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汪助理放下電話,轉頭看向沙發上那個一臉疲累的女孩,她的眼睛已經眯了起來,一副快睡着的模樣。
“陶小姐?”汪助理連喚了好幾聲才把她喚醒。
陶琍瓊沒精打彩的睜開眼,只覺得眼冒金星的情況更加嚴重,一起身眼前突然一片黑,她連忙抓住椅背穩住身子。
“你還好吧?”汪助理擔憂的問了一聲。
這女孩看起來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實在讓人擔心,她的身體狀況似乎不是很好。
“我還好。”陶琍瓊無力的微笑,跟着站穩身子。
她下午請了假,走到這研究室花了一個半小時。為了不遲到,她有一段路幾乎是用跑的,滿頭大汗的她一走進這裏,被冷氣一吹,不禁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等坐上沙發后,她更是自動昏睡過去。看來這回病得不輕,不過也好,反正她已經請了假,辦完事回家睡一覺也許會好些。
“賀先生現在有空,你可以進去了。”汪助理指指辦公室的門說。
“好。”陶琍瓊朝她點點頭,感覺自己又要打噴嚏,她連忙掐住鼻子,怪聲怪氣的問:“不好意思,你可不可以給我幾張面紙?”
汪助理從桌底下抽出幾張面紙給她。
陶琍瓊接過,迅速的擤了擤鼻子,跟着打開辦公室的門。
她是為了願宏的事來的,眼看開學在即,她的錢卻給迷信的老媽偷光了,如果有人願意提供願宏獎助金,她當然願意配合對方的要求。
賀斳淵是醫生出身,後來又去念生化科技,教授或醫師的職稱都不算是他的正職,他領導的那間研究室才是真正的金雞母。賀斳淵雖然願意提供陶願宏獎學金,但是他要求先見家人一面,了解陶願宏的家庭狀況再做評估,這也就是今天陶琍瓊會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打開辦公室的門,賀斳淵低頭做着記錄,聽見開門聲,他抬頭和陶琍瓊四目相對,兩人的臉上同時浮出訝異。
陶琍瓊雖然已經病得頭昏眼花,但還是看得出來眼前這位先生是位帥哥。
不過,此時她無心研究對方的長相,她只想快快把事情解決,帶着支票回家睡大頭覺。
“你是陶願宏的姊姊?”
他對陶願宏的印象一直很不錯,只是眼前這個女孩活像個滑板妹,實在看不出來她會是陶願宏的姊姊。而且像這種會面,應該是由真正的家長,比如父母出面才對吧?
“是的,我是陶琍瓊。”她拿起面紙又擤了一次鼻涕。“這裏冷氣有點強。”
“你該不會是感冒了吧?”辦公室的溫度適中,冷氣並不會太強,眼前的女孩一臉不正常的潮紅,不太像是尷尬或是害羞,倒像是生病。
“可能是我剛剛流汗,外頭真是熱死人了。”陶琍瓊搖搖頭以示對天氣的不滿。
“聊完天氣的話題,我可以跟你談談陶願宏的事嗎?”賀斳淵不想把話題拉得太遠,直接導入正題。
“當然,我就是為了他來的。”陶琍瓊將用過的面紙塞進褲子口袋裏,然後掏出沒放錢的皮夾,從裏頭拿出她和陶願宏的身分證遞到他面前,“這可以證明我們是同一個父母生的,我父親在我們小時候就過世了。”
賀斳淵快速的看了一眼,知道她二十六歲了,只是穿着打扮看起來不太像。
“我知道願宏的能力不錯,原本我也有能力負擔他的學費,可是之前出了點事……”陶琍瓊解釋着情況。
“你母親呢?”
“我媽啊,她偷了錢后就不見人影了。”
“偷錢?”
“她把我的存款都偷光了,其中也包括了願宏的學費。”
“喔。”賀斳淵沒再多問,他知道這對姊弟的家庭有問題。陶願宏曾和他提過姊姊有工作,他本身也有打工,生活沒有問題,但是學費卻超出他們能力所能負擔的範圍。
“你有工作?”
“對,所以我們有足夠的能力還款。如果你願意額外提供願宏的生活費,我會很感激,畢竟我不希望他去打工,以免影響學業。”陶琍瓊試着在混亂的腦海中找尋適當的字句,還好身體不適不至於影響她的應對能力。
賀斳淵望了她一眼,這滑板妹雖然外表看起來有些不正經,但說起話來,卻有條不紊。
“你母親在外面有很多債務嗎?”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債務,但是在她的認知里,她認為那是她天生的原罪,需要以金錢去換取內心的平靜,所以她只是把錢拿去孝敬神明而已。”陶琍瓊一手按着太陽穴,希望能減輕暈眩感。
“孝敬神明?”
“也就是捐錢蓋廟之類的。”陶琍瓊將舊皮夾塞回口袋。“但那純屬我母親的個人行為,所以你不用擔心我和願宏會和我們的母親一樣。我有正當的工作,收入還可以維持我跟弟弟的生活,只是我們最近有點困難。”
賀斳淵再度望了她一眼,看見她的額間滲出了汗水。“你還好嗎?”
“我很好。”她肯定的點點頭。“還有什麼需要我回答的問題嗎?”
賀斳淵發現她並沒有像其他女孩那樣,見到他時會露出痴笑,本以為像她這樣穿着打扮的女孩應該會很注意那方面的事,誰知她說起話來倒是正經八百。只是相對於她的外表而言,詭異得讓人忍不住想跟她多說幾句話。
“請問你是從事什麼樣的工作?”
“我任職於網路商購公司,擔任研發統籌規畫的職務。”
“很時髦的行業。”
“新興的行業都有其風險,除了要提供品質好時商品外,在自由的網路世界裏更要有令人信任的商譽,才能吸引客戶安心的交易。”
怪了,這女孩講話真的跟她的人很不搭。
賀斳淵點點頭,按下內線電話。
“汪助理,等一下把文件交給陶小姐簽名。”
他拿出支票簿,拿起筆還沒寫下半個字,只聽見“咚”的一聲,原本站在桌前的人不見了,他連忙站起身,這才發現陶琍瓊昏倒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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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不是感染SARS,只是感冒加上一點營養不良。”見陶琍瓊醒來,汪助理總算鬆了口氣,不過跟着搖了搖頭。“你們的母親也真是的,哪有人這樣對待自己的小孩,光是求神拜佛有什麼用!”
在陶琍瓊醒來前,汪助理從賀斳淵那裏聽說了陶家的情形,簡直不敢相信他們的母親會做出這種事,把孩子的錢偷走拿去孝敬神明,卻讓孩子餓到營養不良,這算什麼母親?
“賀先生交代我把支票給你,這裏還有幾萬塊現金,你拿去應應急吧,等有錢再還。”
“這就是人生啊!”陶琍瓊再度拿出那句她的人生哲學。“很多事情不是我們可以選擇的。”
既然事情已經辦妥了,現在她的體力也恢復了一些,就沒理由繼續留在這裏了。
“請幫我向賀先生道謝。”
“這是賀先生交代要給你的葯。”汪助理拿起藥包遞給她。
“只是小感冒而已。”陶琍瓊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接過來。反正是免費的,吃點葯也許她的感冒會好一些。“那我先走了,謝謝。”
“記得要多休息。”汪助理叮嚀道。
“我知道。”她輕應了一聲。
對於眼前這位年紀和母親相彷的女人溫柔的態度,陶琍瓊有些無法適應,太多的溫情讓她難以承受,尤其是當她要聯絡家人卻聯絡不上任何人時,她心裏有些發酸,還好學校通知了陶願宏。
玻璃門被人推開,陶願宏的頭探了進來。
“姊!你沒事吧?”在學校里接到通知時,嚇得陶願宏趕緊沖了過來。
“沒事。”陶琍瓊伸手向弟弟揮了揮。
“把我嚇死了。”陶願宏向汪助理不停的道謝,一手接過陶琍瓊的背包,扶着她走出去。
剛巧研討會也在此時結束,賀斳淵走出會議室,往窗外一望,正好見到姊弟倆走出大樓,陶琍瓊望向弟弟時,臉上有着淺淺的笑容。
汪助理一見他回來,便感嘆道:“他們姊弟倆還真可憐。我看那女孩根本沒吃飯,整個人瘦得跟什麼似的,我念國中的女兒光體重就是她的兩倍。”
“你女兒該減肥了吧?”
“哪減得了!現在的小孩都被寵壞了,又愛吃高熱量的速食,一沒注意就又大了一號,發育期又不能不給她吃。”汪助理無奈的雙手一攤,“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幸福,沒事還會鬧鬧彆扭,哪像陶家兩姊弟,書念得好又懂事。”
“這就是人生啊!”賀斳淵淡淡的說了一句。每個人的命運都是不一樣的。
“咦?”汪助理忍不住望了他一眼。
“怎麼了?”
“陶小姐剛剛也這麼說,你們倆真有默契,還一字不差咧!”汪助理眼裏閃動着促狹的光芒。“老闆,這算不算是緣分?你也許可以試着和陶小姐交往看看。”
“你覺得我跟那種看起來不正經的女孩子有可能嗎?”
光是想起她那身寬管褲子、過大上衣的裝扮,他怎麼帶得出門?兩個人站在一起,任誰都看得出來不相襯。
“我不覺得她不正經啊!陶小姐看起來或許是不修邊幅了些,但她如果再胖一些,衣着正常點,應該也是美人一個。”
“我記得養豬好像不是我的本業。”
“什麼養豬……真是的!”汪助理揮揮手,沒好氣的坐回位子上,拿起行事曆看了一眼,“明天早上九點要跟院長見面,你可得早點出來。”
她提醒賀斳淵,免得他等會兒一進研究室又忘了一切,每回總得要她進去催人。
“我盡量。”賀斳淵回頭對她笑了笑。
若不是他足足比自己小了十幾歲,遇上這般迷人的魔鬼笑容,汪助理肯定會把持不住。
賀斳淵是個標準的美男子,高大英挺的外貌,加上又是個會賺錢的黃金單身漢,要是看上哪個女人,相信沒幾個逃得了他的魅力。
不過剛剛那個昏過去的女孩子,似乎不是被他給迷昏的。
這倒稀奇,也很可惜了,兩個衣着品味完全不同的人,難得有着相同的想法,真要不來電,旁人也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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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罩滿天飛是SARS風暴捲起后的社會常態,尤其在飛機的機艙里更是人人口罩遮臉,只露出一雙眼睛。
由於飛機減班的關係,陶琍瓊早早訂好的回程機位也被取消,轉至其他航空公司,為了彌補所造成的不便,航空公司提供她升等商務艙做為補償。
雖是頭一回搭商務艙,陶琍瓊也無暇觀望,她只想快點回到家休息。
此次會被公司指派到香港參加會議全是意料之外,拜SARS風暴所賜,許多人不敢出門購物,連帶使得網路購物成了熱門行業,業績大幅增加不少,加上香港的結盟公司成立,她這個平日在老總面前不得寵的眼中釘自然被派了出來。
行前老總還請同事幫忙張羅衣物,破天荒的為屬下打理門面,只差沒替她整型而已,不但要她穿上套裝,還要化妝,那個平日像打雜的女孩立刻變身成為商界女英豪。即便陶琍瓊不習慣這樣的打扮,但是一想到差事結束后她就有幾天的假期,只好硬着頭皮同意。
所謂人要衣裝,麻雀經過打扮也是可以偽裝成鳳凰,只可惜這隻小麻雀一上了飛機,便戴着口罩呼呼大睡。
賀斳淵走到自己的位子,看見那位飛機還沒起飛就已經睡着的女子時,眼裏閃過了一絲狐疑。
雖然有兩個月不見,她看起來也有些不同,臉上還掛了個大大的口罩,但他依舊認出是陶琍瓊。
坐人她身邊的空位,看了眼她手上的資料夾,上頭寫着她任職的公司名稱,再望一眼她疲憊的容顏,不難猜出她是去洽公。
從香港飛回台灣的旅程中,陶琍瓊一直睡着,直到飛機落地才醒過來。
她看了下窗外,確定飛機的確已經着地,才匆匆的起身,跟在賀斳淵身後走出機艙。
除了隨身的背包加上一個公事包外,她並沒有多餘的行李,一向要大排長龍的入境隊伍因為傳染病影響,人潮不如以往那麼多,快速的通關,她心裏只想趕快找個地方吃頓飯,她可是餓壞了。
走在她前方的男人突然停下腳步,使得一路低着頭走的她差點撞上。
“陶小姐。”
聽見有人喚她,陶琍瓊抬起頭,對上了一雙似曾相識的眸子。
“需要我載你一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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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斳淵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提出這項建議,原本他只是想載她回家,沒想到他卻開口約她一起吃飯。當她真的坐在他眼前吃着小籠包時,他卻為了自己的反常而有些食不下咽。
“你不吃嗎?”陶琍瓊望着他那寵還沒動過的小籠包問道。
“我吃飽了。”
“你可以多吃點,這一餐我請客。其實除了那個月比較難過外,平常我們的生活還遇得去。對了,謝謝你提供我弟獎助金,還好你在支票上寫的是我的名字,所以即使支票被我媽拿走也沒有用,要不然就對你無法交代了。”
陶琍瓊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就像是在講述一件平凡無奇的事一樣。
“支票被你母親拿走?”
“是啊,要是那天我沒有昏倒,就可以趕在三點半前去銀行,把支票軋進去的。”她在意的是那天她昏倒的事。“我把支票放在身上,哪知道我媽趁我昏睡時,從我身上摸走了。”
“她為什麼要那麼多錢?”
“聽說是哪家廟要擴建,所以她又要去捐柱子,求個心安吧。”
“只是為了求心安?”
“事實上我無法為她找太多借口,求心安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人求心安的方式有很多種,有的人以為用金錢去證明自己的虔誠就可以獲得回報,其實說穿了只是一種‘交易’,而我母親喜歡和神明做交易。”
“你的意思是……她把錢全拿去捐掉嗎?”
陶琍瓊聳聳肩,“是啊,上回是為了修墳,這次是為了蓋廟。”
“聽起來你母親是個很迷信的人。”
“應該說是種心理疾病吧。”陶琍瓊抬頭望他一眼,她的眼神很平靜,眼裏沒有什麼對他欣賞或是不欣賞,只是望着他,單純的望着,沒有任何的情緒。“你是醫生,或許可以從醫學的角度來解釋這種行為。”
“你講話的方式和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很不一樣。”賀斳淵忍不住說道。
她分明就不像是個正經的人,所以當她說著正經的話時,他不禁覺得有些奇怪。
“會嗎?那我應該怎麼樣?”
“我也不確定……你真奇怪。”
“每個人都有獨特之處,我並不是最奇怪的一個。”陶琍瓊毫不矜持的吃着第二籠小籠包。
“不過你是胖了一些。”比起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慘況,她現在看起來好多了,雖然還是很瘦,至少臉色好了許多。
“那時候我已經餓了好幾天。”陶琍瓊按着肚子說,“其實也不錯,算是個經驗,大多數的人不會有那種經驗,至少我想你應該就沒有那種餓肚子的經驗。”
這算不算是種輕蔑?賀斳淵望着她,突然覺得她很有趣。
“你為什麼這麼確定?”
“因為大多數人都是如此。”
“可是我聽出一些弦外之音。”這答案並不是他想到的那個。
她微微一笑,“我承認我將你歸類為銜着金湯匙出生的那種人。”
她的笑容令賀斳淵看得有些失神;即使她笑了,但看起來卻不是開心的。
“我說錯了嗎?”見他沒有反應,陶琍瓊斂起笑容問道。
“不,你沒有說錯。”他並不否認自己出身豪門。
“我並沒有惡意,我相信你一定也非常努力才有今日的成就。每個人的命運不同,不可能有一模一樣的人出現。”陶琍瓊喃喃的說,發現自己多話了,只得低下頭玩着餐巾紙,直到聽見賀斳淵說的話。
“是啊,這就是人生啊!”
她猛然抬起頭,眼神訝異的看着他。
賀斳淵笑了笑,“雖然沒有一模一樣的人,可是人們卻常用着相同的台詞,不是嗎?”