆,這根本是慣例了。”秋舞吟把書合起來,“可是你昨天入夜才出去,快天亮了才回來,難得你待這麼久。”
“嗚……來了個不速之客。”
“來搶你的酒呀?”秋舞吟的腦袋裏浮現兩隻大狗搶一根肉骨頭的情景,不禁竊笑。
“居然有人敢在你喝酒的時候來搶你?”秋舞吟張大眼睛。“你沒有酒罈子砸那人的腦袋嗎?”
菊雨蝶驚奇的張大眼,“對呀!我那是真該用酒罈子砸破那人的腦袋……欸,不對,那時才坐下來,開了一壇酒而已,酒沒有完,不能砸。”
“沒有砸啊……”秋舞吟有些失望。
“就算真的砸了,你不在,也看不到呀!”菊雨蝶敲了下她的腦袋,“而且不是來搶我的,是來搶我家暮靄的。”
“她才十三歲。”
“所以我把人揍回去了。”菊雨蝶抬頭挺胸。
秋舞吟懷疑的望着她,“就算揍了,也是閣里的護衛大哥動的手吧?暮靄呢?說不定真的是暮靄跟人家兩情相悅。”
一陣惡寒過菊雨蝶的背脊,“別瞎說,暮靄跟那人不相識。”
“那是誰闖進來?”秋舞吟發現說了大半天,一直沒搞清楚究竟是什麼人感闖進紅花酒肆,還到得了菊雨蝶的面前,“酒肆里沒人攔着嗎?”
“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居然誰也沒把他攔下來。”菊雨蝶那起蓮子糕,咬了一口,“他呼呼這樣直接闖上樓,站到我的面前,叫我把暮靄交出來呢!”
“暮靄真的不認得那人嗎?”
菊雨蝶想了想,拐了彎說道:“……暮靄很同情他。”
“同情?”秋舞吟偏着頭,慢吞吞的問:“為什麼同情?那人是誰?”
“他說他是蓿北殉。”菊雨蝶吞掉一塊蓮子糕,然後朝第二塊進攻。“他把暮靄誤認成他們那園子裏的以為曉風姑娘了,那姑娘聽說是失蹤了,他找了她好幾日。”
“那位蓿壯士是什麼來歷?”
“說是在天香葯膳房做二廚的,還有間收容孤兒的野草園什麼的……長得很高大,臉蛋也應該是好看的,但不知道那眉眼是怎麼長的,看起來怪兇悍的……”菊雨蝶一臉嫌棄的說。
“真是個好心人。”秋舞吟的心很軟,眼眶立刻泛紅。
菊雨蝶嘖了一聲:“結果,因為暮靄同情那人,居然就順着大掌柜的意思,答應每天撥一個時辰去野草圓那裏,我惱火了,就叫那人當人質……也每日撥一個時辰過來我這裏,現在想想,真實吃虧吃大了……少了個暮靄,又多個礙事的傢伙,每天少一個時辰耶!人家可是很貴的,那一個時辰的錢,到底要不要跟他算?”
秋舞吟瞪她一眼,“蓿壯士要養活一群孤兒,你好意思收他錢?”
“在商言商,當然收!”菊雨蝶氣勢高昂。
“那你就收吧!接着你家暮靄就會生氣了。”秋舞吟鄙棄的說。
這話踩到了菊雨蝶的痛處,她扁着嘴,瞪着秋舞吟,然後抱頭哀號,
她那煩惱萬分的模樣,瞧起來真的非常可憐。
兩日後——
“欸,暮靄妹妹,你和蓿叔交換條件了啊?”外頭翻天覆地的時候,躲在藏身處,吃好睡好的曉風,嘴裏含着梅子糖,一手搭着暮靄的肩膀,滿懷好奇的問。
“嗯,算是吧!”暮靄抿了抿嘴,“酒肆的大掌柜也幫可點忙倒是蝶主子那裏,好像是因為我們談得太快了,她一下子覺得我被借走太吃虧,結果又要求蓿大人也得過去她那裏一個時辰,明明開出這種條件只會讓她自己礙手礙腳……她一定會抱頭痛哭很久。”
“你那個主子真像小孩子。”
“很可愛吧!”暮靄笑得甜蜜蜜。那摻雜着得意的笑容,與她對面的少女一模一樣,就像是雙生子。
“這樣也好,暮靄代替我被蓿叔找到了,這樣蓿叔就不會再擔心我。有暮靄妹妹在,我的所在地也不會曝光。哎呀,真是意外的好收穫。”沒心沒肺的曉風完全不知道蓿北殉找她找到快發瘋,兀自涼快的打着如意算盤。
“這也只能撐一陣子。”暮靄瞪了自家胞姐一眼,摸摸她微隆的肚子,“等寶寶生下來,就要趕緊換回來,蝶主子只是不懷疑我,卻不是好騙啊!”
“我也知道。”曉風嘟起嘴巴,“好啦,都這個時辰了,蓿叔也該到達你家主子那裏了吧?”
“嗯,的確是差不多了。”暮靄往窗外望去,已經夕陽半沉。
三千閣的閣門,也要開啟了。
蓿北殉來得很快,已經等在門外。
三千閣內,初客設簾。
他經由見習雛兒的引路,踏進金釵姐兒的廂房的時候,看見了花色紗帘子,後頭隱隱約約有個人影,而帘子底下露出一截華麗的裙擺,他曾經嗅聞過的妖嬈香氣在空氣中漫開。
簾后是那個金釵姐兒菊雨蝶,他知道。
接着雛兒將他引到座前,奉上待客的吃食,接着俯身行禮,退出廂房。
紗帘子后,傳來輕笑聲。
很迷人。
“蓿壯士,你今天來的真早。”
蓿北殉瞪着眼前的紗帘子,很不自在的開口,“我只是赴約。”
“蓿壯士真是個正經的人啊!”她嬌滴滴的說。
他皺了下眉頭,渾身不舒服,“金釵姑娘不如直接喊我的名字吧!”
“叫北殉嗎?”菊雨蝶笑了出來,更有種撒嬌般的嗲聲嗲氣。
蓿北殉很不習慣,但是左一句壯士、右一句壯士的,他更不習慣。說得準確一點,他對於這個妖媚女人的任何言行都很不習慣。
“你就直呼吧!”他粗魯的說。
菊雨蝶覺察到他的不自在,更加開心了。
“那麼,就叫你北殉哥哥吧!”
“啥?”
“不好嗎?那換成好相公?好夫君?甜心寶貝?北殉哥哥,你喜歡哪一種?”
蓿北殉的臉色很難看,“……不能直呼名字嗎?”
“可是人家想要這樣叫嘛!”菊雨蝶可以將聲音放得又軟有嗲,不懷好意,存心要讓他噁心死。
蓿北殉簡直想一頭撞死。
這個女人是他自己招惹回來的,為了曉風的清白名聲,他必須忍耐!
彼端一下子沒了聲音,菊雨蝶隔着帘子,視線模模糊糊,哪裏看得清楚,但她就是想看蓿北殉咬牙切齒的倒霉樣子。
“北殉哥哥,這帘子好礙事,請你搬開好嗎?”
蓿北殉皺起眉頭,“既然嫌帘子礙事,又為什麼要擺在這裏?”
“嗯……”菊雨蝶逸出嬌媚的哼聲,“小暮靄擔心你對人家亂來,會被轟出閣,為了你好,才架了帘子的呀!”
她信口雌黃,欺負蓿北殉不曉得三千閣內初客設簾的規矩,硬是冠了一個好色之徒的帽子在他的頭上。
蓿北殉額頭上的青筋隱隱跳動。
沒見到人都這麼惱火了,要是面對面,他還不撲過去掐死她嗎?
“既然駕了,就繼續駕着好了。”他冷冰冰的說。
“哎呀,北殉哥哥,人家是因為相信你,才想要你搬開帘子的呀!”菊雨蝶哼哼笑着,“難道你真的會因為見了人家就把持不住?”
真撲上來,我就用簪子戳穿你的腦門。
菊雨蝶一直笑,顯得有些面目猙獰。
在帘子的這一端,蓿北殉也惱火得臉孔扭曲,恨不得將它抓起來,扭成麻花辮,下鍋油炸算了。
“北殉哥哥,不介意這一個時辰自己打發時間吧?”
“若金釵姑娘能不來干擾,蓿某很樂意自備紙筆,專心考慮新菜譜。”他硬邦邦的回答。
“啊啦,人家都忘了,北殉哥哥是二廚呢!那是不是說,你給大廚打下手?這算不算得上是打雜呢?”她笑吟吟。
“金釵姑娘似乎也不是佔得首位的花魁,這三千閣里有十二位金釵,姑娘該不會是敬陪末座,才能每日花上一個時辰與蓿某相對?”他牙尖嘴利。
“喔呵呵呵……”菊雨蝶發出高亢的笑聲,語氣不屑道:“不過是個打雜的二廚……”
“金釵姑娘沒有客人,也是很為難吧?蓿某攪白的,不會幫你四處聲張。”
她伶牙俐齒,他也半點不輸人。
隔着帘子,他們居然也能斗得火光四射。
這樣互相找麻煩的一雙男女之間,幸好沒有其他人在場。
不然,金釵姐兒張牙舞爪,葯膳坊二廚想將人下鍋油炸,不論哪個人的猙獰面目流傳出去,都是能引起街坊議論的好題目。
僵持不下的局面,大概維持了四、五天。
從野草園幫忙回來的暮靄,一邊給菊雨蝶擦背,一邊聽她委屈的告狀、哭訴,還得給她摸摸頭,安慰一下。
“……小暮靄,你很的要在那裏繼續幫忙嗎?不能換個人嗎?”
“蓿壯士就是因為誤認我了,才非得要我去。”
“可是……人家不要嘛!”菊雨蝶哇的大哭出聲。
暮靄很苦惱的望着這個侵泡在水裏,臉上也滿是淚水的主子。
是假哭,也能哭得這麼有模有樣……在她面前可以這樣撒嬌,怎麼不拿這招去對付蓿壯士呢?
暮靄嘆了口氣,“主子,要不要試着和蓿壯士好好的相處?”
“不要!”菊雨蝶鬧脾氣。
暮靄頭痛了。
是“不要”,而不是“不能”。
也就是說,主子是無意跟蓿大人相處,所以才會鬧得這麼僵啊!
可是都要每日相對一個時辰了,老是各做各的事,也實在……
可是不是說不好,但是就暮靄來看,蓿大人應該也是很配她家主子的。
她用指尖點了點唇,試着開口,“好啦,主子。”
“怎麼?”
“主子喜歡小孩子吧?”
“喜歡啊!”菊雨蝶悶悶的回話,但是因為將到了喜歡的話題,語氣也變得柔軟,“小孩子多可愛啊!個頭小小的,肥手肥腳肥肚子,臉也圓圓肉肉的,看起來可愛,摸起來更可愛。”
她歡天喜地,暮靄也覺得這是個好的開始。
好!這個方向對了。
接下去就可以把野草園搬出來講,再慢慢把話題順着轉到誇獎蓿壯士。先讓主子消氣,然後便可以說服主子去誘惑蓿壯士了。
暮靄偷偷握起拳頭,給自己加油。
“主子,野草園裏有很多這樣的孩子。”
“真的嗎?”菊雨蝶還有懷疑,“可是那裏也有像暮靄這樣年紀的孩子,都要及笄了呢!男孩子過個幾年,也差不多要行弱冠……”
“人家也要及笄了啊!主子覺得人家不可愛了嗎?”
“哪有啊!暮靄最可愛了,沒有其他孩子比暮靄還要可愛。”菊雨蝶用力拍了下水面,濺起水花。
暮靄一身濕淋淋,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裸背。
“曉風姑娘和我同年紀喔,主子說我可愛,那曉風也差不多吧?而且野草園裏,曉風是年紀最長的孩子,這就是代表其他孩子都還更年幼呢!”
“有可愛的孩子啊!”菊雨蝶動搖了。
“有將近十個。主子,這樣的野草園很棒吧?”暮靄乘勝追擊。
“聽起來很不錯。”她眼睛發亮。
“是吧!”暮靄笑眯眯,“而野草園的負責人蓿壯士,也是一個很溫柔的好心人,對吧?他收容流離失所的孩子,給他們一個可以好好生活的地方,還可讀書識字,這人很溫暖吧?”
“哼。”菊雨蝶還是感到不愉快,但反對的力道已經減弱了些。
“主子,你說過吧?你想要嫁人,有個溫柔的好丈夫,還有一窩的好孩子,丈夫在外面打拚,你要好好的操持家務,等丈夫旁晚回家,就有騰騰的飯菜可以吃,夜裏要甜甜蜜蜜的,是吧?”暮靄在追加一擊。
“我是有這麼說過。”她百無聊賴,開始潑水。
暮靄湊到他的耳邊,“主子,你就試試看嘛!和蓿壯士好好的相處一次就好,也許蓿壯士會是個不錯的良人……再不濟,也會是個好客人。好啦,給閣里增加營收也是好事啊!”
菊雨蝶埋怨的看着她,“暮靄,你這種做法,就是叫做吹枕頭風。”
暮靄被她逗笑了,“主子,你假裝被騙,讓我吹這麼一次吧!”
“僅此一次喔!”
“主子,你真好。”暮靄輕聲哄着她,幫她把滿是泡沫的長發沖洗乾淨,“聽野草園裏的孩子說,蓿壯士喜歡下棋,主子,你的棋藝不錯,不如就用下棋來欺負他。”
“這注意不錯。”菊雨蝶的雙眼閃閃發光,“每輸五子,就叫他脫一件衣服,我要讓他輸到光着身子走出三千閣。”
暮靄無言,連冷汗都冒出來了。
老天爺,請千萬要保佑蓿壯士棋藝精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