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在夜色叢林留連,未過子夜絕不歸營。
尹絲蕾苦心守候。已經近乎半個月的時間,他迴避在她的視線範圍中,一樓店內見不着他,連二樓公司他都不去。
尹絲雷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了?為何在那一夜談心之後,隔日的他開始全然變樣。
長夜無盡,守候夜歸人是一種吞噬愛情的折磨。尹絲蕾愁眉不展,苦悶於他的反常表現。
這天,她終於捱不住心中迷惑,在夜裏來到酒吧試圖找他。她不要守着一座情牢,她要一個答案。
踏下階梯,她走進酒吧那扇門。
音樂聲襲來、濃厚的尼古丁氣息充斥她鼻腔。
今日的酒吧,與她上回體會到的氛固全然不同。今天的這裏座無虛席,酒客佔滿每個暗色角落,映人眼中的儘是迷離與墮落的幻影。
紅男綠女飲酒作樂,明來暗去地調情,充滿饑渴、充滿誘惑。一條條遊盪的人形,像是縷縷幽魂。城市人寂寞,在朦朧燈下與盈滿音樂的黑夜中,依附着酒精與香煙,打發內心的空虛。
尹絲蕾在吧枱最末端的角落找到他的身影。他着鐵灰色高領衫、黑色長褲,如斯俊美、如斯倜儻,仍是她眼中最瀟洒的男人。
他豪飲杯中酒,使喚酒保為他再添一杯,他身畔……守了名妖嬈女子。
尹絲蕾鎖住眉心、駐足猶豫。
然而,他分明瞥見她,卻扭頭與掛在吧枱邊的女子調情。女子手指挾着香煙,吐出的煙霧模糊他臉上邪魅的笑。
縱是再洒脫,尹絲蕾都無法對眼見所見毫無感覺。
那女子飄着挑逗眼色、以豐滿的紅唇喝酒,好煽情。那女子微露酥胸、穿着露出大半個臀部的低腰牛仔短褲,好誘人。
他怎麼可能與那性感女子沒有曖昧?她見他朝那女子綻放迷人微笑、慷慨地展現他的帥氣,絲毫不隱瞞對她的興趣。
尹絲蕾站在原地踟躕,醋意教她眼眸黯淡,教她好生難堪。她心頭好酸,覺得他真傷人。究竟他當她是什麼?
“廣之驥。”她終於鼓足勇氣走近,佯裝平穩,抑着嗓音連名帶姓喚他。
廣之驥沒有撇過臉來看她,他坐在椅上,傲慢冷淡地哼聲一笑。“有事嗎?”
“你……”尹絲蕾幾乎不能確定,這是日前還溫柔款款的他?她吞吐地、慢慢地說:“你到底怎麼了?”
“沒怎麼!”他敷衍回答,以迷人笑容支使他身旁的女子離開,卻冷臉對向尹絲蕾。“來這裏做什麼?”
被人這般冷淡對待,教尹絲蕾什麼一言語都梗在喉嚨里,她感到迷惑而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卻無法從他臉上找出任何答案。
“沒事的話,你走吧!”他的聲音沉得沒有感情。
“驥……”她折了嗓音,低柔喚他,心頭懵懂正如她眉間解不開的結。
她該生氣他這莫名的轉變,可還是耐心要換他清楚的說明。
溫柔叫喚讓廣之驥胸口揪了緊,他多不忍讓她這般委屈!喉嚨梗塞,他吭不出聲音,想要坦然面對她,變得好睏難。
尹絲蕾咬痛了唇瓣,才有勇氣再度迎現冷冰冰的他。“你告訴我,迴避着我是什麼意思?現在的態度又是怎麼回事?”
“我沒有答案,隨你怎麼想。”廣之驥閃躲她受傷的眼神,別開臉、舉杯飲盡杯中酒液。為何情人會是仇人的妹妹?這樣的事實教他痛苦拉鋸。
“你看着我!”尹絲蕾抑制着險些哽咽的嗓音低吼一句。她不顧周圍好奇的眼光,執意與他一談。
“我不想看到你。”廣之驥仍不願對上她目光。
“你……”尹絲蕾心版上彷佛被扎了一針。他說不想看到她?
情何以堪。她的付出、她的情意、她的人,都是個屁嗎?
公司在日前改組之後,她費心儘力地讓它仍能維持正常的營運,一切好不容易步上軌道,她也很自豪自己在事業上能是他的好幫手、高興於自己能夠為他分憂解勞。
她原本以為,兩人起碼有什麼患難之情?好吧!她承認,這不是他理應多愛她幾分的理由;道義上,她本該為公司如此付出。
要不,說是她自作多情嗎?
可是,是他積極主動追求她,也是他說不會讓她傷心。他怎麼可以言而無信?這世間的承諾,難道都真的不能相信?難道都在考驗人的真心?
還有,她的第一次給了他,這不足以讓他更在乎她一些?
如果不,她只好想辦法平衡自己——現在社會愈來愈開放、另歡女愛很正常,這沒什麼大不了!她不在乎、不在乎……尹絲蕾拼了命跟自己說。
可是……可是……可是!Shit!好傷心。
勇敢而獨立地活了這麼多年,為什麼遇上他,就教她變得這麼脆弱?
她被玩弄了嗎?早該知道他應是風流,她還天真以為可以佔據他的心。
他不愛你了!事實就是這樣。
笨女人,真是傻得可以。她吸吸鼻子自嘲一笑,眨眨眼淡去蒙蒙淚霧,隨後忿忿地提步奔出酒吧。
廣之驥抬頭,悲傷地注視尹絲蕾的背影。方才挑逗他的女子再度迎來,他卻了無心緒、沉着臉不願理會。
心,為什麼好痛?他愛她,可做不到好好愛她。他知道她若離開他生命,就如同剜去他心臟一角那般,讓他心坎滲着血滴。
但是仇恨如何放下?他放不下。
酒精能否將他自矛盾中解脫?他哀凄一笑,再度讓烈酒人喉。
今夜,不醉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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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辦公室里,金寶貝撐肘嘆息。“知道什麼樣的愛情最磨人嗎?”
下班后的辦公室,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金寶貝、何親親與尹絲蕾三人。
改組之後的公司更加冷清,卻比以往忙碌,幾隻小貓要負擔更多的工作量,延長工作時間是家常便飯。不過,也要感激了,這年頭工作難找,還能待在這兒沒被裁員或減薪,就很謝天謝地了。
“不知道。”何親親低頭制稿,為明日的工作預先準備,隨她間扯回答一句。
“就是,愛上一個不愛你的男人。”金寶貝近來熱衷網路交友,在與一名網友談了場失意的網戀之後,一直自怨自憐。
“喔!”何親親很捧場,隨口回應。尹絲蕾卻惆悵着,若有所思。
“那,知道什麼樣的愛情最動人嗎?”金寶貝自問自答。“唉……也是愛上一個不愛你的男人。組長,你說對不對?”
“碎!沒創意的答案。”尹絲蕾懶懶瞠她一記,臉上的笑容牽強。
“我是說真的啊!難道不是這樣?愛上一個不愛你的人,不是又悲又喜、卻又忘不了?愛恨唱痴全掛在他身上,沒了自己、失了心,儘管他豐富你的生命,偏偏就是不愛你……”
金寶貝無心的言論刺痛了尹絲蕾,她臉色綳得死緊,霍地從椅前站直,起身走開。
金寶貝瞠眸嚷問:“組長,你要去哪裏?”不聽她發表失戀感言嗎?
“去發泄,跟馬桶當好朋友。”尹絲蕾憤憤拋了話,一面捲起袖子,頭也不回地往洗手間重步踏去。
親親、寶貝互獻一眼。
噢喔!組長生氣了。是什麼事情讓組長這麼生氣?
“親親,我說錯話了嗎?”金寶貝一副大難臨頭的驚恐模樣。
何親親聳聳肩。“不知道唉!”
細心的她其實發現,組長近來臉色欠佳,只是組長好強,她不好過問關心,只能幫忙多分擔點公務。
“希望不是我惹的禍。”寶貝猛在胸前畫十字祈禱着。“不過,我昨天才跟組長的馬桶好好溝通過,組長今天刷起來一定很不過癮。”
閑扯中,廣之驥踏進辦公室。他四周環顧一圈,沒見着尹絲蕾身影,於是向她們走來。
“還沒下班?”他問。
金寶貝振奮精神,看到帥帥的Boss很開心。“對啊!我們最認真了!”
“辛苦了。”廣之驥略略扯彎唇瓣。“組長呢?”他見她桌面物品凌亂、皮包溜在座椅,知道她尚未離開。
何親親往廁所那方向努了努下巴,比了個WC的手勢。“組長跟她的好朋友聊天去了。”
“好朋友?”廣之驥疑惑皺眉。到廁所聊嗎?
“馬桶。”何親親苦笑回答。
金寶貝指着解釋。“組長生氣就會把自己關進廁所,然後拿着刷子、菜瓜布猛刷猛洗,她說馬桶是好朋友!”
她唱作俱佳,想讓Boss更能體會。“呵呵,‘每一個馬桶都是朋友,可以真心相守,一輩子你都不能沒有……’這樣Boss你了解了嗎?”唱得可順咧!
廣之驥笑不太出來。他還是首度知曉,尹絲蕾有這等發泄癖好,想不到她是這麼悶的一個女人……
“謝謝,我知道了。”他轉身往那方向而去。
“那……Boss,我們先走了。”何親親很識相,匆匆收拾桌面資料,要拉着金寶貝趕快離開。
Boss與組長的戀情早已分明,她可不想卡在這裏當人家的電燈泡,依她的猜測,組長心情低落八成跟Boss有關。
“路上小心。”他囑咐一聲,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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廁所里,尹絲蕾挽高了袖口、蹲踞在地,抱着馬桶猛刷。
“馬桶,我很傻對不對……”她對着馬桶裏頭那窟窿說話。“去他的愛、恨、嗔、痴!我刷!”
奈何如此奮力刷着,刷得去所有汗漬,卻刷不去深植心田的人。她發泄地刷,眼眶也不爭氣地熱了起來。
廣之驥斜倚在敞開的門邊,安靜地看她片刻,才在門板上叩叩兩聲輕敲。
尹絲蕾別過臉來,仰頭看向他。她小嘴微張,豆大的淚滴掛在臉上。
廣之驥看着她泛紅的眼眶與頰上眼淚,千萬不舍如刀般割疼他心坎。是他,讓她難過吧?
喉結滾動、胸口揪扯一陣,他片刻亂了心緒。
隨後,他狠心別開臉去,淡淡拋了句:“雖然不知道你跟馬桶有什麼恩怨,不過,我帶了東西給你。”
他轉身走離門邊,尹絲蕾慢慢站起怔愣着。回神后,她趕緊匆忙洗凈雙手、跨出洗手間。
她進了他的辦公室,在桌前坐下;廣之驥在桌上輕輕擱下一個精緻紙盒。
“……”尹絲蕾無言地抬頭看他。這是……怎麼回事?他反覆無常,令她忐忑不安。
“吃蛋糕。”廣之驥語調平靜,冰冷中隱含一絲愛憐。
尹絲蕾大受感動,蠕動着唇瓣,許久才笨拙不安地說:“你……沒事了嗎?那天……你是喝醉了,對不對?是不是這陣子心情不好?”她馬上為他找到好理由,當然這理由也才能說服、安慰她自己。
廣之驥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抿着唇,斂下眼帘低思,此際心底是千迴百折。
他坐在椅上輕輕搖晃、若有所思看着她,輕吐了句:“吃吧!”
即便那口吻很冷淡,可是,已經足夠尹絲蕾歡欣雀躍;她打開紙盒,又驚又喜地捧着小蛋糕品嘗,覺得好安慰。
廣之驥看着她驚喜交織的神情,不着痕迹一聲嘆息,眸底色彩複雜。
“蛋糕好吃嗎?”他問。
“嗯。”她好欣喜地點頭。只覺得那蛋糕盒的包裝熟悉,並未多想。
“多吃點。”廣之驥的眸心黯了。
他在追求“那女人”,天天開車遠道至新竹,跟那女人買蛋糕。也就是尹絲蕾嘴裏吃着的蛋糕。
尹絲蕾好久不曾如此開懷。“在哪兒買的?好好吃!”其實是吃在嘴裏,甜在心裏。
“很遠的地方買的。”廣之驥定定注視着她,他的眼神閃爍,隱含着的深意,卻是尹絲蕾無從察覺。
“我姐姐,也會做蛋糕。”尹絲蕾抿去唇邊奶油,毫無心機地說道:“她最近開了家蛋糕店,生意還不錯。”她恢復往常明快而活潑的一言談語氣。
“哦?”廣之驥挑起眉來,深沉應了聲。“我從沒聽過你談起姐姐。”
尹絲蕾輕笑:“她沒住在台北,我跟她久久才見一次面。”
“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廣之驥明知故問,心思迂迴。其實他早見過她姐姐尹絲涓。
尹絲蕾斂了斂唇畔笑意,有幾分感慨。
“她是很善良也很可憐的人,幾年前出車禍之後眼睛失明,曾經過了一段很辛苦的日子。”尹絲蕾一笑。“不過,現在好了!她動過手術之後已經恢復視力,而且生活得很好。”
多虧了廣叔的幫助!她在心底悄悄地說聲感謝,微笑望着眼前的廣之驥。
廣之驥外表平靜,心湖卻是陣陣翻攪。可恨!尹絲涓重見光明,他母親卻連長眠地下都帶着殘缺。
“那麼,她該很珍惜她的眼睛吧?”廣之驥眼帘刷地翻掀,變得冷淡,口吻挑量而諷刺。
尹絲蕾蹙眉,笑容凝住。他好像不太對勁?可她仍僵着笑容、悄聲回道:“當然,失而復得的人更懂得珍惜。”
廣之驥嗤笑冷哼:“是嗎?不是人人都像你想的那樣,有些人生性貪婪。”
例如父親的情婦。他極度不屑!父親倒下之後,她可曾在病榻旁守候?他父親割了母親的雙眼,讓母親即便是死了,都要還那女人污辱,那女人佔據了母親的雙眼,謀得一切好處后,不過也是無情無義對待父親。
哼!那表面清純、實則邪惡的蛇蠍女子。
他詭異的回應,讓尹絲蕾敏感地凝肅起來,試探問他:“驥,你最近心情不好嗎?”
“對!近來常常想起我媽,還有一個我恨之入骨的女人。”廣之驥垂下眼眸,沒讓她窺探他眼中的情緒。
“什麼?”尹絲蕾不確定地問了聲。他恨誰?什麼女人?
“我最近見到那可恨的女人……”他的神色悄然改變,顯得好陰沉。“我媽的‘靈魂’,在那女人身上。”
嚇!聽起來好靈異?!尹絲蕾咽咽口水,吶吶問:“什麼意思?”
廣之驥避而不答,逕自憤吐他的恨意。“我媽死得不瞑目,因為丈夫外面的情婦剝奪了她的幸福。”
“廣叔……在外面有情婦?怎麼可能?”尹絲蕾倒把一口氣,強擠一記勉強的乾笑,臉上滿是懷疑。
廣之驥不作聲,以嚴厲的審視目光緊緊握住她。她……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是他父親的情婦?
“驥?”尹絲雷驚疑。他怎麼不吭半句?
廣之驥眉宇間掠過焦躁暴戾。他不想看着如此無辜的她!
他必須找處清靜的地方好好思考。
他旋地站起身將尹絲蕾拋在原處,在她倉皇無措的視線中,獨自步出辦公室。
尹絲蕾頹然地垮了雙肩。
又來了!他又變得陰晴不定。他的臉色、他的眼神,怎又在轉瞬間變得讓人驚朋驪。
那股冷沉、陰森的神情,讓尹絲蕾再度凝上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