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獨孤風清出現武林已四個月,這些日子在武林中,他是更加的大放光采。出乎神妙的劍技,跟他從未替自己辯解的個性,都是那麼的特異。
他冰冷的目光如雲,始終沒有人敢跟他對視,多少人想巴結他、結交他,但他都冷冷的不置一詞。
妙齡活潑的貌美俠女向他表示好感,他也一真的漠視,有人大嘆獨孤風清只是一個不解風情的雄偉男兒,也有人說他心已死,所以不能踉任何人作伴。
但是無可否認的,一個人的名氣像他那麼大,總是危險的。
因為樹大足可招風,江湖人物良莠不齊,有潔身自愛的,也有卑鄙下流的。那些潔身自愛的劍客,與獨孤風清比完劍后,都是甘拜下風,可說只是討教性質的論劍。
但是那些卑鄙下流的劍客,想的都是只要打敗獨孤風清這個劍界傳奇,自己將可取而代之,再也沒有如此快的成名方法。
所以獨孤風清雖然劍術高明,也因為如此高明的劍術使得他名氣遠揚,但相對的,也讓他的處境比往常更加危險百倍。
偏偏所有人的戰帖他都接,也總會依約比斗,不像一般人至少還會挑對方的身分、劍術,及其品格是不是下流,以減少比斗時的危險性。
這就是獨孤風清的行事作風,好象他出現江湖后,除了比門論劍,他就沒有事可做;他這樣完全捨命,不把自己的命看在眼裏的態度,讓人對他的一切更加的好奇,偏偏他始終三緘其口,只要問到有關他的事,他是從不回答的。
好幾次他都受到一些無恥小人的偷襲,想要用卑劣手段殺死、打敗他以成名;他的劍術雖厲害,但是仍難免受傷,但他依然不改自己的行事方法。
於是江湖又開始傳言道;也許耆老人一死,而獨孤風清的大仇也已得報,故舉目無親的他已經沒有人生目標了。
要不然以他現在的武功、名聲,及在接近三十歲的年紀就已經得到一個劍客一生所能得到的極盡聲譽,他又有什麼好不滿足?他想要的美女,難道還不會主動投懷送抱嗎?
但是不論怎樣去臆測他的想法,獨孤風清總是不願辯解,就像從不辯解也是怕與生俱來的個性般。
不論傳言怎樣的眾說紛雲,但是每個傳言在尾聲一定都有着同樣的結論。
他們都說,獨孤風清冷冷的目光在看向天上的圓月時,他的表情就會變得較為柔和,就像想到了誰似的,而一定是那個人的柔軟溫暖了他孤獨凄冷的心。
雲山邈然,夜色蒼茫,四周是如此的靜寂無聲,沉靜到今人心慌意亂。
水自寒神色怔忡的立在池邊,遙望天空一輪圓月,神情定不自覺的糾結難解,他的絕世俊顏也因而惚恍。
老總管默默的立在一邊,不敢發出聲音驚擾水自寒賞月的雅興。雖說是雅興,本該是要開心愉悅地看着月亮,但是他可以發現主人近來賞月時總是面帶愁緒,與往常大不相同。
光是這一點就讓老總管憂心,水自寒的心性向來十分任真無憂,而今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一定是有什麼大事發生;但是他常年隨侍在主人身邊,偏偏就是知道最近根本無事發生,而少主人為何會變成這樣,他也始終想不透。
隱約間,一聲聲凄惻的笛聲驚醒了夜色中的萬物,幽遠綿長之聲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聲低低的傳揚,跟凄清的月色融合,雖然悅耳,卻帶着人世滄桑的孤獨落寞感,令人不忍細聽。
「好哀的笛聲,吹奏者必定飽嘗了世情冷暖。」老總管被樂音所感動,一時忍不住的說出口,打擾了水自寒看月的雅興。
「嗯!」水自寒看向天空清亮的月色,應合的話非常的輕,幾近聽不到。
老總管無言了,近來主人總是容易悄然出神,似乎有什麼難以言喻的惆悵困擾了他向來無憂的心性。
尤其是從兩、三個月前在後院水泉和獨孤風清再會後,主人就一直是這個樣子。聽到獨孤風清打敗了向他挑戰的人,主人也不再像以前一樣,眉間染上几絲喜悅的笑意。
但若聽到獨孤風清被一些無恥卑鄙的人所傷,主人就會皺眉;再聽到他末有喪命之虞,主人緊皺的眉頭才會再慢慢的舒展,但隨即又露出一臉愁悵,默然地直視前方。
他不懂,若是主人像以前一樣的帶笑,他就能猜測也許是主人覺得獨孤風清只能死在自己的手裏,所以一聽他擊敗了挑戰對手,總會打從心底開心,畢竟獨孤風清的命只屬於他的。
但是現今,主人的表情總是不帶喜怒哀悲,只是靜靜的聆聽着所有有關獨孤風清的消息,所有對獨孤風清的感覺似乎是沉澱在內心的最深處,任誰也挖不出他最心底的心事。莫非那夜在後院水泉試招時發生了什麼事……
畢竟主人那時在水泉叫着獨孤風清的聲音非常憂急,讓他也被主人聲音中的憂急嚇得趕往後院觀看。但是隔日後,主人又像沒事了一般,而這兩三個月來,他又看不出主人情緒的好壞,所以只能在心中揣測。
笛聲在寂靜的夜裏回蕩,悠然卻又情長,水自寒專心的聽着,一時間情思撩亂紛擾。
他知道是獨孤風清在吹笛,且吹苗人就在不遠之處,所以笛音才能這麼清晰地傳來。
但是為何他們離這麼近,他卻不肯來見他,難道正如獨孤風清所說,他……他嗎?
為什麼恨他?因為他傷了耆老人嗎?可是在比劍時,他若不使出那一招,重傷的就會是自己;獨孤風情自己也是劍客,應該知道高手比劍,情況總是難以控制的。
他就為了這樣而恨他嗎?所以才這樣百般的折辱他,用迷香設計污辱他,又在後院水泉里折辱他的尊嚴,還要他說出要他的那些羞恥的話。
「獨孤風清……」水自寒不自覺的輕輕在嘴裏咀嚼這個名字的餘韻,就像他就站立在他眼前一般。
「主人,你說什麼?」立在一旁的總管不了解他說了什麼,不禁詢問。
這段問話,讓水自寒全身一震,驚覺自己脫口而出的話語,也驚覺自己在喚誰的名字。他面色發白,雙眼迸出憤怒的火花,否認自己在想獨孤風清;兩三個月不見又怎樣,獨孤風清對他而言並沒有任何意義,他只是他誓殺到天涯海角的獵靶,就只是如此而已,沒有別的意義,絕沒有!
管他是不是恨自己,那不重要,一點也不重要。而且就算恨又如何,難道他就不恨他獨孤風清嗎?自己怎麼能這麼無恥的想着曾經凌辱他的人?
「總管,起劍。」他聲威氣怒的道。
老總管明顯的一愣,因為水自寒心情起伏的轉變而有了短暫的茫然,適才還略帶憂思的少主人,立刻就轉變成劍拔弩張的威嚇之勢,他不曉得主人為何會如此憤怒。
「總管,起劍。」水自寒又重複了一次,只不過這一次的話語更帶殺氣,連整座竹林都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殺氣;那殺氣駭人心骨,逼得人無法喘息。
總管點了個頭,他將帶劍的劍鞘遞上。
劍被貫汪真氣,劍身出離劍鞘,劍身銳利的光芒隨着水自寒心意而直飛出去,立刻砍斷一株幾十人合抱的大樹。
水自寒的眸光不曾動搖,眼光煥發出猛烈的火焰,那低低的聲調就似立誓一般,在水自寒的心頭不斷的來回衝擊着。
「獨孤風清,你對冰自寒的污辱,將以你鮮紅的血來還。」水自寒憤怒的轉向老總管,「總管。」
「是,主人!」
「拿紙筆來。」
「紙筆?」老總管吃驚,不曉得主人要紙筆幹什麼。
「去拿過來就是!」
老總管將紙筆拿來后,水自寒在自家竹亭里揮筆寫下幾個字,將紙折了起來,然後遞給老總管,「把這張紙交給獨孤風清!」
總管愕然詢問:「主人,這是——」
「是約戰的日期,明日立刻放武林帖,說我靈妙之劍水自寒將在下個月十五日,在黃沙坪與獨孤虱清論劍!」將筆大力放下,水自寒沒有再多說一句話的離開了老總管的視線。
笛聲之曲已經到了尾聲,在最後一個音符中輕顫。
水自寒在水寒山莊裏聽得到這笛聲嗎?或者該說水自寒會聽這他為他吹的樂曲嗎?
獨孤風清將竹笛放下,笛聲斷然而絕。
胸口的輕傷已經好了,但是獨孤風清卻還是能感覺到胸口上那因水自寒像被激怒的小獸一般用力的撕扯下他胸前肌肉而引發的痛感。
回想起當時水自寒倔強的表情,獨孤風情臉上微微露笑,將手按在胸前。但是就在那一剎那,他臉上的笑容突地凍結。他的傷口很快就能癒合,這也代表着水自寒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很快就會消失不見,就似兩人從來不曾交集過一般。
他排斥這樣的想法,他寧願想着水自寒在他身下放浪的羞紅,及無可自制的喘息,想着那時落在他身上水自寒的黑色髮絲,和他用手、用唇去愛撫過的肌膚。
奇怪的是,冰自寒一直沒變,歲月似乎不留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也許連不留情的時間也因珍惜地出塵容顏而厚待他,也或者是他本身高貴的傲氣,也令時間伏首稱臣,不敢在他身邊妄自稱大。
從三年多前在黃沙坪第一眼看到冰自寒起,他就知道在他斯文俊秀且有禮的外表下,包含着一顆睥睨世人的狂傲之心,那是絕頂劍客與生俱來的霸氣。
但是水自寒的傲氣是不由自主散發出來旳,卻又不易讓人察覺,或許是因為所有的傲氣都隱藏在他優閑任真的心性里;所以,從不見略微的霸氣出現在他眼底,只有清逸絕塵的另類氣質。他從沒有看過這樣的劍客。
也許真的是着了魔吧!他中邪般的無法移轉目光,一雙瞳眸吸收着他身上所有光明的艷光,那是他這一輩子未曾見過的炫目光芒。
他無法相信這個文弱身軀竟然可以擊敗被稱為天下第一劍的師父耆老人,也讓師父對他如此的賞識,而把自己隨身之劍交給水自寒。
他實在是太過驚艷,也因此一直是冷漠寒酷的血液里,忽然翻起了驚天波濤。於是為師父服完了喪,他使孤獨一人的隱姓埋名於荒涼小屋,不再與人接觸,也不再走出江湖。
因為他知道一旦踏出荒原小屋,水自寒一定會來與他拚鬥論劍,所以只要自己待在小屋終老,水自寒便找不着自己,兩人自然不必相會,也就可以並存於世上。
但是每當夜色朦朧,夜深人靜時,他萬般的相思便會湧上心頭。
初見水自寒的景象一直在他腦中翻騰,讓他每日都得重溫當初因驚艷而心動不已的情感。
一個劍客本就要冷血,否則無法在血腥的江湖中行走,而他獨孤風清天生就具備這個條件,更何況遭到滅門慘禍,也讓他的心性變得更加寒冷。
但是現今卻出現一個人讓他遲遲不想動劍,寧願死在他手中,也不願起劍動殺,這樣的想法傻嗎?
他微微苦笑,劍者的生命輕賤若水面浮萍、風中柳絮,生死全然不能由自己主宰,活得了一天,未必代表着明日的決鬥仍能存活。江湖路途崎嶇難行,他等待的只是水自寒懷恨的一劍,不偏不倚的刺中他的心頭,藉以消減他血脈里自從見到冰自寒后,就無可自抑的熱潮。
再次捧起竹苗,嗚咽的哀音震撼天地,凄清且低沉,但願……他只願水自寒能聽到這曲樂音。
要尋獨孤風清雖然並不困難,但是也沒有那麼容易,因為他總是居無定所,所以等老總管尋到他時,已經過了三日。
老總管將水自寒的書信拜呈給獨孤風清,朗聲道:「這是我家主人水寒山莊莊主水自寒要給獨孤少俠的!」
客棧里頓時鴉雀無聲,眾人皆側耳傾聽獨孤風清與老總管之間的對話。
獨孤風清看着老總管手裏的酌封信,他學着的動作一頓,淡淡道:「放在桌子上吧!我等一會兒再看。」
老總管道:「主人吩咐在下轉告獨孤少俠一定耍準時赴約。」
「他——」獨孤風清低喃:「他就只有說這些?沒有再說別的了嗎?」
雖然不了解獨孤風清問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是老總管也誠實的答道:「是!」
獨孤風清放下筷子,將信拿起,將裏面的信簍拿出來,信簍上面只有一行字,一行看不出什麼情緒的句子。因為那上頭為的只是日期跟地點,除此之外就是一片空白,連水自寒自身的落款都沒有。
所以這封信是沒有感情的,若要說有的話,恐怕只能說「十月十五日黃沙坪」這八個字,代表的就是「我一定會殺了你」的意思。
獨孤風清看着龍飛鳳舞的「十月十五日」這五個字,他笑了出來,只是那笑有些蒼茫。
他將信慎重的收在懷裏,從信里透出來的冷冰殺意讓他感覺到他身邊有着水自寒的氣息。
「回去告訴你家主人,我那日必定會到黃沙坪赴約的。」
水寒山莊自從大發武林帖,說明十月十五日水寒山莊的主人要與獨孤風清論劍之後,從此就大門緊閉,謝絕一切訪客。
水自寒也比往常更加勤練劍法,就連老總管都近不了他的身。
水自寒只是冷冷的交代:「若沒有要緊的事,不準到竹林里來打擾我練劍。」
水寒山莊上下都知道這一仗非同小可,所以沒有人敢違背水自寒的話,更別說是去打擾水自寒,就連送飯,都只敢送到竹林里的竹亭,就不敢再往裏頭走了。
於是水自寒就這樣一個人在竹林里練劍。
這個竹林是他自小練劍的地方,他對於這裏的地形一清二楚,而且這裏的每一根竹子都是伴着他長大的。
劍光閃過,幾根竹子被削斷,水自寒衣袂微飄,他的白袍在空中不停的翻飛,劍光也隨之不停的料顫,削過幾片竹葉。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練了多久,只覺得汗流浹背,但是還不夠,他全身的心煩意亂一點都沒有消除掉,最後一劍飛身往下,他氣喘吁吁的收劍。
他知道這樣不能收攝心神的胡亂揮劍,只是在浪費自己的體力,但是他的心念卻是怎麼樣都不能安定下來,若不這樣的發泄,他又會開始胡思亂想,而整個心神將會益加的混亂。他知道自己之所以心神混亂都是因為獨孤風清,但他卻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起這個名字。
因為流了許多的汗,口渴的感覺也油然而生,他回頭要走到前面的竹亭喝水。竹亭邊有個小小的水池,水自寒掬水往自己汗流滿臉的臉上潑灑。
正當他要拿出身旁的帕巾擦拭時,已經有人用帕巾抹擦着他的臉了。
他驚詫的直倒退,沒料到竟然有人能夠闖進來,更沒想到正是獨孤風清站在他面前。
獨孤風清在竹亭前佇立,以傲人之姿出現在他面前。
西風飄送,吹起他的衣袂,看起來似是遺世獨立,而且與幾個月前一般的俊魅。水自寒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看到他后發散的一陣熱意。
「你——」不想問他怎麼進來的,但是一想到以獨孤風清的武功,闖進來對他而言恐怕只是小事一件而已。
獨孤風清提着一壺酒,並沒有說什麼的走到竹亭里,將那壺酒擺在簡樸的竹桌上,打開塞子,再從懷裏拿出杯子,將酒倒進杯里,然後坐在簡陋的椅子上,聲音低沉的看着他。
「可以陪我喝杯酒嗎?」
水自寒還是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獨孤風清只是真摯熱誠的看着他,像怎麼看他都不會厭煩似的,然後他將酒飲入嘴裏,好象水自寒就在他面前與他一起喝酒似的談話着。
「好酒!」
喝完了這一杯酒,獨孤風清站了起來,似乎要走了。他道:「剩下來的酒就留給你喝!」
水自寒知道他要走了,他這麼一走,再見面時,可能就是自己與他生死決鬥的時候,到時他們之間必定有一人要變成一具永遠也不會說話、喝酒的屍體。
他衣袖抖動,感情波動得強烈,以至於他的手掌不自覺地握緊,全身也隨之經顫。
他用力的別過頭去,他知道自己不能說這兩句話,但是,他還是無法自制的做出邀請,聲調中有些發顫。
「一個人喝酒太無趣了,不如我們一起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