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於是奶娘和婢女就圍了過來,哄哄抱抱地想討她開心。梅家小小姐享受着公主般給人捧着的愉悅,笑得歡欣極了。

一群人簇擁着,小小姐樂呵呵的,梅家大小姐卻給擠到了外圍去,沒有人顧着她的安全,忽然從巷子裏衝出一票小毛孩,呼啦啦地蜂湧上來,把一群女眷給衝散了。

小小姐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聽得聲音的奶娘和婢女全圍了過去,找到了跌在地上的小小姐,她哭着告狀說那群人把她的粉色碎花新衣服弄髒了……

奶娘心疼極了,抱起來就又哄又摸的,嚷嚷着要去收驚。婢女則打理着小小姐一身狼狽,幫腔地罵著那群橫衝直撞的小毛孩沒有教養。

小小姐聽到婢女在罵人,哭泣的聲音又揚了起來,含糊不清地嗚咽着身上這裏疼那裏痛。於是一群女眷慌亂地安撫她們的寶貝,婢女連忙再去買了支糖葫蘆回來哄小小姐。

奶娘抱着小小姐,一邊向路旁的攤販打聽:「方才這麼一大票衝過去的是些什麼孩子啊?怎麼都沒有人來管管他們?」

日日擺攤總見到這群孩子的饅頭販子閑閑地回了話,「還不就城門邊上那一排武館的孩子!真是的,小小年紀就成黨結派,每天都這麼瞎鬧。」

一邊水果攤子也搭了腔,「就是說啊,總圍着邢家那孩子欺負,就因為他不和他們一起欺負巷尾那寡母家的女娃兒。」

忙着給客人舀豆花的老闆也來湊熱鬧,「邢家那孩子也真奇怪,自己家裏開武館的,怎麼不鬥上幾招呢?」

擺着糕餅攤子的大娘瞪了一眼過去,「瞧你看熱鬧的,那還是個孩子呢!他們家開武館,追着他跑的那群孩子家裏沒開武館?他一個要打幾個?」

奶娘聽了這一大串的,愣愣地問:「那、那他家裏的人也不管管?被欺負的是他們的孩子呢!」

一旁擺着卜算攤子的算命師傅笑了起來,「開武館的哪有在怕打架的?他們一家都是男丁,打勝了晚餐加菜,打輸了回家跪着不準吃飯!」

奶娘聽了大驚失色,「哎唷,這什麼管教方式,豈不教出野人來了?真是不得了、真是不得了!」她聽得心裏慌,想着下次出門來時要把小小姐抱着才好,不然再有驚嚇啊,可就太委屈小小姐了!

「嬤嬤……」小婢扯扯她的袖子,語氣里有一點着慌。

奶娘心裏還在擔心着小小姐,被這麼一扯,沒好氣地瞪了過去。「怎麼?」

小婢女的臉色卻是緊張得蒼白。「大、大小姐……」

「小姐怎麼啦?」奶娘不耐地回頭。「她不就在旁邊嗎?」

「沒、沒有啊……」小婢慌得都要哭了,回話的聲音在發抖。

奶娘聽了,呆了一陣,才左顧右盼地找了起來,竟全沒有那安靜的大小姐的身影。

她這才意識到,方才大伙兒全看着小小姐,竟把大小姐給弄丟了!

「哎唷!我的小姐……」奶娘幾乎要暈了。

幾個小婢慌亂得團團轉,鬧騰着要找出失蹤的大小姐來,被冷落的小小姐,這時還不甘寂寞地哭鬧起來,真是一片混亂景象。

他們在複雜的小巷裏狂奔,彎彎繞繞地轉得後頭追逐的孩子們頭暈目眩。

雖說是長年生活的縣城,但疾奔在前方的孩子卻遠比其他人還要靈活、還要善用地勢。正繞得分辨不清東南西北的時候,他們已把其他人甩開了。

後面帶頭的孩子王有氣無力地揮舞拳頭,對着虛空嘶吼:「邢天!你是縮頭烏龜!」

而被他這麼威嚇着的靈巧孩子,早就把後頭的人遠遠地扔下,溜到其他地方去了。

他們奔到一處老舊的土地公廟,四周植起了林木,濃蔭將陽光遮擋。

梅家的大小姐一身香汗淋漓,整齊盤起的長發也亂了,幾許髮絲沾在頰上,而一身嫻靜的衣裙也染着灰塵,幾乎可以說是狼狽了。

但她以袖口捂着小嘴,喘着氣在調節呼吸的時候,那紅撲撲的明凈臉蛋卻盈着笑意,眼兒那樣地明亮。

緊緊抓着她的腕,帶着她跑過小半個縣城的小小少年,氣息不甚混亂,卻也有些喘,汗水沿着臉龐滑下。梅家的大小姐笑着,從懷裏拿出香帕來,幫他拭了汗水。

少年愣愣地沒有反應,乖乖讓她擦汗。

把灰塵擦去,把汗水也擦去,帕巾翻個面,再從額頭開始把整張臉都勻凈了,少年的臉龐也就清楚地顯露出來了。

那是個能以「漂亮」來稱之的孩子——細緻的眉,細緻的眼,鼻子的弧度這樣挺翹,厚薄適中的唇上細嫩的顏色這樣好看。

他的樣貌如此精緻,活脫脫就是個瓷燒的白皙娃娃,若不是一身衣物這樣凌亂,沾灰染塵的,她幾乎以為自己碰着了書里寫的那些皇室公主。

這樣漂亮不似凡物的孩子,哪裏是尋常市井的人家養得出來的?

「那些人追着你做什麼?」梅家的大小姐輕輕地問,軟嫩嫩的嗓音很是好聽,像是撒嬌似的。

少年的臉龐無端地紅了起來,他的身子比梅家大小姐矮了半個頭,方才靈巧耍弄那群孩子的氣勢已不知道扔到哪裏去了。

回話的聲音結結巴巴的,卻聽得出來是很乾凈、音質偏高的嗓子。「他們、他們說我是女孩子……要把、把我褲子脫下來……」說到了最後聲音越來越小,終至聽不分明。

梅家大小姐卻聽懂了。「你生得很漂亮。」

少年一下便瞪起細緻的大眼,見到梅家大小姐嬌俏的笑靨。「生得這樣漂亮的男孩子太珍稀了,他們小孩子氣,你又何須與他們一般見識?」

少年聽得她這麼說,卻愣愣地沒有回話。

眼前這女孩生得也很好看啊……像是畫裏走出來的仙女一樣,活像不吃飯也能活下去的樣子。

雖然她講了這麼一大串的話,他有好幾個詞都聽不懂,但她說話的聲音這樣好聽,軟軟嫩嫩的,聽起來就舒服。

「你叫什麼名字?」

「邢天。」少年愣愣地回答,眼裏專註地看着女孩。

「我姓梅。」

「梅?」少年默念了背下,又看她,「名字呢?」

女孩被他這麼一問,卻猶豫了下。「女兒家的閨名,不能這麼給的……」

「什麼閨……閨名是什麼?」

「咦?」女孩微微一怔。她望望他,又問:「你會寫你的名字嗎?」

「不會!」少年自然而然地回答,卻敏感地察覺到少女是識字的,他突然覺得彆扭。「去學堂要錢的!」

女孩看他像是生氣了,連忙安撫起來。「不識字不要緊的,我教你吧!」

少年瞪着她,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女孩溫婉地笑着,揀了顆小石子,嫻靜地找了個階梯坐下,一筆一劃地開始寫起來。

「『梅』是這麼寫的。」

「哦……」少年也跟着揀顆石子,在地上歪歪斜斜地學。

女孩望着他漂亮精緻的臉龐那樣地專註,心裏頭不知為什麼非常地高興。

「你的名字叫邢天吧?」

她用着小石子在地上刻出了他的名字,少年緊盯着她的手勢,看她一筆一劃,看她白皙秀麗的腕節,他有些恍惚。

「這麼寫會嗎?」女孩偏頭望他,卻看見少年驀地通紅的臉頰。「嗯?」

「沒、沒事。」少年匆匆低下頭,繼續學寫字。

女孩好生奇怪地看着他,發覺他慌亂的反應,笑了笑。「你的筆劃錯了,『天』字要這樣過來……對!然後這樣過去……對!你學得真好。」

她誇了一句,少年便吶吶地紅了臉。

「那你的名字怎麼寫?」他還是執着地想要知道她名字。

女孩有些為難。「邢天,女兒家的名字不能隨便給人……」

「可是,我們鄰居的女孩子叫什麼名字,我們都知道啊!」

少年也很委屈,他不明白為什麼要個名字而已,她會這樣吞吞吐吐。

女孩看着他,雖然模模糊糊,但她隱約能夠明白少年生活的世界和自己是不一樣的。因此,少年不識字是很理所當然的事;同樣地,少年也不會懂得女兒家的閨名並不能夠隨便給人的那份矜持和禮節。

但是,她沒有辦法看着少年這樣失望。

「晴予……」她小小聲地答,原本希冀少年聽不清晰的。

但少年卻莫名地聽清了她軟嫩的聲音,一瞬間開心得發了光的臉龐是那麼漂亮。

小小的梅晴予有些頭暈目眩,為了少年如此不可逼視的美貌。

年紀這樣小就這麼好看了……她心裏暗暗擔心起來,長大后,不曉得要招來多少桃花?

「教我寫你的名字。」少年卻不理會她這許多的心思,興匆匆地要她教授。

梅晴予紅着臉龐,在心裏嘆氣。為了哄少年高興,她連女兒家不輕易示人的閨名都……

「這麼寫的,你看『晴』的筆劃……」

「這字好多筆劃啊!」

「還有更多的呢!欸,你寫錯了,要這樣……」

「這樣?」

「再直一點,對……我再寫一次,你看好哦!」

她專註地教,少年也專註地學。然後,少年誇了她一句。「晴予寫字真好看。」

梅晴予的臉龐紅了起來。「學久了,就……」

「你剛才說了一大串,那個什麼什麼稀……什麼般什麼識的……那是什麼?」

梅晴予聽他什麼來什麼去的,一下子昏了頭,細細回想后才恍然大悟。

「『珍稀』的意思是說,像你這樣漂亮的男孩子是很少的,並不常見到,所以他們追着你欺負,是他們不懂事,太小孩子氣了!你不和他們『一般見識』的意思是,你若很在意他們,和他們認真起來了,那也顯得你小孩子氣了。」

少年露出了聽懂的表情,梅晴予笑了起來。

少年愣愣地看着她,喃喃地說了一句。「晴予笑起來真好看。」

「哎!」她臉兒一紅,就藏到袖子後面去了。

少年貪看她明凈的臉蛋,嚷嚷着把她手拿開,她不依他,躲藏了起來,少年於是追了過去,笑鬧了開來。

清脆如鳥鳴般的婉轉笑聲,在破舊的土地公廟前轉圈子似地響起,天光撒落,直如夢境一樣。

然而,天色很快將晚了。梅晴予忽然警醒,自己竟然失蹤了一個白天,家裏想必慌極了!

她對着少年說:「我要回去了。」

少年戀戀不捨地望着她,「我送你回去。」

「你曉得我住在哪裏嗎?」

「這縣城裏姓梅的人家就一戶而已,晴予的爹爹是夫子對不對?」

「是啊!爹爹教授官家子弟呢!」

梅晴予提起自家的爹,心裏很高興,因為爹爹總能自官家手裏借回一些典籍給她看。

少年卻悶悶地有些不樂。他慢慢地想起——晴予的出身很高貴啊!

書香門第的梅家在縣城裏很有名氣,府里常有華貴的馬車、抬轎走動,連縣城裏的官老爹都很禮遇他們家;但這樣雲端般的梅晴予卻和自己碰到了,以後或許再也見不到了……

他很難過。梅晴予望着他,心裏也有些傷心。

她輕輕碰着他的手指。「我每個月初三能出來一次,到時我們再見吧?」

少年抬起了頭,眼睛發亮地望着她。

梅晴予微笑起來,說著:「送我回去吧!天晚了呢!」

少年挽着她的袖子,將她送回了家門前的巷子,兩個人在這裏道了別,約好下次再見。

當晚,梅家上下都鬆了口氣,因他們疏忽而弄丟的大小姐終於平安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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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折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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