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聲刮著艙門,被吵醒的風搖蕊微擰著眉,隔着紗簾望向外頭。
而在她枕畔,那被她隨手放着就忘記其存在的,由自稱曾老闆的侍女翠雲所早上的紅玉琉璃燒入牡丹的掛飾,微弱地散發出艷麗的不祥光芒。
燒在其中的牡丹花瓣上,彷彿收納了風聲浪息,而養出了一朵小小的漩渦。
風搖蕊從床榻上坐起身來,感覺到隨著船體而搖晃的地面似乎又傾斜得更陡了一點,那幅度甚至有加大的趨勢。她皺起眉,掀開曳地的帘子,指尖隨意放在枕上,與那紅玉的牡丹琉璃只隔了一個指節的距離,那琉璃發出的紅光將她漂亮如貝甲的指尖映得如同霞光一般,為那纖美的線條添其性感的顏色。
但她並沒有低頭,也就沒有發現其異狀。
“雛兒?”困惑的時間只有一個瞬間而已,她喊道。
直覺地,她感到不對勁。穿透木板而入的海浪擊拍聲,隨時可以聽見、現下卻連一聲都聽不見的鳥叫聲,和尖銳得一再迴旋的風聲,都不祥得讓她開始不安。即使被說是過度反應也無妨,她要清楚現在海面的情況。
“風大姊?你醒了呀?”
在她喊過幾聲之後,終於聽見她的呼喚而從發獃之中回神並應聲而來的小侍女,從前廳走入,越過屏風、珠簾、偏廳,踏入她的寢房。小侍女一臉的困惑,那種遲鈍地完全沒有感覺到自己行走間已經開始腳步不穩的樣子,讓風搖蕊立刻放棄詢問她的念頭。
“雛兒,外頭有些什麼事嗎?”
“沒有呢,”小侍女一臉茫然,回道:“午膳前,曾老闆派人來過一回,被王大人的護衛趕回去了,之後又派人來了一次,說如果大姊太累的話,就讓人送午膳來艙房就好,這船到了入晚時分就到中繼的小島邊了,咱們終於可以下船了……”
“下船玩個三天,又要上船啦!”風搖蕊淡淡的一句,打擊到有些暈船的小陣女。
少女露出要哭不哭的臉,可憐兮兮地看着風搖蕊。
風搖蕊彎起一點笑,揮了下手。“去打點水來,我要梳洗著裝。現在什麼時辰?”
“過午了,估計午宴差不多結束了。大姊要吃點東西嗎?”
“曾老闆送了什麼來?”
“送了點涼菜,飯悶在鍋里,現在還熱著,也有翠玉珍珠湯。王大人還派人送來水果,也一樣冰鎮著,還沒化呢!隨時能吃的。”
“魚呢?”
“有啊。鮮著呢!那個皮一剝就掉了,準是剛打上來的。”
“你呢,真是懂魚啊!”風搖蕊望着雛兒笑了。
小侍女羞澀地笑着回道:“雛兒入三千閣之前,家裏捕魚的嘛!雖然因為身子太弱,又是女孩子,不能下海,但每天看阿爹和阿兄打魚,家裏總吃這些的,看阿娘打理久了,也會一點。”
“既然是鮮魚,我就吃點吧!”風搖蕊懶洋洋地說,她剛起身,什麼胃口都沒有。
小侍女喜孜孜地打了水來讓風搖蕊梳洗,沒在一旁伺候,讓風搖蕊一擺手趕到前廳去布菜了。
風搖蕊望着傾向一旁的紗簾,掀開了手邊的小窗。
那天色灰暗得極快、飛鳥已不見,她隱隱聽見外頭傳來船員低聲的吼喝以及奔跑的腳步。
被漸強的海浪擊打着,幾乎要顛簸起來的船體,發出了低沉的嗚鳴聲。
風搖蕊才剛踏出廂房門,就看見遠方急速靠近的滾滾黑雲,她不禁駭然。
伏守在周邊的王家侍衛看見他們奉命要重點保護的正主兒出現,立刻將包圍圈縮小一分。
“請風姑娘回廂房。”
帶頭的侍衛在颳起強風的衝擊中,踩着搖晃不已的甲板向她靠近,然而風勢實在太強,被黑雲吸引注意力的風搖蕊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出現,反而往外再走出去幾步。
“風姑娘!”侍衛頭領皺起眉,大喊一聲。
“嗯?”模糊里彷彿聽見什麼喊聲,風搖蕊用帕子稍稍掩住撲面而來的強風,向著聲音來處望去。
一個大浪打上船體,引起一陣劇烈的震動。
“啊!”她驚呼一聲。
那柔軟的身子便傾倒向一旁,然而還沒跌在地上,就被從暗處死角里一道衝出的影子撐住。
風搖蕊驚訝地一望。那一身翠綠衣飾、閃爍不定的眼神……是晚宴前自稱曾老闆帶上船的侍女!
“翠雲姑娘?”
“你有把那朵牡丹琉璃帶在身上吧?搖蕊姑娘。”
“啊……”風搖蕊微微一愣,甚無戒備地回答:“忘了拿下了,的確……是一直帶著。”
“那就好。”自稱是曾老闆侍女的翠雲,臉頰上突然笑出一朵不祥的酒窩。
風搖蕊心下一寒,她想退開,卻發現自己的腰被翠雲緊緊挽住。
翠雲笑得不懷好意。“那朵牡丹,有個好聽的名字——‘銀翅蠱’,是從南洋帶回來的血蜘蛛吞食九十九個處女精血、花了六個月才養出來的,是為了你而養出來的蠱毒!”
風搖蕊一時愣住,為了這莫名的深沉敵意。“你、你為什麼……”
“不過只是一個妓女而已!憑什麼讓你搶走曾老闆的寵愛?”翠雲厲聲大喊。“銀樓里那個婆娘是不得已才娶的,是利益之下必須的,他明明這樣跟我說……可是你,你這上不了枱面的窯姊兒,卻不要臉地跟曾老闆勾搭苟且,你想搶走曾老闆,也要看我同不同意!”
風搖蕊蒼白了臉。多麼相似的情景……
她的意識有一瞬恍惚,眼前仿彿出現當年那個持刀向她揮來的青樓女子,那個為了心中的愛情幻影而瘋狂的模樣,和現在的翠雲合成一體,慘烈地教她不忍卒睹。
“翠雲姑娘……男人要變心,怎麼是能夠挽回的?”
“他沒有變!”扭曲了面孔的女人猙獰得猶如復仇夜叉,然而那滿臉的淚水卻哀艷得彷彿春花,慘烈地斷頭落下!“我為他懷了孩子,只要生下來就可以入曾家的門,我會和那個不能生育的婆娘平起平坐,而你,風搖蕊,你休想搶走我的男人!”
怒火妒恨之下的女人力大無窮,她拉拉扯扯地將風搖蕊押到欄邊,劇烈搖晃的船體讓一眾侍衛難以近身,混亂之中,風搖蕊勉力讓自己在上下左右的顛搖中站穩,她一手抓牢了欄杆,另一手用全身的力量頂住翠雲要將她推下海的力道。
“翠雲!男人逢場作戲、薄情虛假,你何苦為難自己也為難我?”
“我若不為難你,那我肚裏的孩子怎麼辦?”翠雲壓住風搖蕊,扯着她的長發,竭盡全力要將她推下海去。
她以為這樣可以絕了這個威脅,卻逼迫自己不要去想還有無數個威脅,而這些都是那個薄情的男人所招惹。
“我一個長工的女兒能攀上曾老闆已經是天大的幸運,我家裏還有老小靠我來養,被你奪去了倚靠的男人,我的生計要怎麼辦?我肚子的孩子也要去做長工嗎?你一個勾欄女穿金戴銀,整天伺候大老闆就好,怎麼了解我們苦苦掙扎的痛?”
“青樓女子拋頭露面受盡數落,翠雲,這些皮肉生意不是男人來支撐怎麼能經營下去?”風搖蕊悍然回應,“你放開我,我為你謀一個生路。翠雲,別要絕了自己生機。”
“你怎麼為我謀生路?”翠雲慘然一笑,“讓我和你一樣去做皮肉生意?讓我千人壓萬人騎?風搖蕊,不要臉的下賤女人不是誰都當得起的!”
“我可憐你,翠雲。”風搖蕊被壓制着,一身凌亂、花容失色,卻用着沉靜的語調吐出清晰字句。“你看不起自己,也以為全世界都瞧你不起;勾欄女子儘管受人輕賤,卻絕不會羞辱自己。我們有自己的骨氣,能像我們一樣見過世面、享盡富貴、轟烈一生的女人,你以為是隨便誰都當得起的嗎?”
翠雲愣住了。她似乎應該要生氣,但她卻迷惑著。
眼前這個被她抓扯得凌亂狼狽的女子,為什麼能有這樣光芒四射的驕傲?
“我們為了自己活着。自己快樂,自己痛苦,自己受傷,自己振作,我們不讓自己輕賤,也不讓男人來輕賤。”風搖蕊正視翠雲,一字一句地說:“而你,翠雲。你以為自身清白,卻其實將自己尊嚴踩踏腳底,你在作踐自己,卻以為是世界在瞧不起你!”
翠雲臉色蒼白,搖搖欲墜。“不是!我沒有!沒有……”她慘烈地嘶鳴出聲,卻渾身無力地跪坐在地,泣不成聲。
風搖蕊扶著欄杆,勉力維持自己的穩定,她微微凌亂地呼吸著,目光憐憫地望向跌跪腳旁的女子。女人何苦相互為難?
她曙了半晌,緊緊抓着欄杆。顛搖得極其劇烈的船體,讓意圖上前來保護她的王家侍衛沒有辦法靠近她身邊,她靠着支柱的欄杆,微微彎下身去扶住那個跌跪在腳邊、苦楚可憐的翠雲。
“那個銀翅蠱……解法呢?”
彷彿失去意志支撐就渾身無力的翠雲,微微張了嘴,卻沒有說出任何話。
風搖蕊有些不耐了。“你從南洋帶回來的蠱物,知道養法,也應當知道解法吧?”
“銀翅……蠱?”翠雲愣愣地重複,以茫然的目光瞪着風搖蕊。
“對,銀翅蠱。”風搖蕊輕輕一皺眉,搖了搖翠雲,“會有什麼癥狀?解法呢?把牡丹琉璃丟掉就好?
“牡丹……琉璃?”翠雲搖著自己的頭,游移的目光終於看見了風搖蕊掛在腰間、緊緊隨身的銀翅蠱,盯着看着,她忽然大喊大叫起來,尖利的嚷嚷讓風搖蕊不禁臉色蒼白。
“那是‘淫蠱’!是南洋的男人拿來調教青樓女人用的……它讓女人只想要做不要臉的下賤勾當,讓女人自己求男人來上!你中了‘淫蠱’……啊哈哈哈!你中了‘淫蠱’!你是淫蕩的下賤女人!”
風搖蕊一把擒住翠雲,沉聲喝道:“解法呢?”
“解法……”搖搖晃晃的翠雲,像是因為意志崩潰了,連帶也精神恍惚起來。
風搖蕊見狀,當機立斷就甩了翠雲一耳光。“清醒點!‘銀翅蠱’的解法呢?”
“解法……解法……”翠雲迷茫地搖晃着身體,喃喃自語一陣之後忽然大笑起來。“沒有解法!沒有解法!那是淫蠱啊!你要和男人交合,一直交合,你要一輩子都被控制,你一輩子都會是妓女,哈哈哈……”
風搖蕊忍無可忍。“你就為了一個男人瘋了!翠雲,你肚裏的孩子難道沒有比那個無用的男人還重要?”
“孩子……”翠雲獃獃撫住肚腹,裏頭孕生的孩子還要她來保護的……“孩子……我的孩子……”
風搖蕊疲倦地一嘆。“至少為了孩子,清醒一點吧!你要想倚靠男人來過活,就挑一個能倚靠的。踏實的日子,總比你如今心驚膽戰來得好。”
翠雲目光困惑,復又迷茫,再又清晰,如此反反覆覆,雙手不斷撫向肚腹,終於大哭了出來,撕心裂肺地、把所有痛苦委屈妒嫉恨意都哭出聲來,慘烈至極。
風搖蕊卻只能沉默了。為了一個陌生女人的妒意,她所蒙受的災難實在難以接受,這樣一個蠱物,要毀掉她的後半生嗎?
她眯起眼。“翠雲,你說這是南洋的蠱物?你拿回它的時候,有沒有記得其他的什麼?例如相剋的東西或創出蠱物的人?”
“我、我不記得……”翠雲怯怯地縮起身體,吶吶地回話。
風搖蕊凌厲地一眼瞪過去。“你胡裏胡塗就買回來了嗎?既然知道養法,那養法是誰告訴你的?這麼嚴重的蠱物不可能讓你隨意到手,一定還有什麼你沒有說的,快想起來!”
“我……我撞到一個蒙臉的男人……他、他說要來長安找、找一個叫梅晴予的女人……我、我說我從長安來的……他就給我這個蠱了……”
“找梅晴予?”風搖蕊卻變了臉色,“他找她做什麼?”
“找她……”翠雲一見她變了臉色,也緊張起來,匆忙回想,“找、找她,說要抓回他的女人……”
“他的女人:;”風搖蕊低喃,復一擰眉,“然後呢?他把蠱給你,還說了什麼沒有?”
“他、他說……”翠雲咽口唾沫,凌亂地嚷嚷幾句,又清晰地說出話來。“他、他說這蠱不可遇海水,遇了就救不回,這蠱要跟一輩子,到死才……”
風搖蕊心下一凜,眼尾餘光一瞟,她估計著自己臨海面這麼近,即使堅強如她,也忍不住膝蓋無力。
但她立刻勉力振作起來,望向離她最近的王家侍衛,目測自己需要撲出多遠才能構著對方的手,而又需要多少力道才能讓自己不至於脫離對方的掌握,順利離海水愈遠愈好。
船體顛搖凌亂,晃得她頭暈起來,但她雙手反而更緊地抓牢欄杆,她絕不要掉進海里去!
王家侍衛頭領的粗壯男人在經過跌跌撞撞的不穩移動后,終於將自己和風搖蕊的距離拉得近了,他伸出手去,要風搖蕊回握他的手。
“風姑娘,請伸出手來!”
“你能抓牢我嗎?”
“在下絕不會讓姑娘落海,請姑娘信任!”
風搖蕊嚴厲地望向對方,在男人眼裏看出強烈的意志,她吐口長氣,將身體的重心調整向男人的方向。
然而翠雲卻哭喊起來,“不要丟下我,我肚子裏還有孩子……”
“你決定要推我下海的時候,怎麼沒想到你肚裏有孩子不能冒險?”
風搖蕊氣極地頭也不望向翠雲便怒喝一聲,承了責備的女人哭泣著不敢回話,然而她就算心中有愧疚,也依然還有求生意志,她看着風搖蕊往王家侍衛靠近,手搭在了一起,她一着急,突兀地在顛搖甲板上站起身來,卻立刻不穩地向海面倒去,她忍不住大聲哭叫,風搖蕊下意識地伸手一攔,拚儘力氣把她挽在懷裏,翠雲緊閉眼睛,怕得不敢再睜開。
此時甲板劇烈地上下震搖,大浪打來。
風搖蕊看着迎頭而下的大浪,駭得心都涼了,她不可遇海水……而就在這失神的瞬間,一股大力將她撞開,她不由自主地放開了握住王家侍衛頭領的手,向下墜去。
美目睜得大大的,撞得她墜海的人,竟是翠雲……
哭得狼狽不堪的女人,由上而下地注視着她,驚惶地將自己儘力攀附在懊悔的王家侍衛頭領身上。
風搖蕊苦笑了。美艷無雙的牡丹頭牌,如同大雨中被打落的春花一般,無比慘烈地落下。
而後,冰冷的海水頃刻將她吞沒。
眼見這一幕的王家侍衛都憤怒地大吼起來,但沒有什麼人,能夠在這樣惡劣的情況下入海救人。
失責的王家侍衛頭領,後悔得腸子都打結了。可是更糟的還在後面。
“頭兒!”身後的部屬慘叫。
侍衛頭領錯愕,還來不及回問,眼角餘光就瞥見一道影子緊跟着那朵華艷牡丹落下的角度、墜入海去。
王家侍衛頭領這下不僅心都涼了,連命都去了半條。
“大人?!”他不可置信地慘呼,卻沒有任何辦法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