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林家長姊步履輕巧,走得無聲無息,武館出身的女人,身手也很輕盈;邢天卻從她緊握的手裏冷汗細細,而知曉她心裏緊張。
默默地,他握牢了林家長姊的手心,讓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林家長姊低頭看他一眼,得到他一個平靜的目光。她低聲笑了起來。「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昂首鎮定地跨入梅家大廳,林家長姊從容不迫的氣度,立刻引來端坐主位的梅府夫人注目。
「林家的大姑娘?怎麼今天你嬸嬸沒有來啊?」
林家長姊得體地回答:「嬸嬸前日染了風寒,不方便前來,因此遺了晚輩替代,給您送了合適的女孩兒來。」
說著,她把邢天往前一帶,邢天順勢出了行列,站在梅府夫人面前。
眾人目光一瞬都集中了來,有上位者挑選的巡視,嬤嬤婢女們評點的探看,還有一同前來的少女們競爭的瞪望,針扎刀剮似的,化成了實質,恐怕能把邢天支解。
這麼毛骨悚然的時刻,沐浴在眾人目光之中的邢天,卻莫名地鎮定。
他很清醒,心跳、呼吸、周遭的氣流,乃至主位的梅府夫人嚴厲的挑看目光,他都清晰地感知。
感知着,然後承受着,並且輕鬆地卸掉了其中的壓力。
梅夫人露出安適的微笑。「你叫什麼名字?」
「姓林。閨名月兒。」邢天張口,原要直接報出名字的,聲音到了舌尖卻轉成了他從來沒有用過的拗口說法。
林家長姊目光露出微微的驚慌,梅夫人卻很滿意。
「那麼,你憑藉著什麼來應徵婢女?」她沏了茶湯,溫度適中。「你該曉得,這回是給大小姐挑伺候人吧?」
她的目光那麼安適,被望着的邢天卻感到痛楚似地難受。
讀書寫字他是不會的,念詩作詞更不可能,要他吹笛撫琴不如宰了他比較快……他憑什麼給才貌雙全的大小姐做貼身的伺候人?
周遭瞧他手裏空無一物,沒一點書卷氣質,被夫人這麼一問便沉默下來的女孩兒們,頓時覺得自己贏面大了點,紛紛抬頭挺胸起來。
邢天卻平靜鎮定地,那聲音彷彿澄澈溪蕊般字字分明地跳脫出來。「月兒會武。」
「武?」夫人一挑眉,接着了眼前細緻少女出乎意料的一招。「伺候在大小姐身邊,會武又能做什麼呢?」
邢天沉靜而清醒,聲音純凈好聽。
「要和大小姐比較才情的話,夫人今天就應該找教書的夫子,而不是找伺候人;」他的目光夷然不懼,清晰地直視梅府夫人。「月兒是大小姐的貼身婢女,要做的工作里伺候打理是必須的,但這誰都可以做。」
澄澈的聲音,卻有金石交擊的轟鳴之勢。
「但月兒可以成為武婢,全心保護大小姐。即使出了梅府,也絕不會離開大小姐左右。」
堅定鏘然的句讀落了地,就激起滿廳的沉默低壓。
這樣狂妄的宣言,逼得一同前來應徵的少女們灰頭土臉,而廳里的婢女和嬤嬤們則心虛地瞪向妄言的「少女」,恨她挑起她們的疏漏憾事;主位上的梅府夫人,則從來沒想過這麼一個特異的觀點,不免猶豫起來。
林家長姊觀視這滿廳的衝突,心裏苦惱着邢天給她們惹下這麼大的麻煩。得罪了這群女人,他的日子還能好過嗎?傻孩子!
這時,一句輕軟柔嫩、淡漠威儀的嗓子,橫空出世。
「就你來做侍候人吧!」
飄落如花的句讀,在冰雪般的低壓里翩然飛舞,大廳里一瞬間便春暖花開般地鮮活起來。
「哎呀,晴予你怎麼出來了?」
「大小姐日安。」
「大小姐萬福。」
「見過大小姐!」
梅夫人親昵地將梅晴予挽在身邊,而嬤嬤、婢女、應徵少女們也紛紛見禮問候,立在大廳中史的精緻少女輕輕蹲身一個半福,卻是行了最高的禮節,只是周遭人都望着梅家大小姐淡雅秀麗的身影,沒有人注意到。
望着邢天的梅晴予微笑了,承了他的禮,然後偏過頭去說:「娘親,就選了她吧!」
「可是,她又不懂那些筆墨的……」梅夫人有些為難。
梅晴予卻溫靜地笑了笑。「筆墨琴棋,女兒都懂。娘親要為女兒尋一個忠心的侍候人,又不是要為女兒擇夫子。」
論點竟然和妄言的林月兒一模一樣!
當下聽了梅家大小姐這句話的,全轉了頭去瞪着那個精緻少女,卻發現那少女竟怔怔地望着梅家大小姐,那目光如此專註寶愛,彷佛要將大小姐牢牢記着了,又彷佛怕會被大小姐捨棄,那樣分毫不移地凝視着。
就憑那個堅定的目光,決定了林月兒的勝出——
日後,當梅晴予笑着揶揄邢天的巧扮女裝時,邢天總是泰然自若地回答。
「要是勝不了,我搶也要把你搶走,哪能讓其它弱不禁風的女子來照顧你?」
梅晴予笑着,心裏那樣酸楚着,又泛了甜蜜,落了滿頰的淚水。
一室幽然的微暗。
「你怎麼這副模樣進來?」低低的詢問,在關起門窗來的書房裏進行。
氣度嫻靜的梅家大小姐現在有些不安、有些緊張,半個時辰前在大廳里的氣定神閑,現在不知道毀屍滅跡到哪裏去了;相對地,站在書桌邊上好奇地東瞧西看的邢天就鎮定許多了,那一紙淋漓的墨字香味讓他又是着迷又是害怕。
「邢天!」梅晴予急了,話里不免重了點。
那梳着兩杖環髻的少女卻頭也不回,「叫月兒。」
「你……」
「我叫林月兒。」望向她的澄澈黑眸里,那樣安靜,卻又潛伏着激烈心性。「雖然這麼扭捏的少女名字實在讓我覺得很丟臉。」
梅家大小姐笑了起來。邢天貪看她的笑容,目光那樣灼熱,他卻不自知。
她反而收斂了那弧度。「你怎麼來的?」
「去和林家的那個孩子王商量,讓他們幫我的忙。」邢天漫不經心di帶過,那樣平淡的語氣和冷靜的目光,竟與那日焦急慌亂去求人的委屈模樣截然不同。「林家長姊幫我找了關係,把我弄進來給夫人挑選,本以為沒指望了……結果你居然親自點名。」
他筆直地回望她的眼睛。他很漂亮,那樣的精緻其實充滿了銳氣,而稍不留心就會穿刺得一身血腥。
市井之中長大的邢天,沒有特別想要什麼、沒有特別執着什麼、沒有特別需要獵捕什麼;因此他的那份激烈、那份凶性,並沒有被發覺。
但他遇見了梅晴予;在理智之前,他就決定了這個女孩兒的未來里必然有他的存在。
還沒有關係到yu望、關係到愛恨,他就敏感地發覺,這個女孩兒的存在,是他絕對不可錯失的。他掠奪的凶性,在這樣年幼的時期,就被激發了一角……
「我和家人留書說,要和林家那孩子王去長安城住個幾年,剛好林家要在長安設個分館,孩子王也去了,算是圓了我的想法。」
她怔怔地問:「所以……你真要留下來做我的侍兒?」
「你不願意看到我?」邢天為了她茫然的目光,有些傷心。
梅晴予卻惶然地搖了搖頭,又迷惘地低下頭去。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沒什麼不對……」她搖搖頭,停了會兒,又搖搖頭。「我只是覺得,這事兒太過荒唐。邢天,我是女孩子呢!把你這麼個男扮女裝的侍兒藏在院子裏,若是事發了,我的名節……」
邢天皺了一下眉。雖然惡補了好幾天,把幾個拗口的用字語氣都記住了,但是沒有進過學堂、沒讀過書的邢天,實在很難這麼迅速地判斷清楚,梅晴予這麼一句話里,那幾個什麼事發、什麼侍兒的字詞,精確定義起來是什麼意思?
然而,他約莫懂了梅晴予的難處;或者說,一個女孩兒的難處。
他困擾地抓了抓臉。
「死死地瞞住就好了。」他回視的臉龐發著光,心愿得償的喜悅令他的美貌加倍犀利,刻意弄花他臉蛋的水粉都蓋不住那股魔幻魅力。「教我讀書寫字吧!晴予。」
從邢天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真是一件愉悅的事——梅晴予沒有辦法抵抗的,也許正是邢天的目光。
珍惜、寶愛、幾乎以她為天的專註,這個人握着她的手,絕對不會將她捨棄。
她想要的,也就是這樣的獨一無二。
於是——她屈服了。
梅府里,從此多了個名叫林月兒的侍婢,是專門伺候大小姐的婢女,任何人無法支使,只聽大小姐的指令;而從此,大小姐那間院子的閨房和書房裏,也不讓其它的婢女冒然進入,能悠然出入的,只有林月兒。
有個伺候人能進入大女兒的世界裏,為她遮風擋雨般地保護她,梅家的娘終於放下心來了!
初見的時候,邢天還小了梅晴予半個頭,精巧的容貌彷佛少女一般;然而男孩子的發育雖較女孩子晚,但后勢強勁,在梅晴子十五及笄之前,邢天彷佛急於證明自己已成為一個足以娶妻的男人般拔高了身子,轉眼間便超過梅晴予,讓她軟軟的嗓音老是埋怨每每要和他說話,脖子都仰得好酸。
抽高了身子不打緊,但他精緻如女子般的纖細美貌,卻日漸顯露了男子的輪廓,英氣勃發,俊美風流,而那身婢女的裝扮也已經到了每過一兩個月就必須重製,並且在胸前墊上一些什麼以「證明」他是女子。
梅晴予跟他靠得這麼近,怔怔地注視他每個幽微的轉折、跳脫的變化、那眉眼裏越發逼人的俊麗、乾淨的嗓子縱使過了變聲期也僅是低沉了些許卻不掩澄澈清晰美聲,而他跟着她學習的詩詞書畫、棋譜琴法,都飛快地成長。
越是這麼看着,便越是心驚膽戰!
長她兩歲的邢天,在市井之中只是塊埋沒的璀玉,然而進了梅府,在她憐愛的栽培之下,他的蛻化這樣猛烈而無可阻攔。
邢天的光華太耀眼,縱使是一個嚴厲禁止他人進入的院落,也總有攔不住的人。
在外圍里伺候的婢女揚高了聲音,彷佛示警一樣地傳唱。「小小姐日安——」
梅晴予心裏一跳!
為她磨着墨汁、擺開宣紙的邢天卻面不改色按住她纖軟柔荑,摩挲她冰冷的指尖,安撫她的心緒。
不要怕。
邢天溫柔凝視的目光,讓梅晴予的指尖回了溫意,她低眉斂目,小小地回握了一下,又迅速地抽回手,邢天則不自覺地微笑。
梅家小小姐旁若無人地闖進書房來,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幕婉轉柔軟的和諧景象。
她不高興了!昂着嬌麗含艷的臉蛋,她嬌囔:「月兒,和我出去!」
總是靜侍在姊姊身邊,將長發梳到旁側挽成一個落花般的環髻,用刻着青竹葉的簪子固定,一身清翠的綠,那唇色春花般嬌嫩……雖然林月兒打扮得這樣素麗,然而她的眉眼這麼精緻,那幾乎是銳利的美貌將她的英氣與風流交織成不可逼視的氣魄。
在男丁稀少的梅府里,缺少女性扭捏姿態、小氣心眼的林月兒,無疑地成為滿園女子爭相討好、親近的存在。
她對大小姐的專註不移、忠心保護,又讓眾人對於梅家大小姐的尊敬里夾雜了羨慕。
但是對於從小被嬌寵長大的梅家小小姐而言,就相當不是滋味了!
她也想要這樣忠心的守護,也想要被這樣獨一無二地珍惜,為此,她不僅一次、幾乎天天都和娘嚷嚷着要將林月兒轉侍到她身邊;但幾乎事事都順寵着小女兒的梅夫人,唯有在這一點上寸步不讓,堅決不讓小女兒動大女兒的侍婢。
她反過來勸告小女兒:「姊姊哪一樣東西你沒有要到?你討到了就丟到一旁去,月兒是人,又不是死物,不能這麼討要的。你真的想要一個貼身侍婢,娘再給你招一個。」
小女兒不依了,「那把月兒給我,你再給姊姊招一個侍婢來!」
梅夫人生氣了,嚴厲地拒絕小女兒的驕蠻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