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但是被打斷了約會的鷹家少主,卻在傾聽了三千閣主的耳語之後,微微地笑起來,眉間的輕皺也鬆開了。
他愛憐地摸了摸梅晴予柔順的長發,在她頰邊吻了下。
臉上驟起紅暈的梅晴予,胡裏胡塗地被帶走,塞進軟轎里去,送到偏院的最裏間廂房。
茫然地端坐在窗邊的貴妃軟榻上,入夜的月光明亮,孤身一人的梅晴予左盼右看,卻等不到那個據稱包下自己七日的人……眨着眼睛,她拿過軟枕層層迭迭地為自己堆出一個舒適的弧度,然後把自己塞進那堆軟枕之中,仰望月弧。
十年來,她在一個人的夜裏,除了持書以外,就是望着月色獃著。
夢裏倒是什麼也沒有,她沾枕即入睡,閉上眼睛就是一片的黑暗,感知特別地敏銳,但這房裏,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任何他物。
再也不會有一個少年,穿戴着侍兒的服飾,開啟她的房門,氣急敗壞地來擄走她……
來到長安之後,當時還那樣年少的梅晴予,曾經婉言拜託三千閣主代她探尋心繫的少年下落;但無論深過幾次,回報的消息都是一樣的。那個少年消失了——
在他夜逃出家門之後,就宛如蒸發般地消失了。
但是沒有死訊,梅晴予也固執地相信,那個少年還活着。
因此,她開始等。等過第一年、等過第二年、第三第四第五年……等到她年華漸漸地長了,等到她青澀而天真的心漸漸的冷硬。
她的等待,成為一種習慣。
三千閣從來沒有虧待這她。以真名高掛艷牌,被「梅晴予」三字吸引而來的不僅僅是文人才子、高官富商,還有那個被逃了小妾的六王爺;她以為自己會被交出去,畢竟沒有哪一家妓坊在被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眾多官兵之後,還能不屈服的。
但那個風流絕麗的三千閣主卻款款搖曳着往閣門前一站,啪地一巴掌打得那以下巴看人的六王爺府總管摔在地下,咳出兩顆血牙來,待美麗的女人慢條斯理地將纖細的手掌收回袖裏去,嬌嬌嫩嫩地亮出一枚金印來,才開始講理。
「總管大人,您這般地張揚可不好呢!三千閣雖然不是官家妓坊,但這枚金印確實是皇後娘娘賜下的,任誰要來踢這閣門,都得先往宮裏去請求一番……莫要怪艷娘無禮了呢,這整城的人都見到您怒沖沖地率了這些弟兄過來,驚動了宮裏可就不好了……艷娘先給您這麼一掌,也算是給您解了圍,您要不就此收了兵去,給六王爺交差去吧?」
說著,又掏出一件物事。「啊,這白千層花膏好呢!給您去去瘀,還可以收收您那臉皺紋,閣里的姑娘們想要都不給的。現在獻了您了,來,收好!還有這一點心意……欸,總管大人拿好呢,勞煩您帶着弟兄們跑這麼遠來三千閣,不好意思閣里招待得不甚妥貼,那邊還帶十壇好酒給爺兒們作禮物的……總管大人上馬車小心啊!別給顛着了,您走好啊!」
官兵收隊走人後,閣主款款地回過身來,見梅晴予淚盈盈地哭得滿臉斑斕卻又驚訝地傻瞪着,模樣好生逗趣。
閣主若無其事地微笑,把那枚金印又回袖裏去,然後招呼着左右要她們準備準備,要開閣門作生意啦!
一塊柔軟的綉帕遞到梅晴予面前,把她沾着胭脂的狼狽模樣擦得乾乾淨淨,梅晴予望過去,就見那日後被稱為「牡丹頭牌」的妖嬈女子笑得那樣漂亮,摸摸她的頭髮,告訴她,「進了這三千閣誰也不能欺負你。」
漸漸地,她的心也就定下來了。
在這閣里,送往迎來,以往藏於深閨之中的她卻乍然開了眼界,一擲千金的豪奢、生死相許的痴纏、為了負心恩客自盡的姊妹、持刀闖入閣里要和姐兒一併殉死的狂漢……最純粹的感情和最複雜的利益,人心可以這樣美麗並且醜陋。
她不再是昔日只能哭泣、只能等待的少女。
曾有許多次,喜歡她的恩客要出錢為她贖身,她只是溫婉地笑笑,沒有特別去解釋她並沒有賣身契,而婉拒了。
「三千閣很好的,我要在這兒待着。您若要見晴予,就往這兒來,隨時可以見。」
失瞭望的恩客沒辦法,卻又捨不得,只好時時來訪,時時來見,她總是溫靜地接待他們,然後款款地送走他們。
她把曾經有過的心動和戀慕,珍藏在心裏面。
女孩子寶貝無比的初次,她確實地交給了最重要的那個少年,連同她的心一起,所以,沒有遺憾。
聽不見那個少年的死訊,自然也不會知道那個少年是不是娶了妻、生了子,忘記她而重建一個屬於他自己的世界,這些都不會有,所以那個少年還是獨屬於她的,是她天真的少女時期里美好的回憶。
永遠不會崩毀。
「邢天……」她喃喃地呼喊記憶里不曾忘卻的名姓。
梅晴予迷迷糊糊地睡去,手裏的書卷落到地上,也沒驚醒她來。
淡淡的香氣,似有若無地在房內漫開。
陰影里,走出一個修長高挑的身影,那一身異族的服飾、幪住臉面的黑巾,有月光下現身的時候,彷彿鬼魅一般。
他曾經那麼熟悉的少女,經過十年歡場的歷練,彷彿變得陌生了。
那眉眼、那粉唇、那柔順的如緞長發……他對她的思念,已經成為一種習慣。
巫邢天指尖輕輕撫過她的眉心,為她撫開了那一點輕皺,然後拉過一旁的薄毯為她覆上。
他有七日時光。而他需要好好地整理一下,他將和他的晴予走到哪個份兒上。
晨起,醒來的梅晴予看着自己身上的薄毯,大惑不解。
明明意識模糊的時候,她身上還沒有這塊毯子啊……
未曾聽到腳步聲,閉起的房門卻忽然開了,梅晴予驚訝地瞪着門扉。
那扇門外踏進了一個修長的身影,在天光之下烈如火焚的異族服飾相當搶眼,輕薄的料子很有種飄逸的味道,但這人側面望去,卻是幪着臉面的,只有一雙黑色的眼睛露了出來,生死里卷滾而生的戾氣藏都藏不住。
梅晴予眨着眼睛。她認出來了!這個人,不正是那日和她隔着兩端,與她目光對上的人嗎?
那人手裏竟然端着早餐……他去廚房做的?還是侍從做好了送到他手裏來的?
梅晴予怔怔地瞪着眼前莫名所以的景象。她不明白,能夠包下身為十二金釵之一的自己足足七天時光,其中所費金銀絕對不低,但這人怎麼讓應該服侍他的姐兒在榻上睡着,而自己去端來早膳呢?
「醒了?」那人偏過頭來,目光對上了梅晴予,沙礫般粗啞的聲音放得很輕,卻很平板,甚無起伏的向她說話。「熱水在架上,巾子浸裏頭了,你打理好就可以用早膳。」
「是。」梅晴予一轉頭,就見一切用品都在她伸手可得的地方,她根本不需下榻就能使用,而初初醒來,體溫還未回復時能夠窩在毯子裏梳洗真是太好了!
在她打理自己的期間,那人將桌上都擺好了,碗筷膳食按規矩放着,而在她洗好臉面、拭凈了手,正偷偷用溫熱的巾子溫暖自己足尖的時候,那人拿着象牙梳走了過來,泰然自若地為她梳開了長發,打結的髮絲也仔細地解開,沒有分毫弄疼她。
為她梳起一個鬆軟的髻,斜斜別上一隻銀簪,垂下的粉色流蘇在她頰畔輕盪。
梅晴予的目光,仰望似地凝視着那人的黑色眼睛。
「疑似故人來。」她喃喃。
那人手上動作一停,目光卻避開了她,指尖撫過她雙肩裸露的肌膚,上頭精繪的紅梅栩栩如生,為她添了香艷的綺色。
「我姓巫。你喊我……喊我『巫公子』即可。」
「公子這麼一身像是異族人呢!」梅晴予沉吟,「但聽口音用字,卻彷彿本地人士。」
「我離鄉十年。」
「十年嗎……」梅晴予怔然,「十年啊!」
「晴予……姑娘?」他望着她,字句里微妙地一頓,硬生生加進了稱謂。
她回過神,對他笑了。「晴予入得三千閣,也是十年。人生際遇的轉折福禍,公子與晴予的時間,似是相仿呢!」
「確是相仿。」巫公子定定地注視她,然後將目光調開。「先來用膳吧!」
「公子如此貼心,倒顯情予怠慢您了。」梅晴予款款入座,望着一桌精緻飯菜,有些苦惱。
「不會的。」巫公子沉沉答道,那粗礫的嗓子平板無波,卻有着很堅持的語意含在裏頭。「這七日,你不用多思,放寬心。」
「公子身上有香味兒呢!」提着話題,又為對方夾了一筷子的青椒牛肉,梅晴予不意見到他輕皺一下眉,動作稍有遲疑,而他倒是反應快,立刻抬袖將臉面遮着,端碗持筷的動作過後,放下手來,飯少了一大半,那筷子的青椒牛肉卻沒有了。
梅晴予愣愣地瞪着,這種彆扭逞強的反應,記憶中也曾有過……
「公子很喜歡這盤菜呢!」
她笑盈盈地說了試探的反話,手上筷子也很勤勞,就要再夾一份進他碗裏去。
巫公子趕忙將碗拿走,舀一匙的麻婆豆腐淋到她飯上去,還加上幾塊吸飽醬汁的牛肉。「姑娘喜歡這豆腐吧?多吃點。」
梅晴予瞪着飯面上那匙豆腐。「晴予確實很喜歡麻婆豆腐。巫公子是初客,卻這麼懂得晴予。」
「這個……」那人彷彿遲疑了一瞬,「閣主有提。」
「公子真有心。」梅晴予溫緩一笑,提筷吃將起來。
一頓飯就此吃來安安靜靜,沒有人再發話。
飯後,也是那巫公子收拾東西,端了出去給外頭的侍兒;梅晴予待在房裏,下意識地又拿起一卷書冊在手裏翻着,卻沒有在看,只是獃獃地想着什麼。
巫公子回到房裏,就見梅晴予漫不經心的沉思,倒是她手裏那捲書拿反了不說,還不斷地輕翻着。
他沒有出聲擾她,只是坐在椅上,靜靜地望她。
梅晴予忽然說起話來。「到這長安城十年,晴予一次都沒回過故鄉呢……妹妹嫁到江南去了,雙親已逝,那舊居里誰也不在了……公子,在異鄉十年,曾想過回舊居一探嗎?」
他略略地沉默,卻還是出聲回應。「不曾。」
「公子不思念親人?」
「曾。但緣分太薄,或許是,在那個夜裏……」他未說得完全,語氣里的惆悵卻有絕情的味道。
她不追問。「遠去他鄉,公子也不曾想過回來?」
「不曾。」
「可是公子現在回來了不是?」
「因為有挂念的人。」
「十年不曾挂念,現在卻千里迢迢地回來?」她輕笑起來。「公子真是怪人。」
「因為,挂念的那個人,似乎並不如我所想地過日子,為了確定那個人的現況,才回來一趟。」
「確定啊……」她眨了眼兒,那模樣說不出的嬌憨。「確定了,然後呢?」
「然後……」他的聲音一緊。是啊!確定了,然後呢?他與她的緣分還有接續的可能嗎?
「公子?」
「我曾經……有個喜歡的姑娘,青梅竹馬,朝夕相處,可是身分相差得太懸殊了,本要攜手奔走他鄉的,但那個姑娘卻沒有來赴約……」他苦澀地笑了笑。「等過了黃昏,出現的卻是大哥,他告訴我那姑娘嫁人去了,讓我死了心不要去打擾她……大哥把我軟禁在房裏,我卻偷跑了出去。我不信那個昨夜還與我信誓旦旦的姑娘,卻在隔日雲淡風輕地上花轎去成親……但我沒來得及證實。」
「出事了?」她問得很小心、很輕,怕驚擾了他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